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量”到“量+形”:中国空间定量结构的历时变化_全唐诗论文

从“形+数量”到“数量+形”——汉语空间量构式的历时变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数量论文,汉语论文,空间论文,量构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引言

在现代汉语中,要表达长、宽、高、深以及厚度、大小、粗细等空间量时,有两种不同语序的空间量构式①:

A式:“形+数量”(如:长三丈、宽三丈、粗三尺)

B式:“数量+形”(如:三丈长、三丈宽、三尺粗)

重量的表达与此平行,如“重三斤”、“三斤重”。比较而言,A式出现频率低,用法有限制;B式使用频率高,用法比较自由。邢福义(1965)、陆俭明(1989)、李宇明(1999)、智红霞(2007)对此曾有讨论,王海棻(2006)对古汉语的度量表达曾进行过专门描写,但总体来看,关注这类问题的成果还比较少,更没有见到从历时演变的角度对其源流进行探索的。

本文注意到,A式是先秦已见的老构式,B式是唐代以后出现的新构式,那么,新老构式的消长过程是怎样的?新构式是如何语法化或构式化的?既然已有老构式,新构式为什么还能得到发展并最终趋于取代老构式?下面试图对这些问题加以探索。

一、上古、中古时期的A式

1.1 上古时期,A式用例已很常见,尤其像《周礼·考工记》、《墨子·备城门》之类涉及工程营造的章节中。如:

(1)轮人为盖……部广六寸,部长二尺。……部尊一枚。弓凿广四枚……凿深二寸有半。(《周礼·考工记》。盖,车盖;部,盖斗;尊,高;枚,十分之一寸;凿,卯眼。)|六尺有六寸之轮,轵崇三尺有三寸也。(同上,轵,轴头。)

(2)百步为橹,橹广四尺,高八尺。(《墨子·备城门》)

1.1.1 从构成看,“形+数量”的“形”通常是单音节正向形容词,如上举“广、长、尊、深、崇、高”,此外还有“博、厚、修、袤、重”等。如:

(3)车人为车,柯长三尺,博三寸,厚一寸有半。(《周礼·考工记》)|堂修七寻。(同上)|庐广十尺,袤丈二尺。(《墨子·杂守》)|石重千钧以上者五百枚。(《墨子·备城门》)

有的“形”表面是双音节的,如“高广”、“广运”、“广袤”等,其实是两个“形”并列,代表不同的计量维度。如:

(4)十步拥穴,左右横行,高广各十尺,杀。(《墨子·备穴》)|句践之地……广运百里。(《国语·越语上》)|从某至某,广袤六里。(《史记·楚世家》)

《说文·衣部》:“南北曰袤,东西曰广。”《国语·越语》韦昭注:“东西为广,南北为运。”不过当两个维度涉及纵横而又在同一平面时,往往与面积相关,容易成词。

在“形”的位置没有发现“短”等负向形容词,即使说明负向意义也用正向的“形”。如:

(5)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国语·鲁语下》)

“短之至也”是说最矮,但具体矮到什么量,仍要说成“长三尺”而不是“短三尺”。而问话中的“长之极”是指长度(高度)的两极,兼指最长(高)和最短(矮)。可见,A式中正向的“形”其实并不表示正向属性,而是显示维度,如“长”指长度(或高度),“厚”指厚度,未必具有长(或高)、厚的属性。整个A式的构式意义在于计量大小,而不在于描写属性。至于为什么用正向的“形”而不是负向的“形”,是因为正向的“形”更具有感知上的显著性,比负向的“形”“更能引起注意或更值得注意”(沈家煊,1999:180)。

“形+数量”的“数量”一般是由基数词加单位词构成的数量结构,如上述“七寻”、“一围”等。其中基数词是“一”时可以省略,如“长丈”即“长一丈”。

1.1.2 “形+数量”的句法结构有不同的分析,吕叔湘(1984[1966]:342)认为现代汉语的“形+数量”是形容词带数量补语,陆俭明(1989)认为是主谓结构。从历时语法的角度看,看作主谓结构更为合适。因为:

第一,如前所述,“形”并不表属性,已经名词化。

第二,这种意义的“形”可以充当主语、宾语和限定性定语。如:

(6)舆人为车,轮崇、车广、衡长,参如一,谓之参称。参分车广,去一以为隧。参分其隧,一在前,二在后,以揉其式。以其广之半为之式崇。(《周礼·考工记》)

“轮崇”、“车广”、“衡长”等于“轮之崇”、“车之广”、“衡之长”,“崇”、“广”、“长”分别指高度、宽度、长度,做主语;“参分车广”即三分车之广,“广”做宾语;“广之半”即宽度的一半,“广”是限定性定语。

第三,“形”前可以受代词“其”修饰,“数量”前可以受状语修饰。如:

(7)辐长一柯有半,其博三寸,厚三之一。(《周礼·考工记》)

(8)陛高二尺五,广长各三尺。(《墨子·备城门》)

第四,“形+数量”可以与“形+谓词性表量成分”对举,如:

(9)堑中深丈五,广比扇,堑长以力为度。(《墨子·备城门》)

“深丈五”与“广比扇”(宽度与门扇相同)并列。“比扇”及接下来的“以力为度”(沟的长度根据人力大小能挖多长就多长)都是谓词性成分,做谓语。那么“丈五”也应该是谓语。

1.1.3 作为主谓结构的“形+数量”可独立成句,或充当主谓谓语句的谓语部分②,如上述诸例,偶可充当定语。如:

(10)广五百步之队,丈夫千人,丁女子二千人,老小千人,凡四千人而足以应之。(《墨子·备城门》)

(11)田常乃选齐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为后宫。(《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前例“广五百步”做前置定语,后例“长七尺以上”做后置定语。

1.2 中古时期空间量的表达方式与上古相同,汉译佛经和中土文献均如此。如:

(12)假使之然,高三尺之堂,蓂荚生于阶下,王者欲视其荚,不能从户牖之间见也,须临堂察之,乃知荚数。(《论衡·是应篇》)

(13)大王之都城,长四百八十里,广二百八十里。……其城下基深三仞,高十二仞。城上楼观高十二仞,柱围三仞。(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佛说长阿含经》卷三,《大正藏》1册No.1)

“形”可以连用,仍然是从两个维度加以计量:

(14)后檀石槐乃案行乌侯秦水,广袤数百里,停不流,中有鱼而不能得。(《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裴松之注引《魏书》)

略有变化的是,上古表示宽度的“形”用“广”、“博”,六朝出现了“阔”,不过,这只是词汇变化而不是语法变化③。如:

(15)航长一丈,阔六尺。(《古小说钩沉》(上)据《太平广记》所引《大业拾遗》)

总之,从先秦到唐代以前,汉语空间量的表达方式几乎一直没变,只有“形+数量”(A式);没有“数量+形”(B式)。

二、唐宋时期的A式与B式

唐代出现了“数量+形”(B式),这是一个巨大变化。但是,如表1所示,唐五代主要语料中仍然还是“形+数量”(A式)的天下,“数量+形”用例少且受到限制。

2.1 先看唐五代的A式。A式的用法与此前基本相同,但也有值得注意的变化。

第一,“形”的位置出现了由正负向形容词词素构成的复合词,用于表示单一维度。如“广狭”等于“广”,表示广度,这与此前的“高广”表示两个维度不同。如:

(16)广狭八九丈,湾环有涯涘。浅深三四尺,洞彻无表里。(白居易《玩止水》,《全唐诗》卷445)

这种变化与前述“阔”替代“广”一样只是词汇替换而不牵扯结构变化,不过,既然较新的词汇形式能够进入A式,说明该式仍然充满活力。

第二,“形”的位置偶有单音节负向形容词,如:

(17)青松高百尺,绿蕙低数寸。(白居易《齐物二首》,《全唐诗》卷430)|小树低数尺,大树长丈余。(白居易《东坡种花二首》,同上,卷434)|大者粗十围,小者细一指。(杜牧《送沈士赴苏州,李中丞招以诗赠行》,同上,卷520)

A式是早已成熟的格式,自先秦以来就只用正向的“形”,但是上例“高、低”相对,“低、长”相对,“粗、细”相对,无论正向还是负向的“形”,都具有一定的属性意义。这类例子见于唐诗中,而且很少见,也许是为了协律或通过对比来强化表达效果,是临时的语用操作。

第三,出现了与A式形同而实异的另外一类“形+数量”,其中的“形”不是表示维度,而是表示量的增加或减少,是动词,做谓语,其后的“数量”可以看作宾语。如:

(18)山河再阔千余里,城市曾经一百春。(许棠《成纪书事二首》,《全唐诗》卷604)

“再阔千余里”意思是再增宽千余里。可见,从结构到意义这类“形+数量”都与A式不同,可记作C式⑤。对C式的形成及演变需另文讨论。

2.2 再看唐代的“数量+形”。目前共发现55例,如:

(19)别来几多时,枝叶万里长。(李白《上云乐》,《全唐诗》卷162)

(20)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李白《观放白鹰二首》,同上,卷183)

(21)有山万丈高,有江千里阔。(白居易《寄微之三首》,同上,卷433)

(22)行行驱马万里远,渐入烟岚危栈赊。(李绅《过荆门》,同上,卷480)

(23)枝上三分落,园中二寸深。(白居易《惜落花》,同上,卷449)

(24)腊雪一尺厚,云冻寒顽痴。(杜牧《雪中书怀》,同上,卷520)

(25)黟邑桃源小,烟霞百里宽。(许坚《小桃源》,《全唐诗补编》)

这些用例是不是典型的B式尚值得讨论。典型的B式应该与典型的A式一样,是已经语法化了的空间量构式,只用于计量大小,而不在于描写属性。而上述“数量+形”还有可能是临时组合,尚未规约化,其中的“形”可能还具有属性意义。因为:

第一,唐代的“数量+形”几乎都用于谓语部分(共53例),还可以看成并列的连谓结构,“S+数量+形”大致等于“S+数量”+“[S]+形”,如“枝叶万里长”大致等于“枝叶万里”+“[枝叶]长”。如此则“形”有正向意义。

第二,“形”可以与其它性质形容词对举,如:

(26)洞庭与青草,大小两相敌。混合万丈深,淼茫千里白。(白居易《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全唐诗》卷431)

“千里白”是“千里”和“白”并列,共同对主语“洞庭与青草”加以描述。那么,“万丈深”也可能是“万丈”与“深”并列。

第三,表示负向意义时可以用负向的“形”,如:

(27)堂下何所有,十松当我阶。高者三丈长,下者十尺低。(白居易《庭松》,《全唐诗》卷434)

(28)初地无阶级,余基数尺低。(李群玉《法性寺六祖戒坛》,同上,卷569)

