“明”与“清”:清代诗歌中的一套特殊意象_明朝论文

“明”与“清”:清代诗歌中的一组特殊意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象论文,清代论文,诗歌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明清改朝换代,不但给清代诗歌的内容主题带来了极大的变化,而且在艺术表现的方式方法上也相应地产生了许多不同于前代诗歌的东西。清代特别是清代初期的诗人,他们在诗歌中普遍抒写对于明王朝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表达对清王朝的不满情绪和反抗思想,同时表现个人的民族气节。但由于清朝统治者严酷的文化政策,人们在诗歌中涉及明清这两个王朝的时候,往往不敢或者说不宜公开直露地进行称呼,而只能借用其他各种可供联想和替代的语词典故,转弯抹角、曲折隐晦地予以暗示。这样一来,在清代诗歌中,便生发出一个个系列的关于明王朝与清王朝的特殊意象,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清代诗歌中关于明王朝与清王朝的这种特殊意象,从其载体本身来看,大致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取自自然界包括地理上的某种事物,例如指代明王朝的“日”和“月”,“朱”、“红”、“赤”、“丹”、“花”和“落花”,“南京”、“江南”和“南方”,以及若干兼指清王朝或其反面相应指代清王朝的“月”和“北方”、“朔方”等等。另一类取自人类社会,例如分别指代清王朝与明王朝的“秦”与“汉”,包括“金”与“宋”,它们都是历史上既有的王朝名称;指代清王朝的“胡”以及与“胡”相对指代明王朝的“汉”,又是主要从民族的角度来考虑的。以上这些特殊意象,笔者此前曾分组予以专门论述(注:其中前一类参见旧作:《清初传奇和清代诗歌中的特殊意象:南京、江南、南方》,原载《文艺研究》1994年第3期, 转载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4年第8期; 《清代诗歌中的一组特殊意象——“日”和“月”》,原载《学术研究》1994年第6期, 转载同上1995年第5期;《清代诗歌中的一组特殊意象——朱、红、 赤、丹、花、落花》,原载《中国诗学》第4辑。 又三文曾一并收入拙著《清诗代表作家研究》下编,齐鲁书社1995年10月第1版。)。 现在最后要探讨的,则是在字面上与明清这两个王朝自身的名称完全相同而其原义又并非是指明王朝与清王朝的两个字“明”与“清”,它们也可以构成类似的一组特殊意象。

一、“明”

清王朝取代明王朝而定鼎中原,统治者对广大人民的不满情绪和反抗思想极其恐惧,推行一系列充满白色恐怖的文化专制统治。对于已经被灭亡的明王朝,在诗歌中不能直接称呼为“明朝”,更绝对不允许站在明王朝的立场上使用“大明”、“皇明”这样的称谓。一般被视为正常的提法,只能是“先朝”、“前朝”、“旧朝”、“胜朝”(意为被战胜的王朝)之类。例如丁澎的下面两首绝句:

银甲斜抛雁柱飞,玉熙宫里尚依稀。

不须弹到回波曲,说着先皇泪满衣。

——《听旧宫人弹筝》(注:本文所引诗词作品涉及面广,故依照前例,有关具体出处如集名卷次之类概从省略,以避繁琐。)

高峰突兀散流霞,天外钟声一径斜。

认道前朝功德寺,老僧还着旧袈裟。

——《望天寿山》

这两首诗歌分别通过诗人的所见所闻,曲折地抒写对于明王朝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同时表现“老僧”等人的民族气节。但其中有关明王朝的提法,或者称“前朝”,或者用“先”字、“旧”字,而不可能称作“明朝”或者改用“明”字。这样的例子,在清代特别是清代初期的诗歌中,是随处可以见到的。

