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欧阳修“止散青苗钱”问题——兼论北宋熙丰新法中之青苗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青苗论文,北宋论文,欧阳修论文,丰新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青苗法是宋神宗熙丰变法时期的一项重要新法。而熙丰变法又是北宋中期一次规模巨大和影响深远的社会革新运动。在青苗法向全国各地推行不久,当时的知青州充京东东路安抚使欧阳修,竟擅自停止俵散青苗钱。由于欧阳修的这一行为,当代不少历史学家都把欧阳修看作是熙丰变法的“反对派”或“守旧派”。欧阳修“止散青苗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了对它作出比较客观和公正的评论,我们必须把青苗法的立法宗旨及其具体实践效果,和欧阳修对青苗法的看法结合起来进行研究。
神宗皇帝即位时,北宋社会的阶级矛盾相当尖锐。当时,广大农民十分贫困,迫使他们纷纷破产的,除了地主豪强的土地兼并,高利贷的猖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尤其在青黄不接之时,农民为了维护生活和生产,常向地主豪绅乞借高利贷。于是,“兼并之家乘其急以邀倍息。”(注:《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之一六。)为了改变这种情况,以王安石为首的变法派,于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九月四日推出了青苗法。青苗法的主要内容如下:
一、将常平广惠仓现有的一千五百万贯、石储备,由各路转运司兑换为现钱,普遍借贷给城乡居民,各路设常平官专司其事。
二、常平官按前十年中丰收时的最低粮价,将居民所请贷的粮食折价成现款贷付。民户自愿请贷,“不愿请者,不得抑配。”(注:《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之一七。)归还之时,或缴纳粮米,或缴纳时粮价贵亦可缴纳现钱,“皆许从便”,但不得亏蚀官本。
三、每年分两次借贷:一次在正月三十日以前,称作“夏料”;一次在五月三十日以前,称作“秋料”。随夏秋二税归还贷款,即在五月、十月之前。如遇灾荒,则在下次收成之日归还。
四、除游手好闲者外,先借给乡村人户;如有剩余,再借给城郭人户。为防止人户逃亡或官府蚀本,每五户或十户结成一保,由第三等以上人户充作“甲头”,按家产多少借予。客户请借须与主户合保,视主户家产多少借予。
五、按户等高低进行借贷。客户和第五等户不得过一贯五百文,第四等户不得过三贯文,第三等户不得过六贯文,第二等户不得过十贯文,第一等户不得过十五贯文。支借后尚有余款,则酌情增额借予二等以上人户。
六、归还之时,在原额外得缴纳二分利息。因一年分夏料、秋料两次贷款,故年利为四分。
青苗法制定和公布后,决定在京东、淮南、河北三路试行,然后再行全面推广。可是不久,试行青苗法尚未取得成效,其它各路也相继派去了提举官,便急急忙忙在全国普遍推行。
青苗法在公布时,首先就强调:实行青苗法,“非惟足以待凶荒之患,又民既受贷,则于田作之时不患缺食。因可选官劝诱,令兴水土之利,则四方田事自加修益。”又说:“人之困乏,常在新陈不接之际,兼并之家乘其急以邀倍息,而贷者常苦于不得。常平、广惠之物,收藏积滞,必待年歉物贵然后出粜,而所及者大抵城市游手之人而已。今通一路之有无,贵发贱敛,以广蓄积,平物价,使农人有以赴时趋事,而兼并不得乘其急。凡此皆为民,而公家无所利其入,亦先王散惠兴利以为耕敛补助,裒多益寡,而抑民豪夺之意也。”(注:《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之一六。)
从上述青苗法的内容看,可见其推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济贫困、抑兼并、发展生产,其立法宗旨不可谓不善。同时,其实施办法,尤其是规定民户自愿请贷,不许抑配,在归还欠款时,纳粮或折钱“皆许从便”,其利息又大大低于兼并之家的“倍息”,这一切也都颇为合情合理。既然推行青苗法有这许多好处,那么,欧阳修为什么要抵制青苗法并擅自在辖区止散青苗钱呢?
