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术”到“艺术”——中日艺术概念的形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艺术论文,中日论文,美术论文,概念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对“美的艺术”的批判
艺术,作为一门学科的名称,早已在学界流通,并成为不言自明的基本概念。但是,在有识之士不断倡导重读古典的呼声中,我们也看见了对“艺术”这一来自西欧哲学思想术语译词的质疑:“‘艺术’(schne Kunst)这个概念在翻译时始终摇摆不定,有时觉得应该译为‘艺术’,实际上却被译为‘美的艺术’。‘美的’这一译词,在德语里有‘sthetisch’和‘schn’两个对应词。而没有‘schn’这一形容词的‘Kunst’有时可以译为‘艺术’,有时可以译为‘技术’。读这种可‘艺术’又可‘技术’的译词,你该当如何?事实上,我们也是不得不这样读着。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会是这样?康德是不是时不时把概念的意义加以改变的呢?至少只依靠翻译来理解康德的,是要这么想的。但是实际上康德使用概念相当严密。那么,我们自然应该相信,康德在使用‘艺术’一词时,是会和‘技术’区别开来的。实际上,在我读书的范围内,康德的‘Kunst’是‘技术’,‘schne Kunst’是‘艺术’。‘美的艺术’是最不恰当的译词。”①“美的艺术”是迄今为止日本哲学界广为流通的译词,中国学界也不例外。如岩城见一所示,德语“Kunst”或英语“art”都是以“技术”之义开始流通的,和“craft”的词义有所重叠。而英语的“fine arts”,对应于德语的“schne Kunst”和法语的“beaux-arts”,本意是指“美的(漂亮的,或者出色的)技术”的意思,“美术”是与其对应的汉字词汇。“在日本,‘美术’是其译词。明治时期,这个译词用得相当混乱。然而,‘美术’一词,首先是指‘造形艺术’,渐渐才包含了其他艺术。显然,特意给‘技术’加上形容词‘美的(漂亮的)’,是因为有必要把这一技术和其他技术区别开来。正是因为如此,‘美术’才需要特殊待遇。文艺复兴以来,曾经仅只为‘匠人的机械性技术’的‘造形艺术’,逐渐被人们尊称为‘知的技术’之时,才开始前缀形容词‘美的’。接下来,‘艺术’就变成了文艺、音乐、戏剧等无所不包的概念。所以,‘美的(出色的)技术’就是今天的‘艺术’。不久,‘艺术’更被广泛接受,不再使用形容词‘美的’;‘Kunst’、‘art’等,已经不是‘技术’,它们作为‘艺术’流通起来。所以今天我们说起‘art’和‘Kunst’等就会想起‘艺术’来。”②
这段文字,是对“技术”与“美术”、“艺术”概念演变史很好的素描。在西方,文艺复兴以后才有意识地把“art”作为表现个性与美的概念来使用。我们今天意义上的“艺术”,是其后逐渐形成的。所以,作为一门学科的基本概念,在其形成过程中的“混乱”是不可避免的,尤其作为东方国家的日本和中国,在接受这一概念时的迷蒙和彷徨也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认为,概念的历史就是学科的发展史。所以,本文试图对“艺术”和“美术”这一对概念的形成过程进行简单的梳理,以期明确“艺术”的来龙去脉。
二、“技术”与“艺术”的混乱
明治时期,西方哲学思想涌入日本,日本翻译界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很好的“架桥”作用。王国维早在1905年就对此有极高的评价:“夫普通之文字中,固无事于新奇之语也,至于讲一学,治一艺,则非增新语不可。而日本之学者既先我而定之矣,则沿而用之何可不可之有,故非甚不妥者,吾人固无以创造也……且日人之定名,亦非苟焉而已,经专门数十家之考究,数十年之改正,以有今日者也。”③王氏所言极当。作为一门新兴起的学问,没有“新语”是不可想象的。而引进西学,日本学界比我国多了几十年的积累,其中对于哲学思想基本概念的对译更是花费了大量的心血:经专门数十家之考究,数十年之改正!我们从“艺术”一词亦可见一斑。
