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歌行》:“脚色制”结构的戏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歌行论文,霸王论文,戏剧论文,结构论文,脚色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霸王歌行》的导演王晓鹰先生希望观众在走进剧场之前,可以先放下自己看戏的旧习惯,因为这部戏显然不同于我们一般的戏剧观看经验,许多评论者都认为这是一部全面出新的话剧。全面出新是无疑的,话剧则未必,在我看来,《霸王歌行》距离话剧恐怕要比距离戏曲更远。
《霸王歌行》与传统戏曲的关联,除了写意的舞美风格,在人物方面,最显而易见的莫过于它选用了京剧演员饰演虞姬一角。她在剧中念诵大量韵白、唱那段著名的“劝君王饮酒听虞歌”,并在【夜深沉】的曲牌中舞剑,这和戏曲中旦脚的表演没有太大差异。然而,若仅以此来论定《霸王歌行》更接近于戏曲,则不免轻率。事实上,这类表演在观众评论中往往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一些人会认为它的加入有生硬做作之嫌,破坏了话剧舞台的整一;另一方面,在习惯以梅兰芳先生的唱做水平作为标准的传统戏迷那里,它也很难得到认可。
尽管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于用是否开唱、是否有“曲”来作为区分话剧和戏曲的标志,然而事实上这是一种十分形而下的分类法,而且在实践中往往陷于自我矛盾。戏曲中有许多很少或基本不唱的传统剧目,像昆曲中的《写状》、《茶访》等,我们没有因为它们不唱就把它们从戏曲中划出去。但是,近年来有许多所谓“话剧加唱”的新编剧目,我们虽然在评论中常常质疑,却不敢从根本上否定它们戏曲的身份。如果我们可以摆脱“唱念做打”等技艺的纠缠,深入到戏剧艺术的结构层面,那么《霸王歌行》可以说是一部以传统戏曲“脚色制”来结构的戏剧。
《霸王歌行》中有四位演员,十五个角色(演奏古琴者游离全剧之外,不论),大体可以划分为生、旦、丑、末四门脚色。相对于基本保持戏曲原样的旦脚虞姬,项羽这个人物则加入了编剧和导演的许多演绎。传统戏曲中,项羽多由净脚饰演。清初名净陈明智演《千金记》霸王一角,“龙跳虎跃,旁执旗帜咸手足忙蹙而勿能从,纵喉高歌,声出钲鼓翘角上”,世称绝技。京剧《霸王别姬》在演出中实际已经成为“姬别霸王”。观众去看的是梅兰芳,即使杨小楼饰演的霸王,也不得不在虞姬自刎后匆匆下场,遑论金少山、刘连荣、袁世海诸位。
在《霸王歌行》中,霸王项羽终于成为主角,他最大的变化是脚色由原来的净变成了生。项羽开场即自道“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不错的诗人”,“我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个‘力能扛鼎’的大力士,我的身高也没有八尺,我更不是京剧脸谱中那个一脸沮丧的‘架子花脸’。我,是一个军人,一个诗人,一个男人!”这个有着诗人气质的年青人,行事不再像传说中那么粗莽,战争的胜败也不是他惟一系念。他时时自傲和自警的,是他继承自父亲的高贵的血液,和作为男人的行事准则。因此,他会为了心目中的对手秦始皇的死而感到惋惜,他会敬佩李由作为一个军人的尊严,他杀宋义是出于救赵、灭秦、兴楚而无一己之私,他拦阻鸿门宴上项庄舞剑,希望和刘邦有公开的了断,他斥责子婴投降而使全体秦国人沦为亡国奴,他恪守穷寇莫追的职业军人的道德观,为免百姓涂炭而签下鸿沟之盟……据说,当初波吕佩贡建议亚历山大利用黑夜进攻波斯王大流士时,亚历山大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偷巧取胜不是我的风格,我宁可埋怨命运,也不想为我的胜利脸红。”真正的英雄,大概都是如此。然而,到了最后,英雄的信念却遭到对手或者说命运的戏弄,楚河汉界不过是刘邦的缓兵之计,一统天下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我特别喜欢第八场垓下之围时,项羽和韩信在阵前的对话,那几乎是一首诗。偷袭成功而洋洋得意的韩信,指责项羽当年心胸狭窄有眼无珠,项羽则毫不留情地表达了他的鄙弃:
那是因为我听说了“忍受胯下之辱”的故事以后,开始鄙视你的人格了!我实在想不通后人怎么会把这当作能屈能伸的“美德”!你为达到功利目的不惜出卖自己的尊严,竟然从别人的裤裆下钻过去!这让我觉得可怕,甚至让我厌恶!一个男人,如果连尊严都可以舍弃,那他还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我信奉的是“士可杀而不可辱”!我敬重的是义重如山、宁折不弯!韩信,你和我是两种人!这就是我容不下你的理由,你觉得充分吗?
