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文学的理由——读藤井省三《村上春树心底的中国》,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村上春树论文,中国论文,心底论文,理由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313.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2009)02-0076-03
《村上春树心底的中国》(《村上春樹のなかの中国》)是日本东京大学文学部教授藤井省三先生于2007年出版的一本日文著作,次年经张明敏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这本书可看作是藤井先生在其主持的“东亚与村上春树”课题中完成的一个个人成果,研究的是村上文学与中国的关系。作为比较文学范畴的著作,藤井省三从“影响研究”入手,经过“接受研究”的分析,最终又回到“影响研究”。在全书结尾,他建构了一条“东亚文学”里从鲁迅到王家卫的影响链条,其中枢则是村上春树。虽然就研究范式来说影响研究和接受研究有着截然不同的侧重,但“影响”和“接受”毕竟是一体之两面,鲁迅对村上的影响,即是村上对鲁迅的接受,而“村上之子”对村上的接受,亦即是村上对他们的影响。本书的研究就是在这个框架下展开的。
通过藤井先生的发掘,我们得知,村上春树对鲁迅的阅读是借助两道桥梁完成的,一道桥梁是日本著名学者、翻译家竹内好的翻译和介绍,另一道桥梁是“日中战争”的历史。竹内好在日本战败后凭借鲁迅反思日本的战争与文化,故而“竹内鲁迅”本身就存在于具体的历史之中。村上春树经由竹内鲁迅获得了他与中国最初的精神联系。幼年就博览群书的村上在“鲁迅”活跃于日本文化语境的时候完成了他的这个精神历程,不过他显然对那些与鲁迅有关的政治、民族议题没什么兴趣,他在鲁迅那里感受到的是鲁迅先生讽刺笔调下的痛苦与悲哀。这种痛苦、悲哀根源于渴慕灵魂真实的生存状态。藤井先生是在对村上短篇小说《没落的王国》中“姓Q的”这个人物形象的分析中发现这一点的。这个发现印证了竹内好当年的预感:在日本的“漫画一代”中会走出真正理解鲁迅心灵的人。
同样,藤井省三心目中的“村上之子”也是超越“消费主义”与“后现代”的“情调”而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感受到那痛苦与悲哀的人。我觉得,归根结底,藤井先生是在这个意义上把王家卫电影《阿飞正传》中的主人公阿飞、《2046》中梁朝伟饰演的小说家都归于“阿Q形象谱系”的。这些人物和阿Q、和“姓Q的”表面看来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就像“姓Q的”和阿Q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一样。唯一将他们联系起来的是:由于无处探寻灵魂真实而遭受的痛苦,以及用笔墨或胶片创造他们的人对这种痛苦的悲哀。绍兴的农村雇工阿Q用“精神胜利”来顶替灵魂缺席造成的空白,日本白领“姓Q的”是用无可挑剔的外表与“成绩”,香港的阿飞和小说家则是用动荡不安的“情”。这样的传承构成了藤井省三构想中“二十世纪东亚文学史”的一条线索。
理解了这条线索,就能明白藤井省三细致考察台湾、香港和大陆的读书界如何接受村上文学之深意所在了。这个考察在书中篇幅最大,从中也可以看出藤井先生用力之勤。他运用数字信息库和诸多图书馆的馆藏,对两岸曾出版暨发表过的村上春树研究专著、村上春树作品译本,乃至与村上春树有关的任何文章、书籍,进行了穷尽的搜寻,只要发现线索的,就力求过目,连一个杂志角落里的小笑话、一个商业广告都不放过。他又亲赴港台、上海等地,观察图书市场中村上春树作品的销售方式,体验村上春树主题店铺中的气氛……书斋内的工夫和书斋外的工夫,可以说都非常人所及。花了这么大的工夫,藤井先生无非是想实实在在地弄清楚一件事:村上春树在中国是如何被阅读的。
