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文《尚书》判断句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今文论文,尚书论文,判断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1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529 (1999)06—0111—07
判断句主要是以名词或名词短语作谓语,对主语进行判断的句子,起到解释事物的含义,申辩事物是非的作用。判断句分为肯定判断和否定判断两大类型。在现代汉语中,表现肯定的判断句用判断词“是”来连接主语和谓语,表示否定的判断句用“不是”连接主语和谓语。
古代汉语中的判断句一般不用判断词,而是谓语后面用语气词“也”帮助表示判断。其语言形式为:主语+名词性谓语+也。王力先生认为:“也”字煞句是上古判断句的基本形式[1]。 它的另一种常见形式为:主语+者,谓语+也。王力先生认为:“这种用‘也’字煞句和用‘者’、‘也’照应的句子,是古代汉语判断句的典型结构”[2]。
一、问题的提出
古代汉语判断句无论是“基本形式”,还是“典型结构”,都有较为显著的标志特征,比较容易识别。“者”、“也”表示判断已成为辩识古代汉语判断句的基本常识。讨论古汉语语法鲜有涉及判断句的学术论文,研究者们对古汉语判断句的研究似乎早已终结。
然而,古汉语判断句尚有不少问题学术界的见解不尽一致。诸如:1.古汉语的判断句是否具有单一性和限定性。王力先生认为其谓语仅为“名词或名词性词组”[3]。而《马氏文通》有“散动用如表词者”[4]。易孟醇先生《先秦语法》则进一步认为可以是“动词性短语和主谓短语作谓语”[5]。2.古汉语判断句的判断词是否具有单一性。 王力先生认为:“判断词仅有‘是’,其产生年代大约在公元一世纪前后,即西汉末年或东汉初叶。”[6]吕叔湘先生认为:除“是”以外,“及”、“即”等词也可以表示判断,吕先生称之为“连系词”[7]。 廖振佑先生《古代汉语特殊语法》也认为:“除‘是’以外,判断词还有‘为’、‘谓’、‘如’、‘若’、‘似’、‘犹’等。”[8]廖先生称为“准判断词”。3.古汉语判断句的句型标准是根据外部形式还是根据主谓逻辑关系。具体到分析“夫战,勇气也”、“百乘,显使也”之类的句子,王力先生认为这是判断句的活用[9], 易孟醇先生则认为:“具有判断句的形态,却不是判断句,因为他们的主谓之间无相关、相属、相等的关系[10]。4.现代汉语语法著作和教材分析句型,或根据句子表达的内容分为: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或根据句子结构分为:单部句、双部句,完全句、省略句,单句、复句。那么,有没有判断句呢?如果有,判断句是一种独立的句型,还是一个相辅相成句型系统中的一种句型?古汉语判断句的“流”是否就是现代汉语的“是”字句型?等等。显然,古汉语判断句尚有不少问题甚或是最基本最重要的问题需要讨论,研究远未终结。
今文《尚书》是成书年代最早的古代文献典籍之一。今文《尚书》没有一个“也”字,仅有一个“者”字,见于《周书·洪范》之“五者来备”,经考证为后人传抄讹误[11]。这样,今文《尚书》中就既无“者”字,也无“也”字了。那么,今文《尚书》中究竟有没有判断句?如果有,它又是什么形式呢?
