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窗词“情境论”的解构_文化论文

梦窗词“情境论”的解构_文化论文

梦窗词“情事说”解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情事论文,梦窗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个世纪以来,“情事说”在吴文英(梦窗)词的解读中已成为一种用顺了手的工具,似乎不凭藉于此,这项解读工作随时都会处于卡壳的境地。尽管读者间或疑虑这种手法的滥用,但从根本上对此进行置疑则得未曾有。现在看来,“情事说”实类似于《红楼梦》研究中的“索隐”派解读手法,它的存在,一方面起因于作者的行事不彰与文本的晦涩多歧,另一方面,由它所造成的梦窗词大量的误读现象,又反过来加重了作品的晦涩难懂。这两方面的现象,都值得我们注意并深入进行探究。本文的重点,在于阅读手法上的有破有立,在发现并验证误读的过程中提出“骚体造境法”,解构“情事说”。

一、“情事说”的构筑与先天缺陷

“情事说”的发生背景,时间上可以追溯到清中后叶直至民国初这一段梦窗词接受史上的黄金期。在此期间,常州词派周济将梦窗词推到“宋四家”的冠首位置,自周济至民初诸老,治梦窗词蔚然成风,乃至达到吴梅所说“近世学梦窗者,几半天下”的热闹境地。始作俑者,则是深受常州词论影响的陈洵,其《海绡说词》评梦窗词中,已经可以发现一些“情事说”的端倪。但“情事说”的真正构筑,则完成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其代表人物,为杨铁夫、夏承焘两位先生。

从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二八年十月廿一日”条中可见,夏先生是受到“厦门大学周癸叔”的启发:“考得梦窗有二妾,一名燕,湘产,而娶于吴,曾一至西湖,卒于吴。一为杭人,不久遣去,见于乙稿《三姝媚》、《昼锦堂》。又少年恋一杭女,死于水,见于《定风波》及《饮白醪感少年事》二词。”夏先生以为此说“甚趣,惜未闻其详也”,因有续考。在《吴梦窗系年》与《梦窗词集后笺》中,夏先生进一步将梦窗二妾之说发阐为“苏姬无奈遣去,杭妾不幸病殁”。与周“苏亡杭遣”之说不同的,夏认为是“杭亡苏遣”。《吴梦窗系年》中说:“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者,悼杭州亡妾。一遣一死,约略可稽。”又《梦窗词集后笺》云:“卷中凡七夕、中秋、悲秋词,皆怀苏州遣妾之作,其时在淳祐四年;凡清明、西湖、伤春词,皆悼杭州亡妾之作,其时在遣苏妾之后。”这样,梦窗词的“情事说”脉络就已经比较清晰地勾勒出来了。而将这个结构填充得最为圆满的,当属杨铁夫先生。

杨铁夫先生亦持“苏遣杭亡”观点,所不同的是,在二妾之外,他认为还有一楚伎。《吴梦窗事迹考》总结:“梦窗一生艳迹,一去姬,一故妾,一楚伎。”《事迹考》中的一段话,可视为杨先生“情事说”的纲要:

淳祐三年癸卯秋末冬初,卸幕职,挈姬迁杭。除夕,作《思佳客》。是年腊朝,曾与兄石龟作断桥并马之游。甲辰暮春,姬去归苏州。(自此以后,每逢清明、寒食,必有忆姬之作,知姬必以三月中行,触景故伤情也。)梦窗携其所生子追踪至苏,作故剑之求(《玉烛新》“绣懒思酸”,知为衽子;《好事近》“花下凌波入梦,引春雏双鶒”,知为两子;《风入松》“最怜无侣伴雏莺”,知其委子而去),寓盘门外过重午,因作《满江红》云“帘底事,凭燕说”。此为忆姬之第一声。继此,七夕之《凤栖梧》则曰“归家梦向斜阳断”,中秋《尾犯》则曰“影留人去’,瓜泾度中秋之《玉漏迟》则曰“瑶台梦回人远”,重泊垂虹之《木兰花慢》则曰“凌波去杳,环佩无声”,及凡在吴中忆姬之作,如泊长桥过重午《隔浦莲近》、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夜合花》、“波面铜花”《浣溪沙》、“时霎清明”《点绛唇》、和黄復庵《月中行》、寿魏方泉、饯魏方泉《声声慢》二首、“兰舟高荡”赋桂《风入松》、往来清华池馆《绛都春》、垂虹桥《十二郎》等十五阕,疑皆在重到苏州时作。冬至前,则又适越,故《喜迁莺》有“儿辈尚留瓜泾”,所谓“辈”者,知非一子已也(此时谅当有杭妾在),知留其子以招其母。至丙午冬至《西江月》“添线绣床人倦”,则知在越作。此皆姬去第一年事。越年。姬无归信,《诉衷情》曰“吴社水,系游船,又经年”,此作于乙巳春间者。《三姝媚》“过半春犹自,燕沉莺悄”,亦为姬去后第一个春天作。《诉衷情》则曰“小莲玉惨红怨,翠被又经秋”,又曰“西风吹鹤到人间”,《永遇乐·中秋风雨》“问深宫、姮娥正在,妒云第几”,此作于秋季者。至《扫花游·西湖寒食》云“就解佩旗亭,故人相遇”,虽无干支可稽,然丙午岁旦《塞垣春》有云“还似新年,过邮亭、一相见”,同为一事。新年,即昨年之谓。海绡翁谓此词为姬去第一个清明,是也。又《花心动》咏柳有“去年折赠行人远,今年恨、依然纤手”,疑俱为姬去之第二年。丙年岁旦《塞垣春》之“曲屏春事天远”,《瑞鹤仙》之丙午重九,则为姬去之第三年。上共十二阕。其年月无可稽、止有忆姬痕迹可寻者,则如咏玉兰《琐窗寒》、……九日《采桑子慢》。上七十首。此不过集有忆姬之意各词,汇列于此。难保无忆之于入幕绍兴及离绍兴旅杭之后,則不可得而画界也。

