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县的文本研究与思想阐释_宇宙起源论文

衡县的文本研究与思想阐释_宇宙起源论文

《恒先》的文本研究与思想解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本论文,思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恒先》是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的一篇,出土地不明,1994年入藏上海博物馆,2003年正式公布了图版和李零先生厘定的文本。自《恒先》公布以来,至今已经12年了。这12年来,研究《恒先》的热情持续不断:关于《恒先》13简的重新编连,不断有新的方案;关于《恒先》的文义及思想,不断有新的解释;对于《恒先》的英文翻译,也出现了不同的版本。各种见解和争执倾向于强调彼此的差异,其实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砥砺和含摄,共同推进了对《恒先》的释读和理解。本文在考察和反思相关研究的同时,也对《恒先》的释读断句和思想解释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恒先》十三简的编连及其合理性

       《恒先》全篇共十三简,“是一篇首尾完具的道家著作。”①因为编绳断绝,原有简序已经错乱,现在的简序是以李零先生厘定的文本排序为准。后来不断有人提出新的编连方案,这些努力对于我们深入理解这个文本,当然具有启发作用,但是在我看来,意义是有限的,因为没有哪一种编连方案能够因为重排简序而改变文本的思想逻辑。因此,调整简序的意义主要在于重建文本表达的通畅性,并没有发挥扭转《恒先》思想逻辑的作用。这样说并不意味调整简序没有意义,毕竟,即使从思想的表达来看,表达的清晰流畅,也是非常重要的。

       就我所见,在李零先生厘定的文本公布之后,还有以下几种不同的编连方案:

       (一)庞朴先生的编联

       庞先生移动第8、9简两支简,插入4、5简之间。这样形成的简序是:

       1-2-3-4-8-9-5-6-7-10-11-12-13

       按照庞先生的编连,形成了第4简下接第8简,第9简下接第5简,第7简下接第10简的新简序。关于前两个连接,庞先生没有提出理由。而对于第7简下接10简,他的理由是:“因为‘举天下之X’各句,是一气呵成的。”②庞先生第7简下接10简的编连,后来被广泛接受了。

       最倾心接受庞朴先生排序的,是邢文教授,他甚至以绝决的口吻说:“楚简《恒先》的编连并没有太多的空间可供商榷。《恒先》内在已有的修辞结构,决定了《恒先》只有一种编连和分章方案。”邢文认为,《恒先》有“完整而巧密的修辞结构”,其特点是“联句对偶式排偶修辞”。除了举例说明,邢文还列出表格,予以展示。邢文认为,“充分认识楚简《恒先》的修辞特征,按照简文内在文献结构去解读《恒先》,使楚简《恒先》的释文分章最终有可能定稿。”他把《恒先》分成了六章。③

       邢文的工作最引我注意的,并不是他对《恒先》修辞结构的分析和他的分章方案,而是他对第二章前半段的重新断句。邢文的第二章从“往者未有天地”始,到“非生违,依生依”止。我关注的是他对“往者未有天地”到“气是自生自作”一段的断句。这一段,李零先生厘定本的断句是:

       有始焉有往者。未有天地,未1有作行,出生虚静,为一若寂,梦梦静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

       这一段话,李学勤先生认为,“往”字下漏一重文号,当补出“往”字,以“者”字下属,构成“有始焉有往。往者未有天地……”的句子。李学勤先生的这个意见,被大多数人接受。邢文追随李先生,也这样读,并对整段文字重新进行标点,形成了这样的句读:

       往者未有天地,未1有作行出生。虚静为一,若寂寂梦梦,静同而昧(未)或萌(明)。昧(未)或滋生,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

       从思想解读的角度,我倾向于接受邢文的断句。尤其是把“出生”上属,构成“未有作行出生”的句子,比下属构成“出生虚静”的句子,更合理一些。但是,邢文多出一个“寂”字(以斜体加下划线表示,下同),虽然这样构成的“寂寂梦梦”,用以表示宇宙之初的情状,在意思上是恰当的,但是邢文没有提出理由,说明加上这个字的根据何在。同样的情况还见于邢文标点的《恒先》文本的后半部:

       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其冥蒙不自若作■,若作,庸有果与不果?