明治时期各种辞书对“art”一词的翻译相当混乱。在《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2)中,“art”被译作“技術、欺謀、計策”,“master of arts”则被译作“七藝ノ師匠”。可见此时的“art”,一是指“技术”,其中含有“欺诈”“计策”等令普通人“难以置信”的成分,二是泛指“学问”。《浅解英和辞林》(1871)则为“術”“技”。《英和字汇》(1873)则有“術、手藝、技、計策、詐僞、職業、機工”;“artisan”则为“工匠、良工、手工人”;“artist”则为“画工、彫工、良工”等。《英和对译新辞林》(1884)与《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2)相同。《哲学字汇》(1884)则有“術技、藝、伎俩”等译词,没有“美术”一项;1912年增订版则为“技術、藝術、伎俩”,“fine arts”则为“美術”。《和译英辞林》(1885)则有“技術、詐謀、計策”,“master of arts”则被译作“七藝ノ匠師”。《英和对译新辞林》(1887)则为“技術、詐謀、計策”,“master of arts”则被译作“七藝ノ師匠”。可见,直到1912年《哲学字汇》为止,作为汉字词汇的“艺术”和“美术”才定型,其间经历了四十多年。
《日本大辞林》(1894)的“艺术”释义为“学到的技术”;“美术”释义为“指凝思制作出的东西,诗歌、管弦等类皆为美术”。《辞林》(1907)的“艺术”释义为“(名)一、巧技、技、技术。二、把美表现为形象及其手段、美术。[艺术美](名)(哲)依靠艺术表现出的美;脱离模仿的实体,使美成为惟一的目的”;“美术”释义为“(名)以表现美为目的的技术或制作,即指诗歌、音乐、绘画、雕刻、建筑等。一般尤指绘画、雕刻等。”[美术家](名)以美术为业的人,或巧于美术的人。[美术界](名)美术家的社会。[美术心](名)能够理解美术趣味之心。值得注意的是,《辞林》比十几年前的《日本大辞林》不仅释义更为准确,还增加了“艺术美”、“美术家”等相关的派生词。
在其他类著译中“艺术”也时有所见。室田充美译《经济新说》(1873)第二篇探讨了“人类奇巧艺术”:一、农术,二、工匠术,三、通商术,并分设三章,在科学技术的层面上论述了“艺术”作为生产——创造财富的生产力的意义。这里的“艺术”是“technology”的译词,被称为“治国平天下之术”。中村正直在《改造人民的性质》(1875)中认为,改造人民的本质的方法是“艺术和教法”,这二者“就像车之两轮和鸟之双翼”。同年的《赏罚毁誉论》指出:告勉世人子弟及少年立大志,各从其才之近处专心学习一学科一艺术,不顾时俗之毁誉,砥砺自己之品行。这里的“艺术”也就是他在接下来的一篇讲演《造就善良的母亲》中所强调的“技艺及其学术的教育”(art science)④。
《文明东渐史》(1884)设专章探讨“关于诸般艺术的实学势力”,其中的“艺术”指的也是“有形的技术”⑤。福泽谕吉在《帝室论》(1882)中强调帝室要立足于政治社会之外,成为高尚的学问的中心,同时还要保存各种艺术,使其免于衰颓。他明确指出:“日本的技艺有书画、雕刻、剑枪术、马术、弓术、柔术、相扑、游泳、各种礼仪、音乐、能乐、围棋、将棋、插花、茶汤、熏香等,其他木工左宫之术、盆栽植木之术、料理烹饪之术、莳绘涂物之术、织物染绢之术、陶器铜器之术、刀剑锻冶之术等,名目甚多,虽我等不能尽述,但这些艺术为日本固有之文明。”⑥可见作为“日本固有之文明”的“技艺”——“艺术”种类繁多。而松井广吉的《战国时代》(1894)“武术”一节指出,武士的第一要务就是“武艺的教育”⑦,而在目录中,这一节则被冠之以“艺术”,前后抵牾则明示了时人视“武艺”为“艺术”的事实。