以上的构建,从“挈姬迁杭”到“姬去归苏”,从“衽子”到“委子而去”,从“忆姬第一声”到“每逢清明、寒食,必有忆姬之作”,罗列凡97首作品,梦窗情事,似乎凿凿可信。从中大体可以得出这样的轨迹:淳祐三年秋冬,梦窗卸去苏州幕职,挈姬迁杭,次年春,姬(因故)被遣归苏,梦窗携子追至苏州,从此开吐忆姬之声。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段引言中,梦窗情事的对象似乎只集中于被遣的苏姬。但杨先生在《吴梦窗词笺释》中,则认为所举97首之内的《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以及97首之外的《齐天乐》“烟波桃叶西陵路”等词,忆及被遣的苏姬及亡故的杭伎;97首之外的《定风波》“密约偷香”等词,则是为杭州的亡伎所写;97首之外《玉蝴蝶》“角断签鸣疏点”,又是忆楚伎之作。也就是说,梦窗一生情事,除了遣去的苏姬之外,杭州尚有一妾,不幸早亡;另有楚伎一人。这应当是根据具体的词句释义所做的进一步的修订,或者说,是为了能够圆词意而所作的一种解释。无论事关三姬中的何人,有一点,是杨先生肯定要传达给我们的,即梦窗词的背后,的确隐在着情爱本事。并且,牵涉的作品数量在100首之上,占梦窗全部340首作品的近三分之一。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比例,可以影响到梦窗词的定性。

自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夏承焘、杨铁夫两位先生构筑梦窗“情事说”以来,所有说梦窗词者,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其影响。检点有关论著、论文、各类鉴赏词典,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人们习惯了用所谓的爱情本事来诠释那些貌似与男女情爱有关的词句、字眼,从而无形中坚固了“情事说”的结构。

而事实上,从夏、杨二先生的构筑过程来看,这个结构,存在着一个天然缺陷。因为,两位先生的论证,都局限于从文本到文本的循环论证法。自然,文本中有时也可能寻找到确证,尤其是词题当中,往往会交待一些确切的信息,但是梦窗词中能够支持爱情本事的信息,现在看来微乎其微。由于作者史料奇缺,目前找不到任何外部证据来证实吴文英的爱情本事。而夏、杨二先生取之于文本又用之于文本的循环论证,表面看来,可能花团锦簇、绵密无间,但一旦某一个环节被证实为此结构中非融性的“异质”,那么整个大厦就可能有瞬间崩塌的危险。

比如,对于杨先生的论证,疑议是很容易滋生的。从上引论述来看,即便《玉烛新》“绣懒思酸”,可以解释为衽子,也还有“衽子者是否必定为作者情爱对象”之一问,换言之,此词未必不是泛泛的花间代言体所咏的妇愁闺情。而将《好事近》“花下凌波入梦,引春雏双鶒”。释作“知为两子”,则是典型的索隐派的无谓做法。将《风入松》“最怜无侣伴雏莺”,释作“知其委子而去”,则无视词题“为友人放琴客赋”所提供的明确信息,完全可判为强解。这三种情形,我们在读《吴梦窗词笺释》的过程可以一再看到,堪称杨说梦窗的典型手法。

杨铁夫先生的“情事说”填塞得最满,而同时,他所留下的口实也最多。这可能也是文本间循环认证法的脆弱性及必然要走向索隐之途的弊端的某种展现。然而种种口实也好,对其将这首词或那首词当作爱情本事词来解有疑虑也好,认为“楚伎”一说画蛇添足也好,甚或如刘永济《微睇室说词》疑杭姬“似未成娶”,凡此种种,都还只是在“情事说”结构内的调动。而现在,我们却发现了一种重要的“异质”,这种“异质”的确定,将直接导致整个“情事说”结构的崩塌倾圮。

二、由酬赠词误读的确立导致“情事说”结构的解体

梦窗词从类型上,大致可分为酬赠词(包括赠别词、唱和词、祝寿词)、节气词、咏物词等几类。帮助我们析离出那一点重要的“异质”的,正是酬赠之作。换言之,正是从一些酬赠之作中,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明确地判定前贤“误读”的存在。

笔者曾在拙著《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的《前言》中举《解语花·立春风雨中饯处静》及《尾犯·赠陈浪翁重客吴门》(杨铁夫汇列“有忆姬之意”97首之一)二首词的解说,论证陈洵、杨铁夫等词家的误读。误读的原因,简而言之,就是前贤没有察觉到在这些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儿女私情,并非实指,而仅仅是作者所运用的一个手法。这种手法,我们其实并不陌生。如屈原的《离骚》就有“香草”、“美人”的托喻法,唐五代小词亦有代言法。总之,男人可以假扮作女人、或者说通过女性角色来言事,是诗词本身的传统。梦窗在这些酬赠之作中频频运用的,正是这一种传统的手法。这里,我们再举《瑞龙吟·送梅津》一首以为例。

