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壬子图》与清代诗人图像题咏现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清代论文,诗人论文,图像论文,现象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14)04-0146-07 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的大变局,也是中国文学史、诗歌史上的重要环节。入清后,各种社会关系发生裂变,各阶层思想出现冲突,文坛随之动荡,产生某种分离和组合。在这样的复杂环境中,诗人们怎样标示自己的面貌,如何展示独特的个性,如何表达自我道德诉求,并实现与同时代文人间的精神联系和观念认同,是值得考察的问题。桐城三诗家之一方文的《四壬子图》的出现,在当时似乎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但其中包含的文学和非文学因素,都具有一定的时代性特征。分析《四壬子图》的产生背景及其影响,可以映现方文其人其诗,亦可以了解清初文人的文学旨趣和精神趋向,而它作为一个诗画融贯的典型样本,对了解诗歌史与图像史的关联性,亦具有重要意义。 一、《四壬子图》的内容及绘图意旨 方文(1612—1669),字尔止,一名一耒,号嵞山,别号淮西山人、忍冬子,桐城人。桐城方氏家族文脉传承,由明及清,才士辈出,而方文堪称明末清初之翘楚,以“嵞山体”在诗坛别树一帜。他曾请画家绘有一幅《四壬子图》,此举在其文学生涯中是一个颇引人瞩目的事件。该图像的绘者是谁,所绘内容为何?朱则杰先生作过相当深入的考证,为我们提示了许多原始文献史料,揭示出该图产生的基本背景与要义。在此基础上我们略作申发,以进一步说明《四壬子图》的内容及绘图意旨。 关于该图的大概面貌,方文的《赠戴山人葭湄》诗有所表达: 前年冬月涉邗水,董相祠边访知己。武林戴生居隔垣,为我曾图四壬子。柴桑范度本天人,杜白风标并绝尘。何幸置我于其侧,意态相关若有神。因持此图示同调,人人叹息夸精妙。先是曾鲸与谢彬,两公心法惟君绍。今年夏月复来兹,何以报君惟此诗。西园雅集成千古,全赖龙眠李伯时。[1]956 正如朱则杰先生所考,此图作者为同时代著名画家戴苍。戴苍字葭湄,浙江钱塘人,以人物肖像和山水画见长,深得谢彬画法真髓,并曾为当时著名诗人朱彝尊和王士禛分别作过《烟雨归耕图》和《渔洋山人抱琴洗桐图》等。由此诗首句推测,其时间大约在“前年冬月”也就是康熙癸卯二年(1663)的冬天,地点则在江苏的扬州。[2]后来王士禛在《渔洋诗话》卷下第三十四则对此图有过一段趣味生动的叙述: 方嵞山(文),桐城人。居金陵。少多才华,晚学白乐天,好作俚浅之语,为世口实。以己壬子生,命画师作《四壬子图》:中为陶渊明,次杜子美,次白乐天,皆高坐,而己伛偻于前,呈其诗卷。余为题罢,语座客曰:“陶坦率,白令老妪可解,皆不足虑;所虑杜陵老子,文峻网密,恐嵞山不免吃藤条耳。”一座绝倒。[3]208-209 方文的友人孙枝蔚所作《题方尔止四壬子图》诗对该图的画面有更为具体的描述: 嵞山攻诗三十载,老来作事何痴癫。不愿左揖安期袖,不愿右拍洪厓肩。但愿论文遇陶叟,更招杜白坐两边。工部请吟收京作,太傅请书讽喻篇。杨柳未衰身在宅,菊花才香客送钱。古今怪事无不有,四人同生壬子年。岂无崔相与刘郎,彼虽同庚非高贤。性情已向卷中得,相貌兼求画里传。