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洁刚的学术追求_顾颉刚论文

顾洁刚的学术追求_顾颉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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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8444(2002)05-0624-06

顾颉刚先生(1893—1980)是著名的历史学家,一位“终身以发展学术为事业的学者”( 郑天挺语)。他在长期的理论研究活动中,在中国的古史辨疑和民俗文化研究等诸多领 域都作出了突出的贡献。这些丰硕的学术成果是与他执著地追求“为学术而学术”的道 路分不开的。

一般地说,“为学术而学术”就是一个人在从事学术研究活动时,能超越名利、超越 小我的羁绊,把探求未知、追寻真理看作崇高的使命,并以此作为自己进行学术研究的 内在的动力。这样的自觉性是一种可贵的治学境界。

顾颉刚追求“为学术而学术”,贯穿在他一生的学术研究活动中,有其显著的特点。

第一,顾颉刚追求“为学术而学术”,表现出一种勇于开拓创新的精神。

顾颉刚认为,研究中国古代历史这种“整理国故”的工作将面对着两千年来被儒家所 搞乱的经学领域,第一次去开垦这块园地是要费大力气的。他刚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就认 识到学术研究是一项长期且艰巨的工作,必须从一点一滴做起。不做学问则已,要做学 问,应当从最小的地方着手。研究工作仿佛是堆土阜,要天天去加高一点。研究者不能 拾人牙慧,只有不断探索的义务而没有吃现成饭的权力。“刚自问所长,惟在善于提出 问题,凡传统以为必然之事物,我敢于推翻;其力不足以推翻者亦敢提出疑问以后人之 研究。”[1]这就是他的志向。

1923年顾颉刚在钱玄同倡议的要写一些“离经叛道”、“非圣无法”的文章的激励之 下,在《读书杂志》第9期上发表了《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文,提出了“层累地 造成的中国古史”观,认为“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 反背”[2]。“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文籍越无征,知道的古史越多”,“譬如 积薪,后来居上”[2]。这种观点不仅是对旧的古史系统的大胆破坏,而且体现了他对 新的古史研究的建设性的思考,给长期以来处于凝固封闭状态的古史研究领域带来了一 股新鲜的空气,打破了史学界以往信奉圣贤、以经典所载的圣贤之言为研究标准的框框 ,这种古史观在缺乏建立信史证据的情况下,主张注重研究古史在传说中的经历的思想 ,为中国古史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同时也在研究范围和方法方面拓宽和发展了中 国古史研究的领域。顾颉刚在学术殿堂里遨游时常常感叹理论创新的艰难。他说:作为 一个初进学术界的人,“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注意,在别人不审量的地方审量”,又 要“敢于用直觉作判断而不受传统学说的命令”,“心目中没有一个偶像”[2]。顾颉 刚对孟姜女故事的研究,目的在于从此打开一条新路,使民间的传说能够在文化史上得 到它们相当的地位,因此,他一反前人的思路,把两千多年来的文献记录和遍布全国各 地的各种民间传说、文学艺术材料整理出历史和地理两个系统,不仅从故事传说的本身 来研究,而且从它的前后左右种种变化来研究,从而在清代学者的研究基础上,作出详 尽的、精确的分析和系统的论述,写出了《孟姜女故事的转变》等一系列文章,为孟姜 女的研究作出了划时代的杰出贡献,成为五四运动后中国新学术界的一颗明珠。同样, 对于吴歌的历史,前人从未作过系统的研究,顾颉刚决心搞清楚它的来龙去脉,他搜集 许多资料,经过整理和研究,写出了《吴歌小史》,从战国的吴歈越吟,一直叙述到 现代铺情陈景的民歌,源源本本,成为吴歌研究的开创之作。在多年的治学生涯中,他 磨炼出一种不为前人成见所羁、不断开拓创新的精神。

