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纲”与孔孟之道无关吗——兼论“三纲”如何定位及产生的社会根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孔孟之道论文,根源论文,社会论文,兼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今年《学术研究》第3期发表刘明武先生《“三纲”是孔孟之道吗》一文。文中开头就说:“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也。从西汉至今,“三纲”一直被历代皇帝推崇为孔孟之道的精髓。从新文化运动至今,文化批判者一直视“三纲”为儒家文化的最高准则。如果把自然科学研究中所必须的标准化、定量化引入文化研究中来,那么就会有这样的发现:“三纲”不是孔孟之道,“三纲”不是儒家文化的最高准则!“三纲”在真正的儒家文化中既没有理论依据也没有实际依据。
那么“三纲”不是儒家文化又是什么呢?该文认为“三纲”是董仲舒的创造,“三纲”发明权属于董仲舒,“三纲”的所有权也应该属于董仲舒。
为要证明这个论点,该文引用《不列颠百科全书》对董仲舒的介绍:董仲舒(公元前179-前104)中国西汉哲学家,今文经学家。……提出“三纲五常”以维持封建统治秩序。“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著有《春秋繁露》和《举贤良对策》。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三纲”虽是董仲舒提出的,但内容定位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董仲舒著作中并没有明确这样说。如果把发明权和所有权都归属于董仲舒,那是不符合标准化和定量化的原则的。
那么怎样才算对“三纲”完整的表述,又出处何在呢?请看下面列举的资料。
《白虎通·三纲六纪》:“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六纪者,谓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也。故《含文嘉》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又曰:‘敬诸父兄,六纪道行,诸舅有义,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何谓纲纪?纲者,张也。纪者,理也。大者为纲,小者为纪。所以张理上下,整齐人道也。人皆怀五常之性,有亲爱之心,是以纲纪为化,若罗网而有纪纲而万目张也。《诗》云:‘文王,纲纪四方’。”
《礼记·乐记》:“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孔颖达疏引《礼纬·含文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皮锡瑞《经学历史·经学极盛时代》:“三纲大义,名教所尊,而经无明文,出《礼纬·含文嘉》,马融注《论语》引之。”
何启、胡礼垣《劝学篇书后》:“三纲之说,出于《礼纬》,而《白虎通》引之,董子释之,马融集之,朱子述之,皆非也。”
从以上各家的记述,都说三纲之说,出于《礼纬》,因为“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原典出处是在《礼纬·含文嘉》,那么发明权和所有权为什么属于董仲舒呢?纬书是对经书的解释,汉代有“七纬”: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孝经》七种纬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纬对经而言,取经与纬一纵一横之意,故纬书又称经纬。纬书托名为孔子所作,虽不可信,但与经学有一定渊源关系。
礼纬是纬书的一种,是以五德终始说和天人感应等思想,演绎儒学经典三《礼》的一组著作,著录有《含文嘉》、《稽命征》、《斗威仪》三篇。礼纬认为礼经历了三个时期,《含文嘉》说:“礼理起于太一,礼事起与遂皇,礼名起于皇帝。”“礼之动摇也,与天地同气,四时合信,阴阳为符,日月为名,上下和洽,则物兽如其性命。”这是认为礼与天地阴阳相合,万物才和洽;礼与政治相符,国家才政通人和。还有在伦常关系上,则倡导三纲六纪,按尊卑有别的原则规定整个社会秩序。
上面我所以对礼纬的内容稍作解释,就是想说明皮锡瑞、何启、胡礼垣等人,为什么说三纲大义,出于礼纬,而不提董仲舒。其实更全面确切的说法:“三纲”一词是首见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基义》:“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但正式确定三纲的内容,却出自《白虎通义》引《礼纬·含文嘉》,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如果现在要审定发明权和所有权归谁,这宗官司似乎还有待审理。