丹青无如戴苍好,位置不敢乱后先。列坐宛如师弟子,向往何妨为执鞭。世人尊杜或嗤白,嵞山大笑看青天。王杨卢骆皆千古,何况白诗近自然。我命偶合韩与苏,三磨蝎图壁新悬。他时得共四壬子,观者一例增流连。[4]328 由此我们知道,此图绘有四人,前一后三,呈高低分布。后三人以陶渊明居中,左侧为杜甫,右侧为白居易。三人以宗师之尊高坐其上,而方文伛偻于前,谦恭地呈其诗卷,表现出景仰之态,形成明显的弟子与宗师的关系。这幅画的奇妙之处在于“古今怪事无不有,四人同生壬子年”。杜甫与白居易生于壬子年,文献史料记载甚明,而陶渊明生于壬子,只是关于他出生年代的诸种说法之一而已,但这已经无妨于方文对三者并尊共仰了。而唤起干支纪年中的深层记忆,将晋、唐、清跨及千余年的四位壬子年出生的诗人共绘于一图像,这是多么令人称奇叹绝的文坛之观! 当然问题如果只是到这里,那么这幅画无非是具有特别的雅趣而已,并不具有文学事件的意义。即使是“丹青无如戴苍好”,“相貌兼求画里传”,也只是道出其绘画艺术本身的意趣,仍然未及这幅奇绝作品的真谛。孙枝蔚诗中“岂无崔相与刘郎,彼虽同庚非高贤”两句是特别值得注意的。要说明这两句的意义,当看一看白居易《花前有感,兼呈崔相公、刘郎中》诗,其云“落花如雪鬓如霜,醉把花看益自伤。少日为名多检束,长年无兴可颠狂。四时轮转春常少,百刻支分夜苦长。何事同生壬子岁,老于崔相及刘郎”。这里的崔相、刘郎指中唐诗人崔群和刘禹锡。此二人与白居易俱为同年生人,亦堪为壬子之俊杰,但在方文的精神世界中,他们与白居易虽同庚,却未可称高贤。 进一步看,清初钱陆灿《题嵞山先生续集乙巳丙午诗》曾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近来诗卷擅千秋,栎下官高尔止游。何事同生壬子岁,竟无一字学崔刘?”其中“栎下高官”是方文的友人周亮工(号栎园),与方氏同样生于万历四十年(1612),岁在壬子。钱氏所提出的是,既然栎园与方文都为壬子年生人,为何独倾心于杜甫和白居易,而置崔、刘等诗人于不顾呢?其实稍加考索可知,与白居易同生于壬子年的至少还有李绅等诗人,方文在《崔李行》中将其归入“古今风雅有神契,况复俱生壬子岁”的范畴,但《四壬子图》中于唐代取则典型,唯尊杜白而不及其余。周亮工在为方文所作的《西江游草序》中有一段话实际上解答了这一问题: 而世俗之见鲜与余同,惟吾友方子尔止,其论诗与余最合。盖余闻尔止之言曰:三百篇尚矣,屈宋而后足以追踪继响者,惟汉人乐府……而少陵、香山其源皆出于此。虽气格声响不能画一,而风旨所归,先后同揆,期于闻者足以感动而后止,即有善析者不能岐两家而使之异辙也。而耳食之士,遂以少陵独步,非香山所可几,岂足为通论乎?今使世之为诗者,苟能推白之坦逸以合于杜之雄浑,开合顿挫,自为一气,方足雄据作者之坛……尔止之论与余合若此。[1]771-772 由此可见,《四壬子图》并非“壬子”名人的聚合,而是一种诗学精神上趋为一队的典型化选择,是诗歌创作取向高度一致的表现。需要注意的是,这里透露出一个信息:在明末清初诗坛对白居易诗歌的精神和风格存在着相当的争议,尤其对白居易与杜甫之间的诗学联接存在严重的误解,尊杜嗤白,贬抑香山成为有影响的诗学话语。上文所引王士禛之谓“陶坦率,白令老妪可解,皆不足虑;所虑杜陵老子,文峻网密,恐嵞山不免吃藤条耳”,其实也是在少陵与香山之间划出一条鸿沟。而方文强调的是少陵、香山“虽气格声响不能画一,而风旨所归,先后同揆”,亮工对此深表赞同,引为同道。