研究今文《尚书》中的判断句,也就是研究汉语文献语言判断句的源头,将会对汉语判断句的起源、发展、演变规律的再认识具有重要价值。由于《尚书》的断句、训诂历来聚论纷纭,周秉钧先生《白话尚书》是迄今校勘、训诂最为精审的今注今译本。本文的研究依据《白话尚书》。
二、今文《尚书》判断句的类型
今文《尚书》有28个篇目,记叙的历史传说、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从上古尧的传说时代一直到鲁僖公33年,内容十分丰富。当然记载这些丰富内容的语言形式也是十分丰富的。通过对今文《尚书》的句型作穷尽性的考察和分析证明:今文《尚书》有判断句,而且既有肯定判断句,又有否定判断句,还有由肯定判断句和否定判断句组成的表示并列关系的复句。今文《尚书》中有肯定判断句71例,否定判断句15例,复句式判断15例。
(一)肯定判断句
1.主语+名词性谓语
(1):厥贡璆、铁、银、镂、砮、熊、罴、狐、狸。 《虞夏书·禹贡》
按:璆,美玉。镂,《说文》:“刚铁,可以刻镂”。砮,《说文》:“石可以为矢镞”。罴,《尔雅·释兽》:“如熊,黄白文。”即马熊。狸,野猫。《白话尚书》译此句为:“这里的贡物是美玉、铁、银、刚铁、作箭矢用的石头、砮、熊、马熊、狐狸、野猫”。
(2):呜呼!孺子王矣!继自今我其立政。《周书·立政》
按:“孺子”是主语。“王”是名词,作谓语。《白话尚书》译此句为:“啊!您现在已是君王了。从今以后,我们要这样设立官员”。同篇还有相同语例:“今文子文孙,孺子王矣”。《尚书今注今译》译为:“现在先王的子孙,你这年轻人已是君王了。”
(3):岳曰:“瞽子”。《虞夏书·尧典》
按:此句为省略式判断句,省略主语“舜”。《白话尚书》译为:“他(舜)是乐官瞽叟的儿子。”
2.主语+惟+名词性谓语
(1):济、河惟兖州。《虞夏书·禹贡》
按:《白话尚书》译此句为:“济水与黄河之间是兖州。”《禹贡》此类的例子还有:“海岱惟青州”、“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海惟扬州”等数处。“惟”《史记》引文作“维”。向熹先生认为:“维”是帮助表示判断语气的[12]。他统计《诗经》凡67例。《风》8例, 《雅》48例,《颂》11例。诸如《召南·小星》:“嘒彼小星,维参与昴。”《鄌风·柏舟》:“髡彼两髦,实维我仪。”《小雅·斯干》:“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为蛭。”段德森先生认为“维”是一个助词,“用在判断句的名词性谓语前,起判断解释的作用。”[13]
(2):邦之臧,惟汝众。《周书·盘庚上》
按:臧,善。《白话尚书》译此句为:“国家治理得好,是你们众人的功劳。”
(3):兹亦惟天若元德,永不忘在王家。《周书·酒诰》
按:若,善,赞美。元德,善德。《白话尚书》译此句为:“这些是上帝赞许的大德,将永远不会被王家忘记。”
3.主语+曰+名词性谓语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周书·洪范》
按:曰,《助字辩略》、《经传释词》都训为“谓之”。《词诠》认为是“不完全内动词,为也”。《白话尚书》译“一曰水”为“一是水”,余类推。“曰”用于判断句主要见于《周书·洪范》。“曰”还多用“语中助词,无义”。例如:“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各句“曰”可有可无。《白话尚书》译为“水向下润湿,水向上燃烧,木可弯曲,土壤可以种植百谷”。“曰”字在今文《尚书》中386见。有六种主要用法。这种帮助表示判断的用法63见,例见上。
4.主语+乃+名词性谓语
不克终日劝于帝之迪,乃尔攸闻。《周书·多方》
按:攸闻,所闻,听说过的事。《白话尚书》译此句为:“不能用一天时间为上帝的教导而努力,这是你们所听说过的。”
5.主语+则+名词性谓语
岁则大熟,《周书·金縢》
按:《白话尚书》译此句为:“这一年的年成是个大丰收。”
6.主语+是+名词性谓语
启籥见书,乃并是吉。《周书·金縢》
按:乃,诧异的语气副词,竟然。并,表全体的范围副词,都。“是”为判断词。吉,联系上下文当指吉兆。王引之《经义述闻》“启籥见书”条释“书者,占兆之辞”。《尚书今注今译》译此句为:“再展开(占卜的)简册对照所载的占辞,也都是吉利的。”今文《尚书》“是”28见,作判断词的仅此一见。另外《金縢》“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句中的“是”有的学者训为“这时”,有的学者训同“实”,也有不少学者就训为判断词“是”。郑玄训解此句为:“元孙遇疾,若汝不救,是将有不爱子孙之过,为天下所责。”[14]这个“是”因为有歧解,暂不作判断词论。
(二)否定判断句
今文《尚书》的否定判断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单纯否定,用副词“非”、“棐”表示;另一种为双重否定式,强调断定的肯定性。
1.单纯否定式判断句
(1):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周书·无逸》
按:攸训,所训。攸若,所善。丕则,于是。愆,过错。《白话尚书》译此句为:“这样子,就不是老百姓所赞成的,也不是上天所喜爱的,这样的人就有罪过了。”
(2):呜呼,笃棐时二人,我式克至于今日休? 《周书·君奭》
按:棐,不是。时,这。式,语气助词。《白话尚书》译此句为:“啊!真的不是这两个人,我们还能达到今天的休美境地吗?”
