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歌唱与中国早期诗体发展之关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体论文,中国论文,关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 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6)01-0084-09 诗体研究近年来正在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语言学的兴起为诗体的研究提供了强有力的武器,近年来从语言学的角度研究诗体也取得了突出的进展。本人认为,诗的产生虽然离不开语言,但是诗的语言既不同于人们一般说话的语言,也不同于散文的语言,而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诗是什么?就文体特征而言,诗是有节奏有韵律的语言的加强形式,与歌唱有着紧密的联系,《尚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①可见,在中国早期,诗与歌是密不可分的。因此,从唱歌的角度研究中国早期诗体的形成,并充分认识歌唱对中国早期诗歌的影响,也就具有特殊的意义。 一、歌唱与中国诗歌体式的生成 诗歌究竟产生于何时?这个问题也许很难做出准确的回答。但是按照通常的认识,早在文字产生之前,诗歌就已经存在。许多少数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但是却有诗歌在流传。《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②如此说来,当古人的语言(言)尚不足以完整地表达意思的时候,就可以通过“嗟叹”的方式表达思想情感了。《淮南子·道应训》曰:“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③像这样的“举重劝力之歌”,就是全由“嗟叹”之声组成的。《吕氏春秋·音初》曰:“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侯人兮猗’。”④这首歌里的“兮猗”,也是典型的嗟叹之声。可以想象,当人类的语言尚不发达的时候,这些“嗟叹词”在歌唱的过程中起着多么大的作用。因为“言之不足”,所以才要“嗟叹”。这些“嗟叹”之声,就成为早期中国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 为了表述方便起见,我们可以按照现代人的说法,把“邪许”“兮猗”这样的嗟叹之声称为“嗟叹词”。那么,这种“嗟叹词”不仅是古人思想表达的声音符号,而且也是诗歌构成的基本要素,把它们用文字记载下来,就变成了有形的“诗体形式”。由此可见,由于诗歌早在文字没有发明之前就已经存在,甚至早在语言词汇尚不成熟的时代就已经发生,所以早期的诗歌便无法从一般的语言学角度分析,它可能只是一种有规律的声音节奏。由此而形成的“诗体形式”,我们也只有从声音节奏的角度进行分析才更为合理。 “嗟叹词”在早期的诗歌体式生成当中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承担着两种主要功能。第一是表达意义的功能,第二是音乐审美的功能,这两者又在歌唱中合为一体。所谓表达意义,是因为这些“嗟叹词”虽然还只是声音的符号,但是在歌唱中却有明确的意义指向,歌者与听者都能明白它所传达的意思;所谓音乐审美,是因为这些声音的符号,在歌唱中是按照一定的声音节奏组织起来的,它因此而具有了审美的意义。我们说诗是有节奏有韵律的语言的加强形式,“嗟叹词”的存在,强化了诗歌的节奏韵律,也使其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时候,保留了更多的歌唱的音素,让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中国早期诗歌体式生成时的原生形态。 随着语言的发展,中国早期诗歌中的实词越来越多,“嗟叹词”在歌唱中所承担的表意功能逐渐减退,但是它在早期中国诗歌中所承担的音乐审美功能却依然非常重要。下面,我们就再以《左传·昭公十二年》所载《乡人歌》为例进行分析: 生之杞乎! 从我者子乎! 去我者鄙乎! 倍其邻者耻乎! 非吾党之士乎!⑤ 这首诗产生于春秋时代,此时的诗歌创作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成就,但是嗟叹词“乎”在这首歌里还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是这首歌所以为歌的最重要的音乐元素,同时确定了这首歌的诗体形式。假如把这首歌中的“乎”字去掉,我们不仅体会不到这首歌的音乐节奏之美,甚至对它是否具有诗歌的形态也会发生质疑。这说明,“嗟叹词”在人类早期的歌唱中不仅具有丰富的表义功能,同时也具有丰富的音乐功能,是歌唱的有机组成部分。 “嗟叹词”在中国早期诗歌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在《诗经》中有着明显的体现。特别是在《国风》里更为突出。像上引的《乡人歌》一样,《国风》中的好多诗篇,“嗟叹词”都起着建构诗行和强化节奏的作用。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郑风·缁衣》) 子之还兮,遭我乎狃之间兮。