欧阳修在青州等地止散青苗钱自有他的理由。神宗熙宁三年(1070年)五月,欧阳修接连两次向朝廷上奏,批评青苗法推行过程中的弊端,这就是他的《言青苗钱第一札子》和《言青苗钱第二札子》。总括这两个札子的内容,欧阳修提出了下列三点意见。
一、要求将青苗钱改为无息贷款。欧阳修说:自从俵散青苗钱以来,社会舆论多以“青苗钱取利于民为非”。虽然朝廷多次申明,俵散青苗钱“本以惠民”,但结果“缙绅之士,论议益多”;农民们“但见官中放债,每钱一百文要二十文利尔,是以申告虽烦,而莫能谕也”。因此,欧阳修要求:“必欲使天下晓然知取利非朝廷本意,则乞除去二分之息,但令只纳元数本钱,如此始是不取利矣。盖二分之息,以为所得多耶,固不可多取于民;所得不多耶,则小利又何足顾。”(注:欧阳修《文忠集》卷114,《言青苗钱第一札子》(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二、要求当农民不能如期归还上料青苗钱本息时,应停发下料青苗钱。根据青苗法规定:“如灾伤及五分已上,则夏料青苗钱令于秋料送纳,秋料于次年夏料送纳。”欧阳修认为:“年岁丰凶,固不可定。其间丰年常少,而凶岁常多。今所降指挥,盖只言偶然一料灾伤耳。若连遇三两料水旱,则青苗钱积压拖欠数多。若才遇丰熟,却须一并催纳,则农民永无丰岁矣。至于中小熟之年,不该得灾伤分数,合于本料送纳者,或人户无力,或顽猾拖延,本料尚未送纳了当,若令又请次料合俵钱数,则积压转多,必难催索。”因此他建议:“人户遇灾伤本料未曾送纳者,及人户无力或顽猾拖延不纳者,并更不支俵与次料钱。如此则人户免积压拖欠,州县免鞭扑催驱,官钱免积欠久陷。”(注:欧阳修《文忠集》卷114,《言青苗钱第一札子》(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他又补充说,朝廷多次申明俵散青苗钱“意在惠民”,但他以为“若夏料钱于春中俵散,犹是青黄不接之时,虽不户户缺乏,然其间容有不济者,以为惠政,尚有说焉。若秋料钱于五月俵数,正是蚕麦成熟人户不乏之时,何名济缺?直是放债取利尔。若二麦不熟,则是夏料尚欠,岂宜更俵秋料钱,使人户积压拖欠。以此而言,秋料钱可以罢而不散”(注:《文忠集》卷114,《言青苗钱第二札子》。)。
三、要求罢去提举、管勾等管,禁止州县官吏向民户抑配青苗钱。虽然朝廷屡次禁止州县官吏向百姓抑配青苗钱,但据欧阳修所见实际情况是,“诸路各有提举、管勾等官,往来催促,必须尽钱俵散而后止”。欧阳修认为:“朝廷虽指挥州县不得抑逼百姓请钱,而提举等官又却催促尽数俵散,故提举等官以不能催促尽数俵散为失职,州县之吏亦以俵钱不尽为弛慢不才,上下不得不递相督责者,势使之然,各不获已也。由是言之,理难独责州县抑配矣。”为此,欧阳修建议:“先罢提举、管勾等官,不令催督,然后可以责州县不得抑配。其所俵钱,取民情愿,专委州县随多少散之,不得须要尽数,亦不必须要阖县之民户户尽请,如此则自然无抑配之患矣。”(注:欧阳修《文忠集》卷114,《言青苗钱第一札子》(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欧阳修对青苗法的这三点批评与建议是否合理呢?让我们结合当时青苗法推行过程中的实际情况,逐条来加以分析,以期获得较为客观和公正的评论。
关于要求取消青苗钱利息问题
青苗法公布时特别加以申明:“凡此皆为民,而公家无所利其入。”这也就是说,虽然青苗钱贷款年利四分,而政府财政收入却并无增加。按照王安石的说法,青苗钱每料取息二分,将用于“官吏之俸,辇运之费,水旱之逋,鼠雀之耗”(注:王安石《王文公文集》卷8,《答曾公立书》。),本也无可厚非。但是,正如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所说:青苗钱“凡以为民,公家无利其入,则未尝取息也”,“而施行之际则不然也”(注: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1,《市籴考二·常平义仓租税》。)。苏辙自大名推官上书时也指出:“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非为利。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注:《宋史》卷176,《食货志上四·常平》。)