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者的视线内外*——《老残游记》的文化思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老残游记论文,视线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我想从《老残游记》叙述上的一个失误谈起。
首先应该承认,在谴责小说中,我以为《老残游记》是艺术性最高的一部。从小的方面说,它出色的景物描写、音乐描写等,使作品不少片断成为精彩绝伦的散文。从大的方面说,它虽然也未完全摆脱集锦式短篇连缀的结构方式,但相对集中的故事情节、相对集中的形象塑造,使作品更加接近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作品在叙事上的特色是安排了一个“游”者。因为故事是游者眼中看到的故事,因而我们不仅看到了现实中的人和事,更看到了“游”者对这些人和事的情感态度。老残是当时社会黑暗的目击者、谴责者、批判者。
然而,也正是在“游”者的安排上,作品的叙事出现了一个大的失误:从八回至十一回,整整四回离开了老残的视野。作品在限制叙事的框架里出现了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这是颇为令人费解的。刘鹗既然将作品命名为《老残游记》,既然决心让老残“游”着去看世界,又为什么要在老残的眼光之外去安排一部分故事?是作者的笔力不逮吗?其实这么一点儿技术问题,以刘鹗在作品里表现出来的艺术天份,只要稍加注意,是不难解决的。
在我看来,这个“失误”,恰恰是真正解读《老残游记》、解读刘鹗的最佳入口。让我们看看“游”者老残的视线之内是什么,视线之外又是什么?
在老残的视线之内,人们大多注意到作品对官场的揭露。而我以为,刘鹗对官场的叙述里隐藏着一个文化难题。
表面看来,刘鹗的官场与李伯元、吴趼人的官场不同。刘鹗笔下的酷吏大都不贪。他们是些“清官”,既不营私舞弊,又不行贿受贿。但刘鹗对“清官”的谴责在骨子里与李、吴又是一致的。他们的谴责点都在人物的贪欲。如果说李伯元、吴趼人笔下的黑官是贪利的话,刘鹗笔下的酷吏则是贪名。他们之所以实行残酷统治,不是为了社会治安,而是为了他的政绩,以求当更大的官。这种人,愈有才,愈想当大官;愈想当大官,手段愈毒辣。他们可以为了一己之私而堂皇地祸国殃民。老残在第六回里说,“我说无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紧,正坏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这个玉大尊不是个有才的吗?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而且政声又如此之好,怕不数年之间就要方面兼圻的吗?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有了老残这样的代言之后,作者仍嫌意犹未尽,又在这一回的原评里再次强调说:“有才的急于做官,又急于要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历朝国家俱受此等人物之害。”清官之“清”,只是手段;满足官欲,才是他们的目的。于是他们以“清”为旗帜和挡箭牌,为所欲为的实行暴政。他们要用万家流血以染顶珠红。刘鹗用他那支匕首似的笔,把玉贤、刚弼的凶残、狠毒、无耻写得无以复加。
难能可贵的是,刘鹗是饱含着对祖国、民族的感情去对那些可恨清官进行揭露、批判的。刘鹗在其自序里说,《老残游记》是哭泣之作。他说,哭泣是灵性现象,“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他说,“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1〕
更重要的是,刘鹗的哭泣不只是哭泣。在他的哭泣里,有他的未来想象,或者说有他的梦。有意思的是,在社会人生的现实与“梦”之间,刘鹗的情感与思想都有着一种张力。在《老残游记》二集的自序里,刘鹗说“人生如梦”。但梦毕竟是虚幻的。因而他同时又对“人生如梦”提出了质疑。然而,尽管明知梦是虚幻的,刘鹗还是要“梦”。他说“夫梦之情境,虽已为幻为虚,不可复得,而叙述梦中情景之我,固俨然其犹在也。”〔2〕