比较罕见的有《各国刑法类纂》(1880)“第七十,关于制造艺术之罪及妨害公业之罪”⑧。第三百十四条的埃及法典中则有“伪造歌谣书”,第三百十五条则有“伪造的技术物品”及“损害作者权利,公开演奏音乐,公开演剧”等;奥地利1852年颁布的法典中则有“第四百六十七条妄自翻刻、拟造、伪制他人有关文学或艺术调制物者……乐府、净瑠理等著述者”等表述。这里的“艺术”与“歌谣”、“音乐”、“演剧”、“文学”、“乐府”、“净瑠理”(即净琉璃——引用按)产生了联系。
三、“美术”与“艺术”的范畴意识
明治初期,著名翻译家西周在《美妙学说》(1872)中明确提出了“美术”概念:“恰如多用洋食肉类者,其饮料要苦的啤酒或酸的葡萄酒,日本食品淡薄,要饮醇烈的日本酒一样,亦要浓淡相和,异中求同,同中求异,出于同一原理。而以此原理征之于美术之上的图画、雕刻、音乐、诗歌,尚需许多解说。”⑨西周的“美术”就是今天的“艺术”,而在同一个“美术”范畴里,西周亦要对“图画、雕刻、音乐、诗歌”进行“同中求异,异中求同”的研究。
费诺劳莎在《美术真说》(1882)中明确把“音乐、诗歌、书画、雕刻和舞蹈”纳入“美术”范畴,并在美学的层面上进行了系统的探讨:“世界的开化不外乎人力的效绩。而人力的效绩有两种:甲谓须用,乙谓装饰。须用者偏于以给与人生必需器用为目的,装饰者以娱乐心目使气(质)格(调)高尚为目的。因此装饰者名称为美术,所以美术虽专以装饰为主脑,而也不能不是须用。娱乐心目使气(质)格(调)高尚,岂非人类社会一大紧要之事乎?总之,二者皆为社会所不可缺。而观其所异,须用者因其真正适于实用,故为善美;美术者因其善美,故有至于适于实用之差。譬如这小刀因其既善美又须用,故为善美;他的书画既须用又善美,可使人气格高尚,故为须用。由是观之,在美术上为善美者,须明确所以为美术之本旨,即先要讲究论证之。故所谓美术之善美,是我的第一个问题。”⑩费氏在物质和精神层面上阐述了美术“善美”的本质。这里的“善美”就是康德哲学中的“真善美”的“善美”。可以说,《美术真说》系统地论述了“美术”的基本原理,对“美术”概念的定型——“美术”范畴意识的形成,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1878年,中江兆民受文部省委托翻译Veron Eugene(1825-1889)的《美学》,于1884年出版。在这部译著中,“艺术”取代了“美术”:“怡人目者,即为雕刻、绘画、建筑之类,直接模写物之形态,以呈人们观之。怡人耳者,即为诗歌、音乐之类,假借声调、节奏、韵础之具,发挥其声音。二者虽类异,但皆只为作者模写人事,发自己感慨之气,从而使人亦有所感慨。艺术旨趣大概如此。”(11)《美学》以“怡人目”、“怡人耳”为科学根据,把研究前者的学问称为“视学”,把后者称为“听学”,称前者为“止齐艺术”(即空间艺术),后者为“序进艺术”(即时间艺术)。《美学》第一部设专章,探讨“艺术家”的“艺术之才”;在第二部“艺术的类别”中,又分建筑术、雕刻、画学、舞蹈、音乐、诗学等六章加以详述。这些无疑都对日本明治时期“艺术”范畴意识的形成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在大西祝和高山樨牛的著述中,“美术”和“艺术”也经历了由混沌变清晰的过程。大西祝《美术与宗教》(1888)中的“美术”用的是广义,而在《西洋哲学史》(1895)中则有如下的表述:“康德把自然美和艺术美区别开来。他说,前者是美的物,后者是把一物想定为美的物。(此语在后来的美术论上含有深意)他最为崇尚自然美,并在这一点上发现了美术的价值。”(12)“艺术美”的“艺术”与“美术的价值”的“美术”是无法区分的。高山的《日本民族的特性与文学美术》(1895)中的“文学美术”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文学艺术”;在《文学与美术》(1897)中则“文学”、“美术”、“美学”并举,在“绘画”和“小说”等概念上,“美术”用的还是广义。而在《论艺术的鉴查》(1899)中则分别论述了“艺术批评家及其资格”和“艺术家对艺术批评家的态度”等问题,“艺术”显然等同于此前的“美术”(13)。在同年发表的《诗歌的所缘与诗歌的对象》中,高山批驳了莱辛在《拉奥孔》中提出的“诗为有声之画,画为无声之诗”的“诗画同缘论”。他认为,作为“艺术”的不同门类,诗歌并非缘自“声调”,也并非缘自“言语”,而是缘自“观念”(14)。显然,这种深入的研究,有力地推动了日本学界“艺术范畴意识”的自觉。