事实正是如此。本来青苗钱年息四分,对于当时被各种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农民来说,已经是一种相当沉重的负担,而“河北路差官置司,春夏于青苗钱明取三分之利”,“失信于百姓”(注:《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之二五。)。翰林学士范镇也说:“陛下初诏云公家无所利其入,今提举司以户等给钱,皆令出三分之息,物议纷纭。”(注:《宋史》卷176,《食货志上四·常平》。)同时由于“青苗取息,提举官多非其人”(注:《续资治通鉴》卷67,熙宁三年四月。),加上“州县官弛慢,因缘为奸”(注:李焘著、黄以周等辑补《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以下简称《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三月乙未。),“闾胥里长于收督之际有乞取之资”(注: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1,《市籴考二·常平义仓租税》。),因而借青苗钱者在出息三分之外,还有许多额外的破费。后来,据苏轼说:“昔者州县并行仓法,而结纳之际十费二三,今既罢仓法,不免乞取,则十费五六,必然之势也。又官吏无状,于给散之际,必令酒务设鼓乐倡优或关扑卖酒牌,农民至有徒手而归者。但每散青苗,即酒课暴涨,此臣所亲见。”(注:《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之一一。)谏官王叟岩、苏辙等也指出:“常平吏人,旧行重法,给纳之赂,初不能止,今重法既罢,贿赂公行,民间所请,得者无几。”(注:《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之一五。)这样一来,借青苗钱者不但要负担重息,经过官吏层层敲剥,甚至本钱也倒贴了进去。由于官吏作弊,一方面民户被迫负担青苗重息,而国家财政却并未有多大的增收。正如司马光指出的:“广散青苗钱,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无所得。”(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卷525,熙宁七年四月甲申。)可见,青苗贷款取息,于* 于民均无所利。
如果与取一倍之息的民间高利贷相比,从法令条文上看,似乎青苗钱的利息要低得多,但是从借贷双方的关系来考察,官府取息的手段却要比民间高利贷者厉害得多。据屯田员外郎知山阴县陈舜俞说:“民间出举财物,取息止重一倍,约偿缗钱,而谷粟布缕鱼盐薪耰鉏釜锜之属得杂取之。朝廷募贷取,有司约中熟为价,而必偿缗钱,欲如私家杂偿他物不可得,愚民多至卖田宅质妻孥。……祖宗著令,以财物相出举,任从书契,官不为理,其保全元元之意深远如此。今乃官自出举,诱之以便利,督之以刑威,方之旧法异矣!”(注:《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二月庚申。)韩琦在论青苗法时也说:“大凡兼并所放息钱,虽取利稍厚,缘有逋欠,官中不许受理,往往旧债未偿其半,早已续得贷钱。兼并者既有资本,故能使相因岁月渐而取之。今官贷青苗钱则不然,须夏秋随税送纳,灾伤及五分以上,方许次科催还。若连两科灾伤,则必官无本钱接续支给,官本因而寝有失陷。其害明白如此。更有缘此烦费虚扰之事,不敢具述。”(注: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16。)司马光说:“青苗出息,平民为之,尚能以蚕食下户至饥寒流离,况县官法度之威乎?”又说:“朝廷初不许,有司尚能以病民,况法许之乎?”(注:《宋史》卷176,《食货志上四·常平》。)特别对于身为佃农的客户来说,接受了青苗贷款,并未能免除向地主的借贷,而是增加了又一重轻济负担。据韩琦说:“西川四路,乡村民多大姓,一姓所有客户动是三五百家,自来衣食贷借仰以为生,今若差官置司,更以青苗钱与之,则于主户处从来借贷既不可免,又须出此一重官中利息。”(注:《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之二九。)
