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文心雕龙》“折中”精神的主要体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心雕龙论文,试论论文,精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引言
由于对刘勰在《序志》篇中所表明的“本乎道”的理解,《文心雕龙》的研究者持有“儒家之道”、“道家之道”、“佛家之道”等不同的诠释,而这不同的诠释,最终又集中到《文心雕龙》的思想倾向和“折中”论的研究评述上,前者往往决定了后者论述的倾向。较为强调《文心雕龙》以儒家思想为主导(或说为根柢)的学者,认为刘勰的“折中”方法,主要是儒家主张的“过犹不及”、“执其两端”的用“中”方法(注:作如此理解的研究论文和著作中略而提及者甚多,其中研究深入并较为全面的可以周勋初先生的论文《刘勰的主要研究方法——“折中”说述评》一文为代表,该文认为刘勰“折中”论本于儒家学派,但也受到玄学辨名析理的方法的影响,其“折中”的具体做法主要有裁中、比较、兼及三相内容;又认为《文心雕龙》论文有纵向和横向两个方面,“割情析采”着重于“横”而论“通变”着重于“纵”云云;又将刘勰视为折中派,以与当时(齐梁)裴子野等守旧派和萧子显、萧纲等趋新派相区别。这一论说见其另一文《梁代文论三派述要》,与上文均见其《文史探微》一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另外,王运熙先生《刘勰文学理论的折中倾向》一文对当时文论派别也分三派,认为对永明文学及其以后文学“新变”现象,可分为反对派、赞成派与折中派,以裴子野等为反对派,沈约、萧子显、萧纲、萧绎等为赞成派,而刘勰与钟嵘、萧统等为折中派。周、王两位先生关于齐梁文论三派的论述,虽个人的具体划分稍异,但基本相同,也就从广阔的历史视野中来论述了刘勰的“折中”论。文见饶芃子先生主编的《文心雕龙研究会萃》论文集,上海书店,1992年。);同时又有学者认为刘勰的“折中”方法,受到龙树的《中论》的影响,体现了佛学的“中道”观(注:指出刘勰的“折中”论受到《中论》的影响,吸收了佛学“中道”观的思想,论者也不少,其中可以徐季子《刘勰文论中的“中道”观》一文为代表,文载《文心雕龙学刊》第六辑第60—68页,齐鲁书社,1992年。)。我们以为这两种说法均有一定根据和理由。其实几乎《文心雕龙》的研究无不对刘勰的方法论问题有所论述,我们在此难以一一评介。但存在问题是明显的,因为刘勰的“折衷”论,还有道家的“枢中”观念,而尚“中”思想是我们的重要的文化传统精神,不能主要从儒道释三教尚“中”与用“中”之思想的交融会通角度,去深入研究,立论本身就不够“圆通”,而且也是与刘勰主张“折衷”、“会通”的精神不相符合的(注:张少康先生认为应该从儒道释三教思想会通的角度看问题,并认为刘勰的“折中”论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的精神内容:一、强调识“大体”、“观衢路”;二、强调“圆通”、“圆照”;三、强调“善于适要”,“得其环中”。见《文心雕龙新探》第256、260、265页,齐鲁书社,1987年。)。
我们认为所谓方法论,主要是从形而上的思想方法观念去看问题的,它又与形而下的具体方法方式是相互统一的,也就是说,方法论是一种思想观念,而这种“观念”是统率不同的具体的方法的,是具体体现在特定学科研究方法之中的。对于《文心雕龙》而言,刘勰说“惟务折衷”,主要是一种在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时,崇尚用“中”或说执“中”的思想方法的观念和基本精神原则;其作为“折衷”方法论的尚“中”的思想方法,与用“中”的具体研究或批评方法,是存在一个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别的,但同时也是相互统一的。本文试图从《文心雕龙》的具体理论批评之中归纳总结其“折中”论的精神原则的具体体现,以便进一步对刘勰“折中”论作一点探源求本的分析。
