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湖词》叙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石湖词论文,叙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09)03-0066-06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南宋吴县(今属江苏苏州)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授徽州司户参军,历官枢密院编修、吏部郎官等。乾道六年(1170)假资政殿大学士充金祈请国信使,使还,任中书舍人,出知静江府、广南西道安抚使,迁敷文阁待制、四川制置使,召除权吏部尚书,拜参知政事。后被劾知明州,除端明殿学士,帅金陵,以病请闲。十年(1183),进资政殿学士领洞霄宫,加大学士,晚年退居石湖(在吴县西南),号石湖居士。有《石湖大全集》,已佚。今传《石湖居士诗集》、《石湖词》、《吴郡志》、《揽辔录》、《骖鸾录》、《桂海虞衡志》、《吴船录》等书。
范成大以诗歌知名于世,与陆游、杨万里、尤袤并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其“清新妩丽,奄有鲍、谢;奔逸隽伟,穷追太白”(《石湖先生大资参政范文正公集序》)[1]卷八十二的诗风,在当时为众人所称颂,到了清代影响尤大,曾流传着“家剑南而户石湖”(蔡景真《笠夫杂录》引《宋诗渊流》奚七柱言)的说法,至当今学界,人们主要将范成大作为著名诗人来研究,与之相关的论著比比皆是,而对于范氏的词却鲜有人问津。事实上,《石湖词》本有二百馀阕,今虽多有散佚,仍存109①阕,在宋代词人中属于作品较多者,且其词“别是一家”,时有独到之处,在当时便为人们称颂,周必大在《与范致能参政》中曾云:“乐府措之《花间集》中,谁曰不然?”[2]卷一九一陈三聘更对范词遍作唱和,有《和石湖词》传世,在当时享此誉者,惟清真与石湖而已。清人江立评曰:“石湖词跌宕分流,都归于雅,所谓清空绮丽,兼而有之。姜史高张而外,杳然寡匹”[3]119;何梦华更为范氏之词被其诗名所掩不平:“成大虽以诗雄一代,而词亦清雅莹洁,迥异尘嚣,小令更胜于长调”(见何梦华抄本《石湖词》)。如果细读范词,定会发现,这些均非溢美之辞,而是客观之论。笔者兹对其词作一叙论,以求教于方家。
一、博采众家,风姿多样
据笔者所见,在有宋一代的词选本中,最早辑录石湖词的当属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该书选录范词《眼儿媚》、《一落索》、《菩萨蛮》、《满江红》等7首,其后周密《绝妙好词》辑《醉落魄》、《朝中措》、《眼儿媚》、《忆秦娥》和《霜天晓角》等5首婉约柔媚之作。平心而论,黄氏所选石湖词较之周氏,在内容上相对丰富,风格亦多样化,惜其后诸选本却多承《绝妙好词》,录范氏“字字软温,恹恹欲醉”之作,而很少到《石湖词》中别采璠瑜,即使力主豪放的胡云翼《宋词选》②亦是如此。诸选之编取,使人论及石湖词便想到“软温”,然则此二字足以代表全部石湖词之风格吗?若精深玩味,其实不然。石湖词可谓不拘一格,呈多样之风姿:先看被历代选家所钟情的“软温”之作: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眼儿媚》
这首被黄昇称为“词意清婉,咏味之,如在画图中”[4]212的小词,乃是范成大在萍乡道中所作,词人以景起情,以景拟情、传情,用实写虚,起句以温软之笔绘景,“暖”前以“妍”字饰之,而后以“午梦扶头”句领起,极有特色,接着借东风皱水,极力写出春慵,笔意深透,可谓入木三分(俞陛云语)。结句着一“皱”字,显有南唐中主李璟“吹皱一池春水”的韵味,并且比后者“更妖矣”[5]卷六,确是全篇“字字软温,着其气息即醉”[6]610。
易散浮云难再聚,遮莫相随百步。谁唤行人去?石湖烟浪渔樵侣。 重别西楼肠断否?多少凄风苦雨,休梦江南路,路长梦短无寻处。——《惜分飞》