森鸥外《审美新说》(1900)论述了“艺术与道德”、“艺术与自然”等,“艺术”概念已然形成,但是在两年后的《审美极致论》中,“艺术”又变成了“美术”:“人的眼睛和耳朵中有自然美及艺术美,有可视之美和可听之美,所以才有造术(雕塑图画)及语术(音乐诗歌)。眼睛为认识空间的器官,耳朵为认识时间的器官。故美术分类应为空间美术和时间美术两种。彼即造术,此即语术。此说乃莱辛所倡导。”(15)
吉川秀雄在《美术概论》(1907)中详述了“美术”和“艺术”的异同:“艺术又谓美术,几近同意。在我国始用此语为明治以后。当然,在明治以前,有‘技’或‘技术’等词汇,几乎与‘美术’同解,而今天所谓艺术,并不是纯粹确切的。严密说来,艺术是英语的‘art’、美术是‘fine art’的译词。‘art’源于拉丁语的‘ars’或‘artis’,与德语‘Kunst’相同,有广狭二义。若解为广义,则为创造我们所需要的东西的知识的应用;解为狭义,则为在绘画、音乐等美术方面的熟练技巧。”(16)以这一范畴为基准,著者在“美术”各论编中论述了建筑、雕刻、绘画和音乐。
这与三十年前美国学界的定义基本吻合。1882-1885年日本文部省编译局出版了美国纽约州公学总监Kiddle Henry(1824-1891)、副总监Schem Alexander Jacob(1826-1881)编著的21卷本《教育辞林》(1877)。编者分别设立了“艺术教育”(art education)、“优艺”(art liberal)、“艺能”(accomplishments)、“美术”(fine arts)、“图画”(drawing)、“蹈舞及蹈舞学校”(dancing and dancing schools)、“雅文学”(belles lettres)、“英文学”(English literature)、“小说之书”(works of fiction)、“审美炼修”(esthetic culture)等词条。其中的“艺术”和“美术”概念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美术(fine arts)一词近年意义变化很大。过去说到美术,系指譬如诗学及音乐等所有活用其创思及模仿能力,使人心中觉得快乐的艺术的总称,其意义颇为广阔。至晚近其意稍受限定,只把经过眼睛器官的图画、雕像、雕刻和建筑学等泛称为美术。”(17)
可见,无论在欧美,还是在日本,站在“艺术教育”和“审美炼修(教育)”的高度,对教育所要培养的技能进行分类,才使得“艺术”和“美术”以及它们的分支学科的分类成为可能。
四、王国维的“艺术”与“美术”
在中国,王国维较早地从日本引进了“艺术”和“美术”的概念。最初接触“美术”概念,应从译著《教育学》起。1901年夏,罗振玉创办杂志《教育世界》,专门发表翻译文章,王国维任主编。10月,王国维翻译立花铣太郎《教育学》(1900),在《教育世界》第9、10、11期连载,后收入《教育丛书初集》,由教育杂志社出版。其中出现了“美术”和“文学”概念:“……第三期之想象为至大至要之物,或现而为美术、为信仰,又使智力与感情结合,亦在此时期之想象力也。然则如何可养成第三期之想象乎?无他,使读文学上之著作而已。”(18)少年期的想象力培养至关重要,必须使其广泛阅读文学著作,才能使想象表现为美术、成为信仰,还可以使智力与情感结合起来。这里的“美术”用为广义,与“文学”还没有清晰的范畴界限。
1902年翻译桑木严翼《哲学概论》(1900)中同时出现了“美术”、“艺术”概念:“抑哲学者承认美学为独立之学科,此实近代之事也。古代柏拉图屡述关此学之意见,然希腊时代,尚不能明说美与善之区别。雅里大德勒应用美之学理于特别之艺术上,其所著诗学,虽传于今,不免断片……及汗德著判断力批评,此等议论始得确固之基础。汗德美学分为二部:一优美及壮美之论,一美术之论也。”(19)虽然美学、艺术、诗学和美术等几个重要的概念同时出现,但是其间的范畴意识还不明朗。这既表现出康德哲学初创之时的艰辛,也反映日本学界引进这些概念时的迷茫。