黯分袖。肠断去水流萍,住船系柳。吴宫娇月娆花,醉题恨倚,蛮江豆蔻。吐春绣。笔底丽情多少,眼波眉岫。新因锁却愁阴,露黄漫委,寒香半亩。还背垂虹秋去,四桥烟雨,一宵歌酒。犹忆翠微携壶,乌帽风骤。西湖到日,重见梅钿皱。谁家听、琵琶未了,朝骢嘶漏。印剖黄金籀。待来共凭,齐云话旧。莫唱朱樱口。生怕遣、楼前行云知后。唳鸿怨角,空教人瘦。

词是为尹焕由苏州到杭州入朝赴阙而饯行。我们先来看昔贤的解释:

陈洵《海绡说词》:“一词有一词命意所在,不得其意,则词不可读也。题是梦窗送梅津,词则惟说梅津伤别,所伤又是他人,置身题外,作旁观感叹,用意透过数层。‘黯分袖’,谓梅津在吴,所眷者此时不在别筵也。……‘空教人瘦’,则黯分袖之人也。”显然,陈洵认为这首词虽然题面上是梦窗送梅津,但实际上,却是作者摹拟了梅津的身份,在与其所眷之人道别。也就是说,此词的主题实乃梅津与他所眷之人的临歧情事。

刘永济先生也认可这种“主题说”,《微睇室说词》曰:“陈洵说‘题是梦窗送梅津,词则说梅津伤别。所伤又是他人,置身题外作旁观感叹,用意透过数层。’亦是。”再看他对全词的解释:“‘吴宫’三句记梅津留苏往日情事。‘豆蔻’用杜牧‘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诗意,形容与梅津分袖之人之美。……从歇拍几句看,梅津所眷之人,不在别筵,故曰生怕使之知后,闻‘唳鸿怨角’而生别愁,消减形容也。故陈洵谓吴所眷者,此时不在别筵也。”

陈、刘二先生都认为词中所透露的男女之情是实写,其本事则是梅津与所眷之人的情事。杨先生说得最煞有介事,《吴梦窗词笺释》曰:“观《水龙吟·寿梅津》两词,知梅津无眷在杭;观《塞翁吟》与此词,知梅津有恋人在吴。梅津常往来于苏、杭间者,此‘送’,乃寻常话别,故止以其恋人惜别情况调之。”看其详解:“‘楼前行云’,即指恋人言;‘齐云话旧’,计其不久又回吴矣。……‘吴宫’三句,追溯其在吴时流连花月情形。‘吐春绣’三句,述其春时欢乐情景。‘新园’三句,说到秋来则须作别矣。……‘莫唱’以下,回应‘吴宫’一段而已。如此解释,路径较平易可寻。”

昔贤三人,谁也不曾想到,他们所字字推求的“现实情事”,很可能只是作者假借的一种浪漫手法!“以其恋人惜别情况调之”,“调之”是实,但不是“以其恋人惜别情况”,而是“假借恋人惜别情况”。在这里,作者自托“美人”,整首词是以男女之情喻托友朋情谊。“黯分袖”三句以情人伤别口吻,喻惜别之情。“吴宫”三句,影射当时别宴上酒朋诗侣诗词歌赋以赠别的情景。“娇月娆花”,意同梦窗集中屡屡出现的“围红”意象,喻指满座高朋,梦窗自扮之美人与焉。此语因托喻而转带戏谑成分,谓你(梅津)将行,吴地不知有多少美女如我这般牵挂于你,醉题恨倚,诉不尽相思之意。刘永济先生谓“‘豆蔻’用杜牧‘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诗意,形容与梅津分袖之人之美。”非。据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蛮姜子名红豆蔻。唐韩偓《六言》诗:“蛮江(姜)豆蔻连生。”宋范成大《桂海花木志》谓红豆蔻花“每蕊心有两瓣相并,诗人托兴曰‘比目’、‘连理’云。”故这里“蛮姜”与“豆蔻”连属,寓相思意。此外,豆蔻花有增进酒量之功效,宜酒宴,故“豆蔻”意象亦十分切合当时的情境氛围。“吐春绣”三句承“醉题”而铺染,以小女子题情之状,影射的现实情景,无非朋友间的赋词以赠。“新园”三句乃悬想梅津走后新园花草漫委美人孤芳自赏的景象,以作别离之后了无意趣的情怀自照,以显对梅津的投契之深与不舍之情。“还背”三句正面点题,出地点、时节、气候、别筵。“犹忆”二句忆往昔过从。“西湖”二句,出以“蛾眉妒”口吻,担心梅津到都城后“兰英重见”而忘却吴地故人。“谁家听”二句表层语意承上句的妒情忧虑而衍想梅津“游冶”踪迹,真实意思是用孙巨源于李太尉家闻召典事切合梅津的入朝赴阙。象这样将喻体之境与现实之意接洽得浑然无迹,在虚拟与现实两重身份、两种意思之间转换自如、左顾右盼的手法,是梦窗词的一大特点。“印剖”三句,预祝梅津高升。金印、玉印乃帝王专用之印,南宋时期,三省和枢密院官印用银铸,涂金。因而这里的“黄金籀”是对梅津官列三省、枢密的期许。紧接二句,谓待其成就功名,回来于齐云楼凭栏话旧。词至此,该说的实已说完,“莫唱”四句,现实中的意思很朴实,无非就是:“不说了,再说下去,又要惹得大伙伤心。”“莫唱”,骊歌莫唱之意。“朱樱口”,美人自指。“楼前行云”,则指美人之外的“吴宫娇月娆花”。就怕骊歌一唱,引发众人愁肠,悲声齐发,那情境,让人怎生消受。词的最后,隐指的还是别筵上众人赋离愁以赠别的情境。

