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张力的叙事艺术——电影板块结构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板块论文,结构论文,艺术论文,电影论文,张力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传统艺术理论认为：结构属于作品的形式范畴。叙事作品的结构往往是以情节为中心的。结构是情节的安排、事件的布局。是否服从主题需要、是否完整和谐统一、是否符合受众的欣赏习惯，是衡量结构优劣的基本标准。
故事片即虚构的、叙事性的电影，其叙事结构绝大多数是以情节为中心的。也有电影试图突破以情节为中心的结构模式，追求诗性结构，把人物的心理或情绪作为叙事线索来结构作品，从而使作品具备诗的品性；有些追求开放性结构，即打破线性序列的叙事模式，造成开放性故事结局。当今电影结构类型主要为直线型、颠倒型和并列交叉型三大基本结构类型，在其交叉、渗透、复合的基础上衍生出以串珠型、套嵌型、回环型、跳跃型等叙事结构为主导、为特色的多样性叙事结构类型。
以上结构类型总体上是一元结构类型，即一部作品是一个自足的结构，具有一个总因果关系。其结构或是情节的安排，或是事件的布局，或是叙述元素的组合。无论如何交叉、并列，如何诗性、开放，无论如何串、套、回、跳，都脱离不了一个中心。如果把上述结构类型看成是常规结构类型的话，那么二元以上的结构，即一部作品由两个以上的具有相对自足结构的单元组成的结构就是非常规结构。这种非常规结构，又可称为板块结构。一个板块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具有自足性的叙事单元。例如：台湾侯孝贤的《最好的时光》，由恋爱梦、自由梦、青春梦三个时代的故事板块组成；美国昆汀·塔伦蒂洛的《低俗小说》，由文森特和马沙的妻子、金表、邦妮的处境三个故事板块组成；中国张一白的《好奇害死猫》，由少女陌陌、郑重和梁小霞、保安奋斗、千羽四个故事板块组成；德国汤姆·泰克维尔的《罗拉快跑，由罗拉三次奔跑的故事组成。
板块结构突破了形式范畴，将结构艺术从服从主题需要，立足于安排布局的叙事艺术，提升为建构主题，立足于立意的叙事艺术。板块结构的作品往往具有表层和深层两层主题，其表层主题由相对独立的、自足的故事体现，其深层主题则由板块的关联体现。板块结构挑战了传统叙事结构的线性逻辑、封闭性语境、戏剧性文本以及受众长期养成的观影习惯。板块的结构艺术，是充满张力的叙事艺术。
张力本是物理学上的一个概念，特指物体内部各部分之间的作用力。如果将张力的概念引入对电影板块结构的思考，其张力是指：在一部作品中，两个以上各自有相对自足性的故事单元构成一个统一体时，具有极大的可拆解性和组合性，单元板块之间有互相抗衡、冲击、映衬、整合等作用力；具有复调性、叙事与超叙事性、结构与解构性、位态多元性等艺术张力。
一、复调性及其张力
板块结构又可以称为复调结构，前者主要着眼的是静态结构面貌，后者主要着眼的是动态结构效果。从结构面貌看，板块结构具有拼贴性；从结构效果看，板块结构具有复调性。
苏联理论家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指出了复调的特征和价值：其一，复调是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的声音和意识；其二，作品必须具有很高的极度紧张的对话积极性，一旦对话性减弱，作品便开始凝固和物化，就会出现独自型的片断；其三，复调并非否定作者的意识，而是极大地扩展、深化和改造作者的意识，以便它能包容更多的意识。复调本身就是极具张力的。不相融的声音和意识之间有张力；作品内部的对话，作品与受众的对话形成张力；创作者意识的扩展、深化以及包容具有张力。电影板块结构无疑具有复调性以及由此形成的张力。