不过我这里要多说几句,要论确定发明权、著作权、所有权,在中国古代有的是可以弄清楚的,有的是有争议甚至无法判定的。该文举出刘徽和祖冲之在数学上的不同发现,当然非常准确,不能张冠李戴。但是中国古代有名的四大发明,有谁能说清楚发明权和所有权是属于哪个人呢?有的虽然有了指名,如说蒙恬造笔,蔡伦造纸,但考古发现笔和纸在此之前已在使用了。至于伦理道德、思想观点,一定要落实由谁发明就更难说了。如忠、孝、仁、礼……等能说由谁发明而享有所有权呢?如“礼”,繁体字作“禮”。《说文解字》:“禮,所以事神致福也,从示从豐”。“豐,行礼之器也。从豆,象形。”甲骨文写作豐或作,是殷人祭上帝、祖先时,用两块玉放在一个器皿里作供奉的意思。周初以周公制礼作乐为标志,礼制显示其“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的作用。春秋时“礼崩乐坏”,孔子提出“克己复礼”,而礼治也就成为儒家的治国之道,而封建伦理纲常也被称为礼教,五四运动时就成为批判的对象。由于礼是一种道德伦理观念,是随着时代发展起到不同作用,不能说是由谁发明或是由谁负责的。
同样“三纲”思想也是有它的发展过程,虽然没有说“三纲”这个词,但内容却与此相近,我们可以“师其意不师其词”,下面试举两例。
“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韩非子·忠孝》)
“父虽无道,子敢不事父乎?君虽不惠,臣敢不事君乎?”(《吕氏春秋·恃君览》)
从这两段话看来,无论从正面叙述或是反面发问,都强调以下事上,以卑事尊,臣、子、妻居于下位,不敢不尊奉上位,也就是要奉事君、父、夫,对此虽无“三纲”之名,已隐含这种关系。韩非、吕不韦是战国末年人,韩非是法家,吕不韦被称为杂家,两人的生活年代都早于董仲舒,可见三纲思想,不是董仲舒独尊儒术或是打儒家的旗号得来的,这是从列国纷争到统一集权时代的产物,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并不在于谁是儒家还是法家。至于孔孟之道和“三纲”思想有没有关系,下面再作分析。
二
刘明武先生的文章第四、五部分,论述了董仲舒和孔子之间的差别,并断言“三纲”在儒家典籍里没有实际依据和理论依据。他批评一些学者认为“‘三纲’在儒家文化的理论体系里”的说法,没有实际的证据,则以“理论体系”的假设来推定。这种回答代表了当代的一种普遍的思维方式,而这种思维方式往往会把非常明白的是非问题推导出“莫须有”的结果。
上面的争论我认为是由于不同的研究方法而起。刘先生是用自然科学研究中的标准化、定量化来判断是非,不承认儒家文化有什么“理论体系”。他只承认以孔子名义留下的三部典籍——《礼记》、《论语》、《孝经》,孟子留下一部《孟子》,这四部才算是儒家的典籍。他说把孔孟论君臣、父子、夫妻关系的所有论断做一个统计,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三纲”在儒家典籍里没有理论根据。
刘先生为申明自己的论点,他说很多人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作为“三纲”的理论依据,这是主观臆断的。他引用经书中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两种注释:一为“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父亲要有父亲的样子,儿子要有儿子的样子。”二为“君要有君的责任,臣要有臣的责任,父亲要有父亲的责任,儿子要有儿子的责任。”君、臣、父、子各自都应该有自己的样子与责任,孔子的主张与“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相比,在理论上毫无相似相通之处。
我认为这是表面的比较,并未作深入内涵的分析。如说君、臣、父、子都要有自己的样子和责任,是什么样子和责任呢?其实孔子是有回答的:“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
孔子认为:在升平有道的社会里,制礼作乐、出兵征伐,都由天子来决定,即是由君主掌握军国大权,这就是为君的样子和责任。而臣、民只有按礼制等级服从君主,才是符合为臣的样子和责任。这虽没有明言,不是蕴含有“君为臣纲”的意思吗?符合这样子的君臣关系,就叫“君君、臣臣”。如果颠倒过来,由诸侯大夫参政掌权,或违反等级礼制,如季氏祭祀泰山,“八佾舞于庭”,以及“三家者以《雍》彻”(《论语·八佾》)等行为,这是无道的乱世,君臣关系就变成“君不君,臣不臣”的样子了。
由上可见,孔子讲“君君、臣臣”,并非没有“君为臣纲”的思想,“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对臣民行事难道不是为“纲”吗?不过当时由于礼崩乐坏,实际上很难做到罢了!不过有一点要指出:孔孟所要求的最好像尧舜那样的仁德之君,而像桀纣那样的暴君是不予承认的,是可以诛杀的独夫、民贼。但在一般情况下,君臣上下的等级关系,与“君为臣纲”的思想原则,孔孟还是认可的。
这里有个问题,如果说孔孟已有“君为臣纲”思想,何以对君臣关系又有强烈的对等观念。如孔子要“君使臣以礼”,才“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如“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这样说来,与“君为臣纲”思想不是矛盾吗?