       这里又多出“若作”二字,邢文同样没有提出补出的理由。不过,从邢文的两处补字可以看出,他遵循的是重文补字的方法。李学勤先生补“往”字,是认为此处漏失了一个重文号,可以猜想邢文的补字也是根据同样的理由。只是这种补字,其合理性的界限在哪里呢?如果补出原本没有的文字,是否应该加以说明并提供理由呢?

       邢文对这一段的断句也不同于李零先生,把李零先生的“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改变成“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这种断句在我看来更合理一些。2004年我初读《恒先》,对于这一段也有自己的断句。我的断句是:

       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亓冥蒙不自若。作■,庸有果与不果。

       我的断句获得了认同。相关内容下文再讨论。

       (二)顾史考教授的编连:

       顾史考教授只调整了一支简的位置。他把第4简与第3简换位,使第4简插入到2、3简之间,形成了这样的简序:1-2-4-3-5-6-7-8-9-10-11-12-13。

       按照顾教授的简序编连,第2简下接4简,成“恒气之2生之生行,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有点不成句。而顾教授希望构成的句子是“恒气之2行,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所以他设想这里有衍文,“之生”二字是多余的。但是实际上,若要构成顾教授希望的句子,需要删除“生之生”三个字,不知道何故顾教授看漏一字。

       顾教授编连的好处是把“浊气生地,清气生天”与“气是自生自作”直接关联,形成这样的句式:“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2行,浊气生地,清气生天。”这样的文句对气化生成宇宙的描述比较流畅,缺点是要改变文本。如果改变文本是允许的,那么改变的条件是什么呢?如果是为了文义,那么谁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增删文本了。顾教授的编连因此受到了一些批评。

       (三)曹峰教授的编连

       曹峰教授赞同庞朴先生第7简下接第10简的编连,但是不同意庞先生挪动8、9简插入4、5简之间的编连,他认为“第四号简与第五号简之间的文气贯通,不容打断”,并且“‘采物’是一个固有名称”,不能破读。④因此,曹峰的编连只挪动了一支简,即把第10简挪出,插入第7、8简之间,形成了这样的简序:1-2-3-4-5-6-7-10-8-9-11-12-13。

       这样的编连使第7简下接第10简,与庞朴先生相同。但是庞先生挪走了第8、9简插入第4、5简之间,使第7简下接第10简之后,就顺序数下去了。而按照曹峰的编法,第10简还需要下接第8简,第9简还需要下接第11简。

       第10简下接第8简,必须对相关句子重新断句,才是可能的。原来第10简下接第11简,按照李零厘定本的断句,形成的句子是:

       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亓冥蒙不自若作■,庸有果与不果。

       李零的断句使第10简最后三个字“果天下”与第11简开头的三个字“之大作”构成一个句子,这样,这两支简就必须连接,不能拆开。所以,曹峰要让第10简下接第8简,就必须采取不同于李零的断句。曹峰的断句是:

       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多采物,先者有善,有治无乱。

       上文提到,我读这一段,是读作“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亓冥蒙不自若。作■,庸有果与不果”。我的理解是,《恒先》在这里说到了两种不同的作,一种是“天下之作”,一种是“天下之大作”。“天下之作”是人为之事,而只有强者才能成功地实现自己的意图,“强者果”正是对这一点的肯定,所以“强者果”之后应该加句号。而“天下之大作”说的是与人为不同的另一种作为,“亓冥蒙不自若”就是对这种作为的说明。此句有非人为且无为而无不为的意思,与道家一贯强调的人为与自然的对应是一致的。“作”应该单独成句,呼应前文的“天下之作”。李零的厘定本把“作”字上属,成“亓冥蒙不自若作”句。他之所以这样断句,是因为原文的“作”字之后有表示句读的墨点,必须在这里点断。而按照我的理解,“亓冥蒙不自若”是对“天下之大作”的说明,正如“强者果”是对“天下之作”的说明一样,所以在“亓冥蒙不自若”句后,应该加句号结束。而“作”字单独成句,呼应前文的“天下之作”,并引导出人为之作必定有“果与不果”两种可能。我认为这样的断句文从理顺,也符合“作”字之后有墨点而必须断句的文本要求。

