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乡村:坚硬的现实主义——以《血色清晨》、《被告山杠爷》、《天狗》为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天狗论文,为例论文,现实主义论文,坚硬论文,血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乡村题材是中国电影的重要组成。早在南国影剧社建立之初的1926年,田汉就筹拍《到民间去》,虽种种原因最终没有搬上银幕,但体现了早期电影创作者俯身民间、关注乡村底层的情怀。这种情怀促使一代又一代的电影人推出乡村题材的佳作,即使那些看上去不以表现乡村为主的作品仍因立足于这片坚实的土地而生机或忧郁,《早春二月》(1962)、《阿Q正传》(1981)、《喜盈门》(1981)、《老井》(1987)、《血色清晨》(1989)、《秋菊打官司》(1992)、《被告山杠爷》(1994)、《吴二哥请神》(1995)、《我的父亲母亲》(1998)、《天狗》(2006)……国产电影总体的现实主义品格已为不少论者证明,但具体而言又特色各异,诗意盎然的、喜气洋洋的、悲情静穆的……与剧情、创作者、现实景况都有关。众多影片中,《血色清晨》(李少红)、《被告山杠爷》(范元)、《天狗》(戚健)自成一条线,在这里,现实主义“写真实”原则极少被中庸传统削弱,乡村中国的阴霾、灰黯得以呈现,强烈的忧患意识和人道情怀使它们悲怆而不悲观、愤怒而不绝望。与大量号称现实主义又刻意美化诗化的影片相比,它们骨感、质感,以一种宁折勿弯的勇气,撑起现实主义的天空。
一、苦涩乡村生活的写真
《血色清晨》、《被告山杠爷》、《天狗》是各自出品时代乡村底层的准确注脚。80年代末,封建积习作用明显,莫须有的处女膜问题将红杏和她的家庭推入绝境,并导致乡村教师李明光命丧斧下。改革开放已提出好几年,偏居四川乡村一隅的山杠爷和乡亲们仍深深困惑于现代法律与传统伦理的矛盾。同是穷乡僻壤,李天狗的问题不同于红杏和赵山杠。红杏和山杠爷的遭遇表现了乡村通往现代化路途的艰辛,特别是克服陈旧意识的困难,《天狗》则表现了中国式“现代化”过程中或完成后乡村新的格局和矛盾。曾禁锢红杏的旧式伦理似已消失,代之并非真正意义的民主文明,而是以金钱为准绳的新势力。山杠爷式粗暴但无私的家长不见了,代之是混合着暴发户颐指气使和土匪恶霸气的乡村新贵,这一切很大程度要归咎于十余年来乡村实际上的财富分配不均,而市场经济又使所有阶层的人们价值观空前一致,当李天狗遭到围攻时,不见村民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和怜悯。
普通村民的生活状态代表乡村的生活水平。如果不是太穷两个哥哥熬成老光棍,红杏不会违心嫁给强娃以换娶其病姐。因为别无其他经济来源,对乡亲们来说,孔家三兄弟的金钱诱惑比武力威胁更来劲,致使也曾行伍中人的孔清河为两千元借款向惺惺相惜的转业军人李天狗大动干戈。从《血色清晨》到《天狗》,十多年过去了,乡村的物质生活并无根本性变化,而伦理道德却大幅度滑坡。全村只有李明光有光屁股画片(电影杂志),乡亲们便认定他是使红杏失贞的人,尽管是不符逻辑的推测、欠缺文明素养对女人贞洁的价值判断,但也表明此时乡村尚存留自发、淳朴的精神性追求。围绕李天狗的村民与村霸的目的一样赤裸裸——金钱,物质诱惑摧毁了传统道德与基本的人道关怀。这种破坏力表现在通常作为传统美德化身的年长者身上,他们以圆滑世故实际更彻底和周到的充当了新兴恶势力的帮凶,如老板筋、厚眼镜、老七叔。