我上面说过,孔子理想的“君为臣纲”,是“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但事实上当时已经王纲失坠,周天子无权,各诸侯国君以及大夫执政。在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情况下,孔孟都曾周游列国,意在寻求各诸侯国的明君,但结果却失望了。孔子沿途受到冷遇,使他感到只有仁德之君,待臣以礼,臣才事君以忠,这就是对等的思想。孔子无法走忠君的仕途,只好奉行“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的箴言,做个民间办学的祖师爷了。孟子的际遇虽比孔子好些,曾面见梁惠王、齐宣王进行对话,但这些国君好利而不行仁义,与孟子政见不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孟子只好作一个“独行其道”的大丈夫了。(《滕文公下》)
孔孟有君臣关系的对等思想和不合作态度,何以又说对“君为臣纲”的认可呢?由于后世专制帝王所讲“君为臣纲”,是要臣下绝对服从;而孔孟所理想的“君为臣纲”,则是要求国君做出好的榜样。如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论语·子路》)这是说国君先要正己才能正人。因为国君的一言一行都为臣下所遵循,即是以之为“纲”。所以孔子和鲁定公对话时,就说“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论语·子路》)国君决策正确,一言可以兴邦;如决策错误,臣下无人反对,也跟着去做,那就一言可以丧邦了。由此可见,国君决策性的一句话,就可以为臣“纲”,国君一句话可以关系到邦国的兴亡,可见为君之难了。
孔孟理解的“君为臣纲”,也就是君行臣随,国君作出榜样,臣下跟着行事,即所谓上行下效。孟子就说过:“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滕文公上》)因此他强调要正君心,“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离娄上》)
其实孔孟所理解“君为臣纲”的思想,是为先秦时人所共识,并不属于那一家。如说“上之所为,民之所归也。”(《左传·襄公二十年》)“上离其道,下失其事。”(《管子·心术上》)“道(导)民之门,在上之所先;君(治)民之路,在上之好恶。”(《管子·牧民》)“上无骄行,下无谄德。”(《晏子春秋·问上》)“君好之,则臣为之;士行之,则民从之。”(《礼记·乐记》)“上之所好恶,不可不慎也。”(《礼记·缁衣》)“君者民之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韩婴《韩诗外传》卷五)“有民有纪有纲,引其纪,万目皆起,引其纲,万目皆张。”(《吕氏春秋·杂俗览·用民》)以上所引述,表明国君以至居上位者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成为表率对臣下起导向作用。《孔子家语》中说:“上者,民之表也。表正,则何物不正?”与此相反则如民间的批评:“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们不能把“君为臣纲”的涵义,只理解为“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这只是暴君所为;而仁德之君就要为臣下作出好的表率,让臣下遵从,这才是“君为臣纲”的正面效应。其实在整个封建时代,对为君都是这样要求。我记忆在故宫大殿中有副对联:“表正万邦,慎厥身修思永;宏敷五典,无轻民事为艰。”这也是对“君为臣纲”的要求。虽然为君能否做到另当别议,但要做到“君为臣纲”,为君者要作出表率为臣下所遵循,这种思想世代相传,到明清时仍为人们的共识。
刘明武先生在文中说“君为臣纲”:一国之中以皇帝的意志言行为判断是非的标准,人民失去了应有的权利。只要坐在了“君、父、夫”的位置上,傻瓜、笨蛋、流氓、恶棍都可以为所欲为,再恶劣、再糊涂、再愚蠢的言行都可以成为是非判断的标准。试想一下,这类“纲”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纲”?