二、《文心雕龙》“折中”精神体现之分析
刘勰在《序志》篇将《文心雕龙》五十篇分为上下两篇四个部分,即第一,前五篇的“文之枢纽”,第二,次二十篇的“论文叙笔”,这属于上篇的“纲领”内容;第三,自第二十五篇《神思》至第四十九篇《程器》,论述“割情析采,笼圈条贯”等内容;第四,《序志》篇,为“以驭群篇”的全书总序。这是刘勰自己对《文心雕龙》的理论批评体系一种“形式结构”的划分,不过这种“形式结构”与其“内在理论体系的逻辑结构”又是统一的;而《文心雕龙》的理论结构与其“折衷”的研究方法也是相统一的。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刘勰“折中”论在《文心雕龙》中的具体体现,拟将之简要概括为五个方面的内容。
1.反“本”以执“中”
所谓反“本”以执“中”,是指刘勰在建筑《文心雕龙》的理论批评体系的构架上,在分析“文”的现象时,主要从本末观出发,把“文”的本体即“自然之道”与“文”(天文地文人文)的现象统一起来,并于其中贯彻了尚“中”之思想方法的精神原则。在这个理论意义上讲,刘勰的“折中”之“中”,主要表现的是“中极”或说“极中”的思想观念。现在让我们来解剖一下上篇“文之枢纽”的部分,来说明我们为何应该将其本末观与“折衷”论联系到一起看问题的理由。
《序志》篇说:“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而对勘前五篇篇名相继却为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从这一对勘之中,可以明确见到:原道即本乎道,讲的就是文学之本、之原,加以哲学阐释,就是文学本体论问题;征圣即师乎圣,而宗经即体乎经,盖认为圣人本自然之道而创“经”,衍生出各种“文体”,故文学创作当师圣体经,宗经之“宗”有“归源”之义,讲的是“文学”本源论或说发生论。这个“宗经”之“宗”,与刘勰《灭惑论》所谓“至道宗极,理归乎一”之“宗”的含义显然有别,“至道宗极”之“宗”与“极”连用,讲的也是本体问题,与原道之“原”、“本乎道”之“本”,含义相同。沈约《神不灭论》所谓“穷其原本,尽其宗极”(注:《广弘明集》卷二二。),是“宗极”与“原本”同义之证。正纬即正别纬与经之不同,以备文学创作“酌”而用之,辨骚即辨别骚与经之异同,而究明文学创作之正变源流,所以说“变乎骚”。可见,本末观和正变观是这五篇着力为全书建立的两大思想原则(也是逻辑基点)。《文心雕龙》的庞大思想体系、周密的文学理论批评,是从《原道》篇开始建立起来的,先讲“原道”而后才讲“征圣”与“宗经”的,刘勰认为儒家的“五经”,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弘教也。”(《宗经》),从本末合一、体用相即的意义上讲,“经”便也成为“至道”,然而虽然“经”是“至道”,但毕竟又是“用”,故又说是“不刊之弘教”,即“经”也就是“教”,对刘勰之“宗经”(儒家经典)的观念,要将“至道”与“弘教”联系起来看,二者不可偏废。刘勰的文学观念就是建立在本末合一、体用相即的本体论的思想基础上的,其文学观既强调自然本体论的“神理之数”(《情采》),也突出地要求“文”要宗经尊体,表现出一种儒道释相互结合的文学思想。
2.察“源”以执“中”
所谓察“源”以执“中”,是指上文说的“本、正、变”三者相互统一的关系中,也就是刘勰在考察“文”、“文学”的生成过程和历史的发展变化过程时,贯彻了“折中”论原则,其体现出的具体研究方法是“原始要终”与“变通适会”。“原始要终”与“变通适会”,主要体现的是刘勰的文学史观,同时也是研究文学发展史的方法,但其中同样贯彻了“折中”论的精神原则。这里从两方面简要地论述一下:
第一,我们还是再来分析一下《文心雕龙》前五篇“文之枢纽”所体现的“正变观”:有本就有末,有“经”就有“权”,“经”为“正”而“权”为“变”(注:《论语·子罕》记孔子语云:“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皇疏引王弼《释疑》曰:“权者,道之变。变无常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预设,尤至难者也。”《王弼集校释》下册,第627页,楼宇烈校释, 中华书局,1980年。),“经权结合”的思想,乃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重要精神之一。到刘勰时,《毛诗序》中的“变风变雅”论,通过郑玄等经学大师的笺证和论述,亦已经不是新鲜的思想。但刘勰还是有所发展的,一是刘勰根据文学的发展史实,把《离骚》列为“变”的典范,二是受到永明文学思潮的“新变”论的影响,特别重视“形文”与“声文”的美。就《文心雕龙》而言,刘勰特别重视“正变”的结合,传统的“典范”与“新变”的结合。《文心雕龙》开端五篇,即《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和《辨骚》这五篇,所谓“文之枢纽”,也就是理论纲领、思想纲领,其内在的理论逻辑就是,《原道》对于《宗经》来讲,是本末体用的关系,又是本源与创生的关系:“道”是本是体,“经”是用是教,而“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原道》),所以《原道》与《宗经》二篇之间,有一篇必不可少的《征圣》(对应于下篇看,就是《神思》篇理论的展开),因为圣人之“经”,是圣人之“心”体“道”的结果,“文”本于“心”而“心”本于“道”,所以《原道》对于《宗经》来讲,又是“经”的本源与“经”的创生关系。后代文人创作不仅应该宗经尊体,更应该直接效法圣人那样去体认“自然之道”(《原道》)、“神理之数”(《情采》),从而把握“通变之术”(《通变》)、“情变之数”(《明诗》)。所以,我们明显能够体会到,《文心雕龙》全书时时把“自然之道”与宗经尊体两个方面结合起来立论,主张“新变”,但反对“讹体”。在这个理论意义上讲,刘勰的“折中”论之“中”,体现的仍然是“中极”的思想,和“自然之道”的“宗极”密切的结合起来。这个“中极”与“终极”、“本端”的意义有关,举个比喻来讲,屋脊之脊,亦是中之极,因为屋脊对于两边的屋檐讲,就是中极。所谓“太极生两仪”,太极就也是两仪的“中”之“极”,从本体与现象角度讲,太极是本体;从宇宙生成论(尤其表现为汉代人的思想)讲,太极又是抽象的本端。刘勰《原道》篇表现了把“本体”论与“本源”论结合的倾向。
第二,刘勰的文学发展观,并不完全是“复古”的,不是一味“回归”到古代的“素朴之美”的“黄唐时代”,因为这不符合刘勰对“情采”和“文质”要相互统一的观点;同时,刘勰的文学史观也不是“循环”论,因为这也不符合刘勰自己的观点。《通变》篇云:
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或联系这段论述以及刘勰其他几处批评他那时的“近代”文学的话语,认为刘勰的文学史观有保守性、复古性,这是不完全正确的结论,他主张以“商周丽而雅”为文质之标准,商周的文学是否“丽而雅”,是另一个问题,但《征圣》篇也说:“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宗经》篇又也说:“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好象刘勰是认为文学的发展“一代不如一代”的。其实,他的意思是要在“宗经尊体”的理论旗帜下,主张文质、雅俗要相互结合的,主张“固衔华而佩实”的,而且还同时主张自然“本色”的,故说:“练青濯绛,必归蓝蒨”。自然之道与宗经尊体,始终是刘勰论文的两个基点,这就是“折中”思想方法的贯彻,表现在审美理想观念上,就是要把自然美与人工美统一起来。