建国以来农民和国家政策有两次“蜜月”,一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的初期,二是国家政策扶持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的90年代中期(集中在东南沿海)。多数时候工农发展严重不平衡,政策性的工农产品价格“剪刀差”使农业长期无偿的资助工业。《血色清晨》和《天狗》的故事都发生在物质贫乏的内地山西,强娃是《血色清晨》的次要人物,却是一个危险的符号,某种程度上整个事件都因他而起,他却抽身事外。婚礼晚上强娃大摆宴席并请村民看电影,将数张面额一百元的钞票张扬地贴在墙上,村民们艳羡不已,但他又说:“城里女人不能做老婆,讨老婆还是乡下女人,老实。”如果新郎不是“见过世面”又有钱的强娃,事情是否还会这样?强娃身上冒出金钱对乡村异化的苗头。十多年后,强娃成长为《天狗》中软硬兼施更有钱有势的孔家三兄弟。经济决定上层建筑。在物质基础没有上去的情况下,上层建筑(对物质享受的主观要求)却借助从城市刮进乡村的消费风提前到来,整个村庄的人呈现出集体异化的状态也就不那么奇怪了,这也是乡村中国千万个村庄的缩影。
相比之下,《被告山杠爷》是敦厚的,小桥流水人家、宽厚凛然的长者,世外桃源的表象下是乡村宗法对个体生命的漠视和戕害,可悲的是山杠爷和乡亲们浑然不觉。杠爷对村民实施家长式管理,对上级指令严格照办,有些雷同古时臣子的愚忠,为落实春耕指示,不顾明喜等人在外打工的实情,想尽一切办法逼其回家,与《天狗》村霸对护林员出示上级文件熟视无睹形成对照。经济风基本未吹进山杠爷的堆堆坪,经济“能人”未出现,杠爷以其高风亮节赢得尊重。在“孝廉”与“贤能”之间,传统择官方式是宁前勿后,造就了不少平庸的官员,山杠爷政绩斐然,但以过时非人道的方式达到。明知孔家兄弟集大恶于一身,《天狗》村民们还是驯服于他们的“大能”(赚钱)。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并非一朝形成,《红月亮》(孙沙,1996)即是过渡性文本。豆豆被村里企业家土改强奸,从家人一致要告土改,到村长从全村经济和就业出发力阻、土改以钱收买女孩父兄、村民大会举手表决是否告土改,最后豆豆无能为力。
从《血色清晨》、《被告山杠爷》到《天狗》,联系同时期其他类似题材影片,有一条清晰的线索:传统伦理道德价值观在乡村走向崩溃,拜金主义逐渐大行其道。随着全民经济的发展,绝对意义的乡村物质水平有所提高,但幸福指数无论相对城市还是乡村本身甚少增加或许还相对下降。乡村从传统陋习的承载者变成金钱的俘虏。
二、艰难的启蒙
崔志远先生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分为两大类:启蒙的现实主义和阶级分析的现实主义,分别由鲁迅和茅盾开启。国产电影和文学联系紧密,《血色清晨》、《被告山杠爷》、《天狗》不但有文学依托,更与鲁迅式析出国民劣根性以唤起疗救注意的精神内涵一致。
与贾樟柯的冷静旁观不同,此三片浸透了创作者的主观情感。戴锦华将《血色清晨》誉为1989年后的杰作之一,一部有“陈陋、颓坏、因之而至成为残酷的社会仪式”,有“‘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式群体”,有“经典的‘看客’般社会心态,文化文物化式的死灭过程”的电影。慢镜头表现狗娃那一斧头砍下去,有评论写到:“导演用忧郁的目光掠过这片乡土”。谈到拍摄《天狗》的动机,戚健提到张承志及其《心灵史》,《天狗》与《心灵史》一样讲述信仰与守护,看似与时代精神气质脱节,导演甘愿为之付出,以给心灵深处的疼痛和震撼一个交待。《天狗》的旗帜鲜明利于信仰、正义这些久违其实又是人类社会的基本价值观抵达观众内心。