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熟仁”之考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孟子论文,熟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627(2009)06-0069-11
一、孟子的考义
孟子,作为儒家之亚圣,在孔子的基础上成功地概括出了“熟仁”之命题①。《孟子·告子上》有这个“熟仁”之考义:“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古代中原地区称黍、稷、麦、菽(豆)、麻为“五谷”,“荑稗”,即稊稗,长在农田里的杂草,结出的米粒很小,可食。此段意思是说:五谷是庄稼中的好品种,如果不熟,虽美,还不如“荑稗”。所以,仁,关键是使它成熟。
综观《孟子》一书,“熟仁”一词仅出现这一次。但是透过《孟子》一书的字里行间,一个中心的主题似乎就是不时地若隐若现地阐述证明“熟仁”。这是特殊的“亮点”,它闪烁出儒家哲理的魅力。经过后儒们的阐发,更觉“熟仁”意味深长。那么,孟子的“熟仁”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后儒会对这个“概括”如此衷情?这里,我们要从孟子的“证明”逻辑里去发掘孟子这个“话语”中的深刻之处。
生,乃要“熟仁”;熟,乃人生之美。孟子此段“熟仁”话语,透露出生存论关切:人性之美、人生之美,在熟仁之中,而“熟”就是个“集义所生”的问题。这个生存论问题,孟子实质上契入了这样一个“美在熟中”与“集义所生”的意义考量。并且,在这样的氛围里,孟子极力研究“大而化之”与“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的连接问题,使孔子以来的儒家“熟仁”观念,获得了特殊的生存论意义。孟子寻迹到了美与熟的关系。
二、美在“熟”中
孟子用最朴实的语言讲出了“熟仁”观念中的生存之美。
第一,美、熟之间,何者为优?朱熹释曰:“荑稗,草之似谷者,其实亦可食,然不能如五谷之美也。但五谷不熟,则反不如荑稗之熟;犹为仁而不熟,则反不如为他道之有成。是以为仁必贵乎熟,而不可徒恃其种之美,又不可以仁之难熟,而甘为他道之有成也。伊氏曰:‘日新而不已则熟。’”(《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告子》)朱熹的解释想要说明的是,美、熟之间,熟优于美。荑稗不如五谷之美,但是五谷不熟,反不如荑稗之熟。为仁求熟不图美,不熟而徒恃其美,反不如求他道有成。仁,在乎熟;熟仁,需要在日新不已的努力之中才能实现。有仁之熟,才能有人性和人生之美。
然而,王船山的解释似乎更把这种关切引入于“德性生成”的哲学视域。王船山释曰:“荑稗,草之似谷者,其实亦可食,然不能如五谷之美也。但五谷不熟,则反不如荑稗之熟;犹为仁而不熟,则反不如他道之有成。是以为仁必贵乎熟,而不可徒恃其种之美;又不可以仁之难熟,而甘为他道之有成也。伊氏曰:‘日新而不已则熟。’”(《四书训义》卷三十五)船山用词与朱熹相差无几,只是船山在阐发孟子“仁亦在乎熟之而已”时,定其为“入德之事”。船山训其义得:“孟子曰:学者入德之事,求仁而已矣。”(《四书训义》卷三十五)从而把美熟之间锁定在“入德之事”,走向成熟是德性的成熟,是求仁以至于熟仁的德性生成。这样的生成就是德性的美、熟仁的美,更是一种人生的美。
第二,美在熟中,方向何在?二程解释“苟为不熟,不如荑稗”,解读出了孟子熟仁思想在“生”意义上的内在联结:“‘乐则生,生则乌可已也。’须是熟方能如此。‘苟为不熟,不如稊稗’。‘是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也。’须集义,这上头莫非义也。”(《河南程氏遗书》,见《二程集》卷二)二程引出孟子在“生”意义里的“熟仁”观念:熟仁是积聚道义而获得的生存。安乐的生活,如何获得?二程挑明了这个通道:“须是熟方能如此”。“熟仁”是关乎“生”的问题。“乐则生”,应是“集义所生”,这是“熟仁”的方向。一切须从“集义”上挑得明白和彻底。