第二,顾颉刚追求“为学术而学术”,表现出一种孜孜以求、锲而不舍的韧性。

利用一切机会顽强地表现自己的学术观点,张扬自己的治学道路,是顾颉刚作为历史 学家所具有的精神品格。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批判胡适历史学、考据学的文章 常常牵连到《古史辨》,对顾颉刚在考据学方面的思想进行批判。而顾颉刚认为,考据 学是一门中国土生土长的学问,它以书籍为主体,要彻底明白许多书籍的文字意义和社 会意义,要帮助人们了解历史,离不开考据学。考据的目的在于求真,纵使从事这种工 作的人无反封建的主观愿望,而其工作的客观效果必使封建统治者篡改历史的目的暴露 出来,无以实现,因而,可以说考据学是反封建的。他强调:我们所做的考证工作是唯 物史观者建设理论的基础,然而唯物史观的理论又正是我们考证工作的基本概念。彼此 所信的“真古”是同的,只是工作一偏于理论,一偏于事实,这原是分工合作所应有的 界域,如果扬彼抑此,那是片面的。

顾颉刚在学术研究中有一种面壁多年、为学术而不心驰旁骛的品格。1927年他应傅斯 年之邀到中山大学任教,由于一直忙于外出购买图书或授课及处理系、所的行政事务, 几乎花去了全部精力,不但没有写成一篇论文,甚至于连写读书笔记也顾不上,这对兴 趣在于做学问的顾颉刚来说颇有一种“技痒”之感。于是,他果断地离开中山大学,回 到书斋,专做学问,以致引起傅斯年的不快。顾颉刚探讨问题,有历数年而解决的,有 历数十年而解决的,也有历数十年仍未解决的,但他并不懈怠。他认为,作为一个学者 ,眼光应当放得远一点,但工作却要做得切近、踏实,无论何种研究的基础都要建立在 确实的证据之上,切不可凭想当然。不能构成系统时,不要随便凑成一个系统,在不能 获得结论时,不要轻易作出结论。他在探讨“三皇”问题时认为,凡一种偶像的成立, 必有一种或数种学说伏在它背后鼓吹。与“三皇”相关切的有两种学说,一是“太一说 ”,一是“三统说”。而“三皇”和“太一”的关系从来没有人特别注意过,更没有人 作过系统的研究。顾颉刚的《三皇考》第一次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并且加以一番整理 ,从构思到写出《三皇考》,前后历时7年,终于将其演变的线索梳理清楚了。

解放初,顾颉刚参加“三反”、“五反”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等,忙于开大会, 听传达文件,学习讨论,作检查,根本无时间做研究工作。顾颉刚认为,参加这些运动 皆未真有所悟,因每次运动皆过于紧张迫促,无从容思考之余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 顾颉刚已经进入暮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在助手的协助之下,在生命的最后 阶段制订了“顾颉刚工作规划”,分3年、5年、8年三部分,包括《尚书》整理、论文 和笔记的撰写和编集、重编《崔东壁遗书》、续编《古籍考辨丛刊》、《春秋史事勘》 和《战国史事勘》两书的加工、编集《姚际恒遗书》、《先秦地名汇考》的加工、《四 百年来名著集录》的编集各项。顾颉刚身体衰弱,研究工作受到很大的影响。他说:“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规律,我并不怕死,只是胸中还有数篇文章未能写出。倘使能把它们 都写出来,我死而无怨。”[1]