2.“罔非”表示双重否定
呜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礼无丰于昵!《高宗肜日》
按:司,嗣,嗣位。胤,后代。昵,《孔传》:“近也”。《白话尚书》此句译为:“啊!先王继承帝位被百姓敬重,无非都是老天的后代,在祭祀的时候,近亲中的祭品不要过于丰厚啦!”
(三)“非……惟”表示并列关系复句
1.今文《尚书》中“非……惟”形式有15例,“惟……非”的形式1例,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不是……而是”或者“是……不是”。
(1):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商书·盘庚》
按:《白话尚书》此句译为:并不是我自己放弃任用旧人的美德,而是你们包藏好意而不施给我。”
(2):天非虐,惟民自速辜《周书·酒诰》
按:这是“非……惟”的变式,“非”不置句首。速,招致。辜,罪罚。今文《尚书》译此句为:“不是上帝暴虐,而是殷民自己招致罪罚。
(3):非予罪,时惟天命。《周书·多士》
按:这也是“非……惟”的变式,“惟”不置第二分句句首。“非”是一个表否定关系的副词,“非予罪”即“不是我的过错”。这是一个否定的判断句。“时惟天命”即“这是天命”。这是一个肯定的判断。一个肯定判断句,一个否定判断句,构成了一个表示并列关系的复句。
2.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大量存在着“此非,……也”型的句子,用以表示一个句中正反两方面的判断,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不是……而是”。
(1):此非寡人之力,鲁候之力也。《公羊传·庄公六年》
(2):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孟子·万章》
(3):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战国策·魏策》
“此非”表示一个否定的判断,“……也”表示一个肯定的判断,构成一个复句中的表示正反意义的两个分句。
从今文《尚书》中的“非……惟”式,到春秋时期的“此非……也”式,再到现代汉语中的“不是……而是”,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表示并列关系复句发展的轨迹。
三、《史记》引《书》判断句的比较
司马迁写《史记》,内容涉及到今天《尚书》的全部篇目。其中《五帝本纪》、《殷本纪》、《周本纪》、《鲁国公世家》、《宋微子世家》引用了今文《尚书》的《尧典》、《皋陶谟》等12个篇目的全文。《史记》引《书》除保存了今文《尚书》原有的语言风格外,多用汉代的通语进行改写,分析《史记》引《书》判断句的同义语料,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汉语判断句从先秦到汉代的发展变化。
从语言形式来分析,《史记》引《书》主要有四种情况。
(一)保留
1:厥土黑坟。《虞夏书·禹贡》
2:其土黑坟。《史记·夏本纪》
按:《史记·夏本纪》引《禹贡》语言形式相同,仍是“主语+名词性谓语”式,只是指示代词“厥”改成“其”,《史记》引《书》“厥”多改为“其”。[15]
3:济、河惟兖州,《虞夏书·禹贡》
4:济、河维沇州。《史记·夏本纪》
按:《史记·夏本纪》引《禹贡》语言形式相同,仍是“主语+维+名词性谓语”。“兖”改成:“沇”,“兖”、“沇”为异体字。“惟”改成“维”。《史记》引《书》“惟”皆改成“维”。
(二)删除
1:厥草惟繇,厥木惟条。《虞夏书·禹贡》
2:草繇木条。《史记·夏本纪》
3:厥土惟中下。《虞夏书·禹贡》
4:田中下。《史记·夏本纪》
按:《史记·夏本纪》引《禹贡》多数“主语+惟+名词性谓语”形式删除“惟”成“主语+名词性谓语”式。