例(27)正负对举,量大的用正向的“形”,量小的用负向的“形”。这与前述例(17)一样,可能还是临时组合。

第四,唐五代“数量+形”的出现频率较低,且限于韵文,除唐诗外仅变文中有1例,也出现在韵文部分(即例(29))。韵文的句法安排有时可能会为了协律而做出临时调整。

尽管如此,已经规约化的典型的B式唐五代已经出现,一个明显的语义鉴别标志是用正向形容词表示负向意义:

(29)昔有瞿师长者,身长三尺已来。……我佛哀愍之故,也现三尺身形。……长者身材三尺长,寻常羞见法中王。……也逞三尺同其类,大小高低恰相当。(《敦煌变文校注·妙法莲华经讲经文(四)》)

(30)秦筑长城比铁牢,蕃戎不敢过临洮。虽然万里连云际,争及尧阶三尺高。(汪遵《长城》,《全唐诗》卷602)

例(29)瞿师长者之所以“羞见法中王”,就是因为身材矮小,于是佛才变成与他一样的身高。显然这里的“三尺长”并不是说明身材高,其中的“长”不具有正向属性意义,只表明维度。“身材三尺长”大致等于“身材三尺”而不同于“身材长”。例(30)意思是修长城不如修德,长城万里比不上尧阶三尺。“三尺”与“万里”对比,是为了言其量小(台阶低矮)。

还有一个句法标准,即“数量+形”做宾语。通常形容词是不能做宾语的,当“数量+形”充当宾语时,就有可能是一个整体而不宜再看作可拆解的连谓结构。《全唐诗》有2例:

(31)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长。头圆筋骨紧,两眼明且光。(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卷520)|学飞未得一尺高,还逐母行旋母脚。(王建《雉将雏》,卷298)

“得”有到、及义,如《敦煌变文校注·丑女缘起》:“不得三五日间,此女当时身死。”上述“未得三尺长”、“未得一尺高”即不到三尺长、不到一尺高。

此外,唐代以前,询问空间量时,是用与A式相对应的“形+疑问代词”,如《楚辞·天问》:“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唐诗中出现了“疑问代词+形”的疑问句,如:

(32)一石沙,几斤重?朝载暮载将何用?(白居易《官牛》,《全唐诗》卷427)|借问承恩者,双蛾几许长?(皇甫冉《婕妤春怨》,同上,卷249)

2.3 宋辽金时期仍以A式为主,B式十分少见。本文调查了常见的口语性较强的语料,《景德传灯录》、《二程集》、《三朝北盟会编》等文献中只有A式而没有B式。《全宋词》中有A式36例,B式29例。B式仍以做谓语为常(共26例),偶尔做宾语(共3例)。如:

(33)画图恰似归家梦,千里河山寸许长。(辛弃疾《鹧鸪天·送元济之归豫章》,《全宋词》1898页;唐圭璋编,中华书局,1965版,下同)

(34)日脚才添一线长。葭灰吹玉管,转新阳。(王炎《小重山》,同上,1857页)

(35)浮世事,能有几多长?(朱敦儒《望江南》,同上,852页)

前一例整个语境表达的是负向意义,因此“寸许长”是典型的B式。后两例是“数量+形”做宾语,例(35)“有+B式”后来成为很常见的搭配(详4.1)。这两例也都是典型的B式。

日脚才添一线长≈日脚才添一线≠日脚才添长

浮世事能有几多长≈浮世事能有几多≠浮世事能有长

宋金时期其他文献中的“数量+形”如:

(36)清明已过十余日,华雨阑珊方寸深。(《五灯会元》卷19)

(37)有人欲造大舟,不能计其所费,问之,张云:“可造一小舟,以寸折尺,便可计算。”后又有人欲筑绍兴围神庙墙,召匠计之,云费八万缗。其人用张法,自筑一丈长,算其墙可直二万,遂以四万与匠者。(《朱子语类辑略》卷8)

值得注意的是(37)见于《朱子语类辑略》,而且充当宾语,是典型的B式。这是散文中较早的B式例。

此外,《董西厢》有5例B式而没有A式,而且大多做定语。不过《董西厢》可能有元人改动之处,并不能完全代表金代的语言(太田辰夫,1958)。如:

(38)尺半来厚花茵铺矮榻,百和奇香添宝鸭。(《董西厢》卷3)|觑着一丈来高石阶级褰衣跳。(同上卷8)

三、元明清时期A式的衰落与B式的繁荣

元明清时期,B式大量出现,所占比例越来越大,相应地A式所占比例越来越小。本文统计了14部常见语料,共找到A、B两式731例⑥。其中,元代A式64例,约占77%,B式19例,约占23%;明代A式164例,约占32%,B式352例,约占68%;清代A式13例,约占10%,B式119例,约占90%。表2很直观地反映了这种消长过程。当然,由于语料性质的不同,也呈现出一定的不平衡性,具体统计数据见表3。

从表3可以看到:元代总体上A式多于B式,但古本《老乞大》只有B式,共6例。如:

(39)俺那里井不似这般井,这井是砖甏的井,至小有二丈深。俺那里井都是石头垒的,最深杀的没一丈,都是七八尺来深有。(古本《老乞大》)

这很容易让人把B式与阿尔泰语言的影响联系起来,然而在受阿尔泰语影响更为明显的直译体文献《元代白话碑集录》、《元典章·刑部》中却没有B式,只有A式。可见B式的来源及使用频率未必与阿尔泰语言的影响有关。