从这段话看来,似乎不大了解历史。因为一国之中以皇帝的意志言行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这是封建专制政治体制所决定的,是历史上存在的事实,“君为臣纲”不过是一种反映现实的表述,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孔孟没有用这个词,孔子主张“其身正”,“孰敢不正。”孟子也说“君正莫不正”。这都要为君的作出表率,臣下自会遵行,这不是否定“君为臣纲”或与之无关,而是从积极方面为之导向。
这里还要指出,即使主张“君为臣纲”的董仲舒等人,也不是认可皇帝的胡作非为的。董仲舒虽然尊君,但也认为要“上下相制使,则百官各得其所,然后国可得而守也。”(《春秋繁露·通国身》)历史上胡作非为的皇帝不是没有,但大多弄得身死国亡。只有上下互相制约,百官尽其职守,才能保国运长久。怎样才做到正确的“君为臣纲”,连做了皇帝的唐太宗李世民也懂得要正己正人的为君之道。“君不约己而禁人为非,是犹恶火之燃,添薪望止其焰。”(《帝苑·务农》)这是从反面说明君不正则不能禁人为非,只有作好表率才能为臣“纲”,在封建专制政治体制的历史条件下,在实行“人治”的社会里,这样的“纲”应该还是可取的。
到宋代朱熹也说:“人主之心正,则天下之事无不一出于正;入主之心不正,则天下之事无一得由于正。”(《朱文公文集》卷十一)这也是在“君为臣纲”的问题上承传孔子的观点,我们不能说孔、孟的思想是及身而绝,后世儒者与之虽有区别,但亦有联系,不能完全用自然科学的标准化和定量化来界定。
对“父为子纲”与“夫为妻纲”,我认为也不能说与孔孟之道无关,也不能说在儒家典籍里没有依据。
《白虎通义)在《三纲六纪》篇中对父为子纲的解释:“父者矩也,以法度教子也。子者,孳也,孳孳无已也。”依此说来,儿子就要遵从父亲的教导,并且世代相传下去。下面我们可以对照孔孟这方面的言论。孔子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还有曾子听孔子说过:“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论语·子张》)孔子这两段话,都认为孝顺的儿子,无论在父亲生前和死后,都不能违背其教导和行事,这就是贯彻“父为子纲”的精神。
刘明武先生在文中引《礼记·大学》一段话:“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认为子孝与父慈,两者之间是相互负责的关系。这里既然是对等,是否父不慈子就可以不孝呢?孔孟对此没有明说,事实上父不慈还是主张儿子应该行孝。如孟子称赞舜为大孝,说“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离娄上》)如众所周知,瞽瞍并非“慈父”,他几次想把舜害死,而舜却竭尽心力来侍奉使父亲高兴。孟子认为这是为天下人树立“孝”的榜样,而天下父子之间应有的关系也就确定了。试问这是相互负责的对等关系吗?孟子还说:“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这是要儿子单方面的顺从,和汉人说的“父为子纲”有多大区别呢?
为刘先生认可作为儒家典籍的《礼记》,其中有不少谈到“孝”的地方,虽有说到“父慈,子孝”,但更多的是要求单方面“大孝尊亲”。如引曾子曰:“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不违其志”,“是故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礼记·内则》)“孝子不服暗,不登危,惧辱亲也。父母存,不许友以死,不有私财。”“夫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所游必有常,所习必有业。”“见父之执,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此孝子之行也”。(《礼记·曲礼上》)像这样的父子关系,能说“父为子纲”精神,在儒家典籍中没有依据吗?