(三)增加
1:皋陶曰:“俞,师汝昌言”。《虞夏书·皋陶谟》
2:皋陶曰:“然,此而美也”。《史记·夏本纪》
按:《尚书今古文注疏》:“史迁说‘师”为‘此’者,段君玉载云:“‘师’,或作‘斯’,故有是说。‘汝’为‘而’者,《中庸篇》:‘仰而强与?’郑玄云:‘而之言汝也。’皋陶既问禹以何谓孳孳,禹答以洪水为灾,下民没陷,乘四载,行山浚川,与益、稷播种,奏鲜少艰之物,食少则资贸易储蓄,众民乃定,万国始治,故皋陶称之为此真汝之美言也。”
1判断句的语言形式是“主语(师)+谓语(汝昌言)”, 为判断句“主语+名词性谓语”式。2句中,主语为“此”, 谓语为“而美”,句后加语气助词“也”字煞句,帮助表示判断。这是古汉语判断句的“基本形式”。“也”字作为语气助词出现在判断句的末尾,用来帮助判断,作用是煞句。古汉语中没有标点点断句子,“也”的出现,起到断句煞句的作用。
(四)改换
1:帝尧曰放勋。《虞夏书·尧典》
2:帝尧者,放勋。《史记·五帝本纪》
1判断句的语言形式为“主语(帝尧)+曰+谓语(放勋)” 式。2判断句的语言形式改为“主语(帝尧)+者+名词性谓语”式。 在这里,“者”字作为判断句的标识也已出现。“主语+者+名词性谓语”,这是古汉语判断句的常见形式。“者”字是语气助词,用在主语的后面,标识主语,起到停顿提示、加强语气的作用。
四、西周金文与今文《尚书》判断句的比较
西周金文是与今文《尚书》共时的语言材料。管燮初先生《西周金文语法研究》统计西周金文中的判断句有六例,五例为肯定判断,一例为否定判断。西周金文肯定判断句的类型有两种,一种是“主语+名词性谓语”式,一是“主语+隹+名词性谓语”式。
(一)主语+名词性谓语
1:淮尸旧我。(兮甲盘)管先生译此句作:淮夷是我旧时的赋贡臣民,不敢不缴纳他的币帛积蓄。
按:金语文中用以帮助表示判断之“隹”字,就是今文《尚书》中帮助表示判断的“惟”字。陈初生先生《金文常用字典》“隹”条曰:“‘隹”字金文为鸟之象形。罗振玉曰:‘卜辞中语词之“惟”、“唯”与短尾隹同为一字,古金文亦然’”[16]
(三)否定判断
管先生译此句为:任意侵占商旅行道,这不是名正言顺的。
今文《尚书》中常用判断句类型与西周金文所见之判断句类型相同。主要有“主语+名词性谓语”式和“主语+惟(隹)+名词性谓语”式。否定判断均用“非”表示。
五、结论
第一,古汉语判断句的基本形式是“主语+名词性谓语”。这种形式是西周金文和今文《尚书》判断句的主要形式,也是汉语判断句的最早形式。这种形式一直存在于文献语言中。到了秦汉时期,“也”字由煞句的需要而出现在名词性谓语后面,起到帮助判断的作用。“主语+名词性谓语+也”型判断句成为秦汉时期判断句的一种常式。同样,“者”字也是作为语气助词而在主语的后面,它起到标识判断句主语,提示停顿的作用,加强句子的语气。“主语+者,+谓语”型判断句也是秦汉时判断句的一种常式。“者”、“也”两字的出现,使得“者”、“也”俱全的判断句型“主语+者,+名词性谓语+也”成为古汉语判断句的典型形式。这种形式在《史记》中已发展成为一种相当成熟的形式。
第二,古汉语判断句的判断词不是单一的。今文《尚书》就有“是”、“惟”两个判断词。今文《尚书》的判断句除“主语+名词性谓语”式外,还有“主语+惟+名词性谓语”式、“主语+曰+名词性谓语”式、“主语+是+名词性谓语”式。“乃”、“则”是副词,用于主语和谓语之间确认谓语所作的判断或所说的情况真实无疑,合情合理。先秦两汉其它文献亦有这种用法。《史记·陈涉世家》:“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孟子·告子》:“此则滑厘所不识也”。“乃”、“则”在今文《尚书》中表示判断的用例较少,不是普遍现象。今文《尚书》“曰”字用在判断句中表示“是”意主要仅见于《周书·洪范》中,约占总用例的百分之十四。王氏《经传释词》云:“‘曰’犹‘为’也。谓之也。若《书·洪范》:‘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之属是也。故桓四年《谷梁传》:‘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疱。’《公羊传》‘为’作‘曰’”有的学者认为“曰”是隐含着“是”意的实义动词,有的学者把“曰”列入判断词,有的学者则称为连系动词。“曰”用在判断句中是一个词性界限模糊的词,既有争议,暂不作判断词论。