当然,即使在清代初期的诗歌中,个别诗人大胆使用“明朝”之类的称谓,这也未尝没有可能。例如今人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卷五“龙震”条就曾经指出,“‘明朝’二字为当时厉禁”,而龙震《乌衣巷》诗却云:“犹有明朝旧公子,短裳破帽走街坊。”但是,像这样明目张胆的提法,在当时确实是极其少见的个案,所以邓之诚先生在其上文先为之感叹:“使有人捃摭及之,必兴‘文字狱’,亦幸免耳。”相传徐述夔曾题咏明代正德杯,其中也有“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一边”之句,结果一被人告发(“大明”之外,“壶儿”谐音“胡儿”,指代清王朝),即酿成一场重大的“文字狱”(参见《清朝野史大观》卷三“徐述夔诗狱”条)。可见,这种提法对于清代特别是清代初期的诗歌来说,的确属于一种反常的现象,需要冒着杀头的危险。至于清代中叶以后,随着明王朝越来越成为历史,人们偶尔用客观叙述的笔调称之为“明朝”或“明”,那自然另当别论。

在以上正常和反常的两种做法以外,清代诗人便利用明王朝的“明”字,通过字面双关来暗指明王朝。出现在作品中的这种“明”字,总体上看起来都有一种似是而非、似非又是的感觉;但如果具体比较,其明显程度毕竟还是有差别的。下面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对这种“明”字的用法进行仔细的考察。

清代诗歌中利用这个“明”字暗指明王朝,第一类是看上去就比较明显的。例如下列诗句:

朱灯明,思未阑。

——王夫之《夜坐吟》

何时壮志酬明主,几日浮生哭故人。

——夏完淳《舟中忆邵景说寄张子退》

待得汉廷明诏近,五湖同觅钓鱼槎。

——顾炎武《又酬傅处士次韵》二首之二

橐驼尽系明光殿,苜蓿翻栽太液池。

——陈子龙《秋日杂感》十首之七

这里王夫之诗歌中的“明”,原义是形容灯的明亮,然而因为这盏灯是“朱灯”,而“朱”是明王朝的皇姓,所以结合在一起便是以之指代明王朝,这样下句“思未阑”的含义也就很清楚。夏完淳诗歌中的“明主”,原本唐代诗人孟浩然的“不才明主弃”(《归故园作》),但在这里却以理解作明王朝的主子(皇帝)更为贴切。顾炎武诗歌中的“明诏”,显然也含有类似的意思。陈子龙诗歌中的“明光殿”,原是汉武帝一个宫殿的名称,三个字本来是无法分开的,但诗人取义,既照顾到典故背后的“汉”字,同时也是因为字面上的这个“明”字,二者都可以关合明王朝。这些诗歌或抒写明朝灭亡的哀伤,或吐露对故国的思念,或表达反清复明的决心和信心,其中都明显地用上了这个“明”字。并且这里提到的四位诗人,其中陈子龙、夏完淳为师生关系,后来都因为抗清被捕,壮烈牺牲;顾炎武、王夫之,他们同样参加过抗清斗争,后来也都一直坚持民族气节。这实际上告诉了我们,清代诗歌中这个“明”字用得比较明显的,主要正是出在清初这批坚持反清复明和民族气节的遗民志士笔下。

由于清王朝的严酷统治,清代诗歌中像这样明显使用这个“明”字的作品事实上为数并不太多,而大量的则是属于第二类用法,也就是看上去比较模糊的。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大概莫过于王士祯的名作《秋柳四首》了。该题诗歌作于顺治十四年丁酉(公元1657年)八月,地点在济南的大明湖。当时诗人看到湖畔杨柳“叶始微黄,乍染秋色,若有摇落之态”,因此“怅然有感,赋诗四章”(参见《带经堂诗话》卷五)。诗歌虽为咏物之作,却难免有所寄托。而关于这寄托的主题,历来又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如有人说它是凭吊故国灭亡,也有人说它是感慨良辰易逝,又有人说它是叹息佳人沦落,还有人则说它关涉抗清斗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无论哪一种说法,论者似乎都有他自己的依据。其中最有说服力的观点,则当属凭吊故国灭亡之说。这一方面是根据作品本身,例如第一首: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

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

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这里面如“残照西风”,用相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词中的典故:“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汉家”,在清初诗歌中通常都借以指代明王朝,而如今却处在“西风残照”之下,一派亡国景象。又诗歌作于济南大明湖,却一下子拉到南京白下门,虽然就有关杨柳的典故而言本于古乐府《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和李白《杨叛儿》“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但联系南京在清初诗歌中也往往被用作明王朝的代名词来看,这同样与亡国有关。而另一个方面,也就是这里提到的诗歌写作的具体地点大明湖,这湖名(有时也简称明湖)中的“明”特别是“大明”二字,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已经灭亡的明王朝。例如与王士祯约略同时而稍前的遗民诗人申涵光,其《泛舟明湖》六首之五即云:

茂苑荒台鹿自游,断垣衰草隐朱楼。

宫中只有明湖水,依旧潺湲出御沟。

这里的“茂苑”、“朱楼”、“御沟”特别是“明湖”,无一不与明王朝相联系,其凭吊故国灭亡之意昭然若揭。王士祯的《秋柳四首》虽然其“明”字隐藏在诗歌的背后,用得不像申涵光这样明显,但它恰恰营造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情境,给读者提供了模棱两可的理解。当时这组诗歌一问世,转眼间就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各地诗人群起而和之,先后多达“数百家”(王士祯《题苏台杨柳枝词后二首》之二自注)、“几千首”(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卷四),王士祯也在一夜之间顿时成名,这在很大程度上即同这个“明”字的模糊用法有关。从当时如顾炎武、冒襄、曹溶、朱彝尊等许多诗人的和作或明确悼念故国沦亡,或广泛托言其他以及前述对《秋柳四首》主题的各种不同说法来看,人们理解王士祯的这组诗歌包括它背后的这个“明”字,的确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这在王士祯本人固然是因为其“神韵”说本来就主张诗歌创作应当朦胧含蓄,有意使人捉摸不定,而就我们这里所说的关涉明王朝的这个“明”字而言,则正能够说明它的用法之模糊。

类似这样比较模糊的“明”字,也有许多直接出现在诗歌的正文中。例如下列诗句:

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王士祯《秦淮杂诗二十首》之十二

明月欲随流水去,箫声只在板桥西。

——周元亮《舟中与胡元润谈秦淮盛时事,次韵四首》之一

东风吹上梅花岭,还剩几分明月影?

——舒位《梅花岭吊史阁部》

这里王士祯、周元亮的作品,都是回忆明朝末年秦淮亦即南京的繁华盛事,然后描写亡国之后的变迁,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愁;舒位的诗歌,则凭吊清兵南下时在扬州指挥抗清,失败后投江自尽的史可法,同时讽刺当时建都在南京的南明弘光小朝廷。这些地方的“明月”特别是这个“明”字,结合诗歌所写的内容和背景,看起来都有一种双关明王朝的意思。不过由于“月”在清代诗歌中本身就可以单独指代明王朝,所以“明”字同“月”组合共同关合明王朝,这个用法对于“明”字来说还并不算很突出。而其他像称银河为“明河”,如“哀壑有光星在底,明河无影月凌空”(梁佩兰《阁夜》);称夏天为“朱明”,如“两日朱明留不得,挥戈错欲挽重黎”(王夫之《哭殇孙,用罗文毅公慰彭敷五丧子韵二首》之一,自注说“以大统历立夏日生,名之曰‘夏’”),乃至称王昭君大量地用“明妃”等等,这些做法在很大程度上显然也都是有意借用这个“明”字,以达到双关明王朝的目的。此外就像朱彝尊的一首《金明池·燕台怀古,和申随叔翰林》词,通过“怀古”的形式抒写明朝灭亡的悲哀,而其选用的词牌名称以“明”与通常指代清王朝的“金”相对举,也未尝没有字面双关的用意。它们同王士祯《秋柳四首》背后的“大明湖”一样,在当时都能够唤起相当一部分读者对于明王朝的联想,而同时又都是比较模糊的。