这首词如此解下来,则通篇顺畅。再如《声声慢·饯魏绣使,泊吴江,为友人赋》:

旋移轻鹢,浅傍垂虹,还因送客迟留。泪雨横波,遥山眉上新愁。行人倚阑心事,问谁知、只有沙鸥。念聚散,几枫丹霜渚,莼绿春洲。渐近香菰炊黍,想红丝织字,未远青楼。寂寞渔乡,争如连醉温柔?西窗夜深剪烛,梦频生、不放云收。共怅望,认孤烟、起处是州。

这首词,杨铁夫《笺释》认为题中的“友人”“当衍‘友’字,或托词,盖魏之恋人也。”但在《事迹考》中,此词置于“在吴中忆姬之作”之列,也许杨先生又认为此词是假借代魏之恋人抒情而实喻己之忆姬之想。‘词之女主角究竟是谁?是魏之恋人,抑或梦窗所怀之人?也许杨先生自己也感到游移不定。之所以如此,盖因杨先生习惯了用求真求实的爱情本事法来理解词中的红情绿意,而没有察觉此词仍然是借用了屈骚的托喻法,以爱情宣友情。作者将自己设喻成多情的青楼女子形象为魏送行。“泪雨”二句从美人一面落笔,写其愁眉泪眼。“行人”三句从行人一面措词,写其满腹心事。“渐近”三句从行人“心事”中出,谓端午已近,到时候,美人当在离此不远的青楼上摆弄缠臂红丝、回文锦字,思念已远离的我。“寂寞”二句关合行人与美人双方慨叹,而颇从美人一方出,别具挽留意。西窗剪烛、云雨情深,皆以喻指魏、吴二人往日交情,“不放云收”,由往事而滑入眼前,有不舍意。“共怅望”的“共”,从喻托的情境中,当理解作行人与美人,而从现实中,则是绾合了词题中的“友人”。梦窗照应题面的意识相当强,词题中出现的字词,在作品中必有周到的回护,决不落空,在整个词集中没有例外,这是梦窗词手法高强的一种展示,同时也是它的一个特点。

这两首词,词题明示“送梅津”、“饯魏绣使”,主语是谁?当然是“我”。这种酬赠关系历来是很单纯、很明了的。词中的关系即是词题关系的直接反映,不应该是替梅津伤别恋人,也断无借机怀念自己的爱妾这样的婉曲复杂。词中的“行人”一方是被赠之人,那么另一方就是酬赠之人,就是作者,就是“我”。至于“我”的性别为何是女,无非借了屈原“香草”、“美人”的手法,以男女之情赋友朋情谊,如此而已。昔贤在如此单纯的命题前反追“用意透过数层”的内在命意,遂求深而病于穿凿附会。

梦窗脱胎于屈原以“香草”、“美人”的意象、意境寄寓情怀的手法,笔者在拙著《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中命名为“骚体造境法”。这种“骚体造境”法,在梦窗集中绝非偶一为之,而是有相当的篇幅。酬赠之词除上举两首之外,尚有《解语花·立春风雨中饯处静》、《尾犯·赠陈浪翁重客吴门》、《水龙吟·用见山韵饯别》、《宴清都·饯嗣荣王仲亨还京》、《塞翁吟·赠宏庵》、《荔枝香近·送人游南徐》、《醉桃源·赠卢长笛》、《婆罗门引·为怀宁赵仇香赋》、《江南好·友人还中吴,密围坐客……》、《江神子·送翁五峰自鹤江还都》、《醉蓬莱·七夕,和方南山》、《烛影摇红·寿荷塘》、《木兰花慢·施芸隐随绣节过浙东……》、《声声慢·陪幕中饯孙无怀于郭希道池亭,闰重九前一日》、《倦寻芳·饯周纠定夫》、《一剪梅·赠友人》、《夜行船·赠赵梅壑》、《朝中措·赠赵梅壑》、《谒金门·和勿斋韵》、《忆旧游·别黄澹翁》等二十几首。这些词,杨铁夫《笺释》大多锁定“情事说”:或认定是梦窗在指说被赠者的情事,如《瑞龙吟·送梅津》;或以为又是梦窗在借机回忆自己的“一姬、一妾、一楚伎”,如《声声慢·饯魏绣使,泊吴江,为友人赋》。由于角色错位,致使其笺释脉理紊乱,释意捉襟见肘、左支右绌,有时甚或是通篇误解。不仅杨铁夫先生如此,如陈洵、刘永济等名家亦屡陷其中。这二十几首词的误读,读者可从拙著《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的笺释及各词之后的集评对照而大略得之。这里,我们还可以举一例为证。

草色新宫绶,还跨紫陌骄骢。好花是,晚开红。冷菊最香浓。黄帘绿幕萧萧梦,灯外换几秋风。叙往约,桂花宫。为别翦珍丛。雕栊。行人去、秦腰褪玉,心事称、吴妆晕浓。向春夜、闺情赋就,想初寄、上国书时,唱入眉峰。归来共酒,窈窕纹窗,莲卸新蓬。

