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与西方史学之分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学论文,分歧论文,中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39-8041(2008)01-0120-06
中国史学与西方史学是世界史学中的最大遗产。两者各自独立发展两千余年,不通声息;两者文化背景不同,地理环境殊异,其分歧极为明显,而相通处则较少。比较中西史学,目其分歧,可见其大脉络一大关键。
中国史学自先秦以来,两千余年,赓续发展,未尝一日中绝。其成绩的卓著者,为历史记录的大量盈积,历史著述的丰富优美,史学议论的中正博大,治史方法的稳健中实。举其大者:一部正史,为中国两千余年来留下最为珍贵的大量基本历史事实;《史记》、《汉书》、《资治通鉴》、《通典》、《文献通考》等都是可信而又优美的历史著述;《史通》、《文史通义》是世界上最早且最精湛的史学专书;中国史学家所应用的比较方法、归纳方法较之西方所通行者,尤为切实可用。中国史学的洪流,滔滔若江河澎湃,其激起的浪花万丈,炫人耳目。
西方史学在希腊、罗马时代已粲然可观,唯进入中世纪以后陷于黑暗时期者近千年。在此时期,没有历史判断(historical judgment)的观念,缺乏历史真实(historical reality)的意识,毫无精密省查(critical reflection)的倾向①,史学完全浸淫于神学之中,人类历史操纵于上帝不可思议的手中。史学至此,已退至洪荒时代。自文艺复兴以后,西方史学逐渐复苏。至19世纪初叶,德国史学家兰克(Lepold von Ranke,1795-1886)所倡导的科学史学将西方史学带入黄金时代(thegolden age of historiography),史学家完全摆脱了神学羁绊而进入科学领域之中,客观、真实、冷静、无私成为了史学家的信条。以至到20世纪,西方史学遂风靡天下,完成了史学霸业,举世史学皆俯首于科学的西方史学之下。
可是,正当西方史学到达巅峰之际,西方的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逆流进入史学之中,遂造成西方史学的最大危机。
后现代主义系对现代主义(modernism)的反动,不满现状,不服权威,勇于创新,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叛逆的思想之一。其初起约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其涉及范围包括建筑、艺术、哲学、文学、史学、政治、社会、法律等广大领域。虽然史学领域受其影响较晚,然而最严重。②史学家忧心后现代主义最低限度将摧毁历史,甚至于整个历史事业(historical enterprise)为之荡然以尽。③例如,后现代主义认为,在历史上没有真理(truth),没有客观(objectivity),没有真实(reality),历史是推论(discourse)、是意识形态的化身、是史学家的语言游戏(language game),与文学作品的虚构没有两样;在文献(texts)中,后现代主义也不认为有故事(story)能叙述出来,历史上更没有所谓连贯(continuity)、和谐(coherence)、一致(consistency);史学家所盛倡的移情(empathy)、想象(imagination)、设身处地的进入历史之中,后现代主义同样认为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他们尤其坚持历史对现代及未来没有任何功用。④持论如此,于是有人宣布历史已经死亡(The death of history),有人倡言历史已经烟消雾逝(the vanishing of history),有人高呼历史已经到了尽头(the end of history)。⑤这真是摧毁历史的骇人之论了!人类历史遭遇到最大的挑战,西方史学遂陷于危机重重之中!