       曹峰教授的编连方案让第10简下接第8简,必须在“强者果”之后断句,这样第10简剩余的“天下”二字,才能与第8简的“多采物”连上,构成“天下多采物……”的句子。如果按照原来的读法,无论是读成“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还是读成“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曹峰的编连都不可能进行。我采用“强者果”的断句,是出于思想理解,曹峰则从文本编连的角度采取了同样的读法。这种不约而同的契合,支持了我的理解。曹峰的编连让第9简下接第11简,成“恒气之生,因9之大。作■,亓敦蒙不自若■。作■,庸有果与不果。”这是比较通顺的。曹峰把《恒先》分为上下两篇,上篇四章,下篇三章,一共七章。

       仔细阅读曹峰的编连和断句,可以看到某些理解正在成为共识。除了“强者果”和“作”字单独成句,还有“往者未有天地……气是自生自作”一段的标点。前文说到邢文教授重新标点了这一段。在这里可以看到曹峰教授也有同样的标点。我不知道他们中哪一位更早一些,彼此之间是否相互影响,或者早就有其他人这样逗读?或者在当时颇为盛行的读书班里形成了共识?我不能断言。就我的阅读来说,我是先读到邢文的文章,之后才读到曹峰的文章的。曹峰提到,北京师范大学的李锐教授指出“寂”字下有重文号(是李零先生漏识了么?),但是李锐读作“寂水”,董珊改释为“寂寂”,他从董珊说,所以写为“寂寂”。⑤提供了补“寂”字的理由。这是邢文的文章没有提及的。

       曹峰的断句还有许多精妙之处,例如把“作行出生”点断,成“作、行、出、生”,这样“作行出生”就更加具体地表示着四个不同的动作。还有“求欲自复,复3生之生行,浊气生地,清气生天”一段,曹峰也进行了重新标点,成为“求欲自复,复3生之。生行,浊气生地,清气生天”。这样以“生行”来引导“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或者以“浊气生地,清气生天”使“生行”具体化,都使《恒先》思想的细节更加精准。

       (四)夏德安教授的编连

       夏德安教授的编连方案是挪动第10、11两支简,插入第7、8简之间,形成第7简下接第10简,第11简下接第8简,第9简下接第12简的简序:1-2-3-4-5-6-7-10-11-8-9-12-13。

       让第7简下接第10简,这是庞朴先生最先提出来的,这个意见也为夏德安教授所采纳。往下,夏教授让第11简下接第8简,第9简下接第12简。第11简是一支恰好的简,正好结束在一个完整的句子上。这就要求与它相连的那支简,也要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开头,第8简大致能够满足这个要求。所以夏教授让第11简下接第8简,算是比较方便地接上了。但是,他让第9简下接第12简,成“恒气之生,因9举天下之性同也,其事无不复”的连接,就有点怪异,有点不成句。

       从以上几种新的编连和断句来看,可以看到一些理解逐渐成为共识,比如第7简下接第10简的编连方式、“强者果”的断句、“作”字单独成句、“往者未有天地”一段的重新标点等等,就越来越成为被广泛认同的理解。

       二、断句与理解

       出土文献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序,一是厘定文本,一是解释文本。厘定文本包括文字厘定(俗称认字)、简序编连、逗读断句等等。而解释文本又有学术解释和思想解释的不同:学术解释是考察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文本关系和内容相应等等,而思想解释是考察出土文献的思想内容、思想的特点和逻辑以及思想的意义等等。当然,厘定文本和解释文本并不能截然分开,认字就与文本内容的确认相关,而编连和断句与如何理解文义也分不开。但是总的说来,厘定文本是第一序的工作,解释文本是第二序的工作。