清代诗歌中这个“明”字的第三类用法也是最曲折的用法,是诗歌表面并不出现“明”字,而运用其他手段间接地予以暗示。例如陈恭尹《崖门谒三忠祠》有云:“一声望帝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这里的“望帝”,典出北魏阚骃的《十三州志》等有关记载,大略说:“望帝使鳖冷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以为德薄,乃委国禅鳖冷,号曰‘开明’,遂自亡去,化为子规。”根据这个传说,战国时期蜀王望帝的接班人鳖冷(“冷”或作“令”)曾经建号“开明”,这在清代诗人的心目中同样具有一种特殊的含义。而陈恭尹这首诗借凭吊南宋灭亡之际的“三忠祠”,慨叹明王朝的恢复无望,其与“开明”刚好构成鲜明的对比,无怪乎写得如此凄凉。由此推想开去,清代诗歌中某些涉及望帝及其别称“子规”、“杜宇”、“杜鹃”乃至“杜鹃花”的地方,例如王夫之借咏物以悼念明朝灭亡的《广落花诗三十首》之四“我所思兮在桂林,征鸿回翼杜鹃喑”云云,除了用“桂林”关合南明永历小朝廷的桂王,用“杜鹃啼血”的传说兼顾明王朝的皇姓“朱”(色彩)以外,恐怕也还可以结合“杜鹃”背后的“开明”一词共同来理解,这样其内涵自然更加深刻。像这样辗转使用“明”字的做法,尽管在清代诗歌中所见并不很多,却无疑是最为复杂的。此外如我们过去所介绍的以“日月”一词合并成一个“明”字指代明王朝,这如果从“明”字的角度倒过来看,那么也可以归入这一类用法。

二、“清”

由于清代诗人本来就生活在清朝,他们在对清王朝的称呼上,完全可以正常地使用“大清”、“皇清”这样的字眼;同时,清代诗歌中的此种特殊意象,从根本上来说都缘于明朝灭亡的家国之感,因此,以“清”字作为特殊意象来使用,其频率明显地不如“明”字高。不过尽管如此,像“明”字一样借助字面双关暗指清王朝的这种现象,也还是实际存在并且同样有规律可以总结的。

以“清”字字面双关清王朝的,可以熊文举讽刺钱谦益的一首诗为例。钱谦益原是明朝旧臣,南明弘光朝官至礼部尚书。清兵南下之际,他竟率领百官投降清朝,仕清为礼部侍郎,兼管秘书院事。半年之后,又辞官归里,从此不复出仕。他在入清以后的诗歌中,经常抒写对于明王朝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然而当时及后世都有不少人认为他的这种感情是虚假的。例如其组诗《辛卯春尽,歌者王郎北游告别,戏题十四绝句,以当折柳。赠别之外,杂有寄托,谐谈无端,谜间出,览者可以一笑也》,借“赠别”艺人王稼一事,“寄托”自己的家国兴亡之感,熊文举读后赋诗云:

金台玉峡已沧桑,细雨梨花枉断肠。

惆怅虞山钱宗伯,浪垂清泪送王郎。

这里的“清泪”一词,是借用唐代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典故:“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其中的“汉”字,移到清代通常都被用来指代明王朝,那么与之对应的这个“清”字,自然便是双关清王朝。正因为如此,所以熊文举这首诗明显带有对钱谦益的讽刺意味,“牧斋见之,不怿者累日”(参见《清稗类钞·优伶类》。钱谦益号牧斋,宗伯系礼部尚书别称)。

像这样直接以“清”字字面双关清王朝,读者应该说还是比较容易看出来的,而较为曲折的用法,则是利用“清”的谐音,隔若干层来暗指清王朝。例如“青”字,朱彝尊《杂诗三首》之二云:

爰居本大鸟,海处扬波涛。

何意天风来,吹之入鲁郊?

锵锵钟鼓鸣,昂首思扶摇。

青云铩其羽,烈风焚其巢。

先时方言笑,后至斯号啕。

此题诗歌作于顺治十六年己亥(公元1659年),以寓言形式叙述该年郑成功、张煌言率领南明水师进攻长江,后来不幸失败的事情。上面这一首中的“青云”,结合有关史实来看,可以断定它是指清兵无疑。而从字面来说,这个“青”字便是谐音“清”,以此暗指清王朝。同样如吴兆骞《赠陈昭令》二首之二:

欲逐狐踪去,回鞭万仞冈。

笑携双白羽,射杀两青狼。

这是一首五言绝句,其中的“狐”谐音“胡”,“青”谐音“清”,都是暗指清王朝。诗歌虽短,寓意却深。这使我们想起朱彝尊的一首《少年子》:

臂上黑雕弧,腰间金仆姑。

突骑五花马,射杀千金狐。

本师钱仲联先生在《梦苕庵诗话》中曾经指出,这首诗“表现竹垞反清之志甚烈”(朱彝尊号竹垞)。其中“狐”谐音“胡”,这一点同吴兆骞的诗歌一样;同时,吴兆骞以单个“青”字谐音“清”,朱彝尊则用“千金”这两个字, 通过传统的反切法(前取声母,后取韵母及声调),拼出一个与“清”近似的读音(此外单个“金”字也还可以指代清王朝)。这从根本上来说同样是一种关合“清”字的谐音双关,但其具体的途径却显然又多转了一道弯,因此看上去更加曲折。

除此之外,我另文所介绍的“秦”字,通常与“汉”字相对,也被用来指代清王朝。而其基本思路,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秦王朝素以暴政著称,这一点和诗人心目中的清王朝相似,另一方面则同样是由于“秦”和“清”读音接近,很容易使读者联想到清王朝。这正如上文提到的以“日月”一词合并成一个“明”字指代明王朝一样,清代诗歌中的这种特殊意象,其本身往往可以从多个不同的角度去理解。

三、“明”“清”对举及其他

以“明”“清”字面双关来暗指明王朝与清王朝,上文所述都属于单独使用,而在实际创作中,诗人们还经常将两者相对举,以此使读者看起来更加清楚。例如下列诗句:

连天朔雪悲明月,昨日西清忆落晖。

——王夫之《又雪,同欧阳直》

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

——夏完淳《即事》三首之一

依然清庙明堂体,未肯亡明一寸心。

——郭曾炘《秋署索居,案头惟亭林、南雷两家诗,时复把玩,各题一章》之一

这里王夫之的诗歌,是处在清王朝的统治之下而回忆、悼念明王朝;夏完淳的诗歌,是描写反抗清王朝的武装斗争,面对强大的清兵,依旧拥立明王朝的旗帜;郭曾炘的诗歌,则是赞颂顾炎武(学者称亭林先生),称其生活在清王朝,而仍然效忠于明王朝,并且连诗风也继承了明代诗歌的传统。其中除了郭曾炘因为本身是清末诗人,所以其下句“亡明”之“明”敢于直接称呼明王朝以外,其他所有的“明”和“清”都是用的双关手法,读者可以通过联想而得之。同样根据这样的思路,传统的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清明”,有时也被诗人联想到清和明这两个王朝上去。例如屈大均的七律名篇《壬戌清明作》,事实上就是由“清明”二字触发感想的,所以才会有“故国江山徒梦寐,中华人物又销沉”诸句。而如朱彝尊的集句词《临江仙·客东瓯怀归》,其下阕“可怜寒食与清明”这句,据原注可知其集自唐明皇的诗歌,然而在这里却显然带有明清改朝换代的意思。可以说,“明”与“清”这两个字在清代诗歌中同时出现,比起单独使用“明”或“清”,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无疑是更加敏感的。

这种现象,还可以从清代的“文字狱”得到生动的说明。在有文献记载的许多“文字狱”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以“明”与“清”相对举的例子,诸如:

明月堕寒影,留客听清猿。

——《清代文字狱档》第八辑《余豹明首告余腾蛟诗词讥讪案》引余腾蛟诗

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

——孔立《清代文字狱》引吕留良诗

蒹葭欲白露华清,梦里哀鸿听转明。

——《清朝野史大观》卷三“方国泰藏匿五世祖诗集之狱”条引方芬诗

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

——同上引徐述夔诗

以上诗句,在当时都曾经被称作“逆诗”,作为“罪证”;其中除了方芬侥幸得到乾隆皇帝的“宽宥”以外,其他都曾掀起惨酷的“文字狱”,作者在世者被杀头,已经死去的也还要开棺戮尸,甚至连亲戚朋友都受到牵连,或杀头或流放或充官为奴,可以想见这“明”“清”两字贾祸之惨烈。

像上述这类诗句,它们在形成“文字狱”的过程中,通常下面告发的人或者上面定罪的人乃至清王朝的最高统治者都曾有过具体的“分析”。例如上引关于徐述夔的两句诗,乾隆皇帝就做过这样的“圣谕”:

“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之句,借“朝夕”之“朝”,作“朝代”之“朝”,且不言“到清都”而言“去清都”,显然有兴明朝去本朝之意。……实为罪大恶极,是以提犯来京,命廷臣集讯,定以大逆不道之罪。