这里,二程领悟到了孟子“乐则生,生则乌可已也”的熟仁境界,品味到了孟子“熟仁”之于生存的特定意义。的确,孟子本人就有这种思绪和态度,《离娄上》:“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乌)可已也。’”仁义是内容,智和礼是调节仁义的形式。在孟子看来,安乐的生活,根据在拥有和实践仁义,所谓“智”,无非是知晓仁义;所谓“礼”,无非是滋润、调节仁义,仁义礼智构成“乐则生”的实质。要达到这样的“乐则生”,孟子设计了“熟仁”的通道,即归乎在“集义所生”。确实如此,这是人性之美、人生之美走向成熟的必经通道。
三、“熟”在“集义所生”到“不动心”
(一)熟在“集义所生”。孔子讲“仁”,孟子把“仁”化开讲“义”,并从“义”上展开“熟仁”命题,深化了孔子的观念,又找到了人生之美的生存依据。由“熟仁”,孟子提供了一条特定的生存之美的人生通道,即他努力证明的“集义所生”。
孟子如何证明“集义所生”?孟子从“善养浩然之气”说开。《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矣。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从也。”孟子的仁义,是内在连接的一体。所以孟子坚决反对告子割裂仁义的“仁内义外”说,“熟仁”就是熟仁义,仁的内在性自然生成道义的外在性,仁是体,义是用,决不分离为二物。所以在孟子的“养其刚大”里,赋予了“熟仁”在“集义所生”中的实质性规定,即熟仁,既是内的又是外的、既是体的又是用的、既是知的又是行的。在此过程里实现了成熟。
“熟仁”,来自于“集义所生”;而“生”,是“生”在“养其刚大”;而“善养浩然之气”,就是指养好“至大至刚”之气,此中透露出孟子对于“熟仁”活动的主体性环节设计,即“不动心”境地。
(二)“不动心”。所谓“不动心”,船山释谓“无恐惧疑惑也。”(《读四书大全说》卷八)为什么会没有“恐惧疑惑”?是因“配义与道”内在于己的性质。“配义与道”,是“不动心”的根据,是养气之实质,也是熟仁之内容。做到“配义与道”,就是以仁义礼智为内容进行“熟仁”的主体历练。因为这些内容本身就是内在于己的。孟子指明:“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仁义忠信,乐善不倦。”(《读四书大全说》卷八)由此就规定了“养吾浩然之气”,决非是空洞的抽象;使仁成熟起来,决非是捉摸不定的游戏,它是每个人可以成熟把握自身的实在理由。亦如朱熹所云:“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惧,此其所以当大任而不动心也。”(《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公孙丑》)
那么,“不动心”究竟如何彰显出内外一致的“熟仁”?“不动心”,孟子有,告子也有。告子的“不动心”,在孟子看来,是由于“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孟子·公孙丑上》)是分离仁和义,仁内义外,道义分离,为获得仁,依赖外在的义,并且先从心外去求得义,再转向内,这是“义袭而取”,属于侥幸所得,最终就会产生“不安”和“恐惧”。所以在告子那里,是永远不可能获得仁的,更无从谈起熟仁的问题了。而孟子的“不动心”,是仁义具于心内,熟仁是在心内的活动。孟子用“志气”关系表明熟仁离不开这个“心”。熟仁乃“集义而生”,“集义”乃“志气”的辩证运动,而“志气”乃为心之用,即心为体、志气为用。有人问孟子:“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有何区别?孟子说:“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孟子·公孙丑上》)心上无得而不去求气,可以;但是不去求心,就不可以了。坚定的意志和决心,来自于志气的辩证运动,这种作用的性质恰恰是由“心”上开始的,船山释其谓“体之用”:“志者心之用”,而“气为之(心)用。”(《读四书大全说》卷八)可见,孟子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恰恰在这里有了根本的区别:孟子的“不动心”是沟通与进入熟仁的内在环节,而告子之“不动心”的结果是只会“生”而不会“熟”的。
所以,从“集义所生”到“不动心”,就是这样的“熟仁”追求:志与气、仁与义、义与道,互相统一,就是至诚;志气互动、配义与道,是集义而生,是至诚的最高境界,是“熟仁”的特定状态;这是继善成性的结果,也是浩然之气的善养,更是尽心知性而知天的实现。