对“夫为妻纲”的解说,《白虎通义·三纲六纪》中说:“夫者,扶也,以道扶接也。妇者,服也,以礼屈服也。”《嫁娶》篇说:“阳倡阴和,男行女随。”这是说,丈夫要扶助妻子,妻子就跟从丈夫。这是既体现夫妻主从的不平等关系,又蕴含阴阳和合的涵义。
但这种“夫为妻纲”的关系,我认为不能说由董仲舒等人所创造,而在儒家典籍里没有依据。如孟子说到当时“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滕文公下》)这段记述,就可以说是当时“夫为妻纲”这一社会现实的反映。
还有荀子在回答“请问为人妻?曰:夫有礼则亲从听侍,夫无礼则恐惧而自竦也。”(《君道》)这是说在丈夫有礼待人时,做妻子的要柔顺服从地侍奉他;当他不高兴表现出无礼时,妻子也要作出惶恐而恭敬的态度,这完全是夫主妻从的形象写照,也是体现出“夫为妻纲”的精神。
总之,孔孟及一些儒家典籍虽然没有用上“三纲”这个诃,但都承认存在这种现象而加以表述,虽然使用词语的标准化和定量化不够明确和不够完善,但精神实质是一致的。
三
什么是“真正的中华文化?”怎样评估各个时期中华文化的价值?这是刘明武先生文中最后部分“打扫孔家殿”所提出的问题。
文中认为孔子之前中华文化已经光辉灿烂,伏羲氏、神农氏、黄帝、尧、舜时代,早期的中华大地上的发明创造至今还让世界所惊叹,早期的中华大地上领先于世界的、日新月异的盛世曾长期存在。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优秀的中华文化没有得到正常的延续。中华文化在孔子之前已经开始失传,在孔子之后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质。正是文化的失传与变质,才有中华民族的一步步落后,直至沦落到谁都敢来欺侮的地步。
这里对中华文化价值的评估,可以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但把原始社会的伏羲氏、神农氏、黄帝、尧、舜,讲成是中华文化最为光辉灿烂的时代,是领先于世界的盛世。可惜在孔子之前已经开始失传,在孔子后发生根本性的质变,这样论断有什么根据呢?
在原始社会是没有文字的,中国最早出现的文字是商朝的甲骨文,内容多是卜辞。在此之前的夏朝还未发现有文字,更不用说伏羲、神农、黄帝的时代了。所以这些古圣先王的发明创造以至生产生活的文字记载,都是根据传说由后人追述的。如说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的圣人,“号曰有巢氏”。“钻燧取火,以化腥臊”的圣人,就“号之曰燧人氏”。(《韩非子·五蠹》)包犪氏之王天下,“始作八卦”,“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易·系辞》)至于神农,“制耒耜,教民农耕”,“故谓之神农氏。”(《白虎通义》卷一)“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易·系辞》)
上面这些文献记述,大都出于孔子之后,不过从社会发展的情况看,传说中这些发盟创造程序也是可以理解的。如人们最初是穴居野处,“构木为巢”,使住有居室;“钻燧取火”,开始教民熟食;结罔罟,可以捕渔;制耒耜,发展农业生产;作舟车,服牛马,以利交通;作杵臼、弓矢,利民自卫。所有这些传说的创造发明,大体上是符合社会进化的轨迹。在原始社会有这样多的成果,说明中国有悠久的早期文明,但亦不能过于夸大,如说这些发明创造至今还让世界所惊叹,是领先于世界的盛世而长期存在。当时世界有四大文明古国,是否当时中国长期领先于埃及、巴比伦等地方,又有什么根据呢?
我们也应看到,这些发明创造在原始社会当然十分重要,但从现在看来,那不过是解决群众生产和生活的基本需要。而当时的生产力水平还很低,生活非常艰苦,如说“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韩非子·五蠹》)这是说,尧王住的是不加修饰的茅草屋,吃的是粗劣的饭菜,冬天披鹿皮,夏天穿麻布,还比不上战国时守门人的衣食。这不是说尧王的特别节俭,而是反映当时生活资料的贫乏。在物质条件极端艰苦的时代,不会有丰富的精神生活和光辉灿烂的文化,这是不言自明的。难道要我们找回这样真正的中华元文化吗?