由此看来,《四壬子图》不仅表明方文的自我诗学取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形象化的诗论,是对当时诗坛“抑白”之说的正面回答。方文曾作有《初度书怀》9首,为顺治八年(1651)40岁生日所作,其二云:“昔闻杜陵叟,降生乃壬子。厥后香山翁,生年亦复尔。相去六十载,英名千古峙。我生幸同庚,性情复相似。酷嗜二公诗,诗成差可拟。”[1]58可见方文对“杜陵叟”与“香山翁”,已经在内在诗学精神上一致化了,其崇拜的情感真诚而强烈。 另外需要讨论的是方文对陶渊明的选择与膜拜。陶渊明不仅是文学史上地位崇高的诗人,而且在士族精神史上也是一个不朽的偶像。不论是仕途失意的士大夫,还是安贫乐道的布衣,都为陶渊明的生活选择与思想人格所折服。他数度出仕而后不为五斗米折腰坚隐不出,其隐逸风度与清高格调成为古代文人的精神范型,对后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白居易用“垢尘不污玉,灵凤不啄膻”来比喻陶渊明的高尚人格,曾创作了为数可观的“效陶”诗。从《效陶潜体诗十六首》《题浔阳楼》《访陶公旧宅》等诗可知,越到中后期,精神上越以陶渊明为皈依。苏轼在《与苏辙书》中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5]35而清代方文更是对陶渊明崇敬有加,他自称“手探架上书,先得陶公诗”(《元旦读陶公诗》),其为陶渊明小像题诗,在庐山“明朝寻栗里,相与酹陶公”(《庐山访无可道人》),云“当时晋宋交,公卿莫知数。生既等浮云,死即同朝露。世眼多矒矒,谁能测其故”(《庐山诗》其三十一)。凡此都可看出对陶渊明的倾慕。此外,方文在诗法上继承了陶渊明一脉。方文效陶,要旨在于学习其诗的冲淡清雅、天然纯真。方熊评价方文诗道:“嵞山夫子擅风骚,丙午诗篇体更高。正是苏公绚烂极,勿因平淡妄訾謷。”[6]920方文的诗学取向正是沿着陶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路数而发展的。 从以上分析大略可见陶、杜、白三家传承有致的脉络,将三家并论者古来实不乏其人,明末清初亦有不少诗人作如是观,徐芳《西江游草序》即云: 古之善言情者,莫如陶彭泽、杜少陵、白香山,其词淡朴真至,使人无不可解而卒不可到……吾友方尔止以文名天下有年,其于诗,独好彭泽、少陵、香山而摹拟之。[1]765-766 这实际上已与钱陆灿《题嵞山先生续集乙巳丙午诗》“壬子同年作者同,陶公杜公与白公。若修岁谱兼诗谱,又记嵞山江以东”完全同调了。这里我们赞同朱则杰先生的意见:“方文的诗歌在艺术师法上正是以白居易为主,上窥杜甫,同时兼及陶渊明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四壬子图》对方文来说,既原本‘同生壬子年’这一客观因素,又同时反映出诗歌创作的主观取向,具有诗学上的意义,这才是真正的巧合。”[2] 二、《四壬子图》题咏揭示的“节义坚守”与“诗道质朴” 古人好游历交往,方文生当明清之际,其平生交游面较宽,既有以气节相重者如邢昉、顾梦游、阎尔梅、万寿祺、陈子龙、孙枝蔚、纪映钟等拒不食周粟的遗民,也与出仕清廷的龚鼎孳、宋琬、施闰章、徐乾学、王士禛有交往,同时还得到钱谦益等一批文坛耆宿的青睐。《嵞山集》中展开了一幅清初诗坛文人交往结为同道的画卷,文会雅集的场面次第出现,足为诗史增色。而自《四壬子图》出现,以之为中心的题咏相当踊跃,诗画两端达到了有效的互动与融贯,方文交游网络由此建立起又一重精神链接,成为诗人间契合的新标志。