考察的结果,他提出了“四大法则”:“‘村上春树现象’是由‘台湾→香港→上海→北京’这样的顺时针方向展开”——“顺时针法则”;“都是在各地的高经济增长率接近减半之际”——“经济成长趋缓法则”;“民主化运动的结果,强烈地影响了各地对村上春树的接受程度”——“后民主运动的法则”;“《挪威的森林》拥有超高人气,《寻羊冒险记》受欢迎的程度远不能及”——“森高羊低法则”[1]88-89。
在这四个法则中,“顺时针法则”是就阅读时间和空间的序列而言,“经济成长趋缓法则”和“后民主运动的法则”是就阅读高潮的时机而言,“森高羊低法则”则是就阅读偏好而言。这些概括建立在翔实的文献资料之上,勾勒了中国读者阅读和接受村上春树的状况,其论证和解说在藤井先生这本书中可谓条分缕析、丰富多彩,本文无须多言。我们会感到,在他关注的目光背后,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意识:我们——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为什么阅读文学。
在某种意义上,“经济成长趋缓法则”和“后民主运动的法则”昭示了两种不同的阅读态度,这两种法则的并存是由于村上春树小说本身的特质。一方面,村上春树的小说看起来充满了消费社会的符号和气质:名牌、商座、汽车、便捷、干净……这种现代都市生活在哪里成熟,村上春树——特别是《挪威的森林》就会风靡哪里。另一方面,村上春树的小说又是反思的和冷峻的,他在叙事中轻轻拨开意识形态的幕布,询问人的内心:在外来的宏大词句失效之后,究竟相信着什么、坚持着什么?于是《挪威的森林》又会成为民主运动退潮后人们的心灵疗伤药与怀旧圣经。同样的一本书,在同一个地方,有些人读到的是当下,有些人读到的是过往。人们常常用“迷惘”和“淡淡的忧伤”来描述村上春树小说给予自己的感受,其实是这两者的混合。读到当下的人,是要以文学之美确认自己的日常生活、缓解现实的疲劳和乏味,《挪威的森林》乃至村上本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贴上了“小资”的标签。读到过往的人,则是要在那些形象中思索,回看自己走过的道路和自己经历的时代。前一种读者热心执著,后一种读者坚韧绵长,他们共同使得村上春树的书被持续地广泛阅读至今。可见,我们的阅读毕竟总要和我们的生活和心灵相关。
阅读态度纵然殊途,村上春树作品自身的特质却是同一的。“消费社会”的个人生活本身是对意识形态霸权的一种消解,当舒适、干净之类成为重要价值的时候,社会才回到了其为人服务的本原属性。另一方面,“消费社会”对人的异化也是村上春树嘲讽和反对的对象。只是这方面的嘲讽和反对常常被有意无意地漠视。藤井先生在书中提到台湾2003年的“村上情绪”活动中咖啡店里“村上春树食谱”中餐点的高昂售价,语含讽刺。的确,村上春树小说中人物吃的那些点心居然要特别花高价去吃,这样的事情实在有违村上春树的初衷,想必也会让村上本人哭笑不得吧。
所以,当藤井省三把鲁迅、村上春树、王家卫作品中的一些人物联结成一个谱系时,他指向的不正是村上春树文学对于“现实”的“反思”意义吗?“姓Q的”可以说是消费社会中的一个英雄,可是这个英雄在精神上却是阿Q的继承人。消费社会并不可爱的一面在这个人物身上展露无疑。藤井先生引用了一位台湾读者讽刺将阅读村上当作一种时髦的话:“阅读川端康成或侯文咏都有缺点,前者或许只剩学院派还自议论,后者可能被取笑为缺乏文学品味。而阅读村上春树却是种最安全且有效的投资。”[1]110的确,村上春树在某些读者那里成了消费时代的“教养”读物,也就是说,成了“姓Q的”彰显自己身份的读物。当“姓Q的”——无论他或她在日本、台湾、香港还是上海、北京在阅读中开始反省自己的生活与心灵时,村上春树就成了“教养主义”的解毒物了。也就是说,即便阅读从“时髦”开始,也终将引向“自我”,这才是村上春树的价值,也是文学在“东亚”的价值。
综观藤井先生这本书,首章和终章将村上文学放在一个大文学传统之中,中间各章,则将村上文学放在一个大阅读环境之中,在这样的时空视野中给予了我们很大的启发。村上春树是电子时代亚洲文学的一个独特现象,有人说他捍卫了文学,有人说他背叛了文学。藤井先生通过以上的:研究,用实证说明了在村上作品最大的“市场”——中国,人们是怎样阅读和接受村上的,其成果无疑有助于我们理清在文化传播方式、娱乐方式都极其丰富的今天,人以什么理由阅读文学。
[收稿日期]2009-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