1902年翻译牧濑五一郎《教育学教科书》(1900)中出现了“艺术”:“即合修身、国语、历史、地理,谓之文科;合博物、理化、数学,谓之理科;合习字、图画、唱歌,谓之技艺科(或艺术科)。又文科、理科之教育,谓之知育;图画、唱歌,谓之美育;或以关文理艺三科之教育为知育,关修身科之教育为德育,关体操科之教育为体育,称知育、德育、体育之三者。”(20)译文中的“(或艺术科)”为笔者补译,此句正确的译文应为“习字、图画、唱歌分立为技艺科或艺术科”(21)。王国维缘何“漏译”或“不译”,在翻译附录其后的《哲学小辞典》中露出端倪:原文:“術,藝術(Art)術は學に對すゐ语にして、作為の方法を教ふゐものむり。”(22)王国维译文:“术或艺Art术者对学而言,教作为之方法者也。”(23)原著者列出“術,藝術”词条,却只解释“術”,对“藝術”不置可否,这或许会使王国维产生疑惑:“艺术”为何物?“艺”中国古已有之,不言自明,所以只需说“术”即可。可见“艺术”在当时的境地。
翻译实践对王国维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著名的《红楼梦评论》(1904)中,开宗明义第一章即为“人生及美术之概观”,“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24)。这里的“美术”当然是包括“文学”的广义的概念,而“艺术之美”与“自然之美”至少受到了《哲学概论》中“康德哲学”的影响。其中对叔本华的大段引用,也出现了广义的“美术”和“美术家”等概念。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1905)中,王国维认为:“夫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其有发明此真理——哲学家,或以记号表之——美术——者,天下万世之功绩,而非一时之功绩也。”(25)哲学家发现真理,美术家以符号表现真理,可谓殊途同归。
1907年,王国维著述中同时出现了“美术”和“艺术”。发表在《教育世界》第144期的《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开宗明义,援引康德“美术者天才之制作也”,文中“艺术”与“美术”混用:“夫然故古雅之致存于艺术而不存于自然。以自然但经过第一形式,而艺术则必就自然中固有之某形式,或所自创造之新形式,而以第二形式表出之。即同一形式也,其表之也各不同。同一曲也,而奏之者各异;同一雕刻绘画也,而真本与摹本大殊;诗歌亦然。”(26)该文中“艺术”一词出现16次,“美术”一词出现7次。然而,发表在《教育世界》第146期的《人间嗜好之研究》(1907)又变回了“美术”:“故自文学言之,创作与赏鉴之二方面亦皆以此势力之欲之根柢也。文学既然,他美术何独不然?岂独美术而已,哲学与科学亦然。”(27)这种反复与森鸥外十分相似。到了1911年,《国学丛刊序》中出现的“艺术”则更和“技术”相近:“余谓凡学皆无用也,皆有用也……则一切艺术,悉由一切学问出,古人所谓‘不学无术’,非虚语也。”(28)王国维移植“美术”、“艺术”等西方哲学思想术语十余年,对这两个学科基础概念还是混而用之。这种情况在同一时期的蔡元培那里也不例外。
一门学科的成立,有赖于学校教育的发展。1874年,美国共有艺术学校26所;日本于1876年设立工部美术学校,聘用外籍教师教授西洋美术;为了实施艺术教育,1879年文部省设立音乐调查组,1885年设立图画调查组;1887年分别改称东京音乐学校、东京美术学校;战后学制改革后的1946年两校合并为东京艺术大学。在中国,1910年吕凤子在上海创办神州美术社;1911年周湘创办中华美术学校;1912年刘海粟等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1914年郑锦受教育部之命创立北京美术学校,1918年正式成立,为中国第一所国立艺术院校。