以下简略介绍几位诗人的题咏情况。 姚若翼,字伯右,一字寒玉,江苏江宁人。为人豪爽,有晋贤风致,擅画墨梅,时号姚梅,方文与他结识于崇祯年间,《嵞山续集》卷二《为姚寒玉六十寿》称:“寒玉才如不羁马,诗情酒态狂而野……更出新意采真瓣,点缀笔端奇复奇。曾为我题四壬子,钟山花蕊供驱使。又为我涂草堂壁,根柯宛在空山里”[1]985。 方拱乾,初名策若,字肃之,号坦庵,又号甦庵、云麓老人、江东髯史等。安徽桐城人。顺治十四年(1657),因受江南科场案株连,于1659年流放宁古塔。自宁古塔放还,客居扬州,有机会一睹从弟的《四壬子图》并题咏。《四壬子图为尔止弟题》云:“开辟以来四壬子,支干若为诗人使。曹刘沈宋几时生,茫茫岁月谁缕指?哲弟称诗世共传,堕地同符岂偶然。哀愚莫怪难方驾,自悔先生十七年。”[7]467方文有《从兄坦庵先生招饮寓斋看菊,率成二首》其二有云:“从来小谢论诗合,为我重题壬子图。”自注曰:“予与陶、杜、白三公皆壬子生,有《四壬子图》。”[1]1061 汪懋麟,字季角,号蛟门,江苏江都人。康熙六年(1667)进士,授内阁中书。因徐乾学推荐,以刑部主事入史馆充纂修官,修明史,撰述最富。他与汪楫同里且并有诗名,时称“二汪”。著有《百尺梧桐阁集》二十六卷。汪懋麟题诗对《四壬子图》做了直观的注脚。诗云:“客从白门来,示我壬子图。壬子者为谁,晋唐三老夫。旁有嵞山氏,脱帽依坐隅。生年既无异,赋性岂有殊。黄菊秋正华,东篱且提壶。长镵托为命,入谷声相呼。有时弹清琴,知音良不诬。古今虽异代,先后皆同趋。况乃抱奇节,此君非腐儒。千载思高人,图画安可无?”[8]卷三 王又旦,字幼华,号黄湄,顺治十五年(1658)戊戌科进士,由潜江知县历官户科给事中,户部都给事。他善于作诗,极富文采风流,官声诗名皆重,与诗坛领袖王士禛并称“二王”。康熙二年(1663)十月,“(方文)过扬州,再晤孙枝蔚、戴苍、吴嘉纪、汪楫。十九日,王又旦初度,孙枝蔚、房廷祯、吴嘉纪、郝士仪、汪楫集石塔寺,先生后至,论诗至深夜,翌日共饮汪楫斋头。又旦为题《四壬子图》”[9]412。虽然王又旦的题咏诗今或不存,但方文的《喜关中王幼华见访草堂》提及王曾作此诗:“广陵城西木兰院,与君僧舍初相见。是日偏逢岳降辰,旨酒嘉鱼聚群彦。我年最长居上头,衮衮谈诗夜未休。坐中欣赏君第一,从此心期胶漆投。来朝复饮汪生处,尽日流连不忍去。刻烛为题《壬子图》,笔端疑有神灵助。”[1]974 阎尔梅,字用卿,号古古,号白耷山人、蹈东和尚,江苏沛县人。明崇祯三年(1630)举人,为复社巨子。甲申、乙酉间,为史可法画策,史不能用。乃散财结客,奔走国事。清初剃发号蹈东和尚。诗有奇气,声调沉雄。有《白耷山人集》。阎尔梅是在龚鼎孳葬母时遇到方文的,自此他们唱和不倦,他有两首诗涉及《四壬子图》。《题方尔止四壬子图》云:“靖节先生家粟里,高卧北窗征不起。人知其卒在元嘉,不知其生岁壬子。杜陵天宝之诗人,香山变为长庆体。迨有明兮千馀年,桐城堀生方尔止。四子皆以壬子生,先后文章辉青史。画作词坛聚讲图,著其干支称世纪。我闻宗氏少文喜卧游,满屋琴书画山水。抚弦动操万峰鸣,如置身在烟泉里。又闻谢子敬微爱步兵,手图长啸对孙登。古人初不问穷达,一往辄复有深情。尔止此图傲古人,自命风雅之功臣,上下千秋若同堂,旦暮遇之须眉新。惜哉汉图无画工,不图风雅图麒麟。”[10]273他的另一首《桃花城秋夜赠方尔止处士》诗虽未在题目中出现“四壬子”的字样,但行文中也提及了这幅图,同样可看成是对《四壬子图》的题赞:“尚论古今作诗史,晋唐三子皆壬子。