第三,顾颉刚在组织禹贡学会过程中也体现出“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

禹贡学会的创立是顾颉刚对中国文化学术事业的重要贡献之一。在他看来,推动中国 学术事业的发展,要有一批勇于献身学术的青年,因此,他希望聚集若干埋头苦干的人 ,穷年累月去钻研,用平凡的力量,合作的精神,来造成这项伟大的事业。基于此,他 于1934年初联合燕京大学、北京大学、辅仁大学等校的一些师生,创办《禹贡》半月刊 ,并组织禹贡学会。他鼓励青年学子在学术上要创造出新的见解与成就;做研究工作, 要做到心中有问题,眼中有材料,从材料中去探讨、研究问题;积累无数的资料而后加 以整理,以一日抵十日之用,就可增长学问。做学问要有一定的轨道,要能按照预先设 定的轨道去办,言必信,行必果。而探讨问题要达到“欲罢不能”的程度,只有这样全 身心地投入,才有真正的研究可言。但是,在20世纪30年代,人们存在着不能回避的生 计问题,一些有才华的青年人因此无法献身于学术事业,顾颉刚深为惋惜。顾颉刚对于 有志于学术的青年千方百计地加以奖掖。他强调,禹贡学会的工作是“为学问而学问” 。在学术机关中是只认得学问,不认得政见与道德主张的。如果承认学术机关是确以提 倡学术为专责的,学术机关的个人是确以研究学术为他的专门的工作的,那么,他们即 使在国家风雨飘摇之际依然埋头于学术上的问题也没有什么错处。只要国家不亡,民族 不灭,将来总有人享受其成果的。正是在这种宗旨之下,禹贡学会团结了许多青年,培 养了一大批甘于寂寞、努力做学问的学者,许多人后来成为新中国学术带头人,使顾颉 刚的心愿得到了实现。

顾颉刚立志在文化园地里展示自己的智慧、才华,追求“为学术而学术”,这种思想 的发生是有一定的社会历史原因的。

首先,受到家庭环境和学校教育的影响。

顾颉刚出身在苏州一个书香之家,从小就处在良好的文化氛围中,接受较为严格的传 统教育训练,家长都希望他从读书中求上进。他在儿童时代读了许多书,感到书中的世 界比日常所处的现实世界大得多,这激发和促使他要到大世界里探看一番。他上中学时 ,读了《书经》和《汉魏丛书》,受到很大的震荡和刺激,表示“恨不能读尽天下图书 ”;他说:由于受到这种刺激,“注定了我毕生的治学的命运”。顾颉刚在北京大学读 书时,认真地听了章太炎先生的讲学,对章太炎佩服至极,赞同章太炎对今文家“通经 致用”的批判,认为学问的范围比人生的范围广阔得多,追求真知便不能不冲破人生的 种种束缚而前进。同样,蔡元培校长倡导大学是培养学者的场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 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学生不该“有做官发财思想”等,这些对于顾颉刚 确立以学问为人生的道路有重要影响。当时有人提出:为功利而学问的人生态度是求社 会的善;“为学问而学问”的人生态度是求宇宙的美。顾颉刚追求的是“为求宇宙美” 的道路。他认为,宋代学者有强烈的批判精神,清代学者有精密的考据功夫以及实事求 是而不注重致用的特点,要能够把两者长处结合起来,大有益处,“这一个觉悟,真是 我的生命中最可纪念的;我将来如能在学问上有所建树,这一个觉悟决是成功的根源” [2]。顾颉刚为了选择一个安适的环境,于1954年决定离开上海到北京工作,因为在北 京虽然收入偏低一些,但可专心治学;在上海生活可以维持,但要各处奔走,无法安心 写作。

其次,受到钱玄同和胡适的影响。

钱玄同是五四运动时期宣传新思想、新文化的一员猛将。1915年顾颉刚在北京大学读 书时,钱玄同兼任北大文字学教授。1917年胡适从美国归来到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授, 顾颉刚是哲学系学生。胡适发现顾颉刚学问很好,对传统学术颇有训练。而顾颉刚认为 ,胡适思想既清楚,又很深锐,值得学习。他们在讨论学术问题时表现出一种教学相长 的师友关系。钱玄同认为,不但历史,对一切“国故”,要研究它们,总以“辨伪”为 第一步。胡适主张对一切“国故”,要“宁可疑而过,不可信而过”。胡适、钱玄同的 这种观念开阔了顾颉刚的视野。他后来在《古史辨·自序》中坦言:如不是亲从适之先 生受学,了解他的研究方法,我也不会认识自己最近情的学问乃是史学,如是适之、玄 同两先生不提起我的编集辨伪材料的兴趣,奖励我的大胆的假设,我对于研究古史的进 行也不会这般地快速。顾颉刚承认自己是第一个起来拥护胡适治学方法的人。自1921年 讨论《红楼梦》到1926年《古史辨》第一册出版,顾颉刚的研究工作大体上是跟着胡适 走的。胡适以学者名世,向来主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并表示“20年不问 政治”,专心做学问,即使是他几度参政时,也是“身在江湖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 。这对于顾颉刚有很大影响,使他对政治持一种疏离的态度。青年时代的顾颉刚曾加入 中国社会党,有一般年青人所常有的变革社会的热忱;可是,仅仅过了一年半,他便脱 离了社会党。他认为,在这一年半里,浪掷了光阴。然而,作为一种经验教训,就是对 自己的才性有了清醒的认识,自认为不适宜参与政治,此后再也不轻易加入某一个党会 ,走专心治学的道路,在文化领域里为社会贡献自己的力量,造福于人民。