       在出土文献的研究次第中,思想解释是比较靠后的,却是我最有兴趣的方面。《恒先》是一个思想性很强的文本,是中国思想史上探讨宇宙理论的最早一个较为成熟的文本。《恒先》论述了宇宙如何从朴、静、虚的状态变化为具象的、动态的和实在的世界,这个化生历程所显现的原则,如何体现在名言世界的构建上;《恒先》指点人们理解这种建构,以“复”去领会和获得宇宙之初的虚静和整全。这个主题与《淮南子》的宇宙论颇为一致。《淮南子》的宇宙生成论,也是论说宇宙从静谧到活动、从虚无到万有、从混冥到剖判、从幽暗到光耀的演变,并且以一个“一”“二”“四”的分化历程来具体呈现宇宙的生成过程;也是在论说宇宙生成的同时,一再提示复、反的必要;也是以宇宙生成的理论模式为基础,来解释人类社会的历史演进和确立人类社会的当然之则。因此,尽管《淮南子》和《恒先》的具体论说是各有特点的,但是它们在想象和论说宇宙生成的模式上却是一致的。正是这种结构的相似,提示我关注中国古代宇宙理论之间的继承关系。在反复的阅读和比较之后,我认为《恒先》的宇宙论是《淮南子》的理论先导,因此以“《淮南子》宇宙生成论的理论前史——《恒先》解读”为标题,撰写了我的《淮南子研究》第七章,从宇宙生成的角度对《恒先》文本进行思想解释。我把《恒先》分为9章,认为前5章论说自然宇宙的生成,后4章讨论人文世界的建构。这是《恒先》的两条线索,这两条线索之间存在着本末关系:自然宇宙的生成为人文世界的建构提供了模式。⑥

       我关心的是《恒先》的思想解释。因为自己不做第1序的工作,我的思想解释多以李零、庞朴、廖名春等先生对文本的厘定为基础。但是也有几处我根据自己对思想的理解,重新进行了断句。我的新断句主要有这样两处:

       一是第三简的“生或者同焉”,我认为应该在“生”字后面加逗号,使“生”独立成句。按照李零先生的厘定,这一段的全文是:

       “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

       我的断句是:

       “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

       在恒气之间用顿号点开,对“恒”与“气”进行区分,是接受廖名春先生的断句。“不独”之后加逗号,是接受庞朴先生的断句。我增加的是“生”字后加逗号,与“或者同焉”断开。按照我的理解,这一段的论述,已经进入到宇宙生成的“有气”阶段,而“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是这一段的主要思想。这一段先说“气是自生”,再说“气是自生自作”,表现出中国思想不外求动因的基本特点。这个特点在第一简的“自厌不自忍”中已经有所表达,这里则在“气”的生成层面再次予以确认。按照《恒先》这一段的论说,“恒”并不产生“气”。那么,“恒”与“气”是什么关系?我认为是参与的关系。这种关系在“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这一句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而“生,或者同焉”这一句,则是对这种参与关系的再次确认和进一步说明。《恒先》有“或,恒焉”之说,故“或”可以视为“恒”的别名。“生,或者同焉”这句话里的“生”,是指“气之生”,而“或者同焉”,则是强调“或”在“气之生”中的参与作用。因此,如果“生”后不加逗号断开,则这一层参与的作用就没有强调出来,反而容易导致“生或者”的误读。邢文就是读成“生或者,同焉”。在我看来,这种读法会造成思想解释上的混乱,因为“生或者”提示了“或”的生成者,那会是什么呢?