《全相评话五种》有元代至治年间(1321-1323)建安虞氏刊本,一般认为是元代讲史艺人讲说的底本,其中以A式为多,共40例,B式仅12例。该书文白夹杂,A式多可能是存古,明显证据是25例“长+数量”中有23例是“身长+数量”,这是在描写人物时的一种比较程式化的表述,其中“身长”有凝固成词的趋势。如:

(40)至今乃十一岁,身长五尺,心有英烈。(《新刊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

明代总体上B式多于A式,不同文献的差异如《水浒传》中A式多于B式,而《西游记》中B式占绝对优势。在《西游记》中双音节“形”有117例,包括反义并列结构“长短、宽窄、高下、深浅、浅深、远近、厚薄、粗细”以及同义并列结构“宽阔”等,这些双音节的“形”没有一例用于A式。如:

(41)那箱儿有八寸高下,一尺长短,四寸宽窄。(《西游记》73回)

明代的A式在频率减少的同时,用法上也在逐渐失去灵活性,表现出程式化、凝固化的趋势。一方面,使用语境有了限制,常用于类似例(40)的人物描写,常用于文言场合;另一方面,句法上也趋于变成一个整体,如副词不是加在“数量”前而是加在“形+数量”前:

(42)适间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不知那里来的。(《醒世恒言》32卷)

试比较此前的A式:

(43)于屋瓦下得一瓢,长约丈余。(唐·张读《宣室志·卢虔》)

清代文献仅统计了三部小说,都是B式占绝对优势。如《儿女英雄传》中B式有38例之多,A式仅1例:

(44)这人生的身高六尺,膀阔腰圆。(21回)

总体来看,除了文言场合或用于列举清单、程式化的人物描写等特殊场合外,到清代中期以后口语中大概很少用到A式了。

四、B式的句法功能与结构

4.1 B式在频率增加的同时,句法功能也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如果不是通过量的统计,可能很难发现。表4是上文所涉语料中B式的句法功能统计,其中明代部分例子多,仅统计了语言相对保守的《忠义水浒传》,据此也足以看出B式的功能变化。

通过统计可以发现:

第一,B式做谓语的功能逐渐萎缩。唐宋时期做谓语是B式的主要用法,到了清代三部小说中仅有1例,且没有量词,不太典型:

(45)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红楼梦》52回)

第二,B式做定语从《董西厢》开始,此后越来越多,明代的《忠义水浒传》占37%;到清代三部小说占52%。如:

(46)左手拿着擦的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儿女英雄传》4回)

第三,B式做宾语唐宋时期仅有零星用例,元明清时期所占比例很大(约47%),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做“有”的宾语。如:

(47)就鬓角儿边不用梳鬅头,那头发便够一指多厚。(《儿女英雄传》15回)|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红楼梦》50回)

4.2 B式句法功能的上述变化不是孤立的,它反映了B式句法结构和性质的变化。谓语用法的减少、宾语和定语用法的增加是B式谓词性减弱、名词性增强的表现。

关于B式的结构和性质,邢福义(1965)早有论及。不过,邢先生认为现代汉语的“数量+形”是谓词性结构,其中“形”是形容词而非名词。理由是:(a)可用在“才……呢”、“已经……了”的格式中;(b)可以充当定语、谓语、补语,一般不能充当主语、宾语;(c)数量部分可以用“多”来提问,不能用“多少”来提问⑧,并且可以用“这么、那么”去替换。从历时考察来看,邢先生的结论更适合于早期的通常做谓语的非典型的B式(可记作B1式),与宋元以后通常做宾语和定语的典型的B式(可记作B2式)相去较远。

首先,在“才……呢”、“已经……了”格式中,并不是只能嵌入形容词或以之为中心的谓词性成分,“三尺、三天、初三、副教授”等处在量级斜坡(scalar cline)上的名词或名词性短语都可以嵌入这两种格式,如“才三尺呢”、“已经三尺了”,“才副教授呢”、“已经副教授了”。“才三尺高/宽/长/深呢”与“才三尺呢”相比,只是多了明确的维度标记而已。

其次,就句法功能而言,(i)唐五代的B1式中,“形”确实有可能是形容词做谓语,但元明清以后B2式已经语法化,做谓语的“数量+形”与做谓语的“数量”一样是名词性短语,如:

(48)有一条涧,东西三百步阔,南北到一百里长。(《至治新刊全相评话三国志》)

去掉“阔”句子仍然成立,此时“三百步”做谓语。不能因为“三百步”做谓语就说它是谓词性短语。(ii)名词和形容词都可以做定语,但一般来说前者是限定性的,后者是描写性的。做定语的B式只用于计量或限定而不在于描写,如例(46)“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意义与“二尺多的一根水烟袋”相当,而不同于“长的一根水烟袋”,可见做定语不等于说它是谓词性结构。(iii)如前所述,元明清时期B式做宾语很常见,邢先生说B式一般不能充当宾语是因为他对宾语有不同的处理。他认为在“雪最浅的地方,也有五寸多厚”中,“‘有’的意义有点特别,它是用来表示对度量的估计的”;在“那棵树长了八尺高了”中,“八尺高”是补语。本文认为,既然“有”前可以受副词修饰,如例(47)的“约有五六尺长”,“有”就可以看作动词,它与“约有五六尺”的“有”没有区别。即使其后的“数量+形”不是典型的名词性结构,也只能看作“有”的宾语。至于把“八尺高”处理为补语还是宾语,是语法体系问题,在此不必讨论,但是不管处理为补语还是宾语,既然“那棵树长了八尺高了”也能说成“那棵树长了八尺了”,那就不能据此说明“八尺高”一定是谓词性结构。当然,“数量+形”可以充当更为典型的补语,在我们统计的语料中仅有1例:

(49)那人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忠义水浒传》35回)

该例“八尺来长”充当状态补语。虽然如此,“八尺来长”仍有可能是名词性的,因为其后三个小句都是名词性的。其实状态补语这个位置更适合谓词性成分,A式填进来比较合适,如(50a);B式要进来的话最好用“有+B式”,如(50b)。这也暗示了B式的名词性特征:

(50)a.叫声“长!”他就长的高万丈。(《西游记》3回)

b.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金瓶梅词话》62回)

第三,在B式中大量的反义复合词“长短、宽窄、高下、深浅、远近、厚薄、粗细”等能够出现在“形”的位置,说明这些“形”不是表示正向或负向属性意义的形容词(否则就自相矛盾了),而是表示维度的名词。

由此可见,虽然B1式可能是谓词性的连谓结构,B2式中的“形”也不同于普通名词,多少遗留有一定的属性意义⑨,但是,从历时的角度看典型的B式(即B2式)是名词性的偏正结构,属于数量短语修饰名词化了的“形”。

五、B式的来源

B式作为一个后起的典型的空间量构式,一个全新的形式语义匹配,其来源和语法化机制是怎样的?有三种可能值得关注。

5.1 可能之一:B式是A式移位的结果

A式与B式的此消彼长表面上造成了一种语序变化,即从“形+数量”变为“数量+形”,这很容易让人觉得B式是通过移位由A式演变而来。下述事实似乎也支持这一结论:

其一,A式是主谓结构,通常在句子中充当谓语,而B1式也可以看作谓语,两者句法功能相同。如:

(51)a.古甓团团藓花碧,鼎渫寒泉深百尺。(陆龟蒙《庆封宅古井行》,《全唐诗》卷621)

b.亭边古木昼阴阴,亭下寒潭百丈深。(卢肇《题绿阴亭》,同上,卷551)

其二,B1式最早出现在唐诗中,唐诗为了协律临时调整句法位置是比较常见的,如王维“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归浣女”、“下渔舟”是主谓倒装,本应该是“浣女归”、“渔舟下”(王力,1979)。那么,“数量+形”也可能是为了押韵、对仗由“形+数量”倒装过来的。

但是,B1式虽然做谓语却是连谓结构,而不是倒装的主谓结构;“浣女归”之类是名词做主语,动词做谓语而构成的典型的主谓结构,是松散的句法组合,因此可以移位;而“深百丈”是名词化的“深”做主语,数量短语做谓语而构成的非典型的主谓结构,是早已形成的规约化的句法组合,不容易移位。至于后来的B2式,更不可能由A式移位而来,因为B2式是名词性偏正结构,通过移位很难把一个主谓结构变为偏正结构。

因此本文认为,从产生过程看,B式不大可能是通过A式移位而来,移位最多只是演变后的表面结果而不是路径或过程。

5.2 可能之二:B式是“数量+之/的+形”的省缩

由结构松散的“数量+之/的+形”省去其中的定语标记“之/的”,即可得到一个结构紧密的“数量+形”。先秦时期就有“数量+之+形”,六朝以后仍然可以偶尔看到,明清语料中还出现了“数量+的+形”。如:

(52)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庄子·秋水》)

(53)季方曰:“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世说新语·德行》)

(54)见一龟板,约有三尺之长,犹带血肉。(《警世通言》卷27)

(55)那山岩有百余丈的高,扣之,声就是钟磬一般的响。(《醒世姻缘传》24回)

“数量+之/的+形”可以做主语、“有”的宾语,属于名词性的偏正结构,这与B2式大体切合。那么,B2式可能是直接由“数量+之/的+形”省缩而来。但有两个困难:首先,虽然与B2式切合,但却与B1式难以切合,B1式几乎全部充当谓语,除非B1式另有来源。其次,省缩要受频率因素的制约,要求源构式要有足够高的使用频率,只有高频使用的表达形式才有可能成为省缩的输入端,但是“数量+之+形”和“数量+的+形”,在历时语料中都极为罕见。

5.3 可能之三:B1式源于唐诗特定的糅合句式,B2式由B1式重新分析而来

在唐宋数百年间为什么B1式只见于韵文而不见于散文?唯一的可能是,它当时还不是实际口语中的一个固定搭配,只是诗词中临时的句法创新。唐诗为了协律可以移位,可以有许多临时性的特殊的句法组合,对此王力(1979)有详细的总结。在诸多临时性的句法组合中,有一种是把两个主谓结构糅合成一个连谓结构。如:

(56)a.杨柳萦桥绿,玫瑰拂地红。(温庭筠《握柘词》,《全唐诗》卷581)

b.绛纱垂簟净,白羽拂衣轻。(卢纶《和太常王卿立秋日即事》,同上,卷276)

c.月临朱戟静,河近画楼明。(钱起《奉和宣城张太守南亭秋夕怀友》,同上,卷238)

d.宝地乘峰出,香台接汉高。(卢照邻《游昌化山精舍》,同上,卷42)

“杨柳萦桥绿”是“杨柳萦桥”和“杨柳绿”的糅合,“玫瑰拂地红”是“玫瑰拂地”和“玫瑰红”的糅合,其余类推。

如前所述,B1式总是占据谓语位置,可以把其中的“数量”和“形”看作并列的连谓结构,分别对主语加以表述,一个表度量,一个表属性。如果从来源的角度看,它们与(56)诸例类似,是“主语+数量”与“主语+形”的糅合。如“枝叶万里长”是“枝叶万里”与“枝叶长”的糅合,“寒潭百丈深”是“寒潭百丈”与“寒潭深”的糅合。