四、“大而化之”问题
这要从孟子“善用易”说开。孟子有“善用易”之美誉,北宋邵雍在《皇极经世书·观物外篇》说:“知《易》者不必引用讲解始为知《易》。孟子著书,未尝及《易》,其间《易》道存焉,但人见者鲜耳。人能用《易》,是为知《易》。如孟子,可谓善用《易》者也。”清人李光地在《周易折中》中也充分肯定邵雍的这一见地。孟子说“熟仁”,出现也只一次,但是其中不时有“用易”来写照“熟仁”之精蕴。其中就有个“大而化之”的沟通。对此,张载颇有研究心得。
张载读到《周易·系辞下》一段“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时,感悟到孟子在其“大而化之”的思想里所实际拥有的“熟仁”话语,与《系辞下》这段话的异曲同工之妙用。张载以其气化论释其谓“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其在人也,智义利用,则神化之事备矣。德盛者,穷神则不足道,知化则义不足云。天之化也运诸气,人之化也顺夫时;非化非时,则化之名何有?化之实何施?《中庸》曰:‘至诚为能化’,《孟子》曰:‘大而化之’,皆以其德合阴阳,与天地同流而无不通也。”(《张载集·横渠易说·系辞下》)张载又申辩:“凡人应物无节,则往往自失,故要在利用安身,(益)[盖]以养德也。若夫穷神知化则是德之盛,故云‘未之或知’。盖大则犹可勉而至,大而化则必[在]熟,化即达也。”(同上)
孟子的“大而化之”,出自于《孟子·尽心下》。有人问孟子“何谓善?何谓信?”孟子回答:“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善、信是德性所为,“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恶者必可恶”,为人应取“可欲而不可恶”,这可称为“善人”;而有此善则可谓“信人”(可以信赖的人)。在孟子看来,“善”、“信”是美德,人应“充实之”,内心“充实而有光辉”,即达到“大而化之”的盛德境界。其实,这就是一种“熟仁”境地,它就是“大而化之”的过程。孟子说“大而化之”,是从气上说的,而善用《易》,则是从理上讲的。张载点破此中之义:“在《易》则是至理,在孟子则是气。”(《张载集·横渠易说·佚文》)追问孟子又是如何从中辨明出一个“熟仁”道理呢?看一下张载的发微:
大可为也,大而化不可为也,在熟而已。
《易》谓“穷神知化”,乃德盛仁熟之致,非智力能强也。
大而化则必[在]熟,化即达也。
精义入神,……犹是成熟者。
以上均采自张载对《周易·系辞下》那段“精义入神”、“穷神知化”、“大而化之”的释义,张子似乎意在挑明:孟子的“大而化之”就是其“熟仁”的意念写照。更有意义的是,张子还在“精义入神”的思路中深化孟子“大而化之之谓圣”的熟仁精蕴。张子指出:“精义入神,利用安身,此大人之事则在思勉力行,可以[推]而至之,未之或知以上事,是圣人(德)盛[德]自致,非思勉可得。犹大而化之,大则人为可勉也,化则待利用安身以崇德,然后德盛仁熟,自然而致也,故曰‘穷神知化,德之盛也。’”在此值得提及的是,张子在阐释孟子“大而化之”与《周易》“精义入神”相为彰显的同时,他发挥了孟子的“德慧”见识,即熟仁中需要“德慧”参于其中,也即应以一系列德性、德行作为熟仁的环节,朱熹称其为“朴实工夫”。如张子看到“精义入神”中的一种德慧术,他指出:“知几其神,精义入神,皆豫之至也。豫者见事于未萌,豫即神也。”“豫”,即事先认识到;“几”,即动因、契机。“豫”、“知几”即为德慧术。“‘精义入神’,事豫吾内,求利吾外也;‘利用安身’,素利吾外,致养吾内也。穷神知化乃养成自然,非思勉之能强,故崇德而外,君子未或致知也。‘精义入神’,(养)[豫]之至也。”(《张载集·横渠易说·系辞下》)“‘精义入神’,豫而已。学者求圣人之学以备所行之事,今日先撰次来日所行必要作事。如此,若事在一月前,则自一月前栽培(安)排,则至是时有备。”(同上)“备”,准备、防备;心备、事备。“义有精粗,穷理则至于精义,若(精义)尽性则[即]是入神,盖(为)[惟]一故神。”(同上)“尽性”,扩充善端,尽心知性而知天。“通天下为一物(在己)[而已],惟是要精义入神。”(同上)“通”,化天道为人道,与天人合一。这里,所谓的“豫”、“知几”、“备”、“尽性”、“通”,均可看作孟子的“德慧术”,也是“熟仁”的内在环节;并且再连接前面的至诚、志气、集义,这一系列的“熟仁”环节,在他的“善用易”里获得了人生之美的实践性升华。