《被告山杠爷》没有《血色清晨》和《天狗》一以贯之的强烈批判,前半部保持批判的眼光,越到后边创作者态度越游移,5个镜头不同角度拍摄乡亲们跪送杠爷,也流露出创作者理智和情感的矛盾。《血色清晨》暴露了传统伦理“吃人”的一面,故能坚定不移的批判;山杠爷用粗暴的手段将堆堆坪治理得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对这个小社会的批判须从更历史、综合的角度。创作的目标是给疲软的时代一剂强心丸,抱着娱乐或迎合心态的导演对这类题材多半敬而远之。故事外创作者自觉不自觉成为启蒙主体,只有努力站在比观众高的位置才有较好的启蒙作用。
《血色清晨》和《天狗》有清晰的“启蒙—被启蒙”模式。李明光是《血色清晨》村里唯一上过初中的村小教师。李天狗的启蒙者地位由阅历(昔日战斗英雄)和信仰(坚决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带来。它们都上演了鲁迅先生慨叹的“以众虐独”。李明光在众人眼皮底下被砍死,李天狗差点死于村民群殴之下。斧头砍人实际不过2分钟,片中用20多个镜头细细描摹李明光的惨死。从昏死的李天狗清醒过来到林中灭掉孔家三兄弟,影片紧锣密鼓的用了50多个镜头。启蒙者的结局是死或近乎死。启蒙角色从出场就弱势:李明光孤身一人任教此地;瘸腿的李天狗领着妻和幼子从外地闯入。乡土社会是熟人的社会,“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正是李明光的知识、李天狗的信仰和勇气使他们成为公敌。
同样是不熟悉的法律和公安,却把堆堆坪的长者、一把手赵山杠送上警车,但乡民们始终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县里公安也没有合理解释,法律显得过于不近情理和严苛。电影抛出问题:传统如何与现代化进程恰当结合?由于影片表现过多对传统的流连致使略有反启蒙之意。
三、影像:冷峻与荒诞
与贾樟柯、王超、王兵等以准纪录方式制作、近自然主义的审美不同,《血色清晨》、《被告山杠爷》、《天狗》影像上亦展示了另一样风采:不刻意用长镜头体现创作者的冷静或表现角色间的僵持;充分利用剪辑,画面流转与情绪变动共鸣;指向鲜明,不放弃或隐藏对观众的导向作用。贾樟柯式现实主义是冷静的,《天狗》式影片则是冷峻的,它们都不避讳现实的恶,前者趋向不带感情色彩的展示后者更有逼视的意味进而达到尖锐批判之效。
且看李明光之死:(近)李明光扑到墙上转身来,捂着受伤的左胳膊;(中全)移—(中近)平娃、狗娃走出洞紧逼,平娃走到明光跟前抢起斧子朝勃颈砍下去;(特)斧子拔出,血喷涌;(全)巷内众乡亲跑来;(中近)狗娃又抢起柴刀向下砍;(中近)明光捂腹书落下;(特)书落地血滴书上;(全)另一深巷群众跑来看;(中)平娃、狗娃二人将斧、刀砍在李明光身上;(近)小女孩将脸躲到大人腿后;(中近)明光的身体往下滑,血痕留在墙上;(近)平娃溅满血的脸;(特)斧子落地;(近)明光身体往下滑;(中)透过平娃、狗娃的腿见明光跪在地上;(全)村长扒开人群大喊:“明光……”止;(中)明光跪在地上看着村长:“大叔,他们把我杀了……”;(中)明光头垂下跪地倒在平娃哥俩腿旁,他扭曲着胳膊,头重重地碰到地上死去;(特)李明光瞪着眼死去。
再看李天狗的决战,以平行蒙太奇表现身负重伤的狗子和孔家伐木队赶往森林,车灯、伐木的电锯、狗子在深夜的画面紧张的交替出现。影片以战争片方式表现狗子和孔家人的搏斗:(近)狗子拉枪栓,鸣枪;(特)孔老二;(特)狗子准备扣扳机;(全)狗子弯腰;(特)手枪;(近)狗子腿中弹;(特)手枪起;(近)狗子站起;(近)狗子前行;(近)伐木人群跑动的脚步;(近,剪影)狗子;(近,逆光)狗子举枪,开枪;(近)拿手枪的孔老大倒地;(近)孔老三往前跑;(特)狗子开枪;(特)老三倒地;(近)老三倒地;(近)狗子眼神寻老二;(近)狗子疼痛难忍;(近)狗子疼的跪下;(特)光亮中的树;(近)老二从狗子背后举刀走近;(全移)狗子疼得沿树滑下;(特)狗子本能性反手举枪向后;(特)老二;(中)狗子滑倒地上;(特)老二中弹倒地;(中)地上昏迷的狗子;(俯,全,升)仰面躺在地上的狗子。