       Erica F.Brindly等三位美国教授翻译了《恒先》。⑦他们对这句的翻译是:“The same can be said of the process during which space is engendered.”他们的翻译,就是以“生或者”为句读而进行的。只不过按照他们的翻译,“生或者”成了“或”的生成,成了“或生”而“者”表示停顿,“同焉”则有点虚化。我不赞同他们的翻译。认为这一句翻译成“Space took a part in the occurrence of qi”更好一些。

       我的第二处重新断句是第十简到第十一简的“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亓冥蒙不自若作■,庸有果与不果。”我按照自己的理解,读成“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亓冥蒙不自若。作■,庸有果与不果”。如此解读的理由,上文已经说过,此处不缀。就其特点而言,这样断句首先强调了“强者果”,即强调强者才能实现自己的意图。因为这一段的上文是论说名言世界的建构,所以“强者果”的具体内容,就是强者才能够成功地为这个世界建立规矩和范式。我让“作”字单独成句,是把“果与不果”理解为“作”的两种可能。逻辑地看,“作”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两种可能都是可能的,都不能排除。

       我以“强者果”结句和以“作”字单独成句,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认可。我所谓的认可,是说别的专家也有这样的读法,而不是强调他们一定是受我的影响才这样读的。大家面对同一个文本,英雄所见略同,是完全可能的。

       曹峰与我的断句相同,他的新编连甚至要求他必须在“强者果”之后结句,这一点前文已有论说。而按照他第9简接第11简的编连,成“恒气之生,因(简9)之大。作■,亓冥蒙不自若。作■,庸有果与不果”的句子。旧编连所构成的“天下之大作”句子没有了。曹峰把第11简开头的“之大作”断开,“之大”与第9简的“因”连接,成“恒气之生,因(简9)之大”,句号断开自成一句。“作”字单独成句,下文的“作■,庸有果与不果”,“作”也单独成句。曹峰的读法也支持了我的“作”字单独成句的理解。

       Erica F.Brindly等三位教授对这一句的翻译,也认同了我的读法。他们的翻译是“Regarding the arising in the world:it is the forceful who get results”,显然是以“强者果”断句而成意。⑧他们对“作”的理解,也是让它单独成句,与我的理解相同。他们的翻译在英文世界对《恒先》的研究中得到了认可。大约在2011年,在美国任教的黄勇教授委托我审读一篇关于《恒先》研究的英文论文,作者在论及“强者果”这一段时,用的就是Erica F.Brindly等三位教授的翻译。我很高兴有英语世界的同道,但是对于他们的翻译,我也不完全赞同。我的《恒先释读》原本是《〈淮南子〉研究》的一个章节,于2004年出版。后来单独成文,修订后以《恒先义释》发表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随后又译成英文发表于Frontiers of Philosophy in China2008年第3期。关于“强者果”这一句,英译是这样的:“For all the events in the world,only those who are powerful can succeed.”我认为,这个翻译强调强者之所为,是人间的事务,与《恒先》此处对名言世界的讨论,更加匹配。

       显然,尽管学者们对《恒先》的理解仍然多有不同,但还是有一些共识在彼此的讨论和借鉴中逐渐达成了。

       三、“恒先无有”的重新解释

       在理解《恒先》文本的诸多差异中,如何解读首句“恒先无有”,值得进一步探讨。

       理解这句话的首要分歧,是“恒先”是否一独立概念。李零先生的《说明》指出,“‘恒先’是‘道’的别名。”“‘恒先’就是指先天地而生,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作为永恒创造力的‘道’。”⑨把“恒先”等同于“道”,肯定“恒先”是一个独立的概念。李学勤先生持同样意见,甚至明确断言:“‘恒先’在此应当连读,作为一个词。……‘恒先’即大全、太清、太虚,也就是道家的道。”⑩按照“恒先”为一独立概念的读法,“恒先无有”的含义是:“恒先”是“无有”的。

       与李零和李学勤不同,庞朴先生的读法潜在地把“恒”与“先”分开了。庞先生认为:“恒先:极先,绝对的先,最初的最初,屈原《天问》所谓的‘遂古之初’。”(11)按照庞先生的解释,“恒”成为对“先”的修饰。因此,尽管庞先生没有明说要分开“恒”与“先”,但是他的读法隐含着分开的意思。后来就有人朝着分读的方向来理解《恒先》首句。例如王葆弦先生,就认为《恒先》首句当读为“恒,先无有”。(12)意思是“恒”“先于”“无”和“有”。还有人把“先”理解为在“恒”之“先”,于是“恒先无有”的意思,就是“恒”之“先”是“无有”的,或者说“恒”之前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恒”是宇宙生成的起点。