“惟”用在判断句的主谓语之间,西周金文即已出现(金文作“隹”)。今文《尚书》已较普遍。今文《尚书》“惟”共409见, 用法多达12种。其中用作判断词36见,在“惟”的各种用法中使用频次较高,而且分布广,既见于《虞夏书》的《皋陶谟》、《禹贡》以及《商书》的《盘庚》,又见于《周书》的《大诰》、《康诰》、《洛诰》、《多士》和《吕刑》。秦汉典籍诸如《诗经》、《左传》、《史记》等判断句的主语和名词性谓语间亦常见“维”(即“惟”)。两汉以降,“惟”的用法迅速衰减,然语例亦不少见。诸如:魏徵《谏太宗十思疏》:“怨不在大,可畏惟人。”柳宗元《卢符》:“兹惟卢符哉!”“惟”即“是”。孟郊《古意》:“鉴独是明月,哀志惟寒松”。“是”、“惟”互文,“惟”犹“是”也。[17]虽然有些学者认为用在判断句中的“惟”是语气词或助词,但多数学者认为是判断词,我们认为“惟”作判断词符合金文和先秦典籍中的语言实际。
“是”是现代汉语中的唯一判断词。在今文《尚书》中即已出现,不过多用作代词复指前置宾语。例如《周书·牧誓》:“今商王惟妇人之言是用。”“是”用以复指前置宾语“妇人之言”。在金甲文中,“是”也多用作代词,复指前置宾语。例如《邾公华钟》:“鼄邦是保”。“是”复指前置宾语“鼄邦”,义同“保鼄邦。”[18]金甲文乃今文《尚书》中,“是”还用作连词,表示“于是”的意思。《虞夏书·禹贡》:“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经传释词》云:“‘是’犹‘于是’也。”《史记·夏本纪》引此句作“于是民得下丘居土。”由于“是”常用作代词和连词,又常复指较为复杂的主语,处于主语和名词性谓语之间,今文《尚书》即有用例。《周书·秦誓》:“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是”复指“惟受责俾如流”。作“惟艰”的主语。秦汉典籍中亦常有这样的用例。例如《荀子·王制》:“人之民日欲与我斗,吾民日不欲为我斗,是强者之所以反弱也。”“是”复指“人之民日欲与我斗,吾民日不欲为我斗”,作“强者之所以反弱”的主语。“是”用在谓语之前,复指前面较为复杂的主语。“是”虽不是系词,已具备了系词的功能。“是”由于经常用在主语和名词性谓语之间,复指主语作主语的同位语,复指前置主语的作用不断弱化,代词的词性不断虚化,逐步变为系词,帮助主语表示判断或说明主语。到了西汉,“是”连接主语和谓语的语法作用业已明确。《史记·刺客列传》:“此必是豫让也。”主语是近指代词“此”,“是”为副词“必”修饰,“是”的语法地位十分明确。到了东汉,判断句“主语+是+名词性谓语+也”式已频频出现在文献语言中。诸如:《论衡·龙虚》:“
夷是其后也。”《论衡·死伪》:“余是妇人所嫁之父也。”到了魏晋时期,“主语+是+名词性谓语”已是一种成熟的判断句形式。陶渊明《桃花源记》:“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晋魏。”这里的“是”不再与主语具有同一性,它的作用是专门连接主语和谓语,表示判断。
第三,今文《尚书》的否定判断句已是一种相当成熟的形式。上自西周金文下至汉代《史记》,否定判断句均用否定副词“非”表示。现代汉语的否定判断词“不是”出现在“是”表示肯定判断之后。六朝时“非”已发展为“非是”。如“王非是天子儿叔”。(《魏书·于栗传》)。隋唐时期“不是”取代“非是”成为否定判断的基本形式。“若其不是唐民,何其忧思之远也。”(伪古文《尚书·旅獒·孔疏》)。这种否定形式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一直延用至今。