所以《通变》篇的“赞”语云:“文律运周,日新其业”,说得铿锵响亮;而《时序》篇分析“十代”文学的发展,认为“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其“原始要终”的结论,在这篇“赞”语中说得明确:“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所谓“枢中所动,环流无倦”二语,表明他的“折中”论,决不是调和论、循环论,而是一种“通变”论,“枢中”,是道家庄子学派的思想,又称为“圆机”或“道枢”,直白的说,可以理解为事物的关要,刘勰把握文学发展的“关要”,乃是“质文沿时”的理论观点,这就是发展论。他主张的是“通”中之“变”,反对的是“变”而失“正”。从这个理论意义上讲,其“折中”之“中”,表现的是“中正”、“本正”的思想。“本正”、“中正”的思想观念,不仅仅是儒家的观念,道家和佛学思想,都有这种看法,只是有所不同而已。
3.尚“中和”尚“圆览”尚“中正”以执“中”
所谓尚“中和”尚“圆览”尚“中正”以执“中”,是指刘勰对作品文本的构成乃至创作和批评要求,主张“圆通”的和谐观,要求立理归于“本正”,讲究“一”与“多”的统一。用现代文字理论加以论述,就是作品要做到内容与形式上的统一,或者说“文本”本身应该具有一种自足的和谐美,诸如风格、情理、文质、声律、结构、文字等等方面。同时刘勰论作品,又是与其创作论、表现论乃至作家论等联系起来讨论的,它体现在许多理论批评的层面,是非常丰富多采的, 最能够表现刘勰的理论批评乃主要是“文学的理论批评”这一特征。因为这些方面的内容体现了刘勰对“文学性”的认识,是注重从审美的角度看问题的,远非象许多研究者所用的“儒家的文学观”一语所能包含的。其“折中”之“中”的理论意义,就是一种“和”而“致中”、“圆”而“用中”以及“中正”等多方面不同的尚“中”思想观念,这也特别能够反映道家的“圆机”说和佛学的“圆通”说的影响,以及这种道家、佛学的思想与儒家“中正”思想的糅合与会通的倾向。下面试将《文心雕龙》的一些篇章“打散”,不受其原篇名之“主题”的束缚,略举刘勰论述的三组例证,不求全面,只求说明问题:
《原道》篇:旁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隐秀》篇: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
——此处笔者拟从刘勰对“文学性”的认识和崇尚自然的审美理想看问题。这两段论述,较为充分地体现了刘勰对“文学性”的认识和要求自然美和人工美相结合的审美理想。
所谓“旁及万品,动植皆文……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讲的是自然之形文和声文的美,而“有心之器”的人文,就是一种“情文”,自然之美,本非“外饰”,非人为的,然人文之美,不能不加人工,但应该也要力求“自然”,所以,“情文”与“形文”、“声文”的完美结合,才是最美的文学作品,“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还蕴涵另两层深意:一是讲人文要能发自真情,自然而然,应当“为文而造情”(《情采》)。这其中的理论意义,明显也就贯彻了一种“折中”的思想,其“中”之思想观念,就是要求将自然美与人工美统一起来;二是讲有的文学作品如谢灵运的诗,如出水芙蓉,以自然美的风格为高;而颜延之的诗,镂金错采,以人工美为尚,实也都不妨其为美,只是要适度而不刻求,因为无论是人工美为尚还是自然美为尚,本都应该是自然之道的体现,本都应该是内心自然真情的表达,这其中依然还是存在一个“折中”的问题,“折中”决非是把一件事物“对半开”之意。从这个意义上讲,其“折中”之“中”的思想观念,有以自然为“本”、为“原”、为“宗极”之意,而且其间触及到“主中有宾”、“偏不离本(正)”这样极为深层的思辨思想。这或者也得力于“骈文”的妙用吧!因为“骈对”的术语与理论范畴,常常可以作“互文”解,但也可以不作互文解。不作互文解,自有其深意;作互文解,更加义理圆足。
《风骨》篇: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乎!