五、“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
概言之,一切的习熟仁,归乎的全是心身在习仁上的历练。而习仁,恰是一门学习之道的“学问”。
其实,有关孟子所有的“熟仁”之道,都蕴涵了“学”与“习”的锻炼与努力。在孟子那里,所谓“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尽心上》)。不是说人不要学,而是强调人先天具有学习的能力和学习的内容。熟仁要靠人的自我努力,“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就是“渐渐浸灌到纯熟处,其间义理却自然出。”(《朱子语类》卷六十)孟子把这样的学习锻炼,概之为心上讲:“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孟子肯定:“仁,人心也。”(同上)求仁和熟仁,就在收拾人心中的努力。孟子引孔子“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也归在“惟心之谓与”的熟仁历练,如朱熹所说:“‘操则存,舍则亡’,只是人能持此心则心在,若舍之便如去失了。求放心,不是别有一物在外,旋去收拾回来。只是此心频要省察,才觉不在,便收之尔。”“人心‘操则存,舍则亡’,须是常存得,‘造次颠沛必于是’,不可有一息间断。”(《朱子语类》卷五十九)所谓“持此心”、“求放心”、“旋去收拾”、“此心频要省察”、“常存得”、“不可有一息间断”,无非在诠释孔孟相一致的“熟仁”观念,即一种特有的“学问之道”,即朱熹所谓:“从那里捉起!惟是平时常操得存,自然熟了。”(同上)
孟子“熟仁”之于学的工夫,是很有特色的。一者有得于孔子,如孔子称其“十有五而志于学”,孟子扩其为“士何事?孟子曰:尚志。”(《孟子·尽心上》)使“志于学”到“尚志”,成为“士”阶层的普遍原则;如孟子称“孔子岂不欲中道哉?”(《孟子·离娄上》)“中道”由习熟而来,学不到“中道”、做不到“中道”,就不会有孔子一般的“熟仁”之能力,这就叫“中道而立,能者从之”(《河南程氏遗书》,见《二程集》卷三)。“从之”就是学习模仿、就是习习而熟。这里,孟子领悟到了孔子的“中道”,乃为“熟仁”之能力、习熟之结局。细细品味,有三类工夫值得称道:
(一)“规矩”说。学什么?熟仁,就是学到规矩的形成。孟子紧接着“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后,随即道出一段学以规矩的话,或许其中也蕴涵了某种内在联系。《孟子·告子上》说:“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在孟子看来,大凡做人做事,必有规矩,然后能成。学到规矩,就是一种熟,是习熟的锻炼。羿,古代熟于射箭的英雄。羿教人射箭,一定要求拉满弓,这才能学到射箭之熟,这是射箭的规矩。学习的人,一定要由拉满弓进入规矩,才能娴熟射箭。娴熟有名的工匠,就是按规矩做工而能熟的,他也是遵循规矩去教导人,学徒也要按规矩向工匠学习,学到的就是师傅做事的规矩。掌握了规矩、遵循规矩,做事就会渐渐有熟;做人就会渐渐向圣人靠拢。孟子说:“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孟子·离娄上》)规矩是方圆之极,圣人是人伦之极,“盖规矩便尽得方圆,圣人便尽得人伦。”(《朱子语类》卷五十六)朱熹讲的两个“便尽得”,就是一种“熟”的工夫,是做人做事的成熟和成圣。孟子把“规矩”与“圣人”相提并论,或许也有此中情怀的考量。
(二)“自得”说。学问求到熟,就是属于自得了。孟子感慨:“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自得有熟的状态,朱熹释得如是:“是事事皆要得合道理。‘取之左右逢其原’,到得熟了,自然日用之间只见许多道理在眼前。”(《朱子语类》卷五十七)“自得”,是“深造以道”的结果,也是从不熟到熟过来的;而人一旦达到“自得”境地,眼前的事,都有熟之“解得”,包括做人做官做事做学问;内心安稳、从容中道,只在一个熟,只在一个熟与不熟之间。朱熹以孟子此段话教诲其门人,要他们牢记“熟仁”道理:“天下无不可说底道理。如为人谋而忠,朋友交而信,传而习,亦都是眼前底事,皆可说。只有一个熟处说不得。除了熟之外,无不可说者。