其一，板块之间相融和不相融的声音和意识之间具有张力。以《低俗小说》为例：影片由文森特和马沙之妻、金表、邦妮的处境三个大板块以及开头结尾饭店抢劫的故事组成。黑帮老大马沙派朱尔斯和文森特夺回被抢的装有黄金的箱子。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朱尔斯杀死两个盗贼，文森特的手枪走火误杀线人。他们找朋友吉米帮忙处理此事，朋友怕妻子邦妮看到暴力事件而与自己离婚，要他们赶快离开。马沙派人帮忙处理事件后，他们去饭店吃饭遇到打劫，朱尔斯用非暴力的手段，阻止和平息了打劫。故事被打乱时序分割叙述又旁逸出其他故事，形成看似无关和不相融的独立板块，从而具有不相融的声音与意识，进而形成张力。如：黑帮老大马沙在其他故事板块中不可一世，无所不能，但在金表的故事板块中却成为被强暴的对象。其张力是：暴力与暴力抗衡和冲击。而马沙之妻和吉米之妻邦妮的故事看似毫不相关，却有作用力和互补性即爱情和暴力的作用力以及不同爱情对暴力的不同作用力。在拳击手布奇和马沙的恩怨故事中，暴力与勇气转化、冲击和抵消。在开头和结尾饭店抢劫的故事板块中，朱尔斯这样的大暴徒遇到小南瓜这样的小暴徒，却是以非暴力制暴力。板块之间的相融和不相融的声音和意识以及张力，使故事既具有暴力快感的表层内容，又有暴力虽无所不在但并非无所不能的意蕴以及救赎的深层意蕴。
其二，板块之间的对话形成张力。创作者的对话意识和对话积极性，是运用板块结构的前提。板块结构使作品有了复调的品格，板块之间有了对话的可能。以《最好的时光》为例：1966年的恋爱篇，1911年的自由篇，2005年的青春篇，三个时代、三种时光、三样存在、三段情愫，看似不相关但又相关，形成复调，相互之间就有了对话的张力。恋爱篇中不仅有恋爱的话语，也有自由和青春的话语；自由篇中不仅有自由的追求，也有爱情和青春的感慨；青春篇中不仅有青春的感怀，也有自由和爱情的追问和思考。三个板块既有互文也有对话，可拆解、可组合，有抗衡和冲击也有映衬和整合。青春篇的故事与前两个板块的故事有明显的抗衡和冲突，但因为有前面两个板块故事的映衬，中国古典情愫和含蓄的情感在全球化时代消失，青年价值观改变，飞驰在摩托车上的迷失和寻找，这样的情境就更鲜明突出更富有张力。
其三，板块拆解和组合中建构张力。板块结构极大的可拆解性和可组合性，为创作者表达多重思考，作品呈现多重意象，并由此形成张力，提供了可能性。以《罗拉快跑》为例：单独可拆解的板块，是叙述罗拉奔跑找钱救恋人的故事，是一个生活故事的呈现，但叙述三种状况和结果，三个板块的组合就有了哲理性的本质问题的思考：命运和偶然性相互交错支配人生以及世界的不可知。两者建构的张力既强化了现象即罗拉奔跑的行动，又强化了本质即罗拉奔跑的结果是命运和偶然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形象化、具体化是一切艺术作品的基本追求，抽象的意象隐含在具体化的形象中，隐含得越不露痕迹则艺术境界越高。而板块结构恰恰是彰显具体意象和抽象意象的两张面孔，使之形成张力。可拆解的板块及罗拉每一次的奔跑，呈现的是具体意象，而板块的组合及罗拉奔跑背后的力量，呈现的是抽象意象。可拆解的板块，罗拉快跑的故事极具游戏意象，而组合起来的板块，罗拉的三次快跑，则有了仪式意象，两者建构的张力，让观众在仪式性的游戏中娱乐和思考。
二、叙事与超叙事的张力
叙事是讲故事的基本手法。电影板块结构，体现元叙事、大叙事与小叙事之间的张力，形而上与形而下叙事的张力，以及叙事和超叙事的张力。
所谓“元叙事”实际上是一种以整体性的话语形式出现的形而上学预设，这样的元叙事实际上是一种专制性的意识形态，是一种知识—权力的集合体，它决定着一般的叙事、观念与行为的合法性。而现代的标志正是在于反对这种元叙事，追求一种多元化的叙事，也就是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不存在某种君临一切，享有特权的元叙事。这体现出现代与后现代在思想方法上的不同，前者追求的是整体性、统一性，后者追求的是差异性、多元性。
元叙事又被称为大叙事。其大，一是叙述者“身份”以及话语的“大”，即所谓上帝的、权威的、精英的身份和话语；二是价值观的“大”，即所谓普遍价值观；三是主题、精神、文化之“大”，即宏大的题材和主题，如反映大事件、大社会现象。文化精神的内在统一；四是叙述之“大”，即叙事结构的完整，叙事模式的标准。大叙事中的大身份、普遍的价值观、宏大的题材和主题，文化精神的统一和叙事结构的完整、叙事模式的标准，是相辅相成的，正如柏拉图所强调的，单一的叙述模式才能传达上帝的话语。与大叙事相对的小叙事，其小，一是“身份”以及话语之“小”，即非上帝、权威、精英的身份及话语，而是个人的身份和话语；二是题材和主题之“小”；三是文化精神之“小”，即价值观的非普遍性和文化精神分裂性；四是叙事意义和叙事规模之“小”，即意义的多元性、模糊性、分散性，叙事的零散性、碎片性、对话性。
