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汉语的“V出+N外”格式——兼说该式现代为什么不多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近代论文,不多见论文,格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本文讨论“冲出屋外”类的“V出+N外”格式。这种格式在现代汉语里并不多见,本文主要从历时角度对这种现象作出解释。
一 单纯方位词与名词结合的不平衡性
单纯方位词与名词结合构成的方位短语(记为NL),“N上”和“N里”最多,而“N前/后/下/外/东/南/左”等并不多见(参吕叔湘1965,朱德熙1982,刘宁生1994,储泽祥1997)。朱德熙(1982)指出,“在单纯方位词里,‘里’和‘上’的活动能力强,其它几个活动能力弱”,“‘外’和‘下’就不能自由地跟名词结合”。本文统计了9万多字的材料,分别是张炜的《美妙雨夜》(约1万字,见《张炜作品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96),林希的《天津扁担》(约2.8万字,见《人民文学》1998年第8期),池莉的《小姐你早》(约5.3万字,见《收获》1998年第4期),结果如下(重复的只算一个):
NL N上N里N中 N外
373 1421303117
100%38.06% 34.85% 8.31% 4.55%
方位短语出现的百分比,“N上”最高,占38.06%;“N里”其次,比“N上”略低一点,占34.85%;再次是“N中”,占8.31%。其他的方位短语出现的百分比均在5%以下。“N外”只占4.55%,不多见,显然包含“N外”的“V出+N外”也不会很常见。
二 “V出+N外”的形成过程
本文的考察表明,晋至唐宋时期,V与“出+N外”连用,构成连动式“V+(出+N外)”,导致“V出”结合趋势,再带“N外”做宾语,才形成“V出+N外”格式。
2.1 近代汉语里,尤其是晋至唐这一段时期,“出+外”格式比现代汉语要丰富得多。如:
(1)彼黄门出寺外,共放牛羊人作淫欲事。(大藏经·四分律,812页)
(2)若彼与和合者善若不与者,旧比丘应出界外自恣。(同上,840页)
(3)我为厌居火宅,有心深慕善缘,命三五个家童,排一两对幡盖,欲出城外,往诣伽蓝。(敦煌变文集·维摩诘经讲经文,61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即遣新妇且出门外小时。(敦煌变文集·搜神记,873页)
到现代汉语时,“出+N外”已很少见到了,本文收集的材料里,只见到一例(“出了门外”):
(5)我走了,再不走可就要丢你的人了,话没落音人就出了门外。(野莽《一只丢失的红颜色长筒棉袜》,《人民文学》1988:8,69页)
“出+N外”是“V出+N外”形成的必要条件。
2.2 由于某个动作V可以表示“出+N外”的方式,而“出+N外”也可以表示V动作的结果,所以V与“出+N外”可以连用在一起,构成连动式“V+(出+N外)”。这种连动格式较早见于晋代。《世说新语》里只有一个用例:
(6)谢遏夏日尝仰卧,谢公清早卒来,不暇著衣,跣出屋外,方蹑履问讯。(世说新语笺疏,817页,中华书局,1983)
例中,“跣”是“出屋外”的方式。唐代常见的是“出+N外”表示动作V的结果的情况。如:
(7)太守即遣人,送出门外,辞别而去。(同例(4))
例中“出门外”是“送”的结果。唐代是“V出+N外”形成的重要时期,格式形成的句法环境主要是在这个时期营造成的。V与“出+N外”靠在一起,为V与“出”的结合打下了基础。但唐代V与“出”的结合并不紧密,例(8)可以说明这一点:
(8)还遣青衣女子二人,送度出门外。(同上,870页)
例(8)与例(7)可以形成对照。例(8)有兼语“度”出现在“送”与“出”之间,说明“送”与“出”的结合是不紧密的。