异代同年殊不偶,画成一图传不朽。”[10]273 另外《四壬子图》的题咏者还有前面提及的孙枝蔚、钱陆灿、王士禛等诗人。其中孙枝蔚其人与题诗都是相当引人关注的。孙枝蔚,字豹人,号溉堂,陕西三原人。明亡后他虽客居扬州,但不忘故乡,因颜所居曰“溉堂”,以寓西归之思。他工诗词,多激壮之音。因为在康熙十七年(1678)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之故,他被史家排除于遗民之外。卓尔堪《明遗民诗》不录溉堂,现存的各种《明遗民录》中,都没有溉堂的名字。对于应考,他虽金榜有名,但好友杜濬用《与孙豹人书》劝其勿作“两截人”,枝蔚颇为动容,最终书写了《告终养疏》得以放归。考察孙枝蔚全人,仍应置于遗民和布衣群体论之。 清初在以扬州为中心的江淮诗人群中,孙枝蔚是有其特殊影响力的。他与方文为挚友,方氏去世后,枝蔚的悼词《长相思》写得泣血锥心:“长相思,长相思,不道如今长不归,更寻相赠诗……恨悠悠,梦悠悠,满腹文章一土丘,魂仍招得否?”[4]639在方文的友人中,枝蔚与他唱和最多,今存诗歌59首,词5首,其《寄怀方尔止》诗必当一读: 布袍终日走风尘,白月青灯念故人。两眼山河家四壁,十年龙凤梦三春。离离怕见花枝动,蔼蔼长教酒盏亲。为问新诗应更好,愁中销我髩如银。[4]361 如果说其《题嵞山诗卷首》“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嵞山诗合荆公语,轻薄何劳哂古人”云云只是就诗论诗而已,那么《题方尔止四壬子图》则是基于“布袍终日走风尘,白月青灯念故人”的深切同情和理解之后的情感表达。孙枝蔚集也有相当可观的仰陶、崇杜、效白之诗,其中所透露的是彻底的“布衣情结”。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清初诗人经历了天崩地解、海飞山立的激烈动荡之后,出与处成为一个大问题,而两者之间往往只有一步之遥,甚至只是一念之差。俞显于顺治十五年(1658)曾寄书布衣诗人李确云:“举世莫不好纷华,而先生独守寂;举世莫不好富贵,而先生独食贫;举世莫不好荣达,而先生独处卑。”[11]卷二可见顺康之交士族中普遍存在着纷华与守寂、富贵与食贫、荣达与处卑的选择,面临的心理挑战和压力是巨大的,相当一批士子在仕进与守节的歧路口彷徨。此时方文《四壬子图》面世,明确祭出陶、杜、白三家之旗,而聚集于扬州的文士纷纷题咏,无论是顺时入仕者还是逆势拒仕者,都在以下两个方面对方文加以赞许: 一是节义坚守。汪懋麟称道方文“奇节”、“高人”,阎尔梅称“古人初不问穷达,一往辄复有深情”,实际上都是对方氏在清初所秉持的节义,所达到的道德高度的肯定。陶渊明与杜甫自然都是甘于箪食瓢饮陋巷孤贫的典型,白居易亦是勘破穷达,不随浊流之智者,方文向晋唐三夫子的膜拜,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种宁隐勿竞,甘为布衣的精神取向。这种“不酣豢于富贵,志气自清;不奔走于形势,性情自澹;不营逐于世故,神理自恬”[12]320的道德形象,是为时人默会心识、服膺钦慕的。 二是诗道质朴。纪映钟在《题方嵞山徐杭游草》中说:(方文)“以自然为妙,一切纤巧华靡、破裂字句,从不泚其笔端,垂三十年,守其学不变,而日造坚老纯熟,冲口而道,如父老话桑麻,不离平实,却自精微。”[6]918自然、坚牢、平实,其实正是嵞山体的本质特点,这种质朴的诗道由陶渊明而及杜甫,再经白居易传承,至方文而发扬光大。