这首《塞翁吟·赠宏庵》,当为梦窗送丁宏庵赴京会试而作。起首二句预祝宏庵高中进士,“草色”句用仁宗赐进士诗典。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三:“仁宗赐进士及第诗云:‘恩袍草色动,仙籍桂香浮。’”“紫陌骄骢”,指进士及第后骑马游街之习。宏庵当时盖已年高,故慰以好花晚开、冷菊香浓。“黄帘绿幕”五句谓宏庵十年寒窗,梦里功名,随着此次的南宫折桂终将得以实现。下片即用“骚体造境法”,借美人以自喻。“秦腰褪玉”之瘦损,“闺情赋就”之相思,种种儿女旖旎情状,无非借喻友谊之深、期盼之殷。末三句预想宏庵归来后的欢庆场面,以殷勤款待致祝贺意。“莲卸新蓬”,用黄庭坚《清人怨戏效徐庾慢体》“莫藏春笋手,且为剥莲蓬”意。会试在秋季(又称“秋闱”),会试归来,正值新莲上市之际。素手剥莲蓬,与周邦彦《少年游》“纤指剖新橙”同意趣。

杨铁夫先生“疑此词为宏庵新量珠作”,量珠即纳妾之意。其对此词的解释大体如下:“草色”二句,盖言游治。晚花,喻新得者。“冷菊最香浓”承上句意,疑与新得之人名字有关。观“往约”一语,当是旧人有宿约者。“为别翦珍丛”,指新得之人说。“行人”句言琴客已去,己为之瘦减;“心事”句言新得为称心之人。宏庵仍置新姬于苏门,自行入京,故有“初寄上国书时”语。末韵,意此时宏庵又复自京来吴,然则赠词正梦窗在苏幕时矣。黄庭坚诗:“且为剥莲蓬。”盖此言取莲实以下酒,亦取连子吉语之意。

杨先生的释意,与作者的作意堪称南辕北辙。这首词,我们可以判定杨先生为“整首误读”。表面看来,未知首二句的用典出处,是此词释意走向歧途的一个关键,实际上,“骚体造境法”在阅读中的失落、“情事说”的惯性思维,是造成此后果的一个必然因素。无独有偶,吴梅《汇校梦窗词札记》认为末三句“盖指其姬人得趣言”。得趣为宏庵小妾,看来,他也误认此词中的女性角色为宏庵之妾。

综上所述,对于梦窗酬赠之作中的误读,已经可以确立。其实,梦窗词的误读在别的题材诸如节气、咏物词中都有疑似发现,但唯独在酬赠题材中,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将“疑似”上升为“确诊”,一个最根本的依据,就是词题中明确标示的人物关系。这个显在的依据,“香草”、“美人”手法的传统合理性,配合文本内部畅通与否的科学鉴定,便构成了铁证。误读的确立,与“骚体造境”手法的确立,在酬赠词的解读中,可以说是同一成果的不同表述,因为这两者的关系是相伴而生、相辅相成的。但是,“骚体造境”手法的确立,其意义,却不仅是为了验证同类酬赠之作的通顺与否、误读与否,而是对于整个梦窗词文本,都具有一种理性观照的意义。

貌似的红情绿意,实则非干风月,更无关情爱本事。“骚体造境法”,帮助我们确立了这样一种理念。当这种理念上升于整个梦窗词的观照时,我们所获得的,是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原先的枝葛纠缠,如今一通而百畅;原先的疑窦郁积,如今冰释而雪消;原先的十步之外不见森林,如今但见眼底苍郁一片、生机原发。总之,于梦窗词,我们看到的是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景观。

三、“情事说”代表性符号的破解

梦窗不仅习惯于将自己比作美人,他还时常将朋友化作女身,如果是一帮朋友,他就用“围红”意象来拟之。“围红”,又叫“妓围”,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载:唐申王冬日苦寒,令官妓密围而坐,以御寒气,谓之妓围。梦窗集中多用“围红”意象,如《庆春宫》“别岸围红,千艳倾城”、《喜迁莺·福山萧寺岁除》“何处?围艳冶、红烛画堂”、《齐天乐·毗邻陪两别驾宴丁园》“障锦西风,半围歌袖半吟草”、《绛都春·为郭清华内子寿》“歌管。红围翠袖”、《江南好》“围密笼香暗霭,烦纤手、新点团龙”、《洞仙歌》“歌围暖,梅靥桃唇斗胜”等。这些,释梦窗词者普遍解作“入妓席”。诚然,古代文人集会,有歌伎侑席,这是一种社会习俗。但是梦窗集中的“围红”意象,却不可径依现实而解。我们既肯定了“骚体造境法”,此“围红”也就不妨看作是此种手法的一个构成,或者说是零件。事实上,文本也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就以《江南好》词来说,词题明示当时创作情境:“友人还中吴,密围坐客,杯深情浃,不觉沾醉。越翼日,吾侪载酒问奇字,时斋示《江南好》词,纪前夕之事,辄次韵”。这里,“密围坐客”,就是高朋满客之意。词句“围密笼香暗霭,烦纤手、新点团龙。温柔处,垂杨亸髻,□暗豆花红。”无非用“骚体造境法”,对词题做了艺术化的诠释。如果读此词句,脑中出现的真是歌伎的身影,那么便是曲解了词意。《洞仙歌》也是一样,词题:“方庵春日花胜宴客,为得雏庆。花翁赋词,俾属韵末。”词句“更玉犀金彩,沾座分簪,歌围暖,梅靥桃唇斗胜”,说的也是酒朋诗侣分韵斗才的那一点子雅事。象这样的“围密”、“歌围”,如果眼光侧重在“妓席”上,那只能是一种庸俗社会学的解读法。