青苗出息名为二分,债户实际负担极重。绍圣二年(1095年)哲宗准备绍述新政重新推行青苗法之时,就有右承议郎董遵建议:“青苗之制,乞岁收一分之息。给散本钱,不限多寡,各从人愿,仍勿推赏。”他认为:“出息至寡,则可以抑兼并之家;赏既不行,则可以绝邀功之吏。”(注:《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之一七。)
鉴于上述情况,欧阳修上奏说:“必欲使天下晓然知取利非朝廷本意,则乞除去二分之息,但令只纳元数本钱,如此始是不取利矣。”欧阳修要求青苗钱不取息,并非反对改革,而完全是为平民百姓着想。同时,他的这种要求,也出于一种当时普遍存在于正直士大夫中的传统观念,即从儒家仁政济民的原则出发,官府不应向民间放债取息。苏轼也曾说过:“青苗放钱自昔有禁。”(注:《长编拾补》卷6,熙宁二年十二月。)刘攽也曾批评王安石说:“介甫为政,不能使民家给人足,毋称贷之患,而特开设称贷之法,以为有益于民,不亦可羞哉!甚非圣人之意也!”(注: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16。)当然,在商品经济和货币金融事业日渐发展的宋代,政府向民间发放农业贷款,适当收取薄利未尝不可。但鉴于当时封建官吏因缘为奸违法乞取致使小民破产的实际情况,欧阳修要求济贫惠民不取青苗钱利息,则也不无道理。
关于要求酌情停发下料青苗钱问题
根据青苗法规定:夏料贷款在正月三十日前,归还在五月之前;秋料贷款在五月三十日前,归还在十月之前;如遇灾荒,在下次收获时归还。实际上,广大贫苦农民无论在灾荒之年或丰收之年,随夏秋二税归还夏秋两料青苗钱本息都有困难。而且接连俵散两料青苗钱后患无穷。请看当时的实际情况。
先看荒年时情况。早在推行青苗法的第二年,即熙宁三年(1070年),右谏议大夫司马光就已指出:“贫者得(青苗)钱,随手皆尽。将来粟麦小有不登,二税且不能输,况于息钱不能得偿,吏督之急,则散而之四方。……春债未了,秋债复来,历年侵深,债负益重。或值凶年,则流转死亡。幸而丰稔,则州县之吏并催积年所负之债,是使百姓无有丰凶,长无苏息之期也!”(注: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1,《市籴考二·常平义仓租税》。)同年,河北安抚使韩琦也曾指出:官贷青苗钱,“须夏秋随税送纳,灾伤及五分以上,方许次科催还。若连两科灾伤,则必官无本钱接续支给,官本因而寝有失陷。”(注: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16。)事实正是如此。在熙宁二年(1069年)十一月青苗法正式推广不久,司马光就向皇帝反映:“臣家陕西,有自乡里来者,皆言去岁转运使擅散青苗钱与民,今夏麦不甚熟,而督责严急,民不胜怨苦。”(注:《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之一八。)次年二月,又有知渭州蔡挺上奏:“本路累年灾伤,若支青苗钱,恐催纳不前,或致逃散。”(注:《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之二一。)此后,整个熙宁年间青苗钱催纳情况基本上都是如此。如熙宁七年(1074年)久旱成灾,神宗深为忧虑,翰林承旨韩维曾上奏:“畿县近日督青苗甚急,往往鞭挞取足,民至伐桑为薪以易钱,旱灾之际,重罹此苦。”(注: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1,《市籴考二·常平义仓租税》。)又据熙宁十年(1077年)三月提举两浙路常平司上奏:“本路累年灾伤,死损人口至多”,所有熙宁九年(1076年)以前逃户所借之青苗钱无法催还;有全甲人户死绝者,只得依法将本家财产填还。(注:《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之九。)由上述情况可见,荒年之时,不但民户无力归还青苗本息,政府也受损失。