明清之际,山飞海立的动荡之后,诗歌应该如何发展,为一代诗人所思虑。当宋元诗渐成新追求时,方文坚守陶、杜、白的诗学路径,以质朴的诗歌表达澹直悲凉的情怀。这是一种区别于台阁典丽雕绘之气的诗学风范,既非绝对宗唐,亦非隐然入宋元,颇为同道者诩扬。 《四壬子图》作于康熙二年(1663),这一年方文52岁。虽然新朝已经建立二十年,但明遗民尚存,其反清的斗争还在酝酿,对明王朝的怀思并无止息。方文《四壬子图》是以新异的题材和面貌以图系史,而在江淮征集题咏唱和中则起到以诗存史的作用了。征诗,实际上是一种精神认同的达成。这种风雅之举虽然主要是诗学范围内的活动,但在清初特定政治文化生态环境中,一切诗学活动都非绝对纯粹,必然带有一定的遗民色彩,既可见遗民的思想涌动,也可见遗民间的精神激荡。而扬州作为清代初期具有特殊地缘政治意义的地域,一时更是聚集了众多文坛高士和布衣名流,这是《四壬子图》产生的环境,也是其扩大影响的基础。 概言之,《四壬子图》之所以成为当时之话题,并为后人津津乐道,是方文其人和清初这个时代契合的结果。无方文其人,自无遥跨漫长历史岁月的四壬子的奇异聚合;但脱离了清初扬州这个遗民汇聚的具体时空,《四壬子图》的影响力也将大为下降。从这一意义上说,《四壬子图》是清初特定时代所造就的。 三、方文其他征题作品与清代诗人绘画题咏现象 “题咏”之“题”源于中国画中的品题,即以题写的方式,对图像之像主作出应和,或对图像之内容进行品评。题的文字或短或长,或叙事或抒情,或文或诗。其文,称题赞、题跋;其诗,或其他韵语形式,则称题咏。清人钱泳《履园丛话·收藏》:“晋唐名迹,品题甚少;即有品题,不过观款题名而已。至宋元人始尚题咏。”[13]177有直接书写于画卷之上者,可视作画中补诗,借诗之艺术为绘画增色,既是绘画产生、存在、传播的见证,也起到评鉴和促进再传播的作用;亦有就画题咏,畅意而为,不留字迹于画卷者,这已与诗人之间的唱和风调意致相似了,只不过唱和的直接对象是特定图像,而不是诗歌作品。 绘图征集题咏是一种颇为风流的行为,这种雅好至明清尤甚,方文是这种文化行为的实践者和推助者。他是一个艺术感受极强的诗人,且与同时代画师交往很多,不但本人每为时人撰诗题画,也常常将自己的生活情景、个人遭际和创作境况请画师绘为写真,四处征求题咏。除《四壬子图》外,尚有《抱鸳图》《采药图》《庐山图》《苦吟图》《松图》等。其《采药图用谈长益韵》曾先自题云:“山人采药向中陵,独抚松杉慨不胜。浸酒欲收贞一子,编篱皆用忍冬藤。苗分薇蕨春烟冷,米聚菰蒋秋水澄。却讶灵均好奇服,制荷衣又索胡绳。”继而广征题咏,孙枝蔚《方尔止处士采药图》有谓“壮士谁教入涧阿?画图看罢泪滂沱。”可知方文并非以自题诗征和,而是持图示友,征求题咏的。以图载事,持图征诗,图像与诗歌架起双桥通向了征题者的心灵。 这里对《抱鸳图》的征题原委需做一定的解读,这是方文生平中又一重要的文学事件。顺治十三年(1656),方文家中惨遭变故,原因是妻子暴死,其外家深怨,遣人将方氏怀有身孕的小妾金鸳杀害,且发生了掠夺田产的纠纷。方文四处奔走不能申冤,抑郁难舒,而后他不得不举家移至枞川。次年作长篇《述哀》诗详录其事,有道“去年三月初,奇祸来顷刻。大妇中风死,外家构成隙。小妇横被戕,胎堕复脑坼。凶人斩我后,田园又见夺。……夺田犹自可,杀人何太恶。杀人而夺田,世无此狼贼……况怀五月孕,预喜孙枝茁。匪因霜露陨,乃遇豺虎咥”[1]104-107。金陵画师悲其遭遇,为金鸳作《抱鸳图》。