我不知道历史上真实的项羽能不能说出这么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在这个成王败寇、只论结果不择手段的时代,我们会很轻薄地取笑宁死正冠的子路,取笑“蠢猪式的仁义道德”的宋襄公,没有规范和礼仪,没有信仰和敬畏之心,有的是种种厚黑狡诈的伎俩。这一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的声音,使我警醒,使我在剧场几乎落泪。
“脚色制”中作为一剧当事男子的生,都是正面形象。在《霸王歌行》中,项羽的许多行为也得到合理化解释和辩护。在史书记载和民间传说中,项羽多有刚愎、残暴的一面,最为后世诟病的就是钜鹿之战后活埋秦军二十万降卒。《霸王歌行》中的项羽面对观众,沉痛地对自己的暴行表示悔恨:“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败笔,也是噩梦真正的开端……在噩梦中,我看见那些冤魂围绕着我,对着我放声大哭,然后又转为耻笑,他们所耻笑的正是我高贵的血液!在噩梦中,我看见一个魔鬼正向我逼近,我无法看清它的面目,但记住了它的名字——它叫权力。”权力驱使下的迷失,几乎是人性的弱点,作为项羽个人的罪孽就被淡化了。为了赎罪,他要求章邯取下自己的头颅,章邯却坦言自己本无归顺之意,那二十万兵马也是为了预防不测,以期东山再起。如此开脱之下,项羽坑杀降卒的行为几乎带有军事家预见的意味。而对于项羽残暴的另一个明证——火烧阿房宫,《霸王歌行》干脆予以否定。在全剧结束时打出字幕:“据历史学家最新考证,阿房宫根本没有建成过,说我火烧阿房宫更是子虚乌有的事。”
这种放弃话剧展现人物丰富复杂个性的优势,而进行单纯化、脚色化的处理手法,同样表现在《霸王歌行》中的刘邦身上。刘邦这个人物,历史上对其评价向来有很大差异。他在秦末的硝烟中成为一个强盛的朝代的开国之君,可是也免不了“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非难。《霸王歌行》完全不顾刘邦的文治武功,将他描绘成一个表面仁爱内心狡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彻头彻尾的小人,绝类传统戏曲中的副丑,甚至连肢体语言都是内向瑟缩的,只不过脸上没有涂白而已。
刘邦的出场是在鸿门宴,在此之前,他遇敌不战,遇城不攻,直奔咸阳而去,项羽已经看出他想做嬴政第二的野心。项羽是看不起他的:“我从来就不曾从他那张过于白皙的脸上看出什么帝王之气,倒是一眼就看出他骨子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但凡流氓之辈,从古到今都是很容易得势的,据说你们现代人把这叫做‘逆淘汰’……”项羽的直觉非常准确,口口声声叫着“项籍兄弟”的刘邦,实际上却背信弃义,完全不顾游戏规则。鸿门宴时,他就凭借巧舌如簧,挑拨项羽和范增,使项羽放弃和他决斗。“鸿沟之约”一场,刘邦将流氓本色发挥到极致,当项羽要求他把父亲妻子接走,他害怕是计,不敢出来,项羽激将:“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他们一锅煮了?”刘邦竟厚颜无耻地说:“项籍!你我是兄弟,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父亲,你要是煮了他千万别忘了分我一杯羹啊!”结果,父亲的斥责和妻子的苦恼,使刘邦陷于尴尬的境地,营造出滑稽可笑的剧场效果。在这些场次中,如果不是脚色制规定了丑和生的特性,刘邦和项羽的对比是不可能如此强烈的。
和项羽、虞姬、刘邦相比,更让人惊喜的是饰演亚父范增的演员,因为他同时兼扮了李由、宋义、赵国使者、章邯、子婴、寻剑密使、项庄、钟离昧、刘太公、吕氏、韩信和乌江亭长等12个角色。在刘邦父子、夫妻重逢一场,他当场扮演刘父和刘妻,一面痛斥“你今天是不是来分我这把老骨头熬的汤”,转身又哭骂:“不来救我也就算了,竟然趁机纳妾”。有论者说:“一身而扮演13个角色,这是追求‘逼真’的表演艺术所无法想象的,也是坚持行当的表演艺术所无法想象的,这是《霸王歌行》的独创。”[1]事实恐怕并非如此。兼扮可谓传统戏曲中最司空见惯的现象,在生、旦、净、末、丑五门脚色中尤以末为最,《霸王歌行》中这13个角色正是传统戏曲中末的影子。
传统戏曲中的末,是生、旦、净、丑之“副”,其功能是为生、旦、净、丑各方当事人穿引、掇合、助人成事、为人作嫁。《霸王歌行》中这13个角色,有些是无名无姓的帮衬,如赵国使者、寻剑密使、乌江亭长等,类似传统戏曲中的门子、中军、堂候之类,这些显然属于末的范畴;另一些则是有名姓、有一定性格的人物,如范增、李由、宋义、子婴等,他们的情况比较复杂。范增在剧中就是串联项羽和其他各方关系的人物。他是项羽的亚父,他没有自己的欲求,惟一的愿望就是看到项羽匡复楚国、一统江山。项羽和刘邦之间的几次交锋,特别是鸿门宴和鸿沟之约,都由范增从中穿引。再比如项庄,他受范增之命在鸿门宴上伺机刺杀刘邦,并五个人意图,不过是助项羽成事。这13个角色很难一概而论,但大率不出末的范围。当演员在众多角色中间自由地游移转换,观众除了赞叹演员的演技,也不能不感受到脚色制结构所带来的艺术魅力。
当然,《霸王歌行》中表现出来的传统戏曲脚色制结构,恐怕未必是创作人员的主观意图,也因此,它不可能是严格意义上的脚色制。传统戏曲讲求生、旦、净、末、丑五门齐全,而在《霸王歌行》中,还缺少一个构陷其间、制造生旦分离的净。戏曲的内部结构和话剧的表现手段相结合,一方面使得《霸王歌行》有很多闪光点,很多动人的地方,但是另一方面又使它不免带有杂糅的痕迹,还很难说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自从话剧进入中国,百年来话剧和戏曲的交流和争锋从未中断。我一直疑惑,表现原则和表现手段有着根本差异的两种戏剧样式,是否有可能融合成一种模糊话剧和戏曲边界的戏剧,就像当年“国剧运动”的先驱者们梦想的那样?
看完《霸王歌行》,我的疑惑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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