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齐风·还》)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齐风·著》)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魏风·十亩之间》) 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秦风·权舆》) 子之荡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陈风·宛丘》)⑥ 以上这些诗章,嗟叹词大都处于每行诗的末尾,或一字,如“兮”,或两字,如“乎而”,还有独立存在的形式,如“于嗟乎”,“于(我)乎”。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讲,去掉了这些“嗟叹词”似乎并不影响诗句的语法分析和意义表达;但是从诗体的角度来讲,去掉了它们不仅丧失了诗体之美,也大大减弱了这些诗歌的抒情效果。从这一角度来讲,这些“嗟叹词”是这些诗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是这些诗歌所以称之为诗的基本元素。由此可见,歌唱对中国诗歌的发生具有多么重要的作用。 歌唱不仅强化了诗体的生成,也促成了词汇的组合与诗行的建构。歌唱需要整齐的节奏与统一的旋律,在人类早期音乐尚不发达的情况下,需要有节奏的声音语言与之配合。与此同时,由于人类的词汇也不发达,也需要通过音乐将语言的节奏强化,二者之间的相辅相成特别重要。正是在这一相互促进的过程中,中国早期的四言诗才逐渐成熟。这一点,在词汇的组合与诗行的建构中表现得特别明显。最突出的特点,是诗句中虚词的大量应用。 作为中国早期诗歌的代表,《诗经》中为什么要大量地使用虚词?因为虚词可以填充节奏,可以使诗行变得更加整齐。从语法的角度分析,如“北风其凉”“燕燕于飞”“四牡有骄”中的“其”字“于”字和“有”字,其实并没有什么实在意义,也不承担语法功能,它既不是连词,不是代词,也不是形容词、动词,更不是名词,没有它,丝毫不影响这句诗的意义表达。但是从歌唱的角度来看,它们的存在又是特别重要的。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这些诗句就由三言变成了四言,其语言的节奏就由三言的不对称形式变成了四言的对称形式。所以我们看到,在《诗经》中存在着大量的虚词应用,有时候一句诗中一个虚词,有的时候一句诗中有两个虚词,如“薄言采之”中的“薄言”,“是刈是濩”中的两个“是”字,“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中的“亦”“止”。有的时候是三个虚词的连用,如“其乐只且”中的“其”“只”“且”,有的时候甚至是多个虚词的连续使用,如“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这两句诗中,除了“虚”和“亟”两字之外,其余六个都是虚词。 嗟叹词的大量存在和虚词的大量使用,充分地说明了歌唱对中国诗歌体式生成的巨大影响。歌与诗的统一,也是中国早期诗歌的最大特色。只有把握了中国早期诗歌的歌唱特征,我们才能更好地认识它的生成以及其在早期的发展过程。 二、歌唱与《诗经》的分类及表达技巧 在现代人心目中的诗歌,都是诗人们用文字书写下来的所谓创作,当代人研究中国古代诗歌,在无意识中也存有这样的心态,总是习惯用书写时代的诗歌创作形态来看待它。但是我们仔细分析,中国早期的诗歌创作也是这样吗?显然不是。如上所言,中国早期的诗是与歌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它首先是诉诸歌唱的,是要遵守歌唱规律的。因此,研究中国早期诗歌创作,我们就不能脱离了歌唱而只做案头的语言分析。《诗经》一书,我们现在习惯于把它称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把它称为“中国古代第一部歌词总集”,它只是那个时代歌唱艺术的文字底本。因此,研究《诗经》中的诗歌体式,我们首先要考虑音乐对它的影响。 《诗经》中的诗歌何以为分“风”“雅”“颂”三个部分?“风”“雅”“颂”三者到底指的是什么?古今学者虽然有很多争论,但基本认为这三者首先指的是音乐的分类。大体来讲,我们可以把颂看作与庙堂祭祀有关的音乐,雅为朝廷活动所用的音乐,风为表现各地世俗风情的音乐。因为音乐所用的场合不同,所以才有内容的不同和诗体形式的不同。因此,要正确认识《诗经》中“风”“雅”“颂”三体的不同,我们也必须从音乐歌唱的角度入手。 以《周颂》为例,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文本,基本上都是篇幅较为短小的单章,而且大多数都不押韵。将它们和大小《雅》相比,其形式的整齐,语言的典雅与篇幅的长短,都不可同日而语。有人说,这是因为《周颂》产生比《雅》诗早的缘故。但是,现在没有证据证明所有的雅诗都晚于颂诗。而传为商代留下来的《商颂》,其形式之整齐、篇幅之大,音韵之和谐,反而要远远高于《周颂》。何以如此?我认为最为合理的解释,是《周颂》属于一个单独的音乐歌唱形态,它是周部族用于宗庙祭祀中的一种有着特殊风格的艺术形态。如《周颂》的第一首为《清庙》,这首诗在《诗经》中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其辞曰:“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⑦全诗共八句,四言六句,五言二句,全诗几乎每句都不押韵,今天读起来也缺少诗的节奏韵律。如何解释这一现象,我们只有从历史文献中寻求答案。《礼记·乐记》曰:“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孔颖达疏:“《清庙》,谓作乐歌《清庙》也。朱弦,练朱弦,练则声浊。越,瑟底孔也。画疏之,使声迟也。倡,发歌句也。三叹,三人从叹之耳。”⑧《左传·桓公二年》:“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是以清庙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凿,昭其俭也。”