光天化日下的杀戮、暗夜里孤胆英雄的以命相搏,极富戏剧性的影像传达的不是噬血快感,而是尊重生命、坚持正义这些人类赖以安生的理念如何被人们以道德和经济的名义践踏、屠戮。悲鸣、愤怒、警示……种种情绪将观众带入类似情感并引发深思。与远距离自然主义展示相比,这样的场景显得残忍,但更有力量,直抵麻木的心灵。
与冷峻形成对照的是冷幽默甚或荒诞效果。喜剧是把没有价值的东西撕给人看,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李天狗的侥幸存活改变不了《血色清晨》、《天狗》的感情色彩,《被告山杠爷》的情绪略显平和,三片都是悲剧性的,影片冷峻的展示了这个毁灭过程,夹杂其中的喜剧使全片“泪中带笑”,这一点《血色清晨》和《天狗》走得更近。两片都用倒叙,事发后公安人员到案发现场调查。原本平常的电影杂志事件被《血色清晨》的村民描述成神秘和不可告人的并将其作为独家新闻讲给远道而来的调查员,变形的特写、诡异的笑和语气表现小餐馆老板娘的回答。变形和诡异是创作者赋予的(因认为其荒谬),但这些次要角色自认为非常正确,在他们眼中李明光等的行为荒谬可笑乃至危险,看与被看因道德和价值认识的差异而变换,形成有深意的套层。
作为群体行为的结果看上去非常恶劣,但参与其中的个人动机很可能与卑鄙邪恶的私欲无关,这是勒庞关于乌合之众的观点。《血色清晨》中除案犯外其他群众确无明显私心,他们的言行由愚昧和从众心理决定。《天狗》人人有私欲,却堂而皇之的推卸或左右而言其他。
村长是个明白人,但由于群众的偏向和孔家的势力他只好装糊涂,造成不少好气又好笑的段子,如:(全)村长翻墙(画外:村长妻和桃花厮打叫骂声);(特)村长的脚踩稳(画外:女人厮打叫骂);(近)村长的腿和身子下地(画外:女人厮打叫骂);(近)村长稍整上衣,故作镇静挺身前行(画外:女人厮打叫骂)……(特,略变形)村长妻向公安展示脸上伤口:“你看,你看这,多少天了……”(近逆光)窗口看热闹的孩子,村长妻:“肿都消不下去……”(全)村长进,村长妻解裤袋示肚皮:“还有这儿,你看把我拧的都青了,你……”(特)村长狼狈的表情,手指向画外:“你还有完没完,你看你也不害臊……”(中)村长和妻拉扯,村长:“……你看这啥地方”,村长妻:“就你想这那个狐狸精”……
水房,人群轰笑,听力欠佳的老板筋跟着笑,王公安问他可曾听清楚。镜头推近,特写夹在黑木板之间的老板筋:“你说甚呢?”公安走上前:“我说,我也爱你——”老板筋吃了一惊,就是这沧桑沉静又貌似无辜的面容有板有眼的污蔑桃花,看井的报酬使他甘愿撒谎。以荒诞的形式表现乡村电影中不多,《鬼子来了》(2002)较有代表性,但故事文本正如导演姜文所说是表现极限情况下的人性变更而非乡村本身,就具体影像声音处理而言,《天狗》与《鬼子来了》有不少异曲同工之处。常作为美德守护者的女人和老人不复善良、正直,有意的变形、特写造成的荒诞印象更深刻显出乡村的异化、人性的扭曲,看过笑过,观众心底更添悲凉。
《血色清晨》、《被告山杠爷》、《天狗》及其他类似题材、风格的影片,不温柔、不美丽,甚至会把正做着好梦的人们猛然惊醒,但不得不承认因为它们的坚持、执著、甚或有些生硬的不妥协为电影百花园增添了阳刚、傲骨、气节,并会反作用于产生它们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