未熟时,顿放这里又不稳帖,拈放那边又不是。然终不成住了,也须从这里更著力始得。到那熟处,顿放这边也是,顿放那边也是,七颠八倒无不是,所谓‘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左右逢其原’。譬如梨柿,生时酸涩吃不得,到熟后,自是一般甘美。相去大远,只在熟与不熟之间。”(《朱子语类》卷五十七)朱熹说,天下的道理都可讲,惟独熟的道理最难讲、最难学到。不熟时,做人不安稳、做事不踏实、做官不到位、朋友也交不好,就是一个不和睦不和谐不自得。只有到了熟时,自有成熟之得、之美的境地。得与不得、美与不美,也就在熟与不熟之间。
(三)“德慧”说。出自于《孟子·尽心上》的“人之有德慧术知者”一句,朱熹释谓:“德慧纯粹,术知聪明。须有朴实工夫,方磨得出。”(《朱子语类》卷六十)孟子所讲的“熟仁”之道,归结起来,就是“朴实工夫”,凭借这样的工夫,就能“方磨得出”,就能做得到“若要熟,须从这里过”。这是德性的智慧,也是知行意义中的意志考验。朱熹深刻道明此中之理:“问:‘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人必须从贫困艰苦中做来,方坚牢。曰:若不从这里过,也不识所以坚牢者,正缘不曾亲历了,不识。似一条路,须每日从上面往来,行得熟了,方认得许多险阻去处。若素不曾行,忽然一旦撞行将去,少间定堕坑落堑去也!”(《朱子语类》卷五十九)服从“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人将亲历的一切“贫困艰苦”,都会在“熟仁”的进程里有了正确的认识、正确的行动。做不到这些,人就会随时随地的退步、颠倒、堕落。如此的“德慧术”,作为熟之工夫,也是体现了“自得”精蕴,它是贯穿和渗透在人生方方面面的熟之中。朱熹感悟特深:“做文章合当如此,亦只是熟,便如此。恰如自家们讲究义理到熟处,悟得为人父,确然是止于慈;为人子,确然是止于孝。老苏文豪杰,只是熟。”(《朱子语类》卷五十七)“只是熟”,就是德性的智慧,就是“德慧”之术的娴熟运作。
六、“德慧”之术
孟子的“熟仁”观念,牵引出他的“德慧”之术。而其“德慧”之术,与“熟仁”在“善用易”中的沟通,无疑成为了孟子“熟仁”思想在方法论转向中的实质性环节。
孟子的“德慧术”,本来是讲“达”的。《孟子·尽心上》:“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朱熹却转译出“须有朴实工夫,方磨得出”至“达”的一番“熟仁”工夫的所以然。的确,在孟子的“德慧术”里,所谓的“至诚”、“志气”、“不动心”、“集义所生”、“大而化之”和“善养浩然之气”,蕴涵的恰是走过熟来的德性工夫之考验。这是方法论的意义。下面我们举至诚、志气、集义来深化这里的观点。
(一)至诚。顾炎武读《孟子》,感慨孟子“诚者,天之道”,并以《周易·无妄卦》诠释:“‘诚者,天之道也’。故天下雷行,物与《无妄》,而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日知录》卷六)《孟子·离娄上》:“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孟子以主体性立场积极张扬“诚”具有万物生化的意义:“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熟仁是始终如一的至诚,通向“尽其心者,知其性矣;知其性,则知天矣”(同上)的“天人合一”通道,是“性善”与“继善”的统一体。顾炎武解释《周易》中的“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有如是感悟:“‘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继之者善也;‘天下雷行,物与无妄’,成之者性也。是故‘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行,庶物露生,无非教也’。‘天地絪纭,万物化醇。’善之为言犹醇也。曰:何以谓之善也?曰:诚者,天之道也。岂非善乎!”(《日知录》卷一)