刘鹗明显是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去揭露当时的现实的。作品第一回开宗明义写的是蓬莱阁。蓬莱,在中国文化中是对仙境的想象。刘鹗笔下的蓬莱是“画栋飞云,珠帘卷雨”,一派仙境。老残就是被几个朋友约到这里“玩赏海市的虚情,蜃楼的幻相”,却看到了那艘破船。夏志清曾说,刘鹗“与当代的讽刺小说和谴责小说的作者迥不相侔,他探究国家的现在与未来”〔3〕。此乃真懂刘鹗之论。
为了揭示自己的未来想象,除揭露丑恶之外,刘鹗还比李伯元和吴趼人塑造了更多的正面形象。游者老残本人,即是一个才智极高又充满正义的人物。他不为官累、不为钱累、不为色累,自由、正直;他疾恶如仇、从善如流、义肠侠胆、有才有德。他淡泊官场,却时时关心政事,敢于为民请命。他利用与张宫保的关系,参了酷吏玉贤,纠了刚弼的冤案。老残的“游者”身份,除了是作品的线索人物外,更有其特有的思想价值。老残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文人,一个有才的、“学而优”的文人。但他却没有由“士”而“仕”的想法。他有着边缘心态。他只愿意作一个游者,在远离中心的地位观察着、思考着、工作着。他是中国古代文人中极为鲜见的一个人物:在并不“穷”的时候有着“独”的心态,他逃避“达”却又做着“兼”的事功。他是中国古代的正直文人,在边缘处充当着官场和社会的正义与良心。
老残周围有一些不坏的官员。张宫保虽不乏私心、不乏错误,但他仍是一个“仁厚”、爱才的好官。他赏识老残的正直与才华,对老残的正义行为给予了支持和帮助,他用他手上的权力,对坏官起了些克制作用。刘鹗还塑造了申东造、白子寿几位真正的好官。特别是白子寿,既有学问,又有人品。在纠正魏家冤案中,他工作认真、注重调查,起了极大的作用。刘鹗笔下的好官与酷吏的一个重要不同是,好官们日思暮想的,不只是自己的“前程”、自己的官运。他们并不都象老残一样的不要做官,但他们还多少能够为官以“仁”,能为百姓做些事情。仁与贪,在这里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这样的对比里,我们看到了刘鹗的“仁政”思想。而透过表层,我们更看到,他的“仁政”追求里,有着与传统表述不同的独特之处:刘鹗已经产生了追求自由的思想。他认为太过残酷的统治,剥夺了人民的自由。作品第六回,作者特意加了一段对鸟雀的描写和议论,是颇有深意的。作品写老残调查玉贤“政绩”期间,下起了大雪,老残看到树上有几个老鸦,缩着颈项避寒,不住地抖擞翎毛。许多麻雀儿,躲在屋檐底下,把头缩着怕冷,其饥寒之状殊觉可悯。他深深同情起这些鸟雀来。他想,这些鸟雀不是一直要受冻受饿到明春吗?他“觉得替这些鸟雀愁苦的受不得”。但他转念又想,这些鸟雀比人还强。它们有自由,人却连自由都没有:
这些鸟雀虽然冻饿,却没有人放枪伤害他,又没有什么网罗来捉他,不过暂时饥寒,撑到明年开春,便快活不尽了。若象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几年的年岁,也就很不好。又有这么一个酷虐的父母官,动不动就捉了去当强盗待,用站笼站杀,吓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饥寒之外,又多一层惧怕,岂不比这鸟雀还要苦吗?”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又见那老鸦有一阵刮刮的叫了儿声,仿佛他不是号寒啼饥,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将玉贤杀掉,方出心头之恨。
因此,刘鹗对暴政的揭露、对仁政的追求,都是对人民自由的呼唤。这种呼唤尽管不是刘鹗发出的第一声,但在当时,仍然是震撼时代的先锋之音。
然而,从学理上深究起来,刘鹗的揭露与呼唤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张力。刘鹗是从贪欲角度去揭露酷吏的。“清官”们之所以对百姓实行残酷统治,是因为要满足他们升官的贪欲。而自由意味着什么?自由的题中之义之一即意味着社会的每个成员都可以寻找自己的欲望满足,每个人都有满足自己欲望的权利。然而,一个社会,如何能保证人们的自由“欲望”不发展成“贪欲”,不去损害别人的欲望呢?魏家的冤案不就是吴二与贾大妮子为了自己的自由欲望而差点送掉了十三条性命吗?