西方发展两千余年的史学,适值最盛之时而出现最大的危机,是人类史学史上令人震撼的大事。中国史学两千余年盛况不衰,而从未出现类似的危机。东西情况何以如此不同呢?比较中西史学,这是最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之一。史学真理,或望自此隐约呈现。
中国自上古时代起,设立了及时记载天下事的史官。天子之侧,诸侯之旁,盟会之时,燕私之际,皆有史官及时记载。天子与诸侯,身居要津,随侍身边的史官载笔以书⑥,所谓“君举必书”⑦,所谓“动则左史书之,言者右史书之”⑧,所谓“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⑨,说明了影响力最大的权势人物,其一言一行随时要被记录下来;天子与诸侯以及诸侯与诸侯间的盟会,都要派史官即时记录。如《史记》载战国时代秦赵渑池之会云:“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⑩这是一段生动的故事,由于这段故事,中国优美的史官记事制度后人得以窥见。大约到了春秋时代,“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无国不记”(11)。盟会时各国史官争作德刑礼义各方面的记载,说明了史官记事的盛况。盟会之时,记事如此,天子之侧,诸侯之旁,记事如彼,而族居的后夫人,又有女史记其过失,所谓“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也,女史若有不记妃妾之过,其罪则杀之”(12)。其记事之法之严,又可见一斑了。其后两千余年,史官的名称虽屡变,其记事的职责则始终如一。大抵春秋时代以前,史官有太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左史等名称。汉代的史官为太史令,也称太史公。自汉末迄于唐初,史官有著作郎、著作佐郎之称。自唐贞观三年(629年)别立史馆,撰史之任,专归史馆修撰,著作郎始罢史职。自唐迄于清末,史官又有修撰、编修、检讨、修国史、同修国史等名称。
汉代太史令之设,系取“善记述者,使记时事”。著作郎到职,必撰名臣传一人,系考验其记事能力。唐、宋以后的修撰、编修、检讨等史官,职责为“掌修国史,凡天文、地理、宗潢、礼乐、兵刑诸大政,及诏敕、书檄,批答王言,皆籍而记之,以备实录。国家有纂修著作之书,则分掌考辑撰述之事。经筵充展卷官,乡试充考试官,会试充同考官,殿试充收卷官。凡记注起居,编撰六曹章奏,誊黄册封等咸充之”(13)。这是于记事之外,史官又有修史的大任了。
唐代以后,直接记录天子言行的是非正式史官的起居郎、起居舍人。《史通》与新旧《唐书》曾有言:
每天子临轩,侍立于玉阶之下,郎居其左,舍人居其右,人主有命,则逼阶延首而听之,退而编录,以为起居注。(14)
起居郎掌起居注,录天子之言动法度,以修记事之史。凡记事之制,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必书其朔日甲乙,以纪历数,典礼文物,以考制度,迁拜旌赏以劝善,诛伐黜免以惩恶,季终则授之国史焉。(15)
起居舍人,掌修记言之史,录天子之制诰德音,如记事之制,以记时政损益。季终,则授之于国史。(16)
起居郎二人,从六品上。掌录天子起居法度。天子御正殿,则郎居左,舍人居右。有命,俯陛以听,退而书之,季终以授史官。贞观初,以给事中、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或知起居事。每仗下,议政事,起居郎一人执笔记录于前,史官随之。其后,复置起居舍人,分侍左右,秉笔随宰相入殿;若仗在紫宸内阁,则夹香案分立殿下,直第二螭首,和墨濡笔,皆即坳处,时号螭头。(17)
唐代的起居郎与起居舍人,类似上古时代的左史、右史,起居郎记事,起居舍人记言。每天子临朝,侍立于玉阶下,郎居其左,舍人居其右。有命,延首以听。议政事,和墨濡笔以记。这是及时记载关系天下的大事。及退朝,按编年体,编录起居注,集天子的言动法度、制诰德音于一编,而且“记时政损益”,记事“必书其朔日甲乙,以纪历数、典礼文物,以考制度,迁拜旌赏以劝善,诛伐黜免以惩恶”。季终,则将编成的起居注授史馆,以做修实录、国史的基本资料。如此看来,到唐代,记注已有了成法(18)。天子的言行,国家的大政,史官皆及时记载;史官同时拥有相关的文献资料,天子的言动法度、制诰德音,必有在史官记载之外者;记时政损益,典礼文物,必须广参文献资料;书迁拜旌掌,诛伐黜名,必尽是及时的记录。所谓“凡制诏宣传,文章献纳,皆授之于记事之官”(19),可知文献资料已向记事之官起居郎集中了。史官记录,济以相关的文献资料,记事于是益趋详实。
数千年来,中国设立史官,及时记载天下事的情况如此,这是破世界纪录的。同时,史官进一步负有修史的大任,为中国留下最珍贵的历史著作。