第三,受到历史文化的薰陶。

知识分子与文化是共为一体的,他们借助文化而生存、发展,同时也在不断地发展和 创造文化,从文化中获得人生的愉悦。文化不仅是人类对于动物界的分离、超越的标志 ,而且是人类求生存与发展的一种手段,具有一定的实用性。但是,为了维持人类的生 存和社会的进步,文化的发展必须摆脱实用的局限,追求自身的合理性和完善性。文化 是在历史中传承的,一种文化在历史中形成后,就会作为一种不可轻视的力量存在并发 生影响。任何一种进步的文化都将伴随社会的发展绵延不断,并且陶冶人们的情操,给 人们以知识、智慧、力量,增长其才干,从而使他们获得人生的乐趣。一个人的兴趣、 智力的快感可以从多种渠道去获得,从事学术研究是重要的途径之一。对于专心从事学 术研究的人来说,他也像从事物质生产的工人、农民一样可以从这种职业活动中获得一 种精神上的欣喜感。可以说,文化的意义与价值代表人类对于真理的永恒不懈的追求, 其生命力比政治更为久远,因而倾心于学术研究也是一种高尚的职业。顾颉刚喜爱中国 古代文化,选择研究学术的道路,正是这种文化陶冶他的情操并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的 结果。他认为,自己如能够写出几部大书,才不枉读书一生。每有著作问世,他就有一 种“独上高楼”的欣慰感。1958年大跃进时,他作检讨说:我自省没有政治的才能而有 极高的学术兴趣,所以订了计划,集中精力向学问钻研进去。人家笑我是“书呆子” ,“钻牛角尖”,我一点不动心。又说:“因为我一生的工作目标是研究学问,而所以 要这样做是由于爱好,即是兴趣主义……有人了解我,有人需要我,我是这样做;没有 人了解我,没有人需要我,我还是这样做。”[1]因此,顾颉刚即使在狂躁的大跃进运 动中也并未放弃自己的研究工作,总是想方设法排除干扰,抓紧时间潜心于研究学术问 题。是年1月下旬,作《“史记”校证工作提纲》;8月下旬,作《标点“史记”凡例》 ,12月底,校点毕。他说,完成了《史记》校点工作,心中深感快慰。

1924年顾颉刚在答复李石岑的信中说:“学问是我的嗜好,我愿意用全力去研究它… …我现在所有的烦闷完全是志愿与生活的冲突。我自问在学问上是一个可以有作为的人 ,只是社会上不能顺了我的性情用我,几乎把我的才具放在铁匣里封锁了。”[3]这种 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恼缠绕着顾颉刚的大半生。毋庸讳言,解放前由于反动政权统治, 社会腐败、政治动荡,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只要有丝毫同情心的人,就不能安居在研 究室里的。解放后,顾颉刚于1954年到北京,任中国科学院历史所第一所研究员。但是 ,他倍受冷落,拟出的“顾颉刚工作计划”上报后,所领导人将它闲置案头,并不理睬 ;他以往几十年的研究工作竟被讥评为“大而无当”,学术研究的尊严无端地受到损害 。他激忿地说:“到京八年,历史所如此不能相容,而现在制度下又无法转职,苦闷已 极。”[1]“文革”爆发后,知识分子蒙受更大的苦难,顾颉刚难逃厄运,其处境更为 艰难。在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知识分子追求“为学术而学术”总是受到阻碍 ,是有着一定的社会历史原因的,它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