此词的起句直抒胸臆,借浮云易散喻人生行踪不定,在思想上与晏殊之词颇似,过片透露着归隐思想。下阕紧承“难再聚”意,“凄风苦雨”更将词人的悲戚心情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最后以规劝作结,有“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之意,可谓入晏殊之堂。其实范成大的“温软”之作更像晏几道,且不说“崔徽卷轴瑶姬梦,纵有相逢不是真”(《鹧鸪天》)、“秉烛夜阑,又疑梦里”(《三登乐》)等直接化用小晏之名句,就是某些词作在艺术手法与内蕴上亦与小晏相通,试看二人的同韵之作——《浣溪纱》:
白玉堂前绿绮疏,烛残歌罢困相扶,问人春思肯浓无。 梦里粉香浮枕簟,觉来烟月满琴书,个侬情分更何如?(范成大)
家近旗亭酒易酤,花时长得醉工夫,伴人歌笑懒妆梳。 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相逢还解有情无?(晏几道)
一为歌罢,一为酒后;一个困,一个醉:均有人相伴。下阕一用“梦里”与“觉来”相呼,一为“户外”和“床前”相对,在结构上是何等相似!最后都以“问句”作结,一为自言自语,一似相互答疑,均透露出淡淡的哀愁,前者措置于《小山词》中,足可以假乱真。而小晏词又得“追逼花间”[7]卷二十一之誉,这便很好理解周必大称石湖“乐府措置《花间集》中,谁曰不然”了。
范成大除晚年隐居在石湖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宦游在外,他曾经北使幽燕,南至桂广,西达巴蜀,东薄鄞海,基本上游历了大半个中国,曾发出“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的感叹,故亦将自己的羁旅情怀写入词中,如《三登乐》:
一碧鳞鳞,横万里、天垂吴楚。四无人、舻声自语。向浮云,西下处,水村烟树。何处系船,暮涛涨浦。 正江南、摇落后,好山无数。尽乘流、兴来便去。对青灯、独自叹,一生羁旅。攲枕梦寒,又还夜雨。
上阕绘景,起句便呈现出一幅壮观景象,而“舻声自语”则融景入情,景中染情,将羁旅孤寂之感刻画出来,过片亦是描绘途中好景,以美景写哀情的手法,使“对青灯、独自叹”更显悲凉,最后以景语作结,将无限的哀愁含蓄地表达出来,绝似柳屯田羁旅之作。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靖康之难”不仅直接导致了北宋王朝的灭亡,更大程度上还激起了南宋士大夫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进而为当时的文坛注入了“阳刚”之气,出现了以辛弃疾为领袖的词人群,他们“慷慨豪壮”地吟唱出自己的爱国之情,报国无门之怨。范成大就是生活在这个时期,他虽然比辛弃疾年长14岁,称不上是辛派羽翼,但某些词颇有稼轩风确是不争的事实,如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国时所作的《水调歌头》(燕山九日作):
万里汉家使,双节照清秋。旧京行遍,中夜呼禹济黄流。寥落桑榆西北,无限太行紫翠,相伴过芦沟。岁晚客多病,风露冷貂裘。 对重九,须烂醉,莫牢愁。黄花为我,一笑不管鬓霜羞。袖里天书咫尺,眼底关河百二,歌罢此生浮。惟有平安信,随雁到南州。
上阕写景,景中染无限悲凉之情,下阕“袖里天书咫尺”,写此行之使命,而“眼底关河百二”则抒发无限之感慨,豪放跌宕处,直逼稼轩,以至于有人评曰:“假如杂入稼轩集中,后人应宜难辨”[8]114。
范成大以诗歌尤其是田园诗著称于世,他的《四时田园杂兴》60首对农村自然景物的描绘十分精彩,而《石湖词》亦如此,如《浣溪纱》:
十里西畴熟稻香,槿花篱落竹丝长。垂垂山果挂青黄。 浓雾知秋晨气润,薄云遮日午阴凉。不须飞盖护戎装。
这首小词描绘的是词人行进在江村道中的所见所感:上阕绘丰收之景象,下阕写山村早晨浓雾知秋,中午薄云蔽日之特色,结句写词人为如此的乡村美景所陶醉,不再受为官之约束。