原始社会并非人间的天堂,古往今来,为什么有人对此向往?我认为是受到先秦各家思想的影响。春秋时期,孔子不满意“礼崩乐坏”的局面。他是个“信而好古”的人,提出“克己复礼”,也就是“复周礼”,恢复文王、周公的一套典章制度。到孟子更是“言必称尧舜”,作为仁德之君的典型。后来《礼运·大同》篇,更是将原始社会美化成为“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连康有为、孙中山也受到这方面的思想影响。
除儒家孔孟外,各家不满现状的也多是向后看。如墨子称赞大禹,道家更远追黄帝,还有追慕神农的许行,复古越来越远。发思古之幽情,在文明古国大概也是人之所好吧!
从考古学与古史研究表明,中华民族的发展,和世界上许多别的民族一样,早期的社会形态是经历过氏族公社制度,其间又分为母系和父系两个相互衔接的阶段。
母系氏族公社,凡在一个氏族名下的全体成员,都出自一个母系祖先。氏族首领由民主选举产生,没有特权和私有财富。氏族的民主精神反映在氏族的民主集会方面,如氏族首领的选择和更换,都在会上解决。在氏族内没有压迫和剥削,没有刑罚和军队,也没有凌驾于群众之上的暴力统治者。传说“神农无制令而民从”,“形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商君书·画策》)由于全体成员和睦平等地集体劳动和生活,所以又传说“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无有相害之心。”(《庄子·盗跖》)反映了这样的社会情况。
这种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是否符合人们的理想呢?可惜社会的发展并不以我们的爱好为转移的,大约从五千多年前起,我国黄河和长江流域的一些氏族部落,由于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的发展,男子在这些生产部门中逐渐居于主导地位,母系氏族社会逐步转变为父系氏族社会。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说:“母权制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在历史上出现的最初的阶级对立,是同个体婚制下的夫妻间的对抗的发展同时发生的,而最初的阶级压迫是同男性对女性的奴役同时发生的。”这可以说是世界性的普遍问题。
在父系氏族公社中,父系大家族的家长拥有支配全体家族成员的权力,家族内部日益失去民主平等的生活。家长和丈夫对妇女握有生杀予夺之权,有的死后还要妻子为其殉葬。例如,甘肃武威皇娘娘台属于齐家文化的一座一男二女合葬墓,三人都是一次埋入的。男子正中仰卧,二女在左右侧身面向男子,下身屈肢,两手屈于胸前,现出侍奉、屈辱的状况,这是妻妾为丈夫殉葬的显例。其他一些男女合葬墓,大都是一次埋入的,不可能都是夫妻同时死去的,也可能有以妻子殉葬。(《中国史稿》第一册,第88页)这种情况,比后来所说的“夫为妻纲”,丈夫的权利不是更大吗?同样在父权制下,子女是归父亲所有的,而子女将来要以直接继承者的资格承继父亲的财产,所以父亲对子女也拥有极大的权威,“父为子纲”当然不在话下。
对君臣关系的建立也有一个发展过程。在父系大家族的基础上,先是那些最富有、最有势力的大家族的族长被推举为氏族部落首领,并逐步扩大其政治权力。由于氏族部落的不断迁移和互相交往的扩大,从而引起各个部落的分化和组合,有时因为某种需要结为联盟,这就打破了原来氏族部落的界限,跨出了形成民族的第一步。这个时期可以溯源到传说中的黄帝,经尧、舜、禹,直到夏王朝的建立。
相传黄帝能“明民共财”,基本上还属于原始共产制。但又说他内有“刀锯”,外用“甲兵”,即已经有了刑罚和军队。黄帝战蚩龙的传说表明他已掌握有军事领导权。不过部落联盟的首领,到传说中的尧、舜、禹,还是通过部落联盟议事会推举产生,其间可能也有争夺,这是尧、舜禅让故事有不同说法的原因。这些联盟的首领也逐渐增强权力,如鲧治水失败,舜就将他放逐而死。到禹当上联盟首领时,朝会“诸侯之君会稽之上,防风之君后至,而禹斩之。”(《国语·鲁语下》)当时还是个部落联盟的会议,而一个部落首领迟到却被杀,可见禹的权力已接近国王了。后来禹年老时在议事会上虽也提出过继位人选问题,最后还是由他儿子启继承。启建立了夏朝,中国历史上开始了“家天下”的局面,原始社会转变为阶级社会。“君为臣纲”,君主支配臣子的权力,这种局面得以形成了。