再看正常或丰收年景情况。由于青苗钱分夏秋二料发放和收纳本息,所以,即使农民不遇灾荒,其有限的资金,也无力归还青苗钱本息。早在熙宁三年(1070年)二月,知山阴县陈舜俞就在上疏中指出:青苗钱“虽分为夏秋二料,而秋放之期与夏敛之期等,夏放之期与秋敛之期等。正月放夏料,五月放秋料,所敛亦在当月。不过展转计息,百姓以给为纳,实无所利。使吾民一取青苗钱,终身以及世世每岁尝两输息钱,无有穷已,是别为一赋以敝海内”(注:《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二月庚申。)。司马光也说:“王广廉在河北,民不能偿春料,乃更俵秋料使偿之,民受之县厅即输之主簿厅。”(注:《长编》卷211,熙宁三年五月丁未。)这就是说,官府每年两次发放青苗钱和收归本息,农民一手借到青苗钱,一手即将此钱加上利息还给官府,实际上未借到钱,反而倒贴了利息。不仅如此,由于官吏苛刻,在收取青苗钱本息时,“苗者青在田,钱估其直,收敛未毕而必其偿”(注:《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正月癸丑。)。这样一来,农民在尚未借得秋料青苗钱时,官府就来收取夏料青苗钱本息,庄稼尚未成熟,农民哪有钱偿还?
同时,农民在缴纳青苗钱利息之外,原来就有沉重的田税和各种杂税负担。韩琦曾经指出:“今天下田税已重,……更有农具、牛皮、盐粬、鞵钱之类,凡十余目,谓之杂钱。每夏秋起纳,官中更以绢斛斗低估,令民以此杂钱折纳。又岁散官盐与民,谓之蚕盐,折纳绢帛。更有预买、和买绢,如此之类,不可悉举。”(注:《宋史》卷176,《食货志上四·常平》。)农民负担既重,故当官府发放青苗贷款时,“下户见官中散钱,谁不愿请”(注: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16。)。而王安石等变法派被这种表现现象所迷惑,认为农民愿借青苗钱,青苗钱深受民间欢迎。其实,正如韩琦所说:农民“夏秋各有赋税,又有预买及转运司和买两色绢、积年倚阁、借贷麦种钱之类,名目甚多,今更增纳此一重出利青苗钱,愚民一时借请则甚易,至纳时甚难”(注: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16。)。加上请借青苗钱的农民之中,“亦有无赖子弟,谩昧尊亲,钱不入家。亦有他人冒名诈请,莫知为谁,及至追催,乃归本户”(注:《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之一○。)。再者,“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非理费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违限”(注:《宋史》卷176,《食货志上四·常平》。)。欠户还不出钱,官吏则“鞭笞必用”(注:《宋史》卷176,《食货志上四·常平》。),结果农民破产,政府受损,公私两伤,“州县多事”(注:《宋史》卷176,《食货志上四·常平》。),社会不安,乱上加乱。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八月四日,中书舍人苏轼说:“臣伏见熙宁以来行青苗、免役之法,至今二十余年,法日益弊,民日益贫,刑日益烦,盗日益炽,田日益贱,谷帛日益轻,细数其害有不可胜言者。……二十年间,因欠青苗至卖田宅、雇妻卖女、投水自缢者不可胜数。”(注:《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之一○。)
鉴于上述情况,故欧阳修要求,当民户未能如期归还上料青苗钱本息时,应停发下料青苗钱,以减轻农民负担,减少政府损失,缓和社会矛盾。其实,早在青苗法推行之初,赵抃就提出“请且俵今年一料权止之,俟无害乃行”。而王安石不同意这样做,认为“如此则人必有故为沮坏失陷,罚百姓以破新法者”(注:《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之二二。)。至熙宁三年(1070年)五月,宋神宗鉴于青苗法存在的实际弊端,接受了欧阳修在《言青苗钱第一札子》中的意见,并下诏:“青苗钱委诸路转运开封府界提点提举司,每年相度留钱谷以备非时赈济出粜外,更不限时月,止作一科给散,却作一科或两科送纳,以便人情。如愿分两科请者亦听。”(注:《长编》卷211,熙宁三年五月丁未。)但是,神宗的诏令不能得到认真执行,以致熙宁七年(1074年)神宗再次下诏:“诸路常平钱谷常留一半外,方得给散。两经倚阁常平钱人户,不得支借。”(注:《宋史》卷176,《食货志上四·常平》。)由此可见,欧阳修要求酌情停发下料青苗钱,是对整治青苗法弊病的一种合理化建议,并非根本反对青苗法,而其本人更非反对变法的顽固守旧派。