范成大的另一首田园词《蝶恋花》用特殊的田园诗笔法,写得明净清新,充满恬静平和的农家气息,颇得苏轼之真谛:
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 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秀麦连冈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茧。
这首词上阕写词人画船穿过横塘时的所见:嬉戏的鹅儿,嫩碧的芳草,忽远忽近的塔;下阕绘庄稼之幽美及农民丰收喜悦之心情,清新自然,以至于有论者紧承邹祗谟所云:“诗家有王、孟、储、韦一派,词流惟务观、仙伦、次山、少鲁诸家近似,与辛、刘徒作壮语者有别”[9]655,指出“婉约、豪放而外,更有一体:专抒山林田园之趣,闲适平淡,和雅自然,观乎成大晚年诸作,当为此派之大家也”[8]114。
范成大与陆游同以诗名,二人仅差一岁,且“范致能为蜀帅,务观在幕府,主宾唱酬,短章大篇,人争传诵之”(沈雄《古今词话》引刘漫塘语)。范氏一些带有归隐意识的词作与陆游十分相似,如《朝中措》:
身闲身健是生涯。何况好年华。看了十分秋月,重阳更插黄花。 消磨景物,瓦盆社酿,石鼎山茶。饱吃红莲香饭,侬家便是仙家。
此词为我们塑造了一个逍遥自在、超爽出尘的范成大,定为石湖归隐后所作无疑,它与放翁的“不作天仙作水仙”的《渔父词》是极为神似的。
范成大曾与姜夔交好,极赏白石之才,并将家中歌妓小红相赠,成就了一段“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的词坛佳话。石湖词在一定程度上与姜夔有相通之处,“清空绮丽,兼而有之”,试看其《秦楼月》:
楼阴缺。阑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此词写闺中少妇春夜怀人,而上阕却从室外之景写起,以景传情,换头写少妇离愁,再由灯花结而入江南春梦,全词始终不见写人,用空露之笔描绘出清明而悠远、空灵而雅洁、洗尽铅华、又不失其清丽之境界,依稀可见白石之神韵。
范成大晚年退居石湖,逐渐游离现实,加上自身长年卧疾,他开始仰慕步虚灵霄,一次友人赵从善示其《玉楼图》,成大为画中仙境所感染,遂倚陈与义《法驾道引》之体,作《步虚词》六首,兹录一首:
楼阑外,辇道插非烟。闲上郁萧台上看,空歌来自始青天。扬袂揖飞仙。
姑且不论此词所弥漫的仙风道气,但就艺术而言,文笔可谓“甚精工”[10]389,风格若冠一“豪”字亦差近之。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石湖词》可谓博采众家所长,化为自我风姿,呈现多种风貌,经得起读者去玩味与品评。
二、诗人旨格,清雅平和
词作为诗的一种变体,代诗而兴,在它的生成期,便与诗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一点单从词之作者的角度来观察,便可见一斑:据传现存最早之词的作者是大诗人李白③;中唐诗人刘禹锡、白居易亦善填词,使得“声调渐开”[11]3719;到了晚唐五代,赵崇祚编选《花间集》,欧阳炯亦有“诗客曲子词”[12]《花间集序》之论,将词的创作主体深深地打上了“诗人”的烙印;北宋初期,词坛较为沉寂,只有诗人潘阆、王禹偁、林逋等游戏为乐府,直到仁宗朝,出现了第一位专力填词的柳永,才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诗人垄断词之创作的状况,亦出现了“诗人之词”与“词人之词”之别,但随着一代文豪苏轼涉足词坛,“以诗为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13]108,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词的诗化进程;以黄庭坚为领袖的江西派诗人更是以“江西诗法”用之于填词,进一步丰富了词的创作手法,使“诗人之词”的发展异常迅速。靖康元年(1127),金兵入侵京都汴梁,北宋灭亡,皇族赵构逃至临安,建立王朝,史称南宋,经过与金国的几次战争,隆兴二年(1164),宋金和议,南宋进入“中兴”时期,诗坛出现了陆游、范成大、杨万里、尤袤等四大诗人,他们的词可谓典型的“诗人之词”,以至于清代学者沈曾植云:“石湖、放翁,润以文采,要为乐而不淫,以自别为诗人旨格”[14]3613,放翁暂且搁置,本文专论石湖词的“诗人旨格”。