临时的句式糅合能否导致句法演变还要受许多因素的制约,比如是否有足够高的使用频率,是否符合句法发展的趋向,是否有进一步的后续演变等。如果B1式就此止步,就会像“杨柳萦桥绿”的命运一样,不会发展出后来的B2式。

那么,B2式与B1式是不是一脉相承?如果不是,则如前所述,二者各有来源。不过,我们倾向于二者一脉相承,认为B2式是通过重新分析由B1式演变而来。即:

分析为B1,“数量+形”是糅合的连谓结构,语义上是两个部分的叠加。句式意义可以从其组成部分推导出来,因而不是典型的空间量构式。分析为B2,“数量+形”还是做谓语,但整体是由数量短语修饰名词化的“形”而构成的名词性偏正结构(定中结构),语义上只用于表度量而不具有属性意义,其句式意义不能从其组成部分推导出来,是典型的空间量构式。

这一重新分析具有句法语义基础:1)“形”可以名词化,可以受数量短语修饰,从而可以构成名词性短语;2)名词性短语可以做谓语;3)虽然B2式本身不具有正向意义,但所在语境往往具有正向意义,多为夸张的环境,如“枝叶万里”,即使不说“长”根据情理也知道是够长的。

“数量+形”在谓语位置上重新分析以后,就成为一个规约化的名词性构式,其句法功能也相应地从做谓语扩展到做宾语、定语,甚至到清代的三部小说中,“数量+形”用例几乎全用作宾语和定语。

六、A、B两式兴替的动因

6.1 典型的B式在表达功能或构式意义上与A式相同或相通,尤其是充当相同的句子成分时更为明显,如做谓语的(57)、做定语的(58)、用于“的”字结构的(59);即使句法功能不同时,通过一定的句法操作也能表示相同的构式意义,如(60),A式大致相当于“有+B式”。

(57)a.包着三卷天书,度与宋江。宋江拜受。看时,可长五寸,阔三寸,厚三寸。(《忠义水浒传》42回)

b.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与伯爵观看,满心欢喜。(《金瓶梅词话》62回)

(58)a.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忠义水浒传》27回)

b.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警世通言》卷28)

(59)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忠义水浒传》15回)

(60)a.铸乌铜鉴数十面,其高五尺,而阔三尺,磨以成镜为屏。(《醒世恒言》24卷)

b.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高,瓮口有五尺多阔,满壅贮着清水。(《醒世恒言》37卷)

A、B两式在表达功能或构式意义上的相通性是此消彼长、构式兴替的基础。现在的问题是,既然已有现成的A式,为什么B式还能得到发展并最终趋于取代A式?

6.2 A式的衰落与B式的繁荣应该与相关的句法演变的类推有关:一个是数量名结构的历史演变,一个是平比句的历史演变。

王力(1958:240)指出:“在先秦时代,数词兼带天然单位词或度量衡单位词的时候,位置是在名词的后面的。……先秦只说‘马十匹’,不说‘十匹马’;只说‘帷幕九张’,不说‘九张帷幕’。”后来的学者对数量名的发展有进一步探讨,如贝罗贝(1998)、Sun(2001)、吴福祥等(2006)、张赪(2010)。综合已有成果可以知道:

(一)上古时期“名+数量”占绝对优势,其中的“量”在先秦时期主要是单位词,包括度量衡单位、容器单位等,汉代以后扩展到个体量词(或云分类词)。如:

(61)衣三领,足以朽肉;棺三寸,足以朽骸。(《墨子·节用》)

(62)牛十万,马三万余匹,驴骡橐它以万数。(《史记·大宛列传》)

“数量+名”先秦偶见,“量”限于临时转用的容器量词,如《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汉代以后扩展到度量衡单位词、个体量词。

(63)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64)乌孙多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马。(《史记·大宛列传》)

(二)中古时期“数量+名”得到迅速发展,但“名+数量”仍然占优势。在吴福祥统计的南北朝12部文献中,“口”、“头”等10个个体量词的使用分布是,“名+数量”159例,“数量+名”39例。(吴福祥等,2006)

(三)唐五代时期“数量+名”已经占绝对优势,在《祖堂集》和《敦煌变文校注》中,两式的分布是“名+数量”77例,“数量+名”344例(据张赪,2010:153)。

(四)“名+数量”是主谓结构,而“数量+名”是名词性偏正结构。

本文讨论的A式和B式在句法结构和演变结果上分别与“名+数量”和“数量+名”平行,那么,此前发生、唐五代时期仍在进行的“名+数量”与“数量+名”的兴替无疑会对A、B两式的兴替产生影响。

A、B两式的兴替还与摹状式空间量表达结构,进而与平比句的历史演变有关。前举例(9)“堑中深丈五,广比扇,堑长以力为度”有三个小句,分别从深、广、长三个维度对壕沟的空间量加以描摹,除了前一小句用A式外,后两小句是“形+谓词性表量成分”构成的摹状式空间量表达结构。汉语史上最常用的摹状式空间量表达形式是平比句,经历了一个从“形+如N”到“如N+形”,再到“N许+形”的兴替过程:

(一)上古平比句是“形+如N”(“如”代表像义动词,下同)。如:

(65)绳长四尺,大如指。(《墨子·杂守》,引自魏培泉,2001)