与“围红”意象类似的,还有梦窗词中屡现的“蛮素”。“蛮素”,唐代白居易的两位侍妾小蛮、樊素。梦窗《霜叶飞·重九》“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通常执“情事说”解梦窗者,很容易认为这是指其两位姬妾。如刘永济《微睇室说词》即认为“指其去妾”,杨铁夫《笺释》也断此词为“忆姬之作”。笔者认为,这里的“蛮素”,很可能是“骚体造境法”的又一个零件,它所指代的,乃是昔日的同性好友。在《烛影摇红》中,这种想法也得到证实。此词题为“饯冯深居。翼日其初度”。词句“一棹回潮度苇。正西窗、灯花报喜。柳蛮樱素,试酒争怜,不教不醉”。当乃预祝冯氏此去夺取功名后回来相庆之意。“西窗”、“灯花报喜”,乃“骚体造境”,作者借美人而自喻,谓当相候于西窗之下,盼喜报、盼人归。“柳蛮樱素”,借喻满座高朋。届时举杯争庆,一醉方休。这种西窗(或绿窗)静候,盼行人夺取功名归来相庆的写法,在梦窗的赠别词中也已形成了一个套路,在前面所举的《塞翁吟·赠宏庵》,及《宴清都·送马林屋赴南宫》等词中都有体现。等待在西窗之下的美人,是作为你朋友的“我”,等待着举杯争庆的蛮素,是作为你朋友的“我们”。与行人妻妾、相好无干。这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这样,对于《齐天乐》“驻不得当时,柳蛮樱素”里“蛮素”的性别,我们也还有再思量的必要。

梦窗集中“燕”字出现有二十来处,这个意象,在“情事说”的解读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是这个阅读结构得以支撑的标志性支点之一。据夏承焘先生记载,当初引起他考索梦窗情事兴趣的,即是厦门大学周癸叔的考证:“考得梦窗有二妾,一名燕,湘产,而娶于吴,曾一至西湖,卒于吴。”尽管后来夏先生也认为“燕”不是梦窗姬妾的真名,但是凡持“情事说”者,都一致认为“燕”是梦窗经常用来暗指其姬妾的。但是我们检点梦窗词集全部带“燕”的词句后发现,这种感觉还是要归结为一种错觉。

我们将出现“燕”字的情形大体分成几类。第一类是用典的“樯燕”。如《水龙吟·送万信州》“约住飞花,暂听留燕,更攀情话”。“约住”两句用杜甫《发潭州》诗:“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这三句是送别朋友时表示挽留惜别的意思,“更攀情话”,自然是梦窗常用的“骚体造境法”,借喻朋友间的情谊,而非男女间的情话。梦窗词中用“樯燕”的还有多处,有时也稍有变化用“江燕”替代,如《宴清都·饯嗣荣王仲亨还京》:“连催发,暮樯留话江燕。”意思是一样的,都指代将要远离的行人。

第二类是以燕子春去秋来迁徙的特性,指代行人。如《朝中措》:“燕子不归帘卷,海棠一夜孤眠”。“燕子”指代行人,“海棠”指代闺妇。又如《瑞鹤仙》:“最无聊、燕去堂空,旧慕暗尘罗额。”有时候这“行人”是指江湖好友,如《齐天乐·会江湖诸友泛湖》:“泛酒芳筩,题名蠹壁,重集湘鸿江燕。”或称旧雨新交,如《丹风吟·赋陈宗之芸居楼》:“旧雨江湖远,问桐阴门巷,燕曾相识。”《花心动·郭清华新轩》:“卷帘不解招新燕。”《齐天乐·赠姜石帚》:“更展芳塘,种花招燕子。”杨铁夫《笺释》谓这两句“言当广营金屋,以备量珠也”,与几首赠姜之作所一致刻画的姜石帚超凡脱俗的渔隐风致相悖逆,乃是误解。有时候这“行人”是暗喻作者自身。如《三姝媚·姜石帚馆水磨方氏……》:“燕客飘零,烟树冷、青骢曾系。”《西平乐慢·过西湖先贤堂,伤今感昔,泫然出涕》:“当时燕子,无言对立斜晖。”《莺啼序》:“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西子妆慢·湖上清明薄游》:“燕归来,问彩绳纤手,如今何许。”

这两种情形所喻代的“行人”,无论是交游也好,即将远行的朋友也好,抑或是自身也好,其现实性别均为男性。这样说来,在梦窗集中,男性之“燕”,实已占了统计数字的大半。这样,对于遗留下来的那几外最具有争议价值的“燕”,我们就有了新的置疑的参照。

梦窗《绛都春》词一首,词题是“燕亡久矣,京口适见似人,怅怨有感”,首句是:“南楼坠燕。”这首词,对于执“情事说”者而言就是一个确证,他们认为这个“燕”,就是指梦窗的姬妾无疑。有人认为指去妾,以陈洵为代表;有人认为指亡姬,以杨铁夫、刘永济为代表。因为“亡”字即可释作“去”,亦可释作“死”。从“南楼坠燕”的典事来看,似乎解作“死亡”之“亡”更恰切。关键是,在“骚体造境法”确立之后,在大文本中以能否“读通”、“读顺”作为最朴实的检阅获得大规模的成功之后,我们对于这首词中的“燕”的真实性别也大可置疑。这个“燕”,完全可能也是一位男人,是梦窗的一位朋友,或许是他所曾依附的一位权贵(比如,梦窗投赠最多的史宅之即早逝)。在他死后多年,梦窗偶然于京口见到一位与他面貌神情(词中说最相似的是眼睛)相似的人,于是激发一段回忆感慨。用“骚体造境法”演绎,便成为这样一段凄怨的“情事”。