这是一个千古的文化难题。刘鹗正是面对这样一个难题深入展开自己的未来想象的。但这个难题在老残视线之内无法真正找到解答。于是就有了老残的“视线之外”。
那么,在老残的视线之外,我们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桃花山下发生的故事。作者显然在这里穿插了一段以小说形式出现的他心中的《桃花源记》。
故事说的是子平按老残的推荐,长途跋涉去找刘仁甫辅政。无意间,他们一行人走到了桃花山下,碰到了玙姑与黄龙子。子平与他们一番谈话,人生顿然进入了另外一番境界。
这桃花山下是与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首先是自然景物的奇特。进山的时候,山境是阴森惨淡,道路是崎岖不平,每一步都令人惊心动魄。奇怪的是,进得山来,坐在了玙姑家里,回首窗外,却见“月色又清又白,映着那层层叠叠的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迥非凡俗。”这里天人合一,人兽相习。山上狼嗥虎啸,屋内琴瑟声声。各得其所,互不相伤。
这里的人更为奇特。我们首先看到的是玙姑。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这女子“眉似春山,眼如秋水;两腮厚,如帛裹朱,从白里隐隐透出红来”,相貌端庄莹静,明媚闲雅,举止落落大方,完全不象荒山女子,竟似仙女一般。特别是她的谈吐。一席话,竟使子平有“胜读十年书”之感。黄龙子是又一个奇人。他面如渥丹,须髯漆黑,思想深邃,见解不凡。
桃花山的社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首先我们看到,桃花山人不否定人的欲望。且对压抑人欲的宋儒持坚决的否定态度。作者对子平与玙姑的谈话过程有一段精彩描写。谈话中,子平对宋儒提出了肯定,他认为宋儒有“发明正教的功德”,“理”“欲”、“主敬”“存诚”等字,“虽皆是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世实受惠不少,人尽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听到这样的议论,玙姑并不立即反拨,而是“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刚刚谈了“理”“欲”的子平顿时觉得姑娘“翠眉含娇,丹唇启秀,又似有一阵幽香,沁人肌骨,不禁神魂飘荡。”姑娘并没有就此结束,她再进一步,“伸出一只白如玉、软如棉的手来,隔着炕桌子,握着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后,说道:“请问先生:这个时候,比你少年在书房里,贵业师握住你手‘扑作教刑’的时候何如?”子平默无以对。这时,玙姑说了一大段话:
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贵业师何如?圣人说的,“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孔子说:“好德如好色”。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说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诚极矣!他偏要说“存诚”,岂不可恨!圣人言情言礼,不言理欲。删《诗》以《关睢》为首;试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于“辗转反侧”,难道可以说这是天理,不是人欲吗?举此可见圣人决不欺人处。《关睢》序上说道:“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宾临,我不能不喜,发乎情也。先生来时,甚为困惫,又历多时,宜更惫矣,精神焕发,可见是很喜欢,如此,亦发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对坐,不及乱言,止乎礼义矣。此正合圣人之道。若宋儒之种种欺人,口难罄述。”
玙姑巧妙地让子平面对自己的切身感受、面对真实的人生,让他从中悟到人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本性。玙姑首先肯定人的生命、肯定人的欲望,不回避人的真实的存在。她尖锐地批判了宋儒的自欺欺人。她认为,宋儒歪曲了孔孟的学说,扼杀了人的本性。因而她对宋儒十分反感。谈了上述一段话后,姑娘接过茶来,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内去,笑道:“今日无端谈到道学先生,令我腐臭之气,沾污牙齿,此后只许谈风月矣。”