“[绳]大如指”与“君子之交淡若水”同构,是通常所说的平比句,为主谓结构(太田辰夫,1958)。

(二)中古出现了语序不同的“如N+形”,“形”几乎只限于“大”(魏培泉,2001)。N后可以有后置词“许”,构成“如N许+形”。如:

(66)以雄黄大蒜等分合捣,带一丸如鸡子大者亦善。(《抱朴子·登涉》)

(67)取盐著两鼻中,各如鸡子黄许大。(《齐民要术》卷6)

(三)唐代“如N(许)+形”的“如”可以不出现,于是成了“N(许)+形”:

(68)合掌髻子蒜许大,此日方知非是我。(薛逢《老去也》,《全唐诗》卷548)

宋代以后“许”可以换成“来”、“般”、“样”等,也可以不出现;“形”从“大”扩散到“长”、“宽”、“高”等。如:

(69)一双眼争得环来大。(《刘知远诸宫调》卷1)

(70)万点星飞,两轮电转,五色圆光天样宽。(汪莘《沁园春》,《全宋词》2197页)

(71)七宝池塘波一派,莲华朵朵车轮大。(可旻《渔家傲》,《全宋词》2427页)

(72)可怜我这等冤枉天来高,地来厚,海来深,道来长。(元曲《生金阁》第四折)

据邢福义(2001)、张美兰(2002),这类“N+A”属于状心结构,不过在元明清语料中“N(许)+形”(“许”代表“许”、“来”等后置词)常常与本文B式并列,一同做宾语、定语。如:

(73)他腰围有篓来粗,肚皮有三尺高。(《忍字记》第一折,《元曲选》)

(74)这数十丈长、斗来大的东西,反缠死在尺把长、指头大的东西手里。(《拍案惊奇》卷3)

可见“N(来)+A”也可能已经重新分析为定中结构。不过,无论是状心结构还是定中结构,它与B式一样都是表示空间量的大小,不同之处在于B式是用数量直接说明大小,而“N(来)+A”是用实物来比拟大小。

既然“形+数量”与“名+数量”、“形+如N”平行,“数量+形”与“数量+名”、“N(许)+形”平行,那么“数量+形”的语法化自然会受到先已出现的从“名+数量”到“数量+名”、从“形+如N”到“如N+形”再到“N许+形”这类相关的句法演变的影响。

七、结语

汉语空间量构式从A式到B式的变化是一个构式兴替的过程。以往梅祖麟(1981)曾经谈到“词汇兴替”,指出:“句法结构不变,词汇中的新陈代谢就像接力赛跑,一个运动员跑累了,另一个接棒跑下去。”构式的历时变化也有类似现象,在总体构式意义相同或相通的情况下,一个表达式衰落了,另一个表达式又会接上来,最终新的形式语义匹配逐渐取代旧的形式语义匹配,这种变化可以称之为“构式兴替”。当然,构式兴替并不意味着老构式会彻底消亡。老构式可能会作为“化石”遗留在特定的语言场合,如本文的A式在有些场合如列举清单的时候仍然具有其独到的表现力;老构式也可能成为词汇化的一个源头,如“身高”当是由“身+(高+数量)”这类跨层结构重新分析而来。

B式由松散的,临时性的糅合到规约化的空间量构式,从连谓结构到偏正结构,从只能做谓语到可以做宾语、定语,从表达字面意义“数量+属性”到表达字面以外的意义“数量+维度”,这种从形式到语义的变化,是一个构式的语法化过程。以往的语法化研究中比较注意实词虚化问题,无论在理论探讨上(如语法化的原则,语法化的机制和动因等),还是在具体词汇项的语法化过程的研究方面,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绩。而从构式的视角出发对一些结构式的产生过程加以研究,无论在理论思考方面还是在个案分析方面都较为薄弱。构式作为具有字面以外浮现意义的形式语义匹配,在历时发展过程中是如何从无到有的?既然是形式语义匹配,其形式层面和意义层面就是不可分割的,但是在构式的规约化过程中二者未必总是同步发展,有时形式已变而意义未必变化,如从具有惩处骂詈意义的特定把字句“把+你这NP+VP”到省缩句式“把+你这NP”(江蓝生、杨永龙,2006);有时候意义已变而形式未必变化,如“连X+都VP”原来意义是包括X在内全都VP,后来形式没变,但却产生了预设义和隐含义(杨永龙,2011)。无论形式变化还是意义变化,其过程如何?机制和动因是怎样的?与已经揭示的语法化过程中的普遍机制和动因如重新分析、类推、语用推理等是否一致?构式演变与相关的虚词演变有怎样的互动关系?等等。这些都是值得深入思考和探究的。(杨永龙,2007)

最近几年,构式语法化或历时构式语法无论国外还是国内都开始受到重视,国外如Nol(2007),Traugott(2008),Bergs & Diewald(2008)等,国内如洪波、董正存(2004),江蓝生(2005,2008),江蓝生、杨永龙(2006),吴福祥、冯胜利、黄正德(2006),刘丹青(2007),彭睿(2007)、杨永龙(2011)等,从不同角度对构式语法化的理论或个案进行了探索。但是由于研究刚刚起步,悬而未决的问题还有很多,这方面的研究亟需进一步加强。