关于要求禁止官吏向百姓抑配青苗钱问题
青苗法公布之时,神宗曾下诏明确规定:“青苗钱令民愿取者则与之,不愿者不强也。”(注: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15,《顾问奏对》。)也就是说,民户自愿请贷青苗钱,“不愿请者不得抑配”(注:《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之一六。)。但当时苏轼就预言:“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汙吏,陛下能保之与?……乃知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注:《长编拾补》卷6,熙宁二年十二月。)其实,未等数世之后,在青苗法推行之初,提举官和州县官吏即违勅强民,处处抑配。有关这方面的记载,史不绝书。如:“初敕旨放青苗钱并听从便,毋得抑勒。而提举官务以多散为功,又民富者不愿取而贫者乃欲得之,即令随户等高下分配,又令贫富相兼十人为保首。……民间喧然以为不便。”(注:《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正月癸丑。)“提举官俗以多散为功,故不问民之贫富,各随户等抑配与之。”(注: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1,《市籴考二·常平义仓租税》。)“因提举官速要见功,务求多散,讽胁州县废格诏书,名为情愿,其实抑配。或举县勾集,或排门抄札。”(注:《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之一○。)王广廉在河北按户等高下抑配青苗钱,民间喧然以为不便。为掩盖事实真相,他入奏假称“民皆欢呼感德”(注:《宋史》卷176,《食货志上四·常平》。)。司马光以开封府界的实际情况为例,揭露了这种谎言:“青苗钱虽不令抑勒,而使者皆讽令抑配。如开封府界十七县,惟陈留姜潜张勅榜县门及四门,听民自来请则给之,卒无一人来请。以此观之,十六县恐皆不免于抑勒也。”(注: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1,《市籴考二·常平义仓租税》。)其实,关于地方官抑配青苗钱之事,连王安石也不否认,他承认“抑勒诚恐有之”,并提出“俟其行此,严行黜责一二人,则此弊自绝”(注:《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二月癸亥。)。
地方官吏强行抑配青苗钱的违法行为,很快就引起了朝廷注意。早在熙宁三年(1070年)正月神宗曾下诏:“诸路常平广惠仓散给青苗钱,本为惠恤贫乏,并取民情愿。今虑官吏不体此意,追呼均配抑勒,反成骚扰。其今诸路提点刑狱官体量觉察。违者禁止,立以名闻。”(注:《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正月癸丑。)同年三月,制置三司条例司也上奏建议:“群臣数言常平新法不便,令画一申明使知法意。今或以钱斛抑配与人,或利在易为催纳,专贷与物力高强户,……乞令逐路安抚、转运、提点刑狱、提举官觉察,依条施行,命官具案取旨,重行黜罚;安抚、转运、提刑、提举官失于觉察,致朝廷察访得实,亦当量罪,第行朝典。”(注:李焘著、黄以周等辑补《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以下简称《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三月乙未。)神宗立即批准了这个奏议。禁令不可谓不严,但实际上却有令不行,其根源仍在朝廷。如河北路以户等高下俵散青苗钱,与其它各路相比,独取三分之利,“显是提举官违条抑配,而朝廷并无黜责”(注:《长编》卷210,熙宁三年四月癸未。)。提举官之所以违条抑配青苗钱,因“诸路提举官往往迎合王安石之意,务以多散为功”(注:《宋史》卷176,《食货志上四·常平》。)。州县官吏之所以抑勒违法,据韩琦的说法,是因为:“青苗之法,内有大臣力主,事在必行。外有专差之官,唯以散钱为职办。州县官吏往往变抑勒为情愿者,盖事势不得不惧,而人情不得不从也。……更差使臣督迫给散,县邑小官苟免过咎,以抑配为情愿,何可辨明。”(注:《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之三八。)