“旨格”者,“旨趣意格”之意,沈曾植谓石湖词有“诗人旨格”,盖指范成大以诗人身份游戏乐府,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诗家笔法用之填词,进而使其词呈现出诗的旨趣,有诗的意格。平心而论,“诗人旨格”冠之石湖词,确为卓识。清人沈祥龙云:“词於古文、诗、赋,体制各异。然不明古文法度,体格不大,不具诗人旨趣,吐属不雅,不备赋家才华,文采不富。”[15]4059沈氏所言在于文、诗、赋、词等文体之间的相互渗透性,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创作主体所擅长的主导文体对其他文体的影响,比如长于写诗的文人在填词时难免会染上诗的旨趣,呈现“雅”之特点。无独有偶,《四库全书总目》在言及《放翁词》时,亦有“诗人之言,终为近雅,与词人之冶荡有殊”[16]2795之论,可知“雅”是“诗人旨格”的一个主要表现,也是“诗人之词”的一个重要标志,石湖词亦常被论者冠之以“雅”:江立“石湖词跌宕分流,都归于雅”、何梦华“词亦清雅莹洁”与陈廷焯“纤雅追正中一派”[17]617的评论便是明证,那么“雅”所指为何呢?
“雅”本是诗之六义之一,《毛诗正义》云:“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为后世法”[18]271,故“雅”与“正”常被连用,以之评诗,宋人尤袤《全唐诗话》记载唐太宗曾作一首宫体诗,然后让虞世南和之,世南云:“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19]53在虞世南眼中,宫体诗非雅正之作,而脱胎于宫体,“簸弄风月,陶写性情”[20]263的词在一定程度上也难符“雅正”之旨了。那么如何才能使词归之雅正呢?一个重要的途径便是词的诗化,即向“言志”靠拢,故张炎《词源·杂论》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20]266即词可以入乎情,但一定也要出乎情,不要为情所役,本质上不要忘乎“志”,那么又如何才能入乎情而又出乎情呢?张炎给出的答案便是要“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20]264,但因词就其根本来说仍属缘情文学之范畴,故一味地“言志”,亦难以“雅”称之,张炎就曾说道:“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於文章馀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20]267,即辛刘所作,言志抒怀过度,难免“使事者或失之伉”[21]《词综序》,走向诗文一路,有“狂呼叫嚣”、“鄙词”之嫌,而偏离了词的缘情特质。那么如何使“言志”之词归之于“雅”呢?“温柔敦厚”的“诗教”便起到了中和、调节之作用。清人刘体仁云:“温柔敦厚,诗教也。陡然一惊,正是词中妙境。”[22]623刘熙载亦为有论者“以粗犷托苏辛”而鸣不平,指出:“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旧荦,悉出于温柔敦厚”[13]110。孔颖达云:
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23]1609。
朱自清在《诗言志辨》中也比较详尽的阐释了“温柔敦厚”:
“温柔敦厚”是“和”,是“亲”,也是“节”,是“敬”,也是“适”,是“中”。这代表殷、周以来的传统思想。儒家重中道,就是继承这种传统思想。[24]22