本文试图从汉语事实出发,以汉语史上空间量构式的演变为个案,对相关构式的语法化过程、机制和动因进行一些思考。本文注意到:1.)汉语史上存在着一个空间量构式的兴替过程,上古、中古汉语只有“形+数量”(A式),没有“数量+形”(B式),B式初见于唐诗但大多还可以看作连谓结构,同时已经语法化为典型的空间量构式,宋元明清时期B式进一步发展,A式逐渐萎缩。2)典型的B式是名词性偏正结构,是通过重新分析从唐诗中糅合的连谓结构语法化而来。3)B式能够语法化并最终趋于取代A式,与相关构式(数量名结构、平比句)历史演变的类推有关。

本文曾在第七届国际古汉语语法研讨会(法国罗斯可夫,2010.9)、第十四届全国近代汉语学术研讨会(成都,2010.11)宣读,承蒙朱庆之、姚振武、王云路、方梅、赵长才、董秀芳、张丽丽、梁银峰等先生提出意见或建议,写作中与赵长才先生讨论尤多,谨致谢忱。

注释:

①李宇明(1999)把“计量事物的长度(包括长短、高低、深浅、远近、粗细等)、面积、体积(包括容积)以及事物间距离的量范畴”称为“空间量”。本文借用李宇明的“空间量”概念,并把表达空间量的形式语义匹配(form-meaning pair)称作“空间量构式”。同时,因为重量的表达与空间量的表达一致,本文也一并讨论。而面积、体积、容积的表达略为不同(刘永华,2010),此处暂不涉及。

②“名+形+数量”在语义上可理解为“名”修饰“形”,如“柯长”可以理解为柯(斧柄)的长度,而且当“形”和“名”都是单音节时,在韵律上也倾向于把“名形”读在一起,构成一个音步,因此“柯长三尺”似乎可以直接分析为“柯长|三尺”。后世的“身长”、“体重”能够成词应该与此有关。但是该格式中的“名”并非都是单音词。而且先秦表达度量时,还可以用“名+数量”直接描写,其中没有形容词。如《周礼·考工记》:“车有六等之数:……殳长寻有四尺,崇于人四尺,谓之四等。车戟常,崇于殳四尺,谓之五等。酋矛常有四尺,崇于戟四尺,谓之六等。”(“常”,十六尺;“常有四尺”即二十尺。)其中划线的三句都是说明车上武器的长度,并列对举,前一句是“名+形+数量”格式,后两句都是“名+数量”格式。“名+数量”中只能说“名”是主语,而同样是作为描述的对象,“名+形+数量”中的“名”也应该是主语,而不是定语。

③该例时代不甚可靠,不过这种词汇变化从先秦到明清屡有发生,如唐代继“阔”之后又可以出现“宽”:“其宽廿余里”(《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一)。这种变化如果不引起句法改变本文暂不讨论。

④统计所涉及的“形”有“长、高、深、广、阔、宽、厚、粗、远、重”等。

⑤吕叔湘(1984[1966]:342)早已注意过现代汉语的类似差异:“‘这根绳子长三尺’有两种意思:(a)跟一定标准或另一根绳子比较,长了三尺,绳子的全长不止三尺;(b)绳子本身的长是三尺,跟‘三尺长’是一样的意思。”不过,吕先生把这两种意思的“形+数量”都看作“单音‘形’带补语”,我们则把吕先生的(b)看作主谓结构,(a)看作述宾结构。

⑥该统计数据中包括了与A、B式相应的疑问句,如《儿女英雄传》:公子便问那老和尚道:“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不包括:1)用负向的“形”构成的“数量+形”。2)表示数量变化的C式,如原本《老乞大》8右:“我先番大都来时,你这店西约二十里来地,有一坐桥塌了来,如今修起来那不曾?早修起了也。更比在前高二尺,阔三尺,如法好有。”“高”、“阔”是动词,“更比在前高二尺”是说比原来高出二尺。3)已经凝固的熟语,如“长三丈阔八尺”意思是趾高气扬,《儿女英雄传》中共出现3次,例如卷97:“周景杨只管自己长三丈阔八尺的发作,不堤防被素姐满满的一盆连尿带屎黄呼呼劈头带脸浇了个不亦乐乎。”

⑦本文明清语料据“中研院”汉籍电子文献《近代汉语语料库》http://hanji.sinica.edu.tw/index.html。

⑧虽然如此,在方言中是可以用“多少”提问的,如上海话:“迭块肉有多少重?”、“伊块布有多少长短?”(参看徐烈炯、邵敬敏《上海方言语法研究》7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这一点蒙高顺全教授提醒。“多深”、“半尺深”、“那么深”似乎可以替换,但是“多红”、“那么红”却没有可替换的“半尺红”。因为“半尺深”是用于计量的,“那么深”是用于描写的,“半尺那么深”兼有计量与描写,“多深”既用于计量又用于描写。而“红”是难以计量的,故不可以说“半尺红”。

⑨偶能见到有的“数量+形”例仍具有比较明显的属性意义,如:《警世通言》卷40:“这个杵这个棍,欲其大,就有屋桷般大,欲其小,只如金针般小,欲其长就有三四丈长,欲其短只是一两寸短,因此名为如意。”这里的“三四丈长”、“一两寸短”,是分别用正向和负向的“形”各表正负向意义,与“数量+形”早期在唐诗中的用法类似。这种用法一方面是正反对照,修辞需要,另一方面也属于语法化过程中常见的保持(persistence)现象。以往我们常常注意到,某个虚词语法化之后,有时又表现出语法化之前的一些特点。构式的语法化也是如此,当一个构式规约化之后,有时仍然表现出规约化之前的一些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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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形+量”到“量+形”:中国空间定量结构的历时变化_全唐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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