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语言的语言状态——仙仁土家语个案分析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土家论文,语言论文,个案论文,状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 H27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1-9484(2002)01-0067-11
语言状态(language state)是指具体语言在语言接触过程中由于语言影响而形成的特点或状态。不同的濒危语言，由于社会、文化等制约条件以及语言特点的不同，呈现出的濒危状态也不相同。濒危语言研究主要涉及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研究语言濒危的成因和制约语言濒危的条件，这是语言外部因素的研究；二是研究濒危语言使用功能（或称语言活力）的变化及其现状，这是从语言交际功能的角度研究语言的社会功能；三是研究濒危语言本身的语言状态，是濒危语言的本体研究。
语言接触和语言影响在语言演变过程中具有普遍性。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可避免地要与别的语言相接触，从而受到别的语言影响。但由于语言类型的不同，语言接触所表现的特点也不相同。因而，不同类型的语言影响各有自己的特点和规律。濒危语言的语言影响与非濒危语言的语言影响虽有共性，但也存在着许多不同的特点。对濒危语言的研究，应该理清语言影响涉及的广度、深度以及性质、后果等。
下面从词汇、语音、语法三个方面，分析仙仁土家语（以下简称“仙仁话”）受汉语（转用语）影响后在语言状态上呈现出的几个主要特点。
1 词汇方面
词汇在语言接触中是最敏感的部分，最容易受到另一语言的影响。从词汇影响的特点中可以看到一种语言功能的变化。仙仁话在词汇上受汉语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1.1 汉语借词大批借入仙仁话词汇系统，不少已进入词汇的核心领域
仙仁话大量吸收汉语借词，在有些义类中，借词的数量已超过50%。如宗教意识类占89.2%，文化娱乐类占88.1%，用品工具类占72.6%，人物亲属类占69%。核心词是基本词汇中最稳定的部分。这类词在亲属语言里往往也是核心词，是亲属语言间最容易共同留存下来的同源词。汉语借词大量进入核心词，是仙仁话语言接触的一个重要特点。如下列一些核心词，土家语的亲属语言都牢固地使用本语词，而仙仁土家语则转用汉语借词（亲属语言以哈尼语、景颇语为例）。
当量词使用汉语借词时，数词大多也随之使用借词。如：
仙仁话还从汉语里借用了不少虚词，包括连词、副词、助词等（详见句法部分）。
1.3 借词比坡脚话多
借词的出现是语言接触的普遍现象，也是语言词汇丰富发展的一个普遍使用的手段。但就多数语言来说，借用的词大多是本族语言中缺少的词，是为了补充自己词汇的不足。但如果本族语言词汇库中本来有词却放着不用，还要借用，即用借词来代替本语词，这就不是为了补充词汇而借用，而是为了语言接近而采取的手段，这是语言功能衰退的一种表现，与前者通过借用词汇来丰富发展自己语言的功能是不同的。当然，为丰富发展自己的语言而借用核心词的现象在功能非衰退的语言中也会出现，但不会是大面积的，而是局部的。
1.4 借词和本语词大量并用，而且大部分借词已处于优势地位
在调查中发现，发音人回答提问时借词能脱口而出，而本语词要想一想（或想了很久）才能说出。单独问一个词，有些词用本语词，而在句子中则改用借词，不用本语词。这就是说，当词入句时，多选择借词。汉语借词不断代替本语词，已成为土家语词汇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
仙仁话的汉语借词还出现双用现象，即同一概念并用两个汉语借词。其中有的是一般词和方言词的区别，有的是方言的两种说法等。例如：
1.5 汉语借词在一些方面改变了仙仁话词汇系统的一致性
汉语借词大量进入仙仁话，在一些方面改变了仙仁话本语词汇系统的一致性和统一性。如在概念大小类别上的表达，本语词和借词在词汇系统中交织出现。有的大类用本语词、小类用汉语借词。也有相反的情况。例如：
借词加本语注原是土家语的一个重要构词手段，目前这种构词手段在仙仁话里有逐步减少的趋势，人们已经习惯使用单纯借词来表达新概念。这也是本语造词能力衰退的一种反映。这个特点从与坡脚话对比中可以看到。坡脚话中一些由借词加本语注构成的词，在仙仁话中大都只用借词。这说明仙仁话借词已进入一个新层次。例如：
义项不适当的泛化，容易降低语义表达的精确性和风格特色，这也是语言功能衰退的表现。
2 语音方面
仙仁话的语音系统也受到汉语的强烈影响。其影响波及声母、韵母、声调几个方面。
2.1 汉语借词数量多，影响部分声母的音值
在声母上，仙仁话与保靖汉语比较接近。借词除用x对应于保靖汉语的f外，均为相同音值的对应。保靖汉语对仙仁话的影响，主要是阳平浊声字借词的读音，这一影响使仙仁话也出现了声母浊化现象。仙仁话的塞音、塞擦音声母有清无浊，而普通话的送气声母阳平字在保靖话里读为不送气浊音，如
2.2 塞音、塞擦音出现大量送气不送气两读现象
仙仁话受到当地汉语保靖话和普通话的双重影响，塞音、塞擦音声母出现大量送气不送气两读现象。普通话阳平字的送气声母，在保靖话里读为不送气。仙仁话吸收汉语借词是通过保靖话借入的，因而这类借词大多读为不送气音，并略带浊化。但这类音在普通话或西南官话中读送气，六十岁以下的仙仁人由于普遍上过学，接触过普通话或西南官话，因而在读这类汉语借词时也会使用送气音，形成送气不送气两读。例如：