板块结构的电影，大多被认为是小叙事性质的电影。但仔细观察和剖析，可以发现：小叙事的板块之间所具有的张力，在一定程度上又超越了小叙事，滑向一种新的大叙事。板块之间的连接，似乎不是叙事，但又超越了叙事。
《罗拉快跑》、《好奇害死猫》、《低俗小说》，从自足的板块内部叙事来看，确实是小叙事。如都是小身份的小话语和小主题：拯救恋人、揭示恐怖事件的制造者、展示暴力事件。如果不揭示板块之间的联系，那么相对独立的故事往往不具有普遍价值观，不具有统一性的文化精神，意义多元且模糊，叙事零散。但从板块之间的联系来看，又不能不说是大叙事，至少可以说是一种新的大叙事。板块之间的张力，在一定程度上比统一、完整的叙事模式形成的不可置疑的上帝的话语是更大的话语，它是直抵本质，更深一层揭示本质的话语。例如：一个罗拉快跑的故事，是一个具体的小真实的故事，三个罗拉快跑的故事，表现的是人类面对变化莫测的世界茫然和无法把握的精神状态的本质大真实。如果说传统叙事结构生产连续性的故事，体现文化精神内在线性统一的话，那么板块结构生产的非连续性的故事，体现的是文化精神“涡卷线状的统一性，它受制于一个无穷运的或者超验的逻各斯”，具有不在场的中心，或“混沌”的中心。例如：《低俗小说》，打破时间顺序的故事安排，无序的背后是涡卷线状的人类生存秩序，是超验的生存法则。
“板块本身的叙事各自独立，没有叙事上的关联，使这些板块连为一体的不是叙事，而是整个电影的立意和作品主题。”所谓不是叙事，实是超越性叙事。“如果哲学是隐秘的讲述故事，那么叙事的组织原则也是哲学的和辩证的，彻头彻尾的‘形而上学’的。”板块结构的关联就是隐蔽的讲故事，它超越情节安排和事件布局，进而超越故事进入哲学的、辩证的、形而上的范畴。
以《好奇害死猫》为例，讲的是婚外恋导致的一个悲惨故事。故事内容是：千羽发现丈夫郑重有外遇，而且第三者梁小霞就在自家楼下开了一家美甲店。一连串的惨事发生了：千羽的车被划而且被泼上鲜红的油漆；红油漆从自家玻璃花房的顶上瀑布般地流下来；千羽被红油漆泼成血人；儿子失踪。千羽俨然是受害者，而施害者又显然是梁小霞，因为郑重为了维持婚姻决定和梁小霞分手，梁小霞心有不甘。郑重失去理智，失手杀死梁小霞。最后真相大白，所有的事件都是千羽制造的。按常规这个故事一定是拍成惊悚、悬疑片。但导演张一白不满足于此，他要展示转型社会的众生相以及标本生活，捕捉稍纵即逝的欲望和爱情，以及阶级和地位对欲望和爱情的操纵。板块结构成为他的选择。电影由四个板块组成。每个板块以人物限制性的视角来看事件以增强悬疑性，更重要的是揭示人物的生存面貌。陌陌是具有窥视欲并喜欢用手机拍照的少女；郑重通过婚姻获得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但难抑本能的情欲；保安奋斗对有钱人的生活充满窥视欲和尝试欲甚至还有情欲，为此他帮助千羽制造惨剧；千羽不能确定丈夫爱的是老板的女儿还是真实的自己，不甘心因为是老板的女儿而得不到真爱。板块结构使《好奇害死猫》超越惊悚和悬疑进入大叙事和形而上的范畴。每个人都是充满好奇心和窥视欲同时又被窥视的猫；被欲望操纵而欲望又被阶级和社会地位激发和操纵，这就是当代人的宿命。
三、结构与解构的张力
电影叙事艺术，深受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思潮的影响。
结构主义有两个基本思想：“第一，关注文化作品和实践的潜在关系——使意义成为可能的语法。第二，认为意义常常是内在结构使之可能的选择和组合之间的关系相互作用的结果。正是文化作品与实践的潜在规则吸引了结构主义者们，也正是结构才使意义成为可能。”结构主义所说的结构是整体和意义上的结构。结构展示出一个系统的一些特征。它由几个要素构成，其中没有哪一个要素是能够经历一种变化而不在所有其他要素中引起变化的。
后结构主义不再将叙事作品当作建筑物，当作固体，而是当作叙事上的发明，这种发明所能构建的形式几乎是无法穷尽的。后结构主义叙事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设法保持叙事作品中相矛盾的各个层面，保留它们的复杂性，拒绝将叙事作品降低为一种具有稳定意义和连贯设计的冲动”。