大抵东汉以前,史官只作记事,不负责修史。魏晋以后,当史官大任的著作郎、著作佐郎,在记事之外,兼负有了修国史的任务。自唐以后,修史的事业大规模进行。属于标准史官的修撰、编修、检讨、修国史、同修国史,其主要的职务,记事以外就是修史,所谓“史官掌修国史,不虚美,不隐恶,直书其事。凡天地日月之祥,山川封域之分,昭穆继代之序,礼乐师旅之事,诛赏废兴之政,皆本于起居注、时政记,以为实录,然后立编年之体”(20)。唐代史官的职责如此,宋、元、明、清的史官职分亦然。记天子言行的起居郎、起居舍人,也于退朝以后,编录起居注,以做修实录、国史的资料。如此看来,中国史官于记事以外,兼负有修史的大任。唐设史馆后,史官修史的大任,更获得充分的发挥。
唐以后的史馆分为两类,一为修前代史,属于临时性质,其书修成,其职即罢;一为修当代史,有史官专任执笔撰写,属于常设机构(宋以后称国史馆)。两者的成绩,其重要者如下:
修当代史的史馆,所修实录、国史,浩瀚无涯矣。以实录而言,唐代所修成的实录共七百八十五卷(21),宋代所修成的实录共三千一百八十九卷(22),明代所修自太祖至熹宗十三朝实录共二千九百五十九卷(23),清代所修自太祖至德宗十一朝实录共四千四百三十三卷。唐、宋所修的实录,亡佚殆尽。明、清所修的实录,则完整存留于今天(24),成为明清史原始资料的渊薮。史官修史,保存了珍贵的原始资料,在史学史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修前代史的史馆,所修者为正史。唐代所修晋、梁、陈、北齐、北周、隋六代之史,宋所修唐史,元所修宋、辽、金三史,明所修元史,清所修明史,皆列入正史,以致官修正史,成为中国的修史制度。在此修史制度下,中国拥有一部具体详瞻的“二十五史”(25),历代大量的基本历史事实,赖以保存。于是,中国的历史不像西方那样一直被代替。西方近代史学家所写的希腊史,代替了古代希腊史学家所写的希腊史。中国的《史记》问世两千余年,到目前为止,没有另外一部书可以代替它在中国上古史上的地位。新史学家利用地下发掘出来的新史料与客观谨严的科学方法,无法写出超越《史记》的新中国上古史。对于《史记》,可以补充,可以疏证,而不能取而代之。《史记》的地位如此,《汉书》以下的载籍,其地位尤然。谁能写出一部新两汉史,代替《汉书》与《后汉书》的地位呢?谁能写出一部新唐史,代替《旧唐书》与《新唐书》的地位呢?中国历史的稳定性,成为人类历史的特色。及时记事,及时修史,所记者具体,所修者翔实,史学盛业未有逾于此者。西方史学家推崇中国的正史为“世界史学最突出的成就”(The most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 of world historiography)(26),应是平允之论。
中国历史的稳定性,得益于中国历史著作的内容具体而详赡,尤其得益于中国史官记事的及时与客观。史学上最珍贵的原始史料,是史事发生时的及时记载。中国史官的记事属于这一类。数千年来,中国史官及时记载天下事,其可信度极高。史官不可能逐日虚构史事。而且,中国的史官神圣独立,正直不屈。(27)其记事遵守共同必守之法,“君举必书”,“书法不隐”。(28)为留真历史,每冒生命危险。“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29),是中国史官的风节,也是史学上珍贵的直书精神。由此,纪实的史学原理源源而出:
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30)
史之叙事也,当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矣。(31)
史者,纪实之书也。(32)
史家纪事,唯在不虚美,不隐恶,据事直书,是非自见。(33)
以上种种论点,都是强调纪实。于是,纪实成为中国史学的传统。史学家的据事直书,与文学家的虚构史实截然两途。西方后现代主义者所谓在历史上没有真理,没有客观,没有真实,历史与文学的虚构没有两样,在中国是极端不可思议的妄论。中国有“秽史”之称的《魏书》,迄今仍是北魏历史的渊薮;被视为最“陋劣”的《元史》,其历史定位亦不动摇。中西史学的分歧,自此而观之,其清晰若泾渭分明,不容混淆。会通中西史学者,于此而致意,则思过半矣。