不久,方文准备北游京师排遣愁闷之情,经扬州与孙枝蔚道别,索请他给《抱鸳图》题诗,《溉堂集》卷九有《尔止索题姬人抱鸳图》,其四云:“面上春风纸上尘,有情谁不泪沾巾。坠楼往事虽堪痛,相迫尤应是外人。”[4]387此外,龚鼎孳、王士禛、宋琬、许珌、雷士俊、严沆等人也都纷纷为此图题咏。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一载:“文有《抱鸳图》,遍征题咏。盖闺人金鸳,为豪宗夺田所杀,堕胎而死。鸳者,冤也。不能报冤,而报之以图咏。海宇鼎沸之际,似此横逆,当复不少,世间正有荼苦耳。”[14]121 稍作比较可以知道,方文的《述哀》诗与《抱鸳图》实际上源于一事,而且《述哀》很可能即画师所作《抱鸳图》的蓝本。方文也曾将《述哀》诗示人,今见录于《嵞山集》卷二。《述哀》诗后的题咏诗仅梁以樟、宋琬、孙枝蔚数家而已,俱为单篇。而《抱鸳图》一旦征题,和者甚众,而且既有以单篇和者,亦有以组诗和者。由此可见,图像征题作为一种诗人间交游的手段,比以诗章征题更具有激发力和传播力。如果成为一种普遍的交游方式的话,定然会为清代诗歌史增加许多艺术趣味和人文色彩。这里我们不妨稍稍拓宽视野,聊举数例来看一看清代诗人绘画题咏的现象。 从现有的文献资料看,清人征求题咏叠和的画像主要表现三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是体现山水意趣,表达隐逸倾向的作品。典型的例证如徐的《枫江渔父图》。康熙十四年(1675),时年40岁的徐请钱塘画家谢彬为自己绘此图像,实际上该图的人物乃由谢彬绘成,而周围的补景则系钱塘画家章声所助。画面以真人写照为主,以山水补景为辅,采用近、中、远横列的三段式画法来表现枫江的秋景,江水、岩石、竹林、枫树构成自然景观,像主徐上著开襟短衫,下著宽裤,头戴斗笠,盘踞于篷船船头,与书及酒具相伴,右手持钓竿,显示出一个与世无争、怡然自乐的人生角色。《枫江渔父图》绘成后,像主徐便携带此图与当时的文坛名流交游唱和,四下索题。所题者有诗,有词,有律绝,有歌行。纳兰成德云:“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翦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顾贞观云:“十里烟波唤小红,问他鸥鹭可相容。歌浩荡,影空蒙,一笠重寻是画中。”梁佩兰云:“洞庭莺脰浩荡游,划波两桨蜻蜓舟。珊瑚钓竿执在手,欲下不下心悠悠。”此图题咏者竟达90人以上,均出自国初诸大佬之手,洵极一时之盛[15]97,堪称清初诗、书、画精彩绝伦的展示。康熙二十六年(1687),徐携带此画回到故里吴江;康熙三十四年(1695),曾将画面上的题咏辑刊行世,为一时盛事。 其次是表现伦理道德,传达孝悌情感的作品。清道光年间,江苏武进才子汤贻汾曾画有一幅《吟钗图》,图中的老妇人是汤贻汾之母杨氏。她出身江苏武进世家,婚后遭遇家变,在悲痛艰难中始终持家有法,使子孙有成。断钗乃汤母杨氏陪嫁之物,原本完好,与杨氏相伴近四十年,但某夜就枕时玉钗却戛然而折。老人对承载着杨氏家族温暖和情感的物件不意而毁伤心不已,口示《断钗》二绝云:“美便无瑕断亦休,晓奁宵枕梦悠悠。于今别有思亲泪,记与钗时新上头。”“镜非台已悟空门,赠嫁钗簪半不存。三十九年千万路,鬓丝丝断玉还温。”贻汾深深体会到母亲断钗后的悲伤,和诗云:“瑶琴掷碎砚焚休,精卫难填此恨悠。今日新吟动凄怆,玉钗无恙语从头。”“梦隔梅花小院门,卖珠侍婢亦无存。