如上所述,“三纲”问题,当母权制被推翻后,在父系大家族中,丈夫支配妻子的“夫为妻纲”事实上已经出现。父亲支配儿子所谓“父为子纲”,也就同步形成。由于要有国家才有君主,中国古代社会虽是家国同构,但由家族、氏族、部落到部落联盟发展到夏、商宗族奴隶制国家,君主才有支配全国臣民的权力,“君为臣纲”才事实形成。总之“三纲”不是由谁创造的,而是由社会发展现实所决定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在孔孟生活的年代,“三纲”的事实已经存在,孔孟之道也自当有所反映。由于在“诸侯异政,百家异说”的春秋战国时期,各家各派对此也会有不同反应。如道家老庄向往的是洪荒之世,无君无臣,可能无视“三纲”的存在而不加理睬。而主张“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的儒家孔孟,哪能与“三纲”思想毫不沾边呢?至于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的对等提法,这是儒家对人们道德上的平等要求,但不排除君臣上下、老幼尊卑这一社会等级的维护。比如程朱理学倡导封建纲常,比董仲舒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朱熹在《家训》中还是说:“君之所贵者,仁也;臣之所贵者,忠也。父之所贵者,慈也;子之所贵者,孝也。兄之所贵者,友也;弟之所贵者,恭也。夫之所贵者,和也;妇之所贵者,柔也。”基本上沿袭孔孟对等的提法。朱熹以及宋儒讲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相对举的人,同时都承认“三纲”,如朱熹就说:“三纲五常,终变不得。”可见两者不是对立而可以相容,何以孔子与董仲舒的思想只能攻其一点而不能两存呢?
最后回归本题,刘先生说把自然科学研究中的所必须的标准化、定量化引入文化研究中来。他研究的例子是把“三纲”的发明权、所有权都属于董仲舒,根据是“三纲”源于《基义》一文。但“三纲”的内涵“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却是出自《礼纬》,故历来学者多认为“三纲”之说,出于《礼纬》。两者所讲出处不同,那么这个发明权以什么“标准化”作根据呢?“定量化”又用什么方法计算出来呢?文中并未有这方面的论证。由于刘先生不承认“三纲”在儒家文化的理论体系里,所以不承认董仲舒以至程颐、朱熹是真正的儒家,要在“孔家殿”里将他们打扫出去,而那么多的儒——汉儒、宋儒,都是儒家文化的冒牌货,真正的儒家文化只好说到孔孟就及身而绝了。
用这种方法研究的结果,对一个学术流派,不承认有它的发展和承传关系,对文本只看表面词句,而不分析其思想实质。以儒家学派来说,孔子以后就儒分为八,孟、荀只是对后世有影响的两家。汉儒研究经学有今、古文之分,董仲舒只是今文学派的大师。宋明儒则有程朱、陆王两大派,清儒治经学亦有汉学和宋学之分。这些分派由于时代的需要和各人的学术素养不同是有所区别,但思想倾向和理论体系,应该承认对儒家孔孟有一定或某种的承传关系。但用标准化、定量化来衡量,凡是不在《礼记》、《论语》、《孝经》、《孟子》文本记述过的话语,都认为不属于儒家文化,这些阿猫阿狗的创造,都是冒充“同仁堂”造假药。那么现在在国内外那些研究儒学的论著,也就成为假冒伪劣商品,一部中国儒学史如何定性和定位,就要重新学习自然科学的标准化、定量化的研究方法,或是请自然科学家、数学家来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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