西方世界没有产生及时记载天下事的史官记事制度。在埃及与叙利亚地带,有些名册(lists)存留到今天,最早者大概是刻在有名的波勒穆石头(palermostone)上的(部分刻在附属于它的断片之上),一连串的朝代与帝王名字,属于公元前两千年的一些世纪,其编成的时代,约晚千年。其中绝少记事,仅到接近编成的时代,一年有八件事到十五件事被记录下来,大致是关于宗教礼仪、庙宇建筑一类的事件(34)。《苏美王的名册》(Sumeian King-dist)也是一类(35)。一些大帝国的领袖,虽记录其在战争上的胜利及其功业,但未形成记事的制度。至于创造史学的希腊人,到公元前7世纪时,政治经验已经十分丰富了,奇怪的是此一时期的希腊,却无用文字记录其经验的动机,他们所注重的历史还只是史诗所提供的历史。(36)以至到公元前5世纪时,希腊还没有丰富的文字记录。(37)情形如此,说明西方没有出现史官记事的制度。史学家及时记事的情况不见,以至纪实的史学理论也不见。希腊、罗马史学家写史,大都用修辞学的方法。一位将军在战幕揭开前向军队的激昂演说,一位政客在议会上的慷慨陈词,实际上并没有文献的根据,而多出于史学家的想象。英国当代女史学家斯玛丽(Beryl Smalley)在《中世纪史学家》(Historians in the Middle Ages)一书中云:
罗马史学家的文章风格与治史方法,显示出历史与修辞学之间密切关系。有文学上的惯例,史学家将演词托诸其人物之口:一位将军在战争揭幕前对其军队的演说,一位政客在议会中提出其案件,诸如此类,读者不必寄望其为真实录音,甚或曾经说过的正确报告。它们可能仅其大要,其真正作用为润饰文章的风格。中世纪的学者,欣羡萨拉斯特(Sallust)的演辞,汲汲抄录。习俗准许不必斤斤计较于正确,时日可以不用,文献不被搜求。(38)
罗马史学家写史如此,希腊史学家写史亦然。修昔底德(Thucydides,公元前460—前400)在其所著《伯罗奔尼撒战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一书中,即写入自己很多的想象。如伯里克利的葬礼演词(The Funeral Oration of Pericles),实际上没有文献根据,而是由他自己想象当时伯里克利可能那样讲而写的。利用虚构的演说道出舆论的大势,是修昔底德的一项发明(39),以致虚构演说词变成一种传统(40),而史学流于修辞学的一支(41)。史学家可以自出机杼,想象史事当时可能发生此情况而予以创造,这在中国是极端不可思议的。英国19世纪史学家麦考莱(Ford Macaulay,1800—1859)曾激烈地批评道:“希罗多德是一位可爱的传奇小说家,修昔底德是最伟大的描绘全景的名家,但不是一位有深度的思想家,普鲁塔克(Plutarch)幼稚,波里比阿(Polybios)阴沉,李维(Livy)全然蔑视真理,塔西佗(Tacitus)是最杰出的人物素描家与最卓越的古代剧作家,但是他不可信。”(42)希腊、罗马最杰出的几位史学家皆与小说家、剧作家接近,而非纪实的史学家。直到文艺复兴时AI写作《意大利史》(History of Italy)的大史学家圭契阿迪尼(Guicciardini)仍然虚构演说,篡改修约。(43)这就无怪后现代主义者咸倡历史与文学的虚构没有任何差别了!
西方的中世纪,史学浸淫于神学之中,历史的真实益发不可见。19世纪,德国驰名史学家西贝尔(Heinrich Von Sybel,1817-1895)曾批评中世纪史学云:
那个时代,没有历史判断(historical judgment)的观念,缺乏历史真实(historical reality)的意识,毫无精密省察(critical reflection)的倾向。宗教的权威主义至高无上,维护传统,包庇教条。人们处处要信仰,而不去考察,想象压倒了理智。在理想与真实之间,诗意与历史真理之际,没有界线。英雄史诗被认为是真实而崇高的历史著作形式,历史处处被史诗、传说与各类诗意小说所取代。历史缓慢发现的过程,归因于一件简单的大事,一个简单的人物。被承认的神圣时代,其历史为虚构,其史料系伪造。几乎没有人考虑到去审察。真伪已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只要能吻合既有的权利,普遍的兴趣和流行的信仰就足够了。(44)
20世纪,英国史学家顾屈(G.P.Gooch,1873-1968)于其大著《19世纪的史学与史家》(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中评云:
中世纪……不知印刷为何物,书籍缺略,对文献批评尚未开始,也没有感觉有批评的必要。沉醉于僧院图书馆的珍藏之中,虔诚的编年家不停的搜索,而钞录较早编纂物的错误于其作品之中。虽然伪造证状为一正常的商业行为,辨伪的方法尚未发明。文字记录的事件无条件接受,对传统的认同保证了每日发生的事件的真实。最后,中世纪的气氛,浸淫于神学之中。……历史是说教,而非科学是基督证据(Christian evidences)中的运用,而非无偏私的尝试追寻与阐释文明的发展方向。(45)
从以上西方近代史学家的评论可知,西方中古时代没有历史判断的观念,缺乏历史真实的意识;文献当前,盲目接受;批评文献真伪以远窥历史真相的工作尚未开始,也感觉没有批评的必要,历史的发展归之简单的因素,历史的作品流于史诗、小说的形式。情形如此,历史怎有真实可言!后现代主义者认为在历史上没有真理,没有客观,没有真实,又岂完全是无稽之论!