       以上几种读法对《恒先》首句的理解,或以为“恒先是无有的”,或以为“极先是无有的”,或以为“恒是先于无和有的”,或以为“恒之先是无有的”,看似颇不相同,但是,这些各个不同的解读其实也有共同之处,这就是它们都肯定宇宙生成有一个“实在的”起点,“恒先”或者“恒”或者“极先”,就是这个起点的标志。因此以上读法,都是把“恒先”或者“恒”理解为名词的。

       我希望探讨一种新的理解,这就是把“恒先无有”的“恒”读做动词,把“恒先”理解为从当下回身向“先”追溯,而“无有”则是回溯的结果。我想强调的是,在追溯宇宙本源时,中国思想不会“落实”,无论是落实在一个起点上,还是落实在某个质点上,中国思想并不走这样的路。中国思想追溯起源,通常会强调起源的“无有”,或者起源的朴、静、虚,然后讲“有”如何从“无有”的朴、静、虚中渐渐“生长”出来。因此,把“恒先”或者“恒”作名词理解,会有固化起源的偏颇,并且使宇宙生成成为线性的。

       我倾向把“恒先无有”的“恒”读做动词,固然有我对中国思想基本气质的理解为基础,但是在文字上,也有魏启鹏教授的考辨为根据。长沙马王堆出土的《道原》,首句是“恒先之初”,与《恒先》首句的“恒先无有”类似。魏启鹏先生案:

       恒,读为縆,穷究、追究。《文选·班固:〈答宾戏〉》:“潜神默记,縆以年岁。”李善注引《方言》:“縆,竟也。”《广雅·释诂四》:“竟,穷也。”(13)

       魏先生把“恒”读作动词,意思是穷究、追究。我把他对《道原》“恒先之初”之“恒”的动词读法以及词义挪移过来解读《恒先》首句的“恒先无有”,认为这种读法更能够表现中国古代宇宙论思想的特质。以动词的读法,“恒先无有”的意思就是:当我们从当下回身去追究“先”,终究会遭遇“无有”。

       把首句的“恒”读为动词,《恒先》中的其他“恒”字如何理解?“恒”在《恒先》中出现了6次,除了首句的“恒先无有”,还有“恒气之生”(两见)、“恒莫生气”、“或,恒焉”、“得其恒而果遂”,(14)这后几处“恒”字,都具有比较抽象的哲学含义,描述了“恒”在宇宙中的作用,显然不能读为动词。如果把首句的“恒”读为动词,理解为对宇宙本源的追溯,如何理解后面这几处“恒”的词性和含义呢?

       我认为,首句的“恒”意味着对宇宙本源的回溯,回溯而遭遇“无有”到朴、静、虚时,就只能停下来,因为再往前,则言无所称。《淮南子·俶真训》对于“有”“无”有一个著名的定义,曰“有”“可切循把握而有数量”,“无”则“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所以,中国传统的宇宙生成论最终都会以“无中生有”为起点。必须说明的是,这个起点,不是实在的起点,而是论说的起点,《老子》就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所谓“名”,称名而已,并非在物理上予以确定。“恒先无有”的“恒”是往后回溯,之所以回溯到“无有”处停下来,是因为再往前没有论说的可能,如果一定要说,则只能如庄子指点的那样,陷入恶性追溯。大家都知道《庄子·齐物论》那一段拗口的话:“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这段话清楚揭示,如果一味往后做线性追溯,必定逻辑地陷入恶性追溯。因为如果愿意,就可以无限添加“未始有夫”,来无限地追溯。庄子用了这样一段拗口的话来呈明追溯的无限可能,同时也用这句话质疑和否定了确然的起点。