这个“分析”连同前面提到的“大明天子重相见”云云一起来看,其“证据”的确相当确凿。但是,也有一些情况,恐怕多少带有“莫须有”的成分。例如著名的“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非要咬定它是讽刺清朝统治者没有文化;胡中藻的“一把心肠论浊清”,硬说它“加‘浊’字于国号之上,是何肺腑”(《清代文字狱档》第一辑《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案》);甚至有人姓名叫“朱佑(右)明”,居然也说他是有意效忠明王朝,以此定为满门抄斩(参见《清朝野史大观》卷三“庄廷史稿之狱”条),这些做法显然都是过分的。然而正是从这些地方,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到清朝的“文字狱”之残酷,另一方面也可以发现,清代诗歌中有关“明”与“清”的模糊用法,在当时的确也是客观存在的,至少可以引发相当一部分读者的联想。

清代诗歌中的这种“明”与“清”,与传统的“明月”“清风”之类有着明显的差异。前代有关名句如:

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三国·魏·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之一

何当数千尺,为君复明月。

——南朝·梁·吴均《赠王桂阳》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唐·白居易《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宋·王安石《泊船瓜洲》

上述诗歌,假如是出现在清代,那恐怕就要成为“文字狱”的“罪证”了;然而事实上,这里面的“明月”或“清风”,却是绝对不可能同明王朝或清王朝发生任何联系的。而清代诗人借用类似这种固有的意象或者仅仅是词汇本身,在传统的内涵之外又赋予了新的也是特定的内涵,从而形成了特殊的诗歌意象。换句话来说,清代诗歌中的这种特殊意象,实际上正是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产物;它们既继承了传统诗歌意象的某些方面,同时又做了新的发展。

当然,在清代诗歌中,一方面这种“明”与“清”的用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相习成风,牢不可破”(《清代文字狱档》第一辑《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案》引乾隆皇帝《张泰开革职交刑部,胡中藻、鄂昌俟拿解到京交大学士等审拟谕》),另一方面也并不是所有的“明”与“清”都双关明王朝与清王朝。特别是随着清王朝统治的延续和“文字狱”的镇压,这种用法就更是越来越少了。例如清代中叶姚鼐的《别梦楼后,次前韵却寄》“百年身世同云散,一夜江山共月明”,与清代初期梁佩兰的《粤曲》二首之二“一声欸乃一声桨,共唱渔歌对月明”,虽然两者都用到“明”字,但如果说梁佩兰诗还可能兼有怀念明王朝之意的话,那姚鼐诗是无论如何联系不到明王朝上面去的。即如“文字狱”,虽然像上文所说有些疑似之词都可能招来杀身灭门之祸,但事实上大量看上去十分明显的诗句,却也未必都受到检查封杀,作者照样“逍遥法外”。这是因为从“文字狱”的形成来看,诗句本身其实是次要的,关键是一要下面有人告发,二是上头必须“重视”,否则再严重的问题都可以相安无事。例如有人要查禁王士祯、朱彝尊以及查慎行的诗歌,于王士祯还特地指摘《秋柳四首》,但由于上面主办官员的保护,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参见《清朝野史大观》卷三“请禁王渔洋、朱竹垞、查他山三家诗”条,“渔洋”等各为其号);同样如前面提到的方芬,其诗“虽隐约其词,有厌清思明之意”,但最终乾隆皇帝还是予以“宽宥”,并且指出:“即孟浩然亦有‘不才明主弃’之句,亦得概谓之大逆乎?”(出处见前)这告诉我们,判断清代诗歌中的“明”与“清”是否属于上面所说的特殊意象,就是连“文字狱”也是做不了标准的,主要还是应该结合诗歌的有关环境包括作者的个人情况进行具体的分析。

清代诗歌中的这组“明”与“清”,和我另文介绍的其他关于明王朝与清王朝的各种特殊意象,在实际创作中往往同时出现,交叉使用。这从我在各篇文章所举的许多例子特别是某些重出的例子中,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它们从作者的角度来说能够加倍强化诗歌的主题,对读者来说则可以起到互证的作用。了解、掌握这一个个系列的特殊意象,对于正确、深刻地理解清代诗歌,并进一步体会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传承与发展,无疑都有很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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