⑨《尚书大传》:“古者帝王升歌《清庙》之乐。大琴练弦达越,大瑟朱弦达越,以韦为鼓,谓之搏拊,何以也?凡练弦达越搏拊者,象其德宽和。君子有大人声,不以钟鼓竽瑟之声乱人声。《清庙》升歌者,歌先人之功烈德泽也,故欲其清也。其歌之呼也,曰:‘於穆清庙,肃雍显相’。‘於’者,叹之也;‘穆’者,敬之也;‘清’者,欲其在位者遍闻之也。故周公升歌文王之功烈德泽,苟在庙中,尝见文王者,愀然如复见文王。”⑩结合这些记载,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周人祭祀文王的清庙,并不是如后世一样的宏伟建筑,它最初祭祀的地点甚至可能只是在非常简陋的茅屋,陈设的祭品也非常简单,只是没有加工过的粗粮,它所崇尚的是周人俭朴的传统,而是要在庄严肃穆的环境下歌颂并感念文王之德。演唱《清庙》时以人声为主,所有的人都要态度庄严,神情肃穆,缓缓地唱来,还要一唱三叹。伴奏的乐器中没有钟鼓的煌煌之声,而只是用瑟,而且这个瑟也是特殊制作的,发声迟缓,重浊,以配合人的歌唱。此诗虽然是“歌先人之功烈德泽”,但诗中并没有关于文王功业德泽的具体叙述,只是描写了祭祀歌唱时的场景,祭祀者的庄严敬穆之态。显然,这是一首周人祭祀周文王的特殊乐歌,其文体形态也正好体现了这一特点。 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大武》乐章,这也是《周颂》中重要的作品,古代有多处记载。《左传·宣公十二年》:“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11)由上述记载可知,《大武》乐章为武王克商之后所作,这是一首连章的乐歌。关于《大武》乐章的表演,《礼记·乐记》里曾有过这样的记载: 宾牟贾侍坐于孔子,孔子与之言及乐,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何也?”对曰:“病不得其众也。”“咏叹之,淫液之,何也?”对曰:“恐不逮事也。”“发扬蹈厉之已蚤,何也?”对曰:“及时事也。”——牢牟贾起,免席而请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则既闻命矣,敢问迟之迟而又久,何也?”子曰:“居!吾语女。夫乐者,象成者也。总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发扬蹈厉,大公之志也。《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驷伐。盛威于中国也。分夹而进,事蚤济也。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12) 这段话被学者们多次引用,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大武》乐章可分为六章,它的演唱过程,就是对武王伐纣至统一中国这一段历史的全景再现。但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诗歌文本,并没有关于武王统一中国的具体叙事,每一章只是简单的几句歌辞,如现存《周颂》中的《武》,亦即大武乐章中的一章,只有这样几句:“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这说明,在《大武》乐章的表演系统中,歌词与舞蹈是各司其职的,也是互相配合的。也就是说,在《大武》乐章里,具体的叙事,由舞蹈来呈现,而歌词只承担了相应的说明与颂美的功能。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礼记·乐记》中所记载的《大武》乐章表演是那样隆重,而我们所见到的歌辞却如此简单这样一个事实。 由此而见,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周颂》文体之所以如此简单,是与它的祭祀场合与特殊功能有关,与它的歌唱表演形态有关。同样,大小《雅》与《国风》的文体生成也应如此。这三种诗体因为用于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创作目的,所以才形成了各自的特点。同时,因为它们都是可以歌唱的艺术,所以这三者之间又存在着共同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分章。大小《雅》是分章的,《国风》是分章的,《商颂》和《鲁颂》也是分章的。只有《周颂》,从现存的文本来看似乎都是单章,但是,以《大武》乐章为例,《周颂》里面的许多诗原来也是连章体的。近年出土的清华简中的《周公之琴舞》,也是九章相连,其中《敬之》与今本《诗经·周颂·敬之》大致相同,可见《周颂》大部分也应该是连章体的。至于《清庙》一诗,虽然只是一章,但是其“一唱三叹”表演,同样是为了适合于歌唱。 歌唱不仅影响了《诗经》诗体的形成,也影响了《诗经》的遣词造句,并形成了与之相关的写作技巧。《诗经》中最常见的文体特征是重复,包括章的重复,节的重复,句的重复与字的重复,而重复则是歌唱艺术最基本的表现方式。重复首先取决于乐调的重复,因为乐调的重复而有了章的重复、节的重复、句的重复与字的重复。最典型如《周南》当中,就有《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苡》五首诗,全为三章,章四句,非常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下面我们以《芣苡》为例来作些分析: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标签:诗歌论文; 芣苡论文; 离骚论文; 诗经论文; 文化论文; 屈原论文; 读书论文; 招魂论文; 国风论文; 古诗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