《丽辞》篇: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类此而思,理自见也。
《封禅》篇: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然骨制靡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典引所叙,雅有懿采,历鉴前作,能执厥中,其致义会文,斐然余巧。
——笔者此处拟从刘勰的关于作品的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角度看问题,不举刘勰在《情采》等篇中对此问题所集中论述的例证,意在说明刘勰这一思想是一以贯之的。
上面列举刘勰的三段论述,合而观之,都是讲的内容与形式统一的问题,这里也明显贯彻了“折中”的方法。其“折中”之“中”的理论意义,体现了刘勰所尚之“中”,是与“本”、“正”、“圆”、“通”等不同方面的意义结合在一起的,从而反对过分的奇巧,要能以正驭奇,“新作”要能“通”于“旧规”,但又明显主张“奇气”,所谓“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在这几段论述中,偏向于论述表现的手法,重在讲遣词造句的工夫以及体制问题。但即使在这些方面,刘勰也无不贯彻其“折中”的思想方法和尚“中”的意旨。所谓“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这就把“圆照”到的“理与事”,与“丽辞”结合起来;而所谓“迭用奇偶,节以杂配”,讲的是在对句与单句的使用上要杂配,这就可以使前文讲的“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的论述,表达得更为全面。另外,这里的论述,还说明刘勰的审美和谐观,已经大大发展并丰富了儒家文论的“中和”思想,把和谐的审美观念,灌注到作品的不同层面与层次。后一段论述,笔者特意取自《封禅》篇之中,目的在于说明两点,一是刘勰所论之“文”,有不少虽然属于“应用文体”,但他常从“文学性”的角度看问题,来要求作家注意辞藻的运用,认为班固的《典引》“其致义会文,斐然馀巧”;二是这段话中,刘勰赞美班固的《典引》之作,能够汲取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和扬雄的《剧秦美新》的优点。所以我们要注意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使用的“折中”、“能执厥中”或“裁中”等术语,和当时同时代人们的作品之中的用法一样,都具有一般具体的“折中”手法或具体的比较异同、兼采两方(两端或两人等)的思想或长处等意义,但其尚“中”之意念是贯一的。
《比兴》篇: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澹。
《体性》篇: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
《隐秀》篇: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
《议对》篇: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言中理准,譬射侯中的,二名虽殊,即议之别体也。
《奏启》篇云: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是以世人为文,竞于诋诃,吹毛取瑕,次骨为戾,复似善骂,多失折衷。
——笔者此处拟从刘勰的作家论、艺术思维论、创作构思论乃至创作表现与“意象”美与“隐秀”美的理论批评角度,进一步来看问题。
这里引用的刘勰的五段论述,可以分为两组,前三段为一组,后两段为一组,合两组观之,其中所贯彻的“折中”思想观念,主要体现为从作家论的角度出发来立论,要求审美观物做到“触物圆览”。前一组论述,所贯彻的“折中”之“中”,其理论意义,体现的是“圆”而“用中”、环络之中的尚“中”思想。“圆”之“中心”,无所不在;能“圆”才能执其“中”(注:钱钟书先生《谈艺录》第三一篇《说圆》,曾引帕斯卡(Pascal)《思辨录》云:“譬若圆然,其中心无所不在,其外缘不知所在。”第111页,中华书局,1984年。 )。刘勰的审美和谐观与儒家传统的“中和”观相比,其美学内涵大大丰富,笔者认为这主要表现为与永明文学新变思潮中重“圆美”的审美观念的一致性。