因此事实上,“燕”的意象,有时也是“骚体造境法”的一个符号,两者之间血脉流通。

梦窗词还有一类“燕”是比较单纯地作为与“春”同步的一个代表性的“春的使者”来使用。如《唐多令》:“燕辞归,客尚淹留。”这首词实写传统的羁旅行愁,“燕辞归”,无非指春去。春去秋来,岁月匆匆,而行人仍在旅途,为生计奔波。将“燕辞归”视作去妾(杨铁夫)、亡姬(吴世昌),实是索隐过甚。另有《浪淘沙》一首:“灯火雨中船。客思绵绵。离亭春草又秋烟。似与轻鸥盟未了,来去年年。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凌波香断绿苔钱。燕子不知春事改,时立秋千。”也是咏叹羁旅行愁,悼往伤逝。春已过而燕竟不知,是反笔。这里的“燕子”,倒没人认为指代姬妾,刘永济《微睇室说词》但说此为“舟行感旧之词”,而没指实为忆姬之作,也许仅仅因为这里的“燕子”实在无法指认为姬。但是这首词在持“情事说”的人眼中其实是很容易被认为“忆亡姬之作”的,因为词中有“西园”,有“凌波香断”。于是杨铁夫先生就不顾“燕子”的无法指认为姬,仍然把它断为“因行役忆姬而作”。我们说,这个决断的依据仍然是靠不住的,因为“凌波微步”我们早已证实了在习惯于“骚体造境”的梦窗词笔下,是可以用来形容男人的脚步的①,因此我们可以说,此词的下片是作者舟经“西园”,回忆往昔交游聚会的繁盛,感念而今的冷落的一种情怀。现在我们要关注的另一个关键的意象是“西园”。

“西园”,常跟“燕子”在一首词中连缀出现,如适才举的《浪淘沙》词。如《瑞鹤仙》词上片中的“最无聊、燕去堂空,旧幕暗尘罗额”,下片中的“西园有分,断柳凄花,似曾相识”。又如《点绛唇》词上片的“时霎清明,载花不过西园路”,下片的“燕子重来,往事东流去”。等等。“西园”在哪里?首先肯定它在苏州。朱祖谋《梦窗词集小笺》:“冯桂芬《苏州府志》:西园,在阊门西,洛人赵思别业也。张孝祥大书其扁曰‘古江村’,中有足娱堂。”这个说法可以在梦窗词集中找到内证,因梦窗曾佐仓幕,而“南仓子城西北仓在阊门侧”②,梦窗词集中也有《扫花游》一阕词题为“送春古江村”。但笔者考得苏州还有一处可能是梦窗所指的“西园”的地方。据宋范成大《吴郡志》卷六:“郡圃在州宅正北,前临池光亭大池,后抵齐云楼,城下甚广袤。案唐有西园,旧木兰堂基正在郡圃之西,其前隙地今为教场,俗呼后设场,疑即古西园之地。郡治旧有齐云、初阳及东西四楼。”笔者在《吴文英与史宅之关系考论》一文中认为,梦窗自嘉熙元年(1237)吴潜知平江府之后,即由仓幕而入平江府幕,从此开始十年的府幕生涯。郡圃附近的“池光亭”、“齐云楼”,都曾为史宅之(梦窗与之交往甚密)任平江知府时重修,梦窗词中亦有题咏。因此“西园”,极有可能指与平江府治相毗邻的园圃,对于这样一个场所,当时交游赏会的盛况是可想而知的,人事变迁后的感喟也便相对深沉。这两处“西园”都有可能,而鉴于词人屡述的“十年”之感,平江府的“西园”倾向似更大些。但是无论哪个“西园”,都是与词人供职之地,以及因供职而发生的交游之地相对应,与昔贤一致认为的“携姬曾居之处”没有必然的关系。梦窗《烛影摇红·饯冯深居》词:“飞盖西园,晚秋却胜春天气。”“飞盖西园”用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西园”,历来也是文人骚客雅集之地的一个代名词。从梦窗词集中有“西园”的作品所散发出来的气象与信息,也是与“诗酒集会之地”这个定义相吻合的。比如一些酬赠之作:《水龙吟·用见山韵饯别》:“西园已负,林亭移酒,松泉荐茗。”《汉宫春牡丹(追和尹梅津赋俞园牡丹)》:“过西园、重载双壶。”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断,另一些与“西园”有关的咏物词,也只是借以感咏昔日的交游人事,以发今昔盛衰之感。如《扫花游·春雪》:“醉西园、乱红休扫。”《风入松·桂》:“暮烟疏雨西园路”。《莺啼序·荷》:“残蝉度曲,唱彻西园。”需要提醒的是,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西园”常跟“燕子”在同一首词中连缀出现,事实上,“西园”、“燕子”,乃至“围红”、“蛮素”这些意象都有可能相互交叉在同一首词中,而既然我们已经证实“燕子”、“围红”、“蛮素”时常被作者用来作为“骚体造境法”的有机组成部分,那么“西园”实际上也已经失去了本事探求中的“绿窗”这一附会了。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基本断定,“西园”是梦窗在苏州“十年”的供职栖止之地,是他的生活圈、社交圈的一个象征之地。从梦窗的交游考来看,他在苏杭两地的交游对象,大多数为各级官员,若无平江府“西园”这样一个环境背景,这种情形几乎是难以想象的。那些被昔贤判作“过西园忆姬”的作品,确切地说应该是“过西园怀人”词。这个“人”,可以是一位对于作者有着重要意义的权贵,可以是相投相契的一位朋友,甚至可以是十年间过从较密的几位圈内之人。当然,这个“人”,有时可能更具有女性特征,然而梦窗既有惯用的“骚体造境法”,即便有几个生动的细节,我们也无须拿它作真实的情事看。比如《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莺啼。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这首词,昔贤认定是西园清明忆姬之作。词里最鲜明的一个细节是“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首先要说明的是,秋千是宋时士女春日的一种普遍的游戏,宋朱胜非《绀珠集》卷五记载:“每春节,悬长绳于高木,士女咸集,袨服靓装,坐立其上,共推引之以为戏,曰秋千。楚俗又谓之施钩。《湼盘经》又谓之罥索。”词中“春日秋千”的意象多与女子有关。其次要说明的是,梦窗词《宴清都·饯嗣荣王仲亨还京》有词句:“瑶扉乍钥,彩绳双罥。”是形容嗣荣王将往京都,“美人”从此无心游嬉,园门紧锁,秋千闲置。这“美人”是梦窗自比,这首酬赠词,用了“骚体造境法”。综合这两点说明,得出的结论是:梦窗在“骚体造境法”中,采用了“素手纤千”这一典型的意象。那么在这首《风入松》中,我们便有理由认定作者也是运用了“骚体造境法”,结合上面对于“西园”的重新认识,以及“扫林亭”所透露的士人气(扫之以待客,从杜甫《客至》:“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运化而来),这首词在现实中更有可能是非关私情的忆念(至于“双鸳”,在“骚体造境法”中,与“凌波”是一样的意思),因此,将它视作“伤春伤别之作”是比较合适的。梦窗在《西平乐慢·过西湖先贤堂,伤今感昔,泫然出涕》中有几句词“追念吟风赏月,十载事,梦惹绿杨丝”,其实拿来作《风入松》这类词的注脚很恰当。《西平乐慢》,是并没人拿它当爱情词来索隐的。