2.3 鼻化元音数量多
鼻化元音数量多，但大都用在汉语借词上，是汉语借词大量进入仙仁话而出现的新韵母。古代藏缅语有丰富的鼻音韵尾，但后来在大部分语言里出现了逐渐消失的趋势，其过程经历了元音鼻化的中介阶段（即鼻韵尾变为元音的鼻化）。土家语也存在这一演变趋势。从亲属语言同源词的比较中发现，古代汉藏语的鼻音尾在土家语里已脱落，成为口元音韵母，其间既经历了产生鼻化元音的阶段，又经历了鼻化成分消失的过程。土家语的历史，曾经经历了只有口元音无鼻化元音、无鼻辅音尾的阶段。这从藏缅语带鼻辅音尾韵母与仙仁话口元音韵母的同源词对应中能得到证明。例如（藏缅语以景颇语为例）：
仙仁话借用汉语带鼻辅音尾的词，有一些却不带鼻化元音，这说明这些词是在仙仁话大部分鼻化成分消失后借入的，应是较早的借词。例如：
由于仙仁话的阴平(55)调是后起的，一些老年人将其与阳平调合并一起都读33调，因而汉语借词只有三个调。但随着汉语的普及，大部分人特别是年青人已建立了55调，形成了四个调。例如：
差异主要在于：保靖话的鼻音尾韵母在仙仁话里成为鼻化元音韵母；保靖话的少数二合元音韵母或三合元音韵母在仙仁话里大多变成单元音韵母或二合元音韵母。
在声调上，保靖话的四个调和仙仁话保持严整的对立：
仙仁话的音系与保靖汉语相似究竟是什么性质的，是原来就如此，还是语言接触造成的？原来就相似是不可能的，因为土家语与汉语属于不同的语族，分化久远，不可能保持相似。我们认为，保靖汉语对仙仁话在声母、韵母、声调上的全面影响，使仙仁话的语音形式不能不与汉语趋同。而弱势语言向强势语言靠拢，大面积地接受其影响，也不能不引起语言功能衰退。
3 语法方面
仙仁话与汉语都属于分析性语言，在语法上存在许多共同的特点，相互影响有其方便之处。而且，仙仁人长期接触汉文化，学习汉语，形成普遍的“土汉”双语类型，因而其语言的语法特点必然要受到汉语的强烈影响。仙仁土家话受影响主要表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3.1 汉语借词“是”出现频率很高
3.2 数量词限制名词的语序为“名＋数＋量”
仙仁土家语数量词限制名词时位于名词之后，语序为“名＋数＋量”。因受汉语的影响，当数量词也借用汉语时，数量词可以在名词之前，产生“数＋量＋名”的新语序。例如：
3.3 借词连用的支配结构“宾动”向“动宾”松动
土家语的支配结构短语是OV型，但借词连用的支配结构“宾动”已开始向“动宾”松动。如“今年比去年增加了两倍”：
汉语的“就、又、再、还、也、很、正在”等副词，仙仁土家语大都借用，而且使用频率很高。例如：
4 结语
综上所述，仙仁土家语是一种语言功能逐渐衰退的濒危语言。说它濒危，是因为该语言使用人数越来越少，而且在语言状态上也呈现衰退的现象。仙仁话的语言状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受到转用语——汉语的强烈影响。
任何濒危语言都有一个相对的转用语，借以取代原来使用的语言。汉语对仙仁话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既有词汇方面，又有语音、语法方面，而且已进入语言结构的核心领域。比如，一些最基本的核心词已转用汉语借词，有的基本语序（如支配结构）也受到汉语的影响而发生变化。
第二，语言结构呈不稳定性，变读现象多。
仙仁话既有本族语固有的特点，又有受转用语影响而出现的新特点。两种不同特点存在于同一语言结构中，势必出现不稳定的变读现象。比如在语音上，塞音塞擦音声母送气不送气变读、清浊变读、鼻化元音韵母与带鼻辅尾韵母的变读、55调与54调的变读等。在词汇上，表达同一概念的本语固有词和汉语借词并用。在语法上，0V与V0并用、“名＋数＋量”词组与“数＋量＋名”词组并用等。在同一语言里，同一概念的表达存在不同形式，如果超过一定限度，则是语言不稳定的表现，也是语言功能衰退的表现。
第三，语言特点逐步向汉语靠拢或趋同。
仙仁话无论是词汇上，还是语音、语法上，与汉语的共同点越来越多。汉语对仙仁话的影响，仙仁人是主动而且自觉接受的，心理上完全能承受，处于一种自然平和的状态。在仙仁土家语里，汉语成分与本语成分共处，既有互补的一面，又有竞争的一面。而在这种矛盾面前，仙仁人往往选择放弃本语成分而吸收汉语成分的做法，使汉语成分在土家语中不断增长。语言特点的趋同，为语言转用提供了必要的基础。
第四，使用本语词造词能力削弱。
一种语言的活力会明显地反映在造词能力上。非濒危语言即使是富含吸收借词的语言，在大量吸收借词的同时，也会调动自身潜力使用本语材料创造新词。但从仙仁话新词术语丰富发展的情况看，本语构造的词日渐减少，就连“借词＋本语注”构成的新词也越来越少，借词的多种手段只剩下单纯音译一种。使用本语材料造词能力大幅度地削弱，应是濒危语言的一个重要语言状态。
以上分析的是仙仁话的语言状态。由于仙仁话是一种濒危语言，因而这些状态也是濒危语言的状态。但要说明的是，非濒危语言在语言接触中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出现以上所述的一些特点，只是程度、性质不同而已。因而不能说这些特点都是濒危语言所专有的。再说，濒危语言有多种不同的类型，仙仁话只是其中的一种，因而上述分析仅是仙仁话类型的语言状态。
［收稿日期］2002年9月12日
［定稿日期］2002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