“永明体”诗人的一大作手谢脁所谓“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注:《南史》卷二十二《王昙首传》附《王筠传》记载沈约述谢脁语,第609页,中华书局,1975年。), 刘勰论“连珠体”所谓“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论“声律”时所谓“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论述的就是圆美和谐的问题。创作构思与艺术表现是有个“心手之差”的距离,但毕竟又是统一的。作品的圆美和谐,最终需要作家的审美观物能做到“触物圆览”,艺术构思能够“思转自圆”。钱钟书先生曾云:“……彦和《文心》,亦偶有‘思转自圆’(《体性》)、‘骨采未圆’(《风骨》)等语。乃知‘圆’者,词意周妥、完善无缺之谓。非仅音节调顺,字句光致而已。”(注:钱钟书《谈艺录》第三一篇《说圆》,第114页。)其所谓“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的论述,说明刘勰讲“雅制”、讲宗经尊体、讲“原始要终”地把握前人之所作,都是基本立足于文学作品的审美创造来看问题的。其所谓“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这是从作家观物谈到“意象”的构成组合,再谈到创作的表现过程。而在表现之时,要能具备把两种似乎不同、似乎时空距离很远很大的事物,融合到自己的作品之中,这在当时讲究骈对的创作风气中,其创作的例证,是比比皆是的。刘勰特别重视“隐秀”之美,此篇虽残,但其主要精神内容仍在,所谓“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表现刘勰要求作品要能够有“环环相扣”、“层层相生”的韵味,已经提出“象外之意”的把握和传达的问题,所谓“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这是唐代“意境”理论的前奏。“互体变爻”说,本于《周易》,“物虽胡越,合则肝胆”之喻,本于《庄子》(见《天下篇》,又《淮南子·俶真训》引作“肝胆胡越”,在六朝人的作品中,此典并不少见)。从文学理论批评的意义上审视,所谓“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是从“比兴”角度来讲“艺术时空”的创造问题。可见,刘勰论比兴,也不是专用“毛诗郑笺”的了。
后两段,与上面所举《封禅》篇中一段论述有相似之处,笔者着意进一步说明刘勰讲“折中”,显然具有儒家的“折中”、用“中”的思想存在,所谓“言中理准,譬射侯中的”,是古人最常用的典故和比喻,这个“中”,读为动词之“中”,有“命中”之意,也由之可以抽象出“符验”之意,这也是“中”之一义。宋代《岁寒堂诗话》有“中的”之说,意谓诗之情景交融之境,要能切于事理物境,令人观之若身处其境。不过,刘勰此处主要是讲“射策”之体,即是一种“探事而献说”的“议”的别体。刘勰把“对策”和“射策”两种文体,归入“议”体,又能仔细区别其异同,这其间也贯彻着“折中”的精神,只不过是形而下的一般比较而已。《奏启》篇中这段论述,特别能反映刘勰的儒家思想,其批评近代文人有些奏文,“复似善骂,多失折衷”,前文已曾说过,这里的“折衷”的含义,和儒家讲的“扣其两端”的意义较为接近,主要就是“平允、中当”的意思。但追究起来,其中前后之论述,也贯彻了较为抽象的尚“中”的思想,即要以“明允笃诚为本(正)”,这也主要是儒家的思想。然而其间也可以分析出刘勰尚“通”、重“理”(事物之理)为“中之正”的意念,所谓“辨析疏通”、“博见足以穷理”云云。可见,不从儒道释三教会通的角度去分析刘勰理论批评的思想与观念,独主儒家为其宗旨,是很难讲通《文心雕龙》的。
笔者以为以上三点,是刘勰“折中”论的精神原则在《文心雕龙》中体现得最主要的三个方面(主要从文学创作过程、表现过程、作品构成及审美理想方面着眼论述的),其它内容,亦因之而可以推求。下面两点是从刘勰的批评理论和《文心雕龙》本身的理论论说(表述)、论证方法及其逻辑特征的角度,来看“折中”论这一精神之体现的问题的,拟简单地论述一下。
4.贵“通才”贵“圆照”贵“见异”以执“中”。
所谓贵“通才”贵“圆照”贵“见异”以执“中”,主要是指刘勰在其批评理论中,包括对作家和作品的批评方法本身,也贯彻了“折中”的思想方法。
《总术》篇: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