可见,在“美术”与“艺术”间摇摆着,世界的艺术教育不断发展到了今天。而对“艺术”学科基本概念的范畴意识的不断更新,才是促进该学科发展的极大动力。时至今日,“读一下谢林的《艺术哲学》(1804-1805)和黑格尔在柏林大学的《美学讲义》就可以明白这一点。在这些著述里,‘Kunst’几乎全都是‘艺术’之意,很少‘技术’的意思。黑格尔讲义的题目就是这样表示的,他在《美学讲义》的序论中开宗明义:我们这门学科的名称是‘Kunst’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美的技术(=艺术)的哲学;谢林的‘艺术哲学’也是‘Kunst’的哲学。……18世纪末叶之后,建成了以卢浮宫为代表的‘美术馆’,在这一过程中,就像学生们没有任何抵抗地把‘Kunst的哲学’作为‘艺术哲学’甚至‘美学’来理解一样,‘艺术’取得了公民权”(29)。这就是“艺术”(art)概念形成的历史。在日本和中国,接受这个概念时又受到了汉字词汇本身的困扰,历经了从“技术”到“艺术”、从“美术”到“艺术”的探索过程,最终才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艺术”概念,其间被忽略的正是原初意义上的“技术”。所以,我们在使用这个概念时应该不断反省:我们是在什么层面上言说“艺术”?考察中日“艺术”概念形成的历史,我们更加清楚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注释:
①岩城見一“感性論——ェステティックス開かれた經験のたぁ”、京都:昭和堂、2001年、127頁。
②岩城見一“感性論——ェステティックス開かれた經驗の理論のために”、127—128頁。
③姚淦铭、王燕编校《王国维文集》第三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41---42页。
④中村正直述、木平讓编“敬宇中村先生演說集”、東京:松井忠兵衛、1888年、30—31頁。
⑤藤田茂吉“文明東漸史”、東京:報知社、1884年、91頁。
⑥福沢諭吉立案、中上川彦次郎記“帝室論”、東京:丸善、1882年、55頁。
⑦松井広吉“戰国時代”、東京:博文館、1894年、272頁。
⑧“各国刑法類纂”、東京:司法省、1880年、1067頁以下。
⑨西周“美妙之学說”、“明治藝術·文学論集”、東京:筑摩書房、1975 年、6頁。
⑩フエノロサ述、大森惟中記“美術真說”、東京:竜池会、1882年、3—4頁。
(11)ウエロン著、中江兆民(篇介)訳“美学(維氏)”、東京:文部省编輯局、1884年、3—4頁。
(12)“大西博士全集·第3卷·西洋哲学史·下”、東京:警醒社、1904年、581頁。
(13)(14)“樗牛全集·第3卷·文芸及史伝·下卷”、東京:博文館,1895年、688—700頁,611—623頁。
(15)森鴎外(林太郎)“審美極致論”、東京:春陽堂、1902年、10頁。
(16)吉川秀雄“美術概論”、東京:博文館、1907年、49頁。
(17)ヘンレ·キッドル、アレキサンドル·ジエ-·スケ-ム編、小林小太郎、木村一步訳“教育辞林·第十冊”、東京:文部省編輯局、1885年、54頁。
(18)立花铣太郎著、王国维译《教育学》,教育世界杂志社1901年版,第32页。
(19)桑木严翼著、王国维译《哲学概论》,教育世界杂志社1902年版,第84页。
(20)(23)牧濑五一郎著、王国维译《教育学教科书》,教育世界杂志社1902年版,第13页,附录第2页。
(21)(22)牧瀨五一郎“最新教育学教科書”、大阪:三木書店、1900年、55頁、付録2頁。
(24)姚淦铭、王燕编校《王国维文集》第一卷,第4页。
(25)(26)(27)姚淦铭、王燕编校《王国维文集》第三卷,第6页,第32页,第30页。
(28)姚淦铭、王燕编校《王国维文集》第四卷,第367页。
(29)岩城見一“感性論——エステテイツクス開かれた経験の理論のために”、128—1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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