那么,玙姑是要放纵人的情欲吗?不。桃花山人认为要在承认人的情欲的基础上,“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他们对儒、释、道三家都有研究,并作了自己的解释。玙姑借黄龙子的话说“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三个招牌,其实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凡道总分两层:一个叫道面子,一个叫道里子。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别了。如和尚剃了头,道士挽了个髻……”那么儒释道三教的道里子是什么呢?玙姑说,是“诱人为善”。“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在这里,文化的一个关键问题是诱人为善。“圣人意思,殊途不妨同归,异曲不妨同工。只要他为诱人为善,引人为公起见,都无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这是一种美妙的理想。承认人的情欲,人人必须真实地对待自己的生命,人人有满足自己的情欲的权利。然而,人人又不因自己的情欲而作恶伤害他人,要行善、好公。在这样的社会里,每个人既不伤害他人,也不被他人伤害。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幸福,社会是一个和谐的整体。这样的社会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呢?作品描写的一段琴声,似乎回答了这个问题。那是在玙姑的闺房之中,黄龙子与玙姑一个鼓瑟、一个弹琴。
初起不过轻挑漫剔,声响悠柔;一段以后,散泛相荀,其声清脆;两段以后,吟揉渐多。那瑟之勾挑夹缝中,与琴之绰注相应,粗听若弹琴鼓瑟,各自为调,细听则如珠鸟一双此唱彼和,问来答往。四五段以后,吟揉渐少,杂以批拂,苍苍凉凉,磊磊落落,下指甚重,声韵繁兴。六七八段,间以曼衍,愈转愈清,其调愈逸。
子平本会弹琴,这样美妙的音乐,他是闻所未闻。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如随长风,浮沉于云霞之际。久之又久,心身俱忘,如醉如梦。”问此曲为何如此之妙,叫什么曲名,有谱没有时,玙姑道:
此曲名叫“海水天风之曲”,是从来没有谱的。不但此曲为尘世所无,即此弹法亦山中古调,非外人所知。你们所弹的皆是一人之曲,如两人同弹此曲,则彼此宫商合而为一。如彼宫,此亦必宫,彼商,此亦必商,断不敢为羽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这样,实是同奏,并非合奏。我们所弹的曲子,一人弹与两人弹,迥乎不同。一人弹的,名“自成之曲”;两人弹,则为“合成之曲”。所以此宫彼商,彼角此羽,相协而不相同。圣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这个道理。“和”之一字,后人误会久矣。
这曲子没有谱,全靠演奏者当时的合作。演奏时,每人各有自己的宫商,并不强求别人与自己相同。但演奏起来,并不相互破坏,而是相辅相协,声音和谐美妙。这就是“和而不同”的效果。玙姑为什么说“和”被人误会久矣呢?因为人们不理解“异”,不理解“异”而后“和”。人们往往把“和”理解为“同”,因而要么“同”,要么“亡”。“和而不同”,或者说,异而又和,是音乐演奏的组织,更是社会之组织理想形式的隐喻。在“海水天风之曲”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整个社会又和谐美妙。黄龙子的一首诗与这段演奏有异曲同工之妙:
情天欲海足风波,渺渺无边是爱河。
引作园中功德水,一齐都种曼陀罗。
每个人都在情天欲海之中,但爱河之水同样可引作功德水,用来浇灌美丽的圣花。
桃花山人就生活在这样的情景之中,怎不叫山外来人如醉如痴呢?而这样的社会在当时的现实之中是不可能存在的。这只是刘鹗的理想、刘鹗的未来想象。而老残是现实社会的一个游者,一个医生。他眼中看的只能是现实的社会情景。他既为社会的人治病,也为社会把脉。他连做梦也梦的是一条破船在波峰浪谷之中。因而桃花山是不能被老残看见的。
于是我们明白,刘鹗之所以不惜牺牲结构的统一写出老残视线之外的桃花山,是要更清楚地写出自己的未来想象。