自文艺复兴时代以后,西方史学家在真实的概念上才趋于严格,“逐渐决定致力于了解曾经发生的往事”(46);19世纪以后,兰克“呈现往事真相”(to show,what actually happened)一语(47)遂成为时尚。后现代主义者以兰克为目标,欲一举摧毁其史学殿堂,也就不足为奇了。
中国数千年设立的及时记事的史官,留下了大量珍贵的原始史料,又及时修史、及时保存,遂使中国的历史著作丰富精详、地位稳定,“历史若文学”之论(48)在中国势难出现。西方没有史官记事的制度,文字的记录缺如,史学家不得已利用修辞学的方法以制造情节,于是,史学家同时扮演了小说家、剧作家的角色,虚构、想象习以为常;于是,“野蛮的骑士”在历史园地内横冲直闯(49);于是,“谋杀历史”的杀手(50)在史学宫殿内出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又岂足怪!
有史官记事,中国史学的发展如此;缺乏史官记事,西方史学的发展如此。史官的重要,自此可见。惜乎中国于民国成立以后,废弃史官,晋国董狐、齐国太史不复见,而史学遂不可问!
真理、客观、真实,在人世间珍如裘璧。人世间没有真理,将举世茫茫;没有客观,将是非倒置;没有真实,将黑白混淆。在历史上,没有真理,则人类如置身沧海之中,无所傍依;没有客观,则批判是非真伪的标准完全消失;没有真实,则历史的真正价值一丝不存。史学所争者,在争真理、客观、真实。希特勒的大屠杀(Holocaust),六百万犹太人的生命毁于旦夕。如此惨剧,岂能在史学家笔下消失?日军侵华,所至之处,奸淫屠杀,“南京大屠杀”仅其一幕。如此真历史,岂能自史书中删削?西方19世纪以后创建的批判史学(critical historiography),中国悠久发展的史学,其论史学真理、史学客观、史学真实者,皆可为万世史学法。珍之存之,进而创新之,史学乃大。(51)
注释:
①德国史学家西贝尔(Heinrich Von Sybel, 1817-1895)的评论,参见H.E.Barnes,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1938,p.55.按 Barnes转引自Ernst Bernheim,Lehrbuchen methode and Geschichtsphilosophie (Leipzig,1903).p.190.
②Beverley Southgate,History:What and Why? Routledge,1996,p.7.
③Keith Jenkins,ed,The Pastmoder History Reader,Routledge,1997,p.8.
④后现代主义者如 Dianc Elam,Iain Chambers,Roland Barthes,Keith Jekins,Spiegel,Hans Kellner,Michel Foucault,Hayden White,F.R.Ankersmit,Jean Baudrllard等都有类似的言论,详见杜维运:《后现代主义的吊诡》(原载《汉学研究通讯》,第81期,收入杜维运:《变动世界中的史学》,第70—8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⑤关于后现代主义,国人的论述,重要者可参阅王晴佳、古伟瀛;《后现代与历史学》(台北,巨流图书公司,2000);黄进兴:《后现代主义与史学研究》(台北,三民书局,2006);汪荣祖:《后现代思潮下中国现代史学的走向》〔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7(56)〕。英文方面重要的论述有:Michel Foucault,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1972.Hayden White,Metahistory,1973.Jean Francois Lyotard,The Postmodern Condition:A Report on Knowledge,1984.Lynn Hunt,ed,The New Cultural History,1989.Keith Jenkins,Re-thinking History,1991.Jacques Derrida,Archive Fever,1995.Joyco Appleby,ed,Knowledge and Postmodernism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1996.Keith Jenkins,The Postmodern History Reader,1997.Alum Munslow,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Historical Studies,2000.Keith Jenkins & Alum Munslow,ed,The Nature of History Reader,2004.Helene Bowen Raddeker:Sceptical History:Ferninism and Postmodern Approaches in Practice,2007.至后现代主义的论述,重要者有:Joyce Appleby,Lynn Hunt,& Margaret Jacob,Telling the Truth about History,1994.Beverly Southgate,History: What and Why? 1996.Keith Windschuttle,The Killing of History,1996.Richard J.Evans,In Defence of History,1997.Gertrude Himmelfarb,The New History and the old,2004.