难忘兄妹寒窗夜,钗股挑檠鸭鼎温。”[16]206不久画成《吟钗图》恭录母亲诗于其上,在日常交游圈和家族亲友中广泛征题,江南人士“争看彩笔传佳话”[17]845,“海内争传忠孝门”[17]1284。自《吟钗图》面世,历数十年,海内士人继声歌咏多达数百人。其中《国朝闺秀柳絮集》收录吟咏此图的女诗人就有60余人,有往往一题再题者。那些唱和题咏之作,经杨氏后人多次收集整理,编为《断钗吟》四卷。 再次是具有趣味性,民间色彩浓厚的作品。乾隆年间,罗聘的《鬼趣图》广为流传,激起文人的兴趣,获得大量题咏。《鬼趣图》为组图形式,共八幅。所画之鬼各呈怪异之状,有的赤身跣足前后追逐,有的手持藜杖,面目凄怆,有的腾于云间奔走,有的则若枯木乱石中的骷髅。自《鬼趣图》创作完成之后,罗聘便将此图携带在身边,他一生中三次上京都携带此图,《鬼趣图》简直成为罗聘游走于公卿之门的敲门砖,而此图之“奇”也激发了从公卿贵族到一般文人的极大兴趣,姚景衡题咏曰:“久闻鬼趣图,乃在髫龄时。壮年游京国,晋接名贤仪。每于巨集中,获诵鬼趣诗。”可见罗聘当时以此图“搏名流之玩”是相当成功的。各方人士的题咏,立场角度都不相同,有持无鬼论者谓:“旨趣由来妙不知,偶然涉笔作儿戏。光天化日元无鬼,墨客文人例好奇。”(潘仕成)但多数人将信将疑:“吾闻此宇宙,一以气机贯。万有莽纷迹,人鬼恒居半。人者气之凝,鬼者气之涣。”(英廉)亦有洞察其中揶揄之意者:“白日青天休说鬼,鬼仍有趣更奇哉。要知形状难堪处,我被揶揄半世来。”(吴照)今国家图书馆藏海山仙馆藏版《鬼趣图题咏》所收题咏者共75人,包括翁方纲、程晋芳、姚鼐、蒋士铨、钱择石、张问陶等一大批名家,而且有不止乾嘉文人,亦有道咸间文人。可见对罗聘《鬼趣图》的题咏(跋),是一个不断累积、叠加的过程。[18] 诗与画在艺术上具有同源性、互通性,内在关联度极高。明清文人往往都有良好的诗歌和绘画的修养,许多诗人兼具画家身份,而画家们也几乎无不擅诗。可以说,诗人们的那片天地同样也是画家的天地,这种天然的诗画一体的文化氛围和艺术修养是清代画像题咏现象普遍存在的基础。应该看到的是,即事成画、持画征题、因画成诗,是一个环环相生的过程,也是诗人间人际交往互动的过程。像主(或绘画者)藉此正可以扩大影响,使其进入特定的文化圈,甚至凭借图像与诗歌所形成的情感符号和艺术标志使自身迈向经典作家的目标。在这一艺术活动中,显然越具有出世意向、德性内蕴、艺术趣味的作品,越能激发兴味,获得更多的题咏唱和的可能,而方文《四壬子图》恰恰是既包含道德力量,又不执着于功利,同时也有极大的巧合性、趣味性。这样的题材,得到当时和后人的重视就是必然的了。 无论在清代诗歌史或图像史上,《四壬子图》都具有符号意义,而该图从产生到题咏的全过程,作为一个文学艺术事件有得到充分重视的理由。就方文研究来说,也许研究《四壬子图》并不如研究“嵞山体”更具有直接的诗学意义,但这一研究的路径又何尝不通向和切近“嵞山体”呢?进一步拓展一下思路,将诗歌史和图像史作为文学艺术关联度极高的艺术范畴结合起来考察的话,那么《四壬子图》显然不失为走向这个艺术范畴的一个既有趣亦有价值的样本。总的来说,清代诗歌与图像的互动共生关系还有待于激活,本文只是一个抛砖引玉的尝试。“汉子图”与清代诗人意象吟唱现象_诗歌论文
“汉子图”与清代诗人意象吟唱现象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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