       按照我的理解,《恒先》首句是从当下转身往后,追溯从前(先),这种追溯到“无有”而止,这个“无有”以及说明“无有”的朴、静、虚,是“恒”(穷究、追溯)的结果。而《恒先》后文的几个“恒”字,就内含着这个追溯的结果且表征着这个结果。所以,后面几个“恒”字,就词性而言是名词,就内涵而言则蕴含着“无有”和说明“无有”的朴、静、虚。也就是说,《恒先》所有的“恒”都有相同的内涵,不同之处只在于,第一个“恒”指点由追溯而获得内涵的过程,后面的“恒”则内蕴追溯的结果,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内涵。

       把“恒先无有”的“恒”读为动词,句中的“先”字也能够因此与文中其他“先”字的含义更加一致。中国古代的宇宙论,最初都是探源式的生成论形态,这种形态的宇宙论蕴含着浓厚的历史感或者历时感,而“先”就提示着这种历时性,蕴含着“先”(当初)与“后”(当下)的对照。“先”字在《恒先》中出现了9次,都明确表达先后的意思,“先者有善”“先有中,焉有外”之类固然如此,“恒先”之“先”作为“先”,也是因为有“后”的参照,是在“后”的当下转身回溯,一直追到言无所称的极致而获得的“先”。这个“先”不是一个固着的点,只表示回溯的尽头,仍然有先后的关系存在。有先后对应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恒先》还不断论及“复”,而“复”,恰好就是从“后”而“复”“先”。总之,“恒先”之“先”,不是无“后”的孤立之“先”,而是从“后”回溯(恒)得来的“先”。如果以为“先”是一个确然的起点,就使主张循环的中国思想变成线性的了,这就大大违逆了中国思想的特质。老子论“道”,一定要说“周行而不殆”,这是排斥确然起点的。庄子拗口的话,也是以荒谬的追溯来质疑起点。所以,起源论的宇宙生成论尽管要溯源,但也努力地避免确定一个起点。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整全性而言,“道”和“一”是一样的,《老子》的后世注本,也多有“道,一也”的解释,那么,为什么老子一定还要说一个“道生一”,然后才由一来生二生三?就是因为“一”标志着开端,可以生二生三,而“道”是无始无终的,是“周行而不殆”的,不能被离析为二,不能被多元化为三。所以,解读《恒先》首句,也要避免确认起点,否则,恒就变成一了,而不能发挥与道相同的作用。而众多的解读似乎对此并不自觉,这是我提出读“恒”为动词表示“穷究”“回溯”的原因。我认为,只有这种读法,才能克服上述误解。

       《恒先》是一个复杂的文本,我们期待更多的讨论来廓清它的义涵。

       注释:

       ①李零:《说明》。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87页。

       ②庞朴:《〈恒先〉试读》,见姜广辉主编:《中国思想史研究通讯》2004年第2辑。

       ③邢文:《楚简〈恒先〉释文分章》,《中国哲学史》2010年第2期。

       ④曹峰:《近年出土黄老思想文献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66页。

       ⑤曹峰:《近年出土黄老思想文献研究》,第87页。

       ⑥见拙著:《自由与秩序的困惑——淮南子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32-249页。

       ⑦Erica F.Brindly·Paul R.Goldin·Esther S.Klein:A Philosophical Translation of the Heng Xian见Dao(2013)12:145-151。

       ⑧三位美国教授的翻译文本末尾列有参考文献,没有提到我的英译文本。

       ⑨李零:《说明》。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第287页。

       ⑩李学勤:《楚简〈恒先〉首章释义》,见姜广辉主编:《中国思想史研究通讯》2004年第2辑。

       (11)庞朴:《〈恒先〉试读》,见姜广辉主编:《中国思想史研究通讯》2004年第2辑。

       (12)王葆玹:《黄老与老庄》,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6页。

       (13)魏启鹏:《马王堆汉墓帛书〈黄帝书〉笺证》,中华书局,2004年,第238页。

       (14)还有一处“无许恒”,廖名春重新厘定为“无忤极”,从廖读,故不纳入统计。见廖名春:《上海藏楚竹书〈恒先〉新释》,《中国哲学史》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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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县的文本研究与思想阐释_宇宙起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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