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千夫之诺诺 作一士之谔谔,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千夫论文,作一士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潮间带上的生物
三周前,我去北京大学教课十天,在北大考古系博物馆门前,有一座日晷,约十尺高,大理石做的,可能是乾隆时代颐和园的遗物。方形的石柱上正面刻着:“仰观于天文”,背面:“俯察于地理”,左右则写着:“远取诸物”和“近取诸身”。因为刻的是篆字,读了很久才弄清楚。这短短的十八个字,就把作理工研究的方法论全部包括了。
其实这种作学问的方法和中国文化一样古老。伏羲画八卦就是由“仰观俯察”而来。伏羲是否真有其人我们不知道,假如有,应该是六千年以前了。他是一个小国家的领袖,一定要保护他的子民,如何猎鸟兽,如何种杂稻蔬菜,护粮,防洪水,避天火,衣食住行,什么都管。
伏羲坐在山头,一季复一季,一年复一年,读大自然,创了八卦,用来预测天灾、人祸或丰收,就像今天我们作生态研究一样。我们用电脑作数学模式来预测,而伏羲却连文字都没有,只能用符号。
几十年前,美国斯坦福大学有位著名的鱼类教授,很多学生去找他指导博士论文:“老师,我对鱼有兴趣,能不能给我一个题目?”这位老先生就去研究室找一条鱼,交给学生,说:“回去仔细看看这条鱼,一个月后再来谈话。”如果学生有灵性,一个月就读出了一些意思来,也找到了题目,这位大师就收此生在门下。如果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三个月,也找不出意思来,就不得其门而入了。
我现在教书的学校香港科大,再过几天会有个欢迎大会,生物系发出了近千张请帖,所有报名的中学生都请了,为了准备这件大事,系内每位教师都要讲一句中听的话。我是这样讲的:“生物就是自然,人类一切智慧,都是由自然学来的。”
是的,一开始人就是在自然中找智慧,伏羲如此,乾隆时代如此,今天的科学家也如此。找的方法就是读,精读、细读、大读、通读。
科学家、工程师或者诗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功秘诀。奋斗经验,成功的路不是有规可循的。
我是一个海洋生物学家,教了三十年的大学,作了三十年的研究,也作了些大学行政,走遍了世界上的海洋,生之旅风风雨雨,无怨无悔。但这一切都不是中学时候计划过的,没有指标,也没有蓝图。
十六岁花样的年龄,浪漫的年龄,又理想又迷惑,对知识有种强烈的追求欲,但只是对贴身的知识、抽象的知识,不是教条。对人生的憧憬比成年人更诚恳、更赤裸。
聪明是靠不住的,智慧才重要。读自然,是要从自然中读到智慧。
现在让我讲一个切身的例子。读者如果曾经到过有岩石的海岸,如果仔细地在石头上观察,就会找到一种帽贝,这是一种蜗牛的亲属,壳像帽子,有的像斗笠,所以也叫笠贝,帽贝用它们的腹足慢慢爬动,走不快,一辈子爬来爬去,也爬不出一尺的方圆。
它们住在海边的潮间带。比高潮低,比低潮高,一半时间在海水中(高潮时),另一半时间在空气中(低潮时)。住在这里,因为没有选择。生和死的不得已,如果它们向下走,在海水中就会被海星或螃蟹吃掉,如果向上爬又会禁不起日晒和干燥,会渴死干死。海星和螃蟹却不能到潮间带来,就这样,它们得以偏安。
我们也是一样的,我们不能选择家族和父母,帝王家或寻常百姓家,只是生后的向往,只是一种决绝的不得已。
帽贝是井田制的祖宗,它们住在井的中央,小心地经营着周围的田园。食料是一层细菌和小植物,它们每天离家到田中用有刺的长舌舐食食物。觅食的途中,同时用粪便施肥。有规有矩,有计划的,环绕着家园耕耘。
如果有敌人(其他的帽贝)来侵,它们就拼命地保护自己家园;不幸战败,就流离,就死亡。但是每年一次,它们休战,集在一处,有一段性的激情,把精和卵产在水中,体外受精,生殖期结束后再回归自己的家。
它们是些辛辛苦苦的小农夫,日夜耕耘只是为了温饱。生活中有战争,有激情,我不知道会不会有田园之乐。
帽贝的生活史,给了我们一些小小启示:天下所有的人都是无奈的,而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凡的。
无奈使我们谦虚,使我们接受命运,我们要在平凡中找快乐,要把平凡变得多彩多姿。这是人的特权,是小动物的升华。
快乐没有定义。多彩多姿也不是三百六十行都试一试,是种价值观,价值古今中外,人言人殊,因为不同,才更可爱。
做一个生活在风景带上的人
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有种活活泼泼的韵律,小草有,甲虫有,歌鸟也有,这种韵律与人类相通,仔细去听,仔细去感觉,就会找到。
再大一点,空气,山川河流,风雷海洋,也都与我们相通。我们的地球,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施泽于众生和众不生,人只是其中之一。
中国古代诗人,我是比较喜欢李白、杜甫、苏东坡和辛弃疾。一个原因是他们意大、心大。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狂得大。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洪流”风景得大。苏轼的“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愁得大。辛弃疾的“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天真得大。
大不是广漠的荒凉,不是狂妄自大。大而不当也不好,大是一种生活的境界,我认为大得要善良,大得要有风景,大得要有品位,大得要有经有纬,要有深度。
风景不要等到功成名就,不是等到达到了目的地,风景就在身边。与朋友们谈心是风景,在厨房里洗碗烧菜是风景。过去几年我常与同年龄的人谈到退休,大家常说退休后居处要有风景,要看山看海,看远天。我也会拜访住在山顶楼的朋友,真的可以远睹十里,人间都在足下。但是在顶楼上摸不到树,趟不到泥,听不到鸟叫,看不到蝴蝶,这些也是风景。风景在天上,在人间,在远山之外,在自己书房。
品位是日常生活,是一种风度。在街上吐一口痰,大声叫嚣,口沫四溅,朋友们处在一起,只要讲不要听,自我膨胀,处处要比别人强,比别人聪明,这些是没有品位。品位表示在衣饰中,在家庭的布置中,在谈话的幽默中,在友情的微笑中。
品位没有定律,是一种气质,需要培养,习惯了举手投足之间就表示出来。我的想法是“简单些”总是好的,“干净些”总是好的。善良其实就是品位的重要因素。
曾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的冯友兰先生,写了篇西南联合大学纪念文,有一句“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一士之谔谔是读书人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