⑥《礼记·曲礼篇》。
⑦《左传》鲁庄公二十三年。
⑧《礼记·玉藻篇》。
⑨《史记·晋世家》。
⑩《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11)《左传》鲁僖公七年管仲之语。
(12)《毛诗·静女》“疏”。
(13)《明史·职官志二》。
(14)刘知幾:《史通·史官建置》。
(15)(16)(19)(20)《旧唐书·职官志》。
(17)《新唐书·百官志二》。
(18)金毓黻:《释记注》,载《国史馆馆刊》创刊号,1949年12月。
(21)《新唐书·艺文志》。
(22)从《宋史·艺文志》所著录者统计出来。
(23)从《明史·艺文志》所著录者统计出来。
(24)《明实录》现有1940年影印江苏国学图书馆藏本及1961年台北影印北京图书馆藏本。《清史录》现有20世纪80年代中华书局影印的善本,分装为六十册。
(25)“正史”之名,始见于南北朝时代。《隋书·经籍志》首列正史,著录《史记》以下正史六十七部,凡采班、马纪传体例,写赓续相承的列朝史者,皆纳入之。至宋代,有“十七史”之名出现,《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新唐书》、《新五代书》,凡十七部代表历代的正史,宋人汇而刻之,正史遂前后相乘。明代合《宋史》、《辽史》、《金史》、《元史》为“二十一史”。清乾隆中诏增《旧唐书》、《旧五代史》及《明史》为“二十四史”。民国以后,政府明令以柯绍忞所撰《新元史》,列入正史,于是有“二十五史”之名。
(26)E.H.Dance,History The Betrayer,1960,p.67.
(27)英国史学家Herbert Butterfield于The Origins of History第142页论中国的史官云:“即使在古代,史官每天记录发生的事件。‘史’被视为神圣独立,正直不屈。”(Event at an early date,he(The Shih)recorded events as they happened,day by day……"The Shih" was opposed to act as an independent authority an to be a man of great integrity.)
(28)语出《左传》庄公二十三年、宣公二年。讨论中国史官记事遵守共同必守之法,详见柳诒徵《国史要义》“史权”篇。
(29)《史通·直书》。
(30)《史通·惑经》。
(31)《史通·鉴识》。
(32)钱大昕:《潜研堂文集·春秋论二》。
(33)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唐书直笔新例”条。
(34)(35)Herbert Butterfield,the Origins of History,pp.23—24,p.89.
(36)参见,J.B.Bury,The Ancient Greek Historians,1908,1959 (Dovn publication),p.3.王任光译出其中的第一讲《希腊历史写作的起源地——爱奥尼亚》(The Rise of Greek History in Jonia),收入王任光、黄俊杰编《古代希腊史研究论集》。
(37)(39)Arnaldo Momigliano,History and Biogiaphy,in moses Finley,ed.The Legacy of Greece:A New Appraisal,p.159、pp.161—162.
(38)Beryl Smalley,Historians in the Middle ages,1974,p.19.
(40)Michael Grant,The Ancient Historians,1970,p.258.
(41)Oicero (106—43B.C)曾言"Historiography was a hianch of zhtoric".转见 Stephen User,The Historians of Greece and Rome,1969,p.ix
(42)(43)G.P.Gooch,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1913,p.277,p.75.
(44)H.E.Barnes,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1938,pp.55—56.按Barnes 转引 自 Ernest Bernheim,Lehrbuchder historic hen Methode und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 (Leipxig,1903),pp.190—191.
(45)G.P.Gooch,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1913,p.1.
(46)J.H.Plurnb,The Death of the Past,1969,p.12.
(47)Preface:Histories of the Latin and Germanic Nations from 1494-1514,in Frifz Stern's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1956,p.57.
(48)黄进兴:《后现代主义与史学研究》,第65—98页。“历史若文学”一语形容之,颇为传神。
(49)转见汪荣祖教授于《后现代主义思潮下中国现代史学的走向》一文中所引,第168页。
(50)见 Keith Windschuttle,the Killing of History,the Free Press,1996.
(51)后现代主义者所倡有待商榷之论,除本文所言及者以外,不胜枚举。本文因主题所限,不涉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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