第四,古汉语判断句的谓语具有限定性,仅限于名词、代词或名词性词组。主语和谓语所表示的人、事、物之间具有相等、相属和相类的逻辑联系,主语和谓语多可以互换位置。古汉语判断的句型标准除了外部形式和主谓逻辑关系外,主要依据谓语的性质来确定,汉语句型根据句意语气分为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和感叹句,根据句子结构分为单部句和双部句、完全句和省略句、单句和复句,也可以根据谓语性质分为:判断句(名词、代词及名词性词组作谓语)。古汉语判断句与古汉语描写句、叙述句共处于一个相辅相成的句型系统。古汉语语法著作和古汉语教材在谈论句型时常常并提的判断句、被动句和省略句不属于一个句型系统。
《先秦语法》曾引《马氏文通》的书证说明判断句的谓语可以是动宾词组或主谓词组。例如:《孟子·离娄上》:“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实际上,动宾词组“绝物”和主谓词组“天下之父归之”并非判断语。杨伯峻《白话四书》译上述两句分别为:“既然不能命令别人,又不能接受别人命令,只有绝路一条。”“伯夷和太公两位老人,是天下最有声望的老人,都归向西伯,这等于天下的父亲都归向西伯了”。古汉语有些判断句的谓语显性形式是动词词组或主谓词组,其隐性形式却是名词性词组的省略。今文《尚书》中也不乏这样的语例。例如《周书·多方》的“乃尔攸闻”句,《白话尚书》译作:“这些是你们所听说过的。”显性形式是主谓结构“尔攸闻”,而隐性形式却是“的”字结构“你所听说过的”。同样,古代汉语有些显性形式是判断句,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处于谓语位置,实际上,其隐性形式却是陈述句,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不是谓语,而是宾语,动词谓语省略了。例如“夫战,勇气也。”其隐性形式是“夫战,(凭借)勇气也”。“凭借”省略了。至于“百乘,显使也”之类,其显性形式和隐性形式都是判断句。“百乘,显使也”即“百乘(之使),显使也”。古代汉语判断句的句型标准主要是谓语性质标准,但绝不是唯一标准,还必须参考主谓逻辑关系和外部形式这两个标准。
古代汉语有些句子译成现代汉语成为“是”句型,“是”实际上是个副词,可有可无,在句中仅仅为了加强语气。例如《周书·召诰》:“王乃初服”句,《白话尚书》译为:“王是初理政事”,“王初理政事”与“王是初理政事”句意同,“是”可有可无,仅为加强语气。现代汉语“是”字句型是一个语言形式和表达内容都相当丰富的句型。李临定《现代汉语句型》总结其结合方式有33种之多,谓语除名词、代词和名词性“的”字结构外,其他性质的词或词组作谓语,“是”在语法上多是可有可无的,只是在修辞上表达某种特定的语气是重要的。例如:“她是想妈”句意与“她想妈”同。“我是过一天算一天”句意与“我过一天算一天”同。至于“是不佩服咱尤老二呢,还是怕呢?”“是”、“不是”是复句的关联词语,不是判断词。李临定先生也认为在名词、代词和名词性词组以外的谓语句里,“是”有强化和弱化的不同。“所谓弱化表现为:轻读,可有可无。“所为强化,表现为:重读,不能省去。”[19]不能省去的重读“是”,实际上从语法意义上分析仍可省略,只是从表达句子的逻辑重心和表达句子的语气上分析是不能省略的。例如“每天我是早晨六点钟起床”与“每天我早晨六点钟起床”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前者表达的重心为“是早晨六点钟。”[20]一般说来,现代汉语“是”句型中的名词、代词和名词性词组谓语句是古代汉语判断句的流。
收稿日期:1999—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