刘鹗的文化哲学思想受太谷学派的影响很深。太谷学派是清道光年间的一个民间思想学派。其发起人为清道光年间安徽石埭县人周星坦。太谷学派的思想从儒释道三家吸取营养又以儒家为主。在儒家思想里,他们回到孔孟又进行自己的挖掘。他们不主张禁欲。其代表人物李龙川说:“礼胜则离,必有乐以宣之。宣之,则不禁也。不禁而后民乃乐天,乐天而后民气和。民气和,天是顺矣。斯义也,周公孔子皆用也。”太谷学派认为,“教民”需先“养民”,要“富而后教”。该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张积中说:“《易》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何以聚人,曰财’。此群圣发微之秘旨,非世儒所能晓也”。〔5〕同时, “富而后教”不是不要“教”。太谷学派强调人是一个社会存在,要有同胞意识,李龙川说“万物皆我胞与”。他要求人们为社会“立功、立言、立德”。〔6〕太谷学派曾在民间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但为清朝统治者所不容。历史上曾发生过山东黄崖教案,清政府对在山东黄崖听张积中讲学的教众实行血腥屠杀,死者两千多人。但太谷学派却并不因为清政府的剿杀而灭绝。刘鹗于1880年他24岁时在扬州正式师从李龙川,并受到李的器重。刘鹗的文化思路与未来想象,与太谷学派的思想有着密切关系。
《老残游记》里桃花山的故事,是学界争论较多的部分。不乏学者对这一部分提出批评、批判,乃至以这一部分为依据对刘鹗进行政治判定。有学者认为刘鹗“政治立场”“反动”,理由之一是他反对义和团运动和辛亥革命。〔7 〕《老残游记》确实有反对“北拳南革”的部分。刘鹗反对“北拳”,尤其反对“南革”。他借黄龙子的口说。“这拳譬如人的拳头,一拳打去,行就行,不行就罢了。没甚要紧。然一拳打得巧时,也会送了人的性命。倘若躲过去,也就没事。将来北拳的那一拳,也几乎送了国家的性命,煞是可怕!然究竟只是一拳,容易过的。若说那革呢,革是个皮,即如马革牛革,是从头到脚无处不包着的。莫说是皮肤小病,要知道浑身溃烂,也会致命的。”刘鹗看不到革命的必然性、必要性和胜利的可能性,这是刘鹗的时代局限。在这一意义上,对刘鹗的批评、批判都是有道理的。胡适当年也认为刘鹗在这一部分的写作上是“大错”的、“最可笑的”。〔8〕
然而,反对辛亥革命不是《老残游记》的全部,更不能因为刘鹗反对辛亥革命就连刘鹗要求变革这一点也一起否定。刘鹗这一代人还不能达到从政治体制上去思考变革的高度,他也不真正了解辛亥革命。这是导致他对辛亥革命作出错误判断的原因之一。他坚持的是一种文化道德主义的变革立场。他希望的是从古典文化里提出精华以进行新的道德建设。他认为古典文化被后人注歪了。他之反对辛亥革命与反对宋儒是在同一意义上。他通过玙姑的口气说,世间之理“本来易明,都被宋以后的三教子孙挟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经注,把那三教圣人的精义都注歪了。所以天降奇灾,北拳南革,要将历代圣贤一笔抹煞”。
用革命的方式推翻皇朝,并不等于废弃民族文化。正如夏志清先生所说:“孙中山先生对儒家文化的尊崇,不下于刘鹗”。刘鹗显然将不同的问题混为一谈了。〔9〕然而, 如果我们也将不同的问题混为一谈,我们也因为刘鹗对辛亥革命的态度而无视刘鹗对文化的思考,我们将犯同刘鹗一样的错误。
刘鹗的未来想象揭示着本世纪初人们文化思考的一个重要走向。诚然,桃花园不是一个新鲜的文化意象。但刘鹗的桃花山远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它是与当时的时代对话的产物:它批判了宋儒的理欲观念,主张不回避人的情欲,同时又追求“异”而后“和”。刘鹗的桃花山是20世纪的桃花源。今天,它已成为20世纪文化考古的一个景点。它促使人们思考20世纪的起步和20世纪的历程。
注释:
〔1〕刘鹗:《老残游记·自序》,《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版。
〔2〕刘鹗:《老残游记·二集·自序》, 《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版。
〔3〕〔9〕夏志清:《〈老残游记〉新论》,《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版。
〔4〕转引自刘蕙孙:《太谷学派的遗书》, 《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版。
〔5〕转引自严薇青:《刘鹗和太谷学派》, 《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版。
〔6〕〔7〕张毕来:《〈老残游记〉的反动性和胡适在〈老残游记〉评价中所表现的反动政治立场》,《人民文学》1955年2月。
〔8〕胡适:《〈老残游记〉序》,《中国近代文学论文集》,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注释:
* 本文1997年9月19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