《指瑕》篇: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
《知音》篇: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昔屈平有言:“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见异唯知音耳。
这里引用的四段论述,从中我们能够看到其所贯彻的“折中”之“中”的理论意义,至少体现为四个层面的内涵:一是要求批评家能够博观,具备丰富的知识修养,是“通才”,所以能够做到体“要”以执“中”。这个意义上的“中”,与道家讲的“枢要”、“枢中”的思想较为接近,与六朝玄学思潮重“得意”的思想观念,也是一致的;二是观察事物、批评作品要全面,能够把握本质,大处着眼,所谓“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又能小处入手,所谓“将阅文情,先标六观”,要将批评对象(作品)分析成不同的方面,来仔细研究,最终当然又要能够上升到“体要”的高度,不执于一端。这个意义上的“中”,就事物的不同层面不同层次的角度来讲,实质上就是要会通合一,这个“一”也就是“宗”、“本”的观念;三是批评作家作品要不带主观片面性,不以个人审美嗜好为标准,要能够持平、公允、客观,所谓“平理若衡,照辞如镜”、“圆照之象,务先博观”,这个意义上所贯彻的“折中”之“中”的理论意义,就是“中正”的思想观念,但这与儒家“中正”思想相比,已经融入了道家与佛学的思想,注重的“圆照”、“圆该”;四是主张能“见异”,即鉴赏批评家要能够发现所批评的作家作品的“个性特征”,这是辨“异”于“同”的“折中”观念,“同”中要能见其“异”;“异”中要能见其“同”。但刘勰认为同中见异,最为重要,否则不够资格成为某作家或某作品的“知音”的,这是非常具有眼光和卓识的批评理论。
5.求“圆通”求“体要”求“辩正”以执“中”
所谓求“圆通”求“体要”求“辩正”以执“中”,主要是指刘勰之《文心雕龙》的论述方法、逻辑推理的特征而言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其“折中”论之“中”的理论意义,体现为立论圆通周密,分析问题善于抓住事物的关键、本质,最终能超越一般的“然否”之争、“有无”之争,归“辨”于“正”,入于“中”道。刘勰《论说》篇云:
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如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
《文心雕龙》作为一部“论”之著作,鲜明地体现了他自己关于“论之为体”的要求和标准。刘勰主张“权衡万事”要“义贵圆通”,不能“越理而横断”,论述要注意“检迹”,有事实根据,以事物的“势”与“理”作依据。“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不是一己之“曲论”,不作谀世之说,力做“通人”,力作“通论”,坚持自己原察事物之“势”、之“理”而获得的批评见解,这可以说就是刘勰的文学理论批评的学术个性与独特精神。虽然,刘勰并不可能完美地实现自己所制定的关于“论之为体”的标准与要求,然而“亦几乎备矣”。
三、结语
通过上文分析,可见刘勰提倡“正末归本”(《宗经》)、“振末以从本,知一而万毕”(《章句》)的方法;反复申说其“正变”与“会通”的结合;主张分析问题把握事物,要“宜明体要”(《奏启》)而“得其环中”(《体性》),不能搞“事非其物,繁略违中”(《箴铭》);主张作家创作,照理要“圆通”,“触物”要“圆览”(《比兴》),如果“虑动难圆”,必“鲜无瑕病”(《指瑕》);作品要能够“斟酌乎质文之间,括乎雅俗之际”(《通变》),而告戒作家们“《贲》象穷白,贵乎反本”(这个“本”,即本色、自然之本)的道理;主张批评要尚“中”又要“见异”,“圆照之象,务在博观”(《知音》)等等,就说明刘勰的“折衷”方法论,交融会通了儒道释的尚“中”用“中”的思想观念,不仅是他自己著述《文心雕龙》的研究方法,也是贯彻并鲜明地体现在他的理论批评的各个不同的层面,从而也成为其创作与批评的标准。至于从儒道释的“尚中”思想出发,进一步来研究刘勰的“折衷”论,论者亦多,笔者也另撰有论文(注:本文为笔者博士论文《〈文心雕龙〉与中国文化传统》下篇第一章第一节,略有删节改动。论文见北京大学图书馆学位论文室,1998年。)。文中不足之处,敬祈方家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