在解构主义看来，结构主义仍然没有摆脱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和逻各斯中心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也是基础主义，认为世界有一种固定的意义秩序，思想、真理、理性、逻辑作为基础是始终存在的。解构不但要摆脱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还要根本超越原来的话语系统。在解构的话语中，被解构的东西并不完全无效，而是变得流动起来，变得亦此亦彼，不好固定。解构自己更是这样，它没有终极目标，它是无限定、无止境的，它也不是相对主义，它只是在每一个不同的上下文脉络中移动或转型。
电影板块结构一方面让结构产生意义，意义成为结构的结果，让结构规则控制作品意义，使作品有整体结构、整体意义，成为一个稳固的建筑物；另一方面板块之间具有矛盾性、复杂性，意义不稳定、不连贯，甚至板块之间相互解构。比如《低俗小说》，金表的故事板块与其他故事板块不连贯，有矛盾。邦妮的处境与其他板块之间也不协调，整个作品意义不稳定，阐释的空间很大。板块结构一方面因叙事超越而有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和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痕迹，另一方面又没有终极目标，让作品意义在板块之间移动和转型。《低俗小说》是如此，《罗拉快跑》也是如此。
四、位态多元的张力
电影是最年轻的艺术，也是最具野性思维的艺术。其野性思维体现在：电影意义生成的方式是测不准的；影像世界是个具有发散性、多义性的辐射体；电影按照自己的扩散性体系创造出支配思想展现过程的法则；电影的逻辑不是反逻辑不是非逻辑，而是感性与理性互渗，不避免矛盾性的原逻辑。电影的野性思维决定了电影的位态。事物所处的位置或弹性形变等态势叫位态。电影位态是由电影观念、实践、地位、功能、价值等弹性形变决定的。电影是什么、电影的功能是什么等问题永远没有，也不可能有，也不需要有明确的答案。正是这些问题的弹性和变化，形成电影位态多元，而板块结构又使其位态具有张力。
100多年的电影实践证明：叙事性的电影是形而下的艺术，又是形而上的艺术；可以直观、感性地将世界现象化，也可以用感性形式进行理性推理；可以描绘实然的世界，也可以描绘可然的世界；可以反映和再现生活，也可以建构和表现生活；可以是事实性叙事，也可以是观念性叙事；可以进行陈述性的叙述，也可以进行施为性的叙述即“并不试图陈述关于客观事物的真相，而是要把关于叙事想说的东西表现出来”。板块结构具有上述多元位态的张力。
板块结构的电影最便于容纳和产生多元位态。《罗拉快跑》是动作片又是哲理片；《低俗小说》是暴力美学和宗教拯救的集合体，是黑色动作片，又是白色哲理片；《好奇害死猫》是惊悚片、悬疑片，又是社会生活片；《最好的时光》是古装片又是时装片，是历史片又是现代片。它们既是追求票房的商业片，又是探索电影可能性的探索艺术片；是意念化、观念化、表现性的作者电影，又是极具观赏性的通俗电影。
当今电影发展的趋势是：一方面追求类型化，一方面追求多元性。《好奇害死猫》是立足类型又超越类型的尝试，而板块结构提供了尝试的可能性。有人认为板块结构冲淡了《好奇害死猫》的惊悚和悬疑效果，既然要追求悬疑和惊悚，就不要有社会人生问题的揭示和思考，后者是类型片难以承载的。本文认为：正是板块结构使得类型片具有超越性，板块结构也正是有学者建议的，能满足受众的多元需求的“果仁巧克力结构”。喜欢巧克力的从惊悚悬疑中得到满足，喜欢果仁的从社会人生问题的揭示中得到启发和满足。
综上所述，板块结构是充满张力的电影叙事艺术。但板块结构始终只是一种另类的非常规结构，是充满风险的结构艺术。驾驭不好，板块结构极易刻板、做作，形式大于内容，观念强加于故事。越是具有张力的叙事艺术，也是越难以驾驭的，越有风险性的，这也许就是艺术的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