词要合乎诗教,便要在一定程度上做到“发乎情,止乎礼义”,要“好色而不淫”,“怨悱而不乱”,要“和”、要“节”、要“中”等,即如沈祥龙所云:“俚俗固非雅,即过于浓艳,亦与雅远。雅者,其意正大,其气平和,其趣渊深也。”[15]4055只有做到这般,词方可冠之以“雅”,石湖词常被人以“雅”评之,正是因为它确实合乎温柔敦厚的诗教。
先看石湖词中的缘情之作:
怅望梅花驿,凝情杜若洲。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 缄素双鱼远,题红片叶秋。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南柯子》
这是一首爱情词,开头二句用陆凯赠范晔诗之典,及《楚辞·九歌·湘君》句意,三四句由高楼而移傍兰舟,见勾连接续之妙,以物写情,抒虚愿难尝之意。过片分用汉魏古诗语典及唐诗事典,江水难寄离愁,既已东流,又怎能返回西向而流呢?从侧面极力濬发,将缠绵秾挚之情化为清远空明之境。此词含蓄蕴藉,虽不出直语、痛语,却见情意之深,可谓清而不佻,怨而不伤,旨趣遥深。
《霜天晓角》亦是如此: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此词上阕咏梅,出以淡笔,清雅莹洁,下阕由梅及人,极写“愁绝”,末两句最为人称道,曾被李佳评为“警句”[25]3174,俞陛云亦曰:“若言倚楼人托孤愁于征燕,便落恒蹊。此从飞雁所见,写倚楼之人,语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词家之妙境,所谓如絮浮水,似沾非著也。”[25]361可谓善识,此词措辞微婉,愁而无怨,显见诗人旨格。
如果说石湖词中的缘情之作呈现出“乐而不淫”、“怨而不伤”,体现出“诗教”的温柔敦厚意味的话,其中的一些言志之作则读之“令人心平气和”(陈廷焯《云韶集》卷六),亦见“诗人旨格”。
羁旅行役,客游他乡,最为勾人情思,惹起怨悱之气,范成大曾宦游大半个中国,多数时间都是在路上,但他的羁旅行役词虽偶有哀怨,但仍以“婉转平和”化之,如《鹧鸪天》:
嫩绿重重看得成。曲阑幽槛小红英。酴醿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 春婉娩,客飘零。残花浅酒片时清。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
此词上阕以点染之笔描绘出一幅春日美景图,过片由美景惹起飘零之感,“残花”以景染情,喻迟暮之悲,酒前着一“浅”字,显见词人炼字之工,亦可知范成大并非借酒消愁,最后以景作结,意境含蓄蕴藉,格调清新明畅。
再看被历代评家所激赏、以蕴藉之笔言归隐后悠闲生活与孤芳自赏心情的《醉落魄》:
栖乌飞绝,绛河绿雾星明灭。烧香曳簟眠清樾。花久影吹笙,满地淡黄月。 好风碎竹声如雪。昭华三弄临风咽。鬓丝撩乱纶巾折。凉满北窗,休共软红说。
开头两句写景:乌鸟归巢,薄雾缭绕着天河,星星闪烁其间,显为静谧的晚景。接着由物及人,以“烧香”、“曳簟”等动作为“眠清樾”作准备,词人之清闲跃然纸上。“花久影吹笙,满地淡黄月”最为人们称颂,俞陛云曰:“‘淡黄月’句已颇清新,更有吹笙人在花影中,风情绝妙。”并以“融浑”[26]359誉“满地淡黄月”。过片紧承“笙”字,然后由笙声惹起词人心绪,虽略有悲怨,结句仍以含蓄出之。此词情景兼到,寓情於景,语言清雅莹洁,韵味殊胜,诗人旨格显见无疑。
石湖词中亦有如苏辛之超旷、豪放者,前已提及,但若细味之,不难发现:范氏之词旷不及苏,豪亦略逊于辛。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 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水调歌头》