首先,受到“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

古希腊学者有一种“为学问而学问”的旨趣,这也是西方的一种文化传统。亚里斯多 德认为,希腊人探索哲理只是为了想摆脱愚蠢,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的目 的。这种观点绵延至今,对西方学术研究的发展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但在中国,儒家 倡导的“修齐治平”、“为帝王师”成为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他们所追求的是与实在 贴近的人生之道,认为任何学问只有落实到社会具体的层面上才有意义。“学好文武艺 ,货于帝王家”,成为古代知识分子修身求知的至上的目的。任何学问的价值惟有转换 或某种政治功能才能得到确认和体现,倘若疏离了社会的政治需求,即令其学问再高深 ,也属为人所不耻的“奇技淫巧”。一个人若追求“为学问而学问”,就意味着从此钻 入学术的象牙之塔,要受到社会的冷落。这种功利主义的观点固然有其合理的一面,但 是,也造成中国知识分子重政治、轻学术;重当下、轻长远的倾向,以至成为中国的整 个学术发展长期滞后的原因之一。

文化是人类求生存的一种手段。但是,在辩证法看来,惟有当手段本身升为目的时, 它才能最有效的发挥其手段之功用。当代中国学术研究常常被时代打上了鲜明的政治印 记,衡量、评估每一个研究命题价值的尺度不是着眼于其学术上的合理性,而是看其对 于解决当前问题具有何等的价值或现实功用。多年来作为政府的一项基本的方针、政策 宣传的“为当前的政治服务”即是明显的例证。这样,人们在文化研究中就愈加显现出 一种急功近利的倾向。这种功利主义观点使“为学术而学术”的思想难有立足之地,对 于持这种思想观点的学者总是加以排斥。其实,清代学者梁启超就认为,“凡真学者之 态度,皆当为学问而治学问”,面对学术,“只当问成为学不成为学,不必问有用与无 用”,“非如此则学问不能独立,不能发达”[4]。顾颉刚赞同这一观点。在他看来, 学问固然可以应用,但应用只是学问的自然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的目的。如果说在 民族危难之际,所学必求致用,那么,在承平之世,则可以“为学问而学问”。1926年 ,顾颉刚在《北京大学国学门周刊发刊词》中就公开阐明自己“为学术而学术”的立场 ,即学问即是目的而非手段,是为了求真而非致用。凡是真实的学问,都是不受制于时 代的古今,阶级的尊卑,价格的贵贱,应用的好坏的。研究者只该问这是不是一件事实 ,他既不该支配事物的用途,也不该为事物的用途所支配。学问必须脱离了应用的束缚 才可望自由地发展。旨趣在于中国古代历史的顾颉刚,其研究与现实社会中的政治运动 之间存在很大的距离,更说不上能产生“立竿见影”之效,因此,便被看作是“异类” ,难以避免遭批判的命运。