熟仁而至诚,至诚而无妄,无妄而不妄动。所谓“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出自于《周易·无妄卦·大象》:“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意指为政之道:天下雷声震行,象征万物敬畏都不妄为;先王据此用天雷般的强盛威势来配合天时、养育万物。至诚,不仅是王者的内圣外王的一致,而且又是正其性命、体其天道的一致。程颐在《周易程氏传》点破其意:“对时,谓顺合天时。天道生万物,各正其性命而不妄;王者体天之道,养育人民,以致昆虫草木,使各得其宜,乃对时育物之道也。”(《周易程氏传》卷二)所谓“各正其性命而不妄”,“王者体天之道,养育人民”,实在“至诚”。如何“至诚”而不妄动?就是“顺合天时”,像先王凭藉“至诚”来感召天下。
“诚动于中”,熟仁贯乎于“至诚”。从《周易》“继善成性”看孟子“至诚”,两者共鸣于阴阳交构、天人相通。所谓“继善成性”,见自于《周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道是由一阴一阳两气构成,“亘古今,统天人,摄人物,皆受成于此。其在人也,则自此而善,自此而性矣。夫一阴一阳,《易》之全体大用也。”(《周易内传》卷五上,见《船山全书一》)一阴一阳是天道,继善成性是人道,天道内化为人道,继善成性凝聚成为“至诚”,成为“熟仁”的扩充。王夫之似乎看出孟子在此体察“《易》之全体大用”的精到之处:“孟子曰:‘人无有不善’,就其继者而言也。‘成之’,谓形已成,而凝于其中也。……人各有性,而一阴一阳之道,妙合而凝焉。”(《周易内传》卷五上,见《船山全书》第一册)“妙合而凝”,内蕴天道转化为人道的“继善成性”及其“至诚”的自觉,以构成熟仁的不断扩充。孟子言性善,四善端扩充,是继善成性的根本内容,又是“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自然又自觉的沟通。而这一天人通畅,孟子又融入“志气”、“集义”来表达这一自然又自觉的特征,孟子似乎在用《周易》的语言来转述或表达他自己要想证明的“熟仁”观。
(二)志气和集义。至诚在集义,集义在志气。孟子肯定“至诚”,总驻足于对“义”的首肯。如《离娄下》:“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还有“配义与道”的说法。
孟子有“集义所生”的命题。《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孟子之“集义所生”,是孟子善用《易·大壮卦》的极好论证。王夫之释《大壮卦·大象》一段“雷在天上,大壮;君子以非礼弗履”时指出:“地以上皆天也,故有雷在天上之象。雷本阳气之动,亲乎天,非但震物。君子之壮,壮于己,非壮于人也。积自强之道而不馁者,唯礼而已,孟子谓之集义。礼者,义之显于事物者也。道义充而节文具,浩然之气塞乎两间,如雷上于天,阴不能遏。若助长以凌人,其壮必槁,非《大壮》也。”(《周易内传》卷三上,见《船山全书一》)
在孟子看来,熟仁,是浩然之气的积聚,它属于一种“积自强之道”的集义行动。这种集义行动在《周易》称为“大壮”。《大壮卦》下乾上震,象征“大为强盛”。马振彪《周易学说》引刘沅曰:“不用壮而弥壮,此《大壮》之义”,又进一步推论:“匹夫之勇,不得谓‘大壮’;自反而缩,理直气壮,乃所以为正也。天地有正气,可贯古今;君子有正气,可配道义。”《大壮·大象》:“雷在天上,大壮;君子以非礼弗履。”孔颖达《周易正义》释其谓:“震雷,为威动;乾天,主刚健。雷在天上,是刚以动,所以为‘大壮’。”又说:“盛极之时,好生骄溢。故于大壮,诫以‘非礼勿履’也。”按项安世《周易玩辞》:“君子所以养其刚大者,亦曰‘非礼勿履’而已。”由《大壮》生发的“君子有正气,可配道义”、“君子所以养其刚大者”,在孟子那里,就是“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未说《易·大壮》一词,可是孟子用《大壮》其理甚显。再往下看:
所谓“养其刚大”,指养刚气,既是内心养气的积累,又是集义而不动心的过程。这“不动心”有三点须指明:第一、养气,以仁义礼智和配义与道为具体内容。《孟子·告子上》:“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仁义忠信,乐善不倦”;《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因此,孟子说的“养吾浩然之气”,决非空洞的抽象。第二、养气在心内。孟子不同意告子主张志气与心的割裂,认为告子向心外求志气统一,故告子有“持其志而暴其气”的割裂。孟子主张志与气统一在心、性、道上。《孟子·公孙丑上》有一段专门反驳告子的孟子“志气”辨证:“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告子“不动心”,是由于“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也就是说,告子专在心外去寻找志气的一致,这是义与道的分离。第三、志气义道相统一。志气互动、配义与道,是集义而生,是至诚的最高境界,是熟仁的状态,恰恰是继善成性的结果,是浩然之气的善养,是尽心知性而知天的实现。这里,似乎孟子的论说在《周易·大壮》里获得相映,甚或显得更有某种气魄和理想化。
孟子在孔子“熟仁”观的基础上,概括了“熟仁”之命题,大大推进了中国人的“熟”文化,更重要的是,孟子把“熟仁”从生存论向度扩展为一种普遍化语境,使“熟仁”向方法论意义转化:一切皆由“熟”来。“熟仁”、“熟”,乃是成万事万物之道。后儒的阐发大都有如此定位,至少经历了宋明理学,“熟仁”的阐发已经十分明显、十分深刻又进一步具体了。
七、造孟运动、“熟仁”与宋明理学
孟子的历史地位,有两个方向性指归,一个是政治地位,即他的政治道德理想,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始终存在着承上启下的开拔;一个是学术地位,即他的学术思想,在儒学中获得了“亚圣”的桂冠。这两个地位本身具有统一性,而这两个方向性指归,都或多或少地与“熟仁”发生内在连接。即“熟仁”思想随着“孟学”的历史演进而得到了深化。这里,就得提及那个颇为著名的“造孟运动”。
在宋代以前,《孟子》还列在子部,地位不能与孔子相匹配。直到南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将《孟子》列为经部,与《论语》并举。《孟子》学术地位的提升,展开了一场起自于韩愈“道统”的“造孟运动”。这场“造孟运动”有两个精神实质:
第一,继承和扩大儒家强大的政治道德影响力,这就是儒家一以贯之的“道”。孟子“以道鸣”,乃述唐尧、虞舜、三代之仁德,宋代最早提出儒家圣人之道传承的古文家柳开,在《答臧丙第一书》中指出:“道有次序,故孟轲氏出而佐之,辞而辟之,圣人之道复存焉。”这一基本理念,在孙复、石介、王安石、张载、二程、朱熹、阳明、船山等哲学家那里,有比较相一致的共同立场。但必须指出,与孟子兴起的同时,还存在一股疑孟、非孟、反孟的思潮。这类作品除了荀子的《非十二子》、王充的《论衡·刺孟》,其余大都肇始于宋,如司马光的《疑孟》、苏轼的《论语说》、李觏的《常语》、陈次公的《述常语》、刘敞的《明舜》、张俞的《论韩愈称孟子功不在禹下》等,但是,它没有改变尊孟形势,直至南宋余允文的《尊孟辨》,对这一疑孟、非孟、反孟的质疑和批判作了总检讨。更重要的是,疑孟、非孟和反孟,但并没有怀疑、反对儒家的“道统”存在。
第二,“造孟运动”的目的就是提高儒学的“战斗力”。发生在这一历史时期中的“造孟运动”,一是为了抵抗来自异端邪道如佛老对儒家思想的挑战;一是坚持和传播儒家思想,坚持道义论。孔、孟开启的“熟仁”观念,其指归在“道”上的“熟”。这是儒家一以贯之的传统。所以,自孔、孟以来的“熟仁”观念,也在这一“造孟运动”中成为了“主题”,来蕴涵儒家精心培育和滋润的成人之道和为政之德。在张载、在二程、在朱熹、在王阳明、在王船山、在吕坤、在曾国藩,似乎都在实现着这样的孟学振兴:促使儒学发展的重大转折,外王事功与内圣修养的相互协调,克服儒家“经世致用”在理论上的局限性(从王安石熙宁变法的失败已经隐约发现儒家经世致用理论的缺陷,虽然这一失败没有影响孟子的地位升格);而且,随着社会的长期动荡和“恶”人“恶”事的不断出现,都意味着当时的儒学家们极需要认真思考“熟仁”,因此,自孔、孟以来的“熟仁”,就提上了应有地位。他们有的从现实出发,有的直接从孔、孟那里阐发,使“熟仁”一方面提升其方法论意义,另一方面从理论上更使之以完善。至于这场“造孟运动”中的“熟仁”嬗变,鉴于本文的限度,我们将在另外的文章里作更深入的检讨。
注释:
①关于孔子的“熟仁”思想,可参阅拙文《孔子的“熟仁”观及其发微》,见《孔子研究》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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