这首《风入松》也是一首清明词。这里牵涉到夏承焘先生关于梦窗“情事说”的一个著名的论断:“卷中凡七夕、中秋、悲秋词,皆怀苏州遣妾之作,其时在淳祐四年;凡清明、西湖、伤春词,皆悼杭州亡妾之作,其时在遣苏妾之后。”对于这个论断,我们同样不敢苟同。

首先,我们要说一说节序词。节序词是宋词题材中的一个大类,宋代集会、结社之风盛行,不同的节序,往往是文人集会、创作的一个由头。梦窗集中节序词数量繁多。除了夏先生所说的“七夕”、“中秋”、“清明”外,还有元宵、立春、寒食、端午、重阳、除夕等,几乎囊括了节序词的十个子目。所以说,梦窗集中的节序词的数量与子目布局首先带有普遍性。这些节序词的吟咏内容与情感偏向是不同的,“七夕”、“中秋”,自然与相思怀人有关,“清明”、“重阳”,则侧重伤春与悲秋,但象夏先生这样用“凡……皆”的肯定口吻来将几种情感较鲜明的节序词钟情于“姬妾”一身,恐怕还是要十分谨慎。因为,若为了集会、应景而作的节序词,其抒情对象有着发散性、不确定性的特征,这与心怀一段情,而每到“清明”、“中秋”等时节便不自觉地分洒,两者的性质是全然不同的,而我们从梦窗集中大量的酬赠应答之作来看,他的节序词,出于集会赓和等外部因素似乎也很大,从普遍性的角度,很难保证某一类节序抒情对象的单一性。进一步说,从词作的实际情况来看,“凡……皆”的表述是有漏洞的。请举与“七夕”有关的一例:《醉蓬莱·七夕,和方南山》。此词梦窗以“骚体造境”手法,借男女私情喻友朋情谊,并以切七夕③。杨铁夫先生恐怕也认为此词抒情的对象不像是姬妾,于是用“情事说”的惯常手法,认定它“全为方南山描写艳情”,实是未审作意。又清明词《点绛唇》(时霎清明)、《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都作于苏州,如果是针对某个人作的话,也应该是为苏妾,而不是为杭姬。再进一层到所谓的苏州遣妾的时间,夏先生认定的时间与杨铁夫先生大体一致,他所依据的“词中用事”,根据我们现在的分析,已经可以否定。淳祐三、四年间,梦窗的行踪在苏、杭、越间游移,似乎处于人生的歧路口,从相关词作的信息来看,显得比较痛苦,所谓的“遣妾”,大体是根据其行踪的游移敷衍而来。现在看来,所谓的苏妾、杭姬情结,无非是随着梦窗由苏州“十年”再到杭州“十年”的行踪,而抒发的对于两地人事的忆念与感喟的某种不正确的完形结果。

综上所述,由特定人物关系的酬赠词中所发现和确立的“骚体造境”的创作手法,对于整个梦窗词集的重新审视具有指导意义,它宣告了“情事说”组成中重要的非融性“异质”的存在。对词集中一些关乎“情事说”的意象以及可视作“情事说”结构重要符号的意象、情节的重新认知、认定的过程,其实是一个旧有阅读结构的不断解体和新的阅读的重建过程。当然,由于人的认知的曲线性和局限性特点,这个过程不会是一帆风顺的,需要专家同行的批评指正,也需要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注释:

① 参见拙著《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前言》中有关《解语花·立春风雨中饯处静》一首分析。

② 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上《仓务》。

③ 参见拙著《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本词笺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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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窗词“情境论”的解构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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