由于“V+(出+N外)”常常连用在一起,V与“出”越来越亲近,“出”直接表示V动作的结果,疏离了与“N外”的亲近(togethemess)关系,而与V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V出”。“V出”成形于唐宋时期。例如:
(9)皆是要从心中流出,不犯纸上语。(朱子语类,120页,中华书局,1983)
例中,“流出”已成为一个整体,并且其后没有“N外”出现。
“V出”成为一个整体后,就以整体的身份带“N外”做宾语,至此,“V出+N外”正式形成。例如:
(10)望见里面开门,张二走出门外。(宋元明话本小说选·闹樊楼多情周胜仙,88页,江西人民出版社,1980)
(11)才走出大门外,正遇着何靖调来到。(清平山堂话本,240页,华夏出版社,1995)
(12)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水浒传,4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13)他的半截身子已探出了窗外。(庞亮《街上的蚂蚁真多》,《北京文学》1996:8,30页)
例(13)是现代汉语的例子,体标记“了”出现在“探出”之后,这也进一步表明“探出”是一个整体。
表面上看,从“V+(出+N外)”到“V出+N外”,字面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结构层次和结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对比如下:
三 “出”的意义的“重新理解”
“出”的基本义和常用义,自近代到现代都是“由内而外”;“出”有一个非基本义是“到”,近代用得多一些,现代汉语里只在“出外/出席/出场”等词语里还保留着这种意义。
3.1 “出”有到“义”,是明显的,例如:
(14)(吴教授)取路过万松岭,出今时净慈寺里,看了一会。(警世通言·一窟鬼癞道人除怪)
例中,“出”后的宾语是“N里”(“净慈寺里”),“出”不可能理解为“由内而外”,只能理解为“到”。《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及《汉语大字典》里,“出”的释义都有“到”的义项。
“出+N外”里,“出”的意义是“到”。如果“出”是“由内而外”义,“出”后一定有“到”义词语出现。例如:
(15)至明日夫妇俱出于户外,潜听二儿在内相责如故。(大藏经·法句譬喻经,588页)
(16)王即办送,出至城外。去城七里平广之地,积薪如山。(同上,601页)
(17)船中自备酒肴出到城郭外,舟中坐看,满目山川似画……(同例(11),156页)
(18)那赵盾为劝农出到郊外。(元杂剧选注·赵氏孤儿,314页,北京出版社,1985)
例中“出”后有“于”、“至”、“到”等词语,都是表示“到”义的。
3.2 “V+(出+N外)”里,“出”也是“到”义,如果是“自内而外”义,一定有介词出现在“出”后。例如:
(19)小女虽居闺禁,忽闻乞食之声,良为敬重尤深,奔走出于门外,五轮投地,瞻礼阿难。(敦煌变文集·降魔变文,362页)
例中“出”后有介词“于”,表示“到”义。
3.3 “V出”成为一个整体后的一段时期里,“出”仍然有“到”义,这表现在:“V出”所带的方位短语做宾语,并不限于“N外”。例如:
(20)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水浒,270页,海南出版社,1995)
(21)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同上,303页)
(22)那后生推开蓬,跳上岸,解了缆,跳上船,把竹篙点开,搭上橹,咿咿呀呀地摇出江心里来。(同上,719页)
例中,“打出”的宾语是“街上”,“送出”的宾语是“门前”,“摇出”的宾语是“江心里”,它们都不是“N外”。例中的“出”都是“到”义的。
3.4 与“V出+N外”几乎是平行发展的格式是“V出+N”。“V出+N”也经历了“V+(出+N)”到“V出”结合成一个整体再带N做宾语的发展过程。例如:
(23)老人言讫,走出寺门。(敦煌变文集·庐山远公话,170页)
“V出+N”形成后,一直稳步发展,在现代汉语里,“V出+N”是很常见的结构式,其数量远远超过“V出+N外”。不仅如此,“V出+N”里的“出”,从近代至今都是“由内而外”义。这就形成一个矛盾:在“V出+N外”里,“出”的意义是“到”,而“V出+N”里,“出”的意义是“由内而外”,也就是说,同样是“V出”,“出”的意义却不相同。这种矛盾导致人们对“V出+N外”里的“出”做出“重新理解”(recomprehend)——把“V出+N外”里的“出”也理解为“由内而外”的意义。
“重新理解”(recomprehend)表述如下:
Ⅰ.不改变语表形式的结构。如无论如何理解“出”,“V出+N外”结构式不变。
Ⅱ.结构式中某个词W有多个义项,其中(a)为基本义和/或常用义,(b)为非基本义和/或非常用义。如“出”,“由内而外”是基本义和常用义,“到”是非基本义和非常用义。
Ⅲ.格式形成初期W为(b)义,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某些因素的影响,W由(b)义被理解为(a)义。如影响“出”的重新理解的因素主要有:①“V出+N”与“V出+N外”里的“出”,在共时平面产生了意义上的矛盾;②“V出”结合后 ,“出”抛开“N外”而直接补充说明V的结果,为重新理解提供了形式上的条件;③“V出+N”是优势结构,对劣势结构“V出+N外”有类化作用;④“出”的“由内而外”的基本义和常用义,比非基本义“到”更容易被激活。
“重新理解”的结果导致了新的矛盾,即“出”与“N外”的逻辑语义矛盾,因此,现代汉语里,“出+N外”很少见。同样,“V出+N外”也受到抑制,现代汉语里并不多见。前文统计的9万多字的材料里,“N外”在出现的方位短语里虽占4.55%,但没有一例是出现在“V出+N外”中的,常见的是“N外”做定语,或介词的宾语。“N外”做“V在”或“V到”的宾语,也比做“V出”的宾语常见。
四 结语
本文从以下几个方面解释为什么“V出+N外”格式不多见:
(一)在现代汉语共时平面,“N外”不多见,远远少于“N上/里”,因此,由“N外”参与构成的“V出+N外”也不会很常见。
(二)从形成过程看,“V出+N外”是由“V+(出+N外)”长期连用,使得V与“出”亲近结合,然后再带“N外”做宾语而形成的。“出+N外”现代汉语里已经很少见,与之密切相关的“V出+N外”也不会很常见。
(三)对“出”的“重新理解”(recomprehend),是“V出+N外”并不多见的关键。“V出+N外”里,“出”本来是“到”义,被重新理解为“由内而外”义后,逻辑语义上与“N外”相矛盾,必然使“出+N外”、“V出+N外”受到抑制。
事实上,现在人们一般都不会把“冲出门外”类的“出”理解为“到”,而现代汉语里也有“V到+N外”,(如“冲到门外”)的现象。尽管人们可能会觉得“V出+N外”与“V到+N外”意思差不多,但不会认为“V出”与“V到”是同一个意思。
朱德熙(1982)指出,“外”不能与名词自由结合,“N外”有的是复合词,如“郊外”,有的是文言说法,如“门外”。这种说法虽然与语言事实多少有些出入,但在“V出+N外”格式里,还是大致说得过去的。本文在上百万字的现代汉语材料里,只搜集到几十例“V出+N外”。而且“N外”常见的是以下几个:门外、窗外、屋外。多数“N外”的N只有一个音节,“N外”或像一个词,或像文言的说法。如“(流出)体外”、“(推出)巢外”、“(借出)馆外”、“(伸出)槛外”、“(罚出)场外”等可以看成词,而“店外、院外、洞外、缸外、车外、嘴外、城外、村外、岛外”等是文言的或书面色彩较浓的说法。
当然,“V出+N外”虽然在现代汉语里并不多见,但毕竟存在。存在,就意味着有一定的能产性。因此,我们也能见到“跨出大门外”、吐出车窗外”的说法,“大门外”、“车窗外”无论是做定语,还是做“V出”的宾语,都是方位短语,至少在书面语里是完全说得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