其次,受到“左”倾的阶级斗争理论的影响。

顾颉刚在文化学术上突出的贡献是在中国历史学界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 观,同时创立了古史辨派。在他看来:“古史辨”派所从事的研究工作是偏于破坏的, 所要破坏的东西就是历代皇帝、官僚、地主为了巩固他们的反动政权而伪造或曲解的周 代经典。这个反动政权虽然倒了,但他们在学术和历史上的偶像还没有倒,现代人批判 接受的前提就是先要作一番整理,然后可以与社会的发展相配合,所以“古史辨”派的 工作是有意义的。“古史辨”派的学术思想作为一家之言,当然可以讨论、批评,但是 不应越出学术讨论的界限,与政治硬联系在一起。可是,解放后,这个学派的学术研究 被认为与阶级斗争理论相反对,时时受到政治上的批判。建国初,山东大学学报《文史 哲》刊登文章,对顾颉刚展开批评,将古史辨派的学术研究提高到资产阶级学术的高度 作上纲上线的批判,认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没有用社会发展史的眼光来观察 中国历史,只是把古史传说本身的发展过程片面地叙述出来,这至多只是神话学或民俗 学的研究,而不是古史学的科学研究。疑古派史学的真实企图是从右面抵抗封建阶级, 而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接受了开明地主阶级的改良主义思想,又接受了买办资产 阶级的实验,其实质是从左面抵抗无产阶级:这是最初的用意。“后来这派的史学家多 数与封建阶级妥协,只坚决抗拒无产阶级了,这表现在‘疑古’精神的降落,考据精神 的加强,同时诋毁或不采取唯物史观”,这种“史学思想只是资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工具 ”[5]。显然,这类文章给顾颉刚带来的是一种无情的打击。1958年中国思想界掀起了 一场“厚今薄古”、“插红旗、拔白旗”运动,顾颉刚又首当其冲,成了众矢之的。是 年《历史教学问题》第10期上发表的《古史辨派史学思想批判》认为:古史辨派“主张 整理史料用实验主义方法和所谓层累地造成的古史演变观点,研究思想制度用唯物主义 历史观,是极端荒谬的说法”,“他们所宣扬的是封建性的资产阶级右派的史学思想, 是极端反动的”,“这些影响不消除,史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白旗不拔掉,无产阶级历 史唯物主义的红旗是无法插上的”[6]。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政治高压形势下,顾颉刚被 迫在《光明日报》上登出自我贬损的检查。1959年4月,顾颉刚在政协第三届全国委员 会第一次会上发言说:从到北京后,“一个运动紧接着一个运动,得不着充分时间从事 研究,……不但自己的计划不得实现,就连科学院分配给我的任务也没有准时交卷,心 中非常苦闷”[1]。这是历史学家对精力被空耗所表达的一种愤懑,也是他“为学术而 学术”的追求不能实现时的人生感叹。“文革”时期,他再次作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遭 受更猛烈的批判。由此可见,顾颉刚所追求的“为学术而学术”的道路是何等地艰难。

第三,传统的意识形态对学术研究的束缚。

知识分子(主要为人文知识分子)所从事的社会科学研究对象是社会现象,这种与社会 现象密切相关的研究常常导致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等非学术力量渗入,进而渐渐地支配了 研究领域。学术研究属于意识形态范畴,但是,传统的意识形态特别强调其功能在于为 统治权力提供合法性的根据,即为现实社会提供辩护,因而,传统的意识形态总是把自 身看作是绝对正确的最高真理,总是力图把其它思想规定在它所能许可的范围之内活动 。

在阶级社会里,任何一个科学研究者都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意识形态立场,因而,学术 思想有意识形态的痕迹,打上意识形态的烙印是难免的。但是,人们有自己的意识形态 立场并受其影响,不等于没有自我反思和批判的能力,而是完全能够自觉地使学术思想 与意识形态保持一定的距离,学者可以在承认自己的意识形态立场的同时,对事物进行 非意识形态研究。况且,学术思想与传统的意识形态的不同之处在于:学术思想以真理 为目的,而传统的意识形态以为现状辩护为目的;学术思想的生命在于自由地独立思考 ,而传统的意识形态的生命在于虔信和服从。一个学者要追求“为学术而学术”,实质 上只是恪守一种学术中立原则。虽然各种利益和对政治的牵扯,使研究者很难净化自己 的思想,但即使如此,研究者仍然有必要做到相对的学术中立。学术研究要求客观、公 正、反复质疑,从各种角度考虑和验证:允许批评和反批评,鼓励提出新见解,因此, 自由争鸣是学术研究的应有之义。但是,传统的意识形态主张“舆论一律”,政治色彩 较浓,比较关注研究者的思想意识倾向,也往往以此判断他们的思想意识的归属,从而 将他们那些学术观点方面的认识问题归结为政治问题(例如,20世纪60年代史学领域里 的“清官问题”、“让步政策问题”,等等),即是说,习惯于把学术研究与社会集团 的利益挂钩,明明是学术观点上的争鸣与交锋,也硬要说成是有一定的政治动机,这样 ,在许多情况下就会扼杀学术研究的生命力,使之变成政治宣传的工具。顾颉刚“为学 术而学术”的追求屡屡受挫,是与长期以来意识形态束缚学术研究的观点有着内在的联 系的,这不仅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学术界的不幸。

收稿日期:200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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