这是一首中秋感怀词,开头四句“十年”、“十处”并举,“今年”又“忽到黄鹤旧山头”,漂泊之叹、凄凉之感不言自喻,接着词人以东晋庾亮④自比,描写月色及月下玩赏的豪情。过片仍写月色,“敛”、“收”、“熨”诸动词运用精妙,境界亦逐渐开阔,词人的心绪亦开始了较大的波动,想到了分裂的华夏大地及自己的身世之悲,“愁”又涌上心头,但很快词人又解脱出来,“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与苏轼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后举杯邀月,结伴沧州,写出了自己的向往,亦排遣了身世之感、家国之痛。此词虽见超旷,但较之苏氏甚远,词风也不像辛稼轩般过分豪迈悲壮,但却有一种变徵之声,激奋中略带苍凉,诗人旨格,不言自明。范成大的《满江红》(清江风帆甚快,作此,与客剧饮歌之)亦是将心中的气愤话发之以狂狷,将失意之激愤、希冀之渴求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
千古东流,声卷地、云涛如屋。横浩渺、樯竿十丈,不胜帆腹。夜雨翻江春浦涨,船头鼓急风初熟。似当年、呼禹乱黄川,飞梭速。 击楫誓,空惊俗。休拊髀,都生肉。任炎天冰海,一杯相属。荻笋蒌芽新入馔,鹍弦凤吹能翻曲。笑人间、何处似尊前,添银烛。
综而论之,石湖词无论缘情,还是言志,或以清雅之笔化浓艳之情、悲怨之气;或以平和之笔化抑郁之情、家国之痛,均不出温柔敦厚之诗教,确见“诗人旨格”。
三、婉转可歌,风雅之驱
词本是随着隋唐燕乐的兴盛而产生的一种新的音乐文学体式,它最初是可歌的,《花间集》编选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12]《花间集序》,即为歌女演出提供相对规范的唱本,《古今词话》曾载黄庭坚过泸南,泸帅宴请,时性颇聪慧的官妓盼盼在场,黄庭坚令其“唱词侑觞”[27]32,词的可歌性特质显见无疑。但随着一些文坛巨匠涉足词坛,言志成分杂入词作,词逐渐向案头文学发展,如苏轼的词便“多不谐音律”[28]469了,到了南宋,“填词者已不尽审音,词渐成韵文之一体。”[29]168词的可歌性特质可谓降至低点,但我们也应看到词的这一特性并没有消失殆尽,在一些风雅之士的生活中,唱词亦时常出现,张炎《词源》曾载其父张枢“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20]4928。范成大亦是诸多风雅之士之一,石湖词亦常被论者冠之“可歌”,周必大在《与范智能参政》中引陈无己云:“妓围窈窕,争唱舍人之词。”陈廷焯亦有“石湖词音节最婉转”(《云韶集》卷六)之论,冯金伯在评黄贯勉(注:清人,字秋屏)之词时,亦曰:“读秋屏词,尽洗铅华,独存本色,居然高竹屋、范石湖遗音,此有井饮处所必欲歌也。”[30]1948-1949那么致使石湖词婉转可歌的缘由是什么呢?笔者认为这与范成大无论在朝还是在野均过着雅士生活是紧密相关的。
所谓“雅士”,即才情富赡、品格高尚且有生活情趣之人。范成大才情富、品格高,曾被誉为“百年无此老,千首属何人”[31]卷下《悼石湖三首》之二、“斯道宗主,斯文楷模”[32]卷三十《祭石湖先生文》,先贤时彦多有论及,本文不再赘言,但就生活情趣一点略陈鄙意,以证石湖确符“雅士”之誉。
范成大的一生,以淳熙九年(1182)病归故里,隐居石湖为界,可粗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除学习积蓄以备考取功名外,便是长达近30年的仕宦生涯,可谓是在朝期,在此阶段,范氏起初一边在京都为官,一边在家乡经营石湖,并在乾道八年(1172)建成了石湖别墅,石湖也因之成为胜景,亦成为文人雅士的聚集地,形成了一定规模的以范成大为中心的酬唱活动,《念奴娇》(和徐尉游石湖)便是此时之作,首句“湖山如画,系孤篷柳岸,莫惊鱼鸟”,可谓理、趣兼到,“似我粗豪,不通姓字,只要银瓶倒”,更将词人潇洒的生活情趣呈现出来。但好景不长,此年十二月,范氏便开始宦游,先后辗转于静江府(今广西桂林)、成都府、明州(今浙江宁波)、建康府(今江苏南京)等地,其中地处边塞的静江与成都二府则是他最得意处,面对着与京都及家乡别样的自然风光,石湖在政事之馀,时常游山观水,吟赏烟霞,与幕僚作诗填词以佐酒欢,在最见范成大的生活情趣之馀,亦留下了一段段风流佳话,兹录两条以观之:
范石湖坐上,客有谈刘婕好事者,公与客约赋词。游次公先成,公不复作,众亦敛手。游词云:“暖霭浮晴篽……”[33]卷十六
公时从其属及四方之宾客,饮酒赋诗。公素以诗名一代,故落纸笔墨未及燥,士女万人,已更传诵,披之乐府弦歌,或题写素屏团扇,更相遗赠。盖自蜀置帅守以来未有也。(《范待制诗集序》)[34]卷十四
其一所载乃帅桂林时,石湖与幕属唱词佐宴之事,游次公所填之词即《贺新郎》,该词曲折传情,语词精绝,清切可诵,另居桂之时,石湖与游氏有《倡酬诗集》传世,亦足见当时宾主吟赏之欢,情趣之雅。第二条则是范成大任蜀帅时所留下的风雅故事。这些都足以说明石湖在居官之时,政事之馀,生活亦富于兴致、情趣,宦情之乐随时可见,确合“雅士”之誉。
淳熙九年(1182),范成大退居石湖,开始了隐逸生涯,在此期间,他赏尽石湖美景,交尽天下雅士,常与友人酒间唱酬,《满江红》(始生之日,丘宗卿使君携具来为寿,坐中赋词,次韵谢之)即是此时之作,内有“竹里兴厨”之言,即与友人在竹林临时宴饮,颇见情趣。淳熙十四年(1187),姜夔经杨万里引见,拜访了范成大,作《石湖仙》寿范词,石湖告以琵琶四曲,两位雅士开始了交往,石湖曾为音节清婉的《暗香》、《疏影》所打动,让二妓歌之,后将小红相赠,可知范成大乃白石知音,亦懂音律,喜唱词,时赵富文家有歌者小琼,善唱词侑觞,石湖曾将其与韩无咎、晁伯如之家姬并称为三杰[35]2352,亦可佐证。
综上所论,笔者认为正是范成大无论在朝抑或在野,均过着闲适潇洒的雅士生活,常与友人唱酬佐酒,这无疑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石湖词的适应酒宴,婉转可歌,试看曾被周必大称作“道尽人间情意”,连呼“奇绝!奇绝!”(《与范致能参政书》)[2]卷一九一的《鹊桥仙》(七夕):
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娟娟月姊满眉颦,更无奈、风姨吹雨。 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
范成大作为著名诗人、雅士游戏乐府,使得其词染上诗人旨格之余,亦婉转可歌,那么石湖在中国词坛中居何地位呢?笔者认为沈曾植的见解颇为独到,亦符事实:
其(汪莘)所称举,则南渡初以至光、宁,士大夫涉笔诗余者。标尚如此,略如诗有江西派。然石湖、放翁,润以文采,要为乐而不淫,以自别为诗人旨格。曾端伯《乐府雅词》,是以此意裁别者。白石老人,此派极则,诗与词几合同而化矣。吴梦窗、史邦卿影响江湖,别成绚丽,特宜于酒楼歌馆,钉坐持杯,追拟周、秦,以缵东都盛事。于声律为当行,于格韵则卑靡。赖其后有草窗、玉田、圣与出,而后风雅遗音,绝而复续。[14]3613
沈氏所论即认为词坛当有一风雅词派,如果说姜夔是此派宗主,周密、张炎、王沂孙之流是其羽翼的话,范成大、陆游等则可谓是此派先驱,故笔者以“风雅之驱”冠之石湖,以证其词史之地位。
收稿日期:2008-12-20
注释:
①关于《石湖词》现存数量,各版本不一,本文从黄畲校注《石湖词校注》,齐鲁书社1989年版。
②胡云翼《宋词选》录范成大《忆秦娥》、《醉落魄》二首。
③此说见黄昇《花庵词选·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李白”:(《菩萨蛮》、《忆秦娥》)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
④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庾太守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踞胡床与诸人咏谑。此《水调歌头》“老子个中不浅”句显见词人以庾亮自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