抑配青苗钱的危害极大,它不仅加重了广大农户的经济负担,同时又使政府收不回青苗本钱,造成国库亏损。贫苦农民因无力偿还青苗钱本息而纷纷破产逃亡。富户因以十人结保为保首,不仅本身要负担青苗重息和应付贪官污吏的乞取,还要赔垫贫户的欠款,经济力量也被削弱。为此,司马光说:“贫者既尽,富者亦贫,臣恐十年之外,富者无几何矣。富室既尽,不幸国家有边隅之警,兴师动众,凡粟帛军须之费将谁从取之?臣不知今者天下所散青苗钱凡几千万缗,若民力既竭,加以水旱之灾,……官钱既放散而百姓又困竭,……将以何谷赒赡乎!”(注: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1,《市籴考二·常平义仓租税》。)普遍抑配青苗钱的结果只能是:民之弱者“转死沟壑”,壮者“聚为盗贼”(注:《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二月辛巳。)。
鉴于青苗钱抑配所造成的种种恶果,欧阳修认为,只有先罢去提举、管勾等官,才能责成州县官不得抑配,并要求俵散青苗钱坚持民户自愿,“亦不必须要闾县之民户户尽请”。欧阳修的这种要求并非别出心裁,而只是为了维护青苗法的立法宗旨,也符合朝廷多次下诏严禁抑配青苗钱的精神。
青苗法在推行过程中之所以出现众多弊端,虽然与法令本身不够完善有关,但主要原因,恰如司马光所说,“皆吏不得人,故为民害”,即“所谓有治人而无治法也”(注:《长编拾补》卷5,熙宁二年十一月壬午。)。陆佃也说:“法非不善,但推行不能如初意,还为扰民,如青苗是也。”(注:《宋史》卷343,《陆佃传》。)这一点也可以说是整个熙丰变法终于失败的重要原因,即这次变法过分注重经济效益,而忽视了吏治改革。尤其是王安石用人不当,给新法带来了不少消极后果。
由于青苗法推行后,害大于利,故欧阳修与当时众多大臣一样,希望“追还新制,一切罢之,以便公私”(注:欧阳修《文忠集》卷114,《言青苗钱第一札子》(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但当变法势在必行之时,为了顾全大局,欧阳修只好就青苗法的内容及其推行过程中的弊病,提出一些改良建议。由此可见,欧阳修并非根本反对变法,他擅自止散青苗钱,旨在减轻农民的负担和维护封建国家的长远利益。为此,朝廷也只责备他违反了朝廷的纪律,“不合不奏听朝廷指挥擅止散青苗钱”(注:《长编》卷211,熙宁三年五月庚戌。),而并未给他严厉的处罚,更未指责他言论荒谬。至于欧阳修和王安石之间的私交,也并未因此事而恶化。欧阳修在止散青苗钱后,对王安石依然十分推崇。当熙宁三年(1070年)十二月王安石升任同平章事时,欧阳修于次年春天曾有《贺王相公拜相启》,其中说:“高步儒林,著三朝甚重之望;晚登文陆,受万乘非常之知。”又说:“窃顾病衰,属居官守,莫陪班谒,徒用驰诚。”(注:《文忠集》卷96,《贺王相公拜相启》。)而当熙宁五年(1072年)八月欧阳修逝世后,王安石也写有《祭欧阳文忠公文》,文中盛赞欧阳修“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注:《王荆公年谱考略》卷17。)。这正如蔡上翔在《王荆公年谱考略》中所说:“欧公薨,而安石为文祭之,于是欧公之其人其文,其立朝大节,其坎坷困顿,与夫平生知己之感,死后临风相望之情,无不具见于其中。”(注:《王荆公年谱考略》卷17。)
综上所述,可见当代某些历史学者笼统地把欧阳修说成是“守旧派”或“反变法派”是不够实事求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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