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而微妙的多元张力哲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微妙论文,独特论文,哲学论文,张力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爱因斯坦的科学哲学或思想方式是融温和经验论、科学理性论、基础约定论、纲领实在论、意义整体论为一体的多元张力哲学。他1905年完成的狭义相对论论文，充分体现了独特而微妙的多元张力哲学的丰富蕴涵。
爱因斯坦为什么要自觉地采取这样一种多元张力哲学的立场呢？
首先是因为爱因斯坦清醒地认识到，哲学史上任何一个认真的、严肃的、沉思的哲学派别，都有其长短优劣之处，都有其合理的积极因素。正确的思想方法是使它们和谐互补，而不是把某元推向极端，或干脆排斥对立的一极。诚如爱因斯坦1918年所说：
我对任何“主义”并不感到惬意和熟悉。对我来说，情况仿佛总是，只要这样的主义在它的薄弱处使自己怀有对立的主义，它就是强有力的；但是，如果后者被扼杀，而只有它处于旷野，那么它的脚底下原来也是不稳固的。
其次是问题的驱使。科学家在实践中面对各种各样的亟待解决的问题，需要用不同的思路和方法去灵活处理，才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而墨守一隅，则往往难以自拔。爱因斯坦谈到在理性论和极端经验论之间摇摆的原因时说：一个逻辑的概念体系，如果它的概念和论断必然同经验世界发生关系，那么它就是物理学。无论谁想要建立这样一种体系，就会在任意选择中遇到一种危险的障碍（富有的困境）。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力求把他的概念尽可能直接而必然地同经验世界联系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态度是经验论的。这条途径常常是有成效的，但是他总是受到怀疑，因为特殊概念和个别论断毕竟只能断定经验所给的东西同整个体系发生关系时所碰到的某件事。因此他认识到，从经验所给的东西到概念世界不存在逻辑的途径。他的态度于是比较接近理性论了，因为他认识到体系的逻辑独立性。这种态度的危险在于，人们在探求这种体系时会失去同经验世界的一切接触。爱因斯坦认为，在这两个极端摇摆是不可避免的。依我之见，这种“摇摆”实际上是在对立的两极之间力图保持必要的张力，即寻找微妙的平衡或恰当的支点。
再次，是外部条件的约束，使科学家的态度不同于构造体系的职业哲学家。爱因斯坦说：
寻求一个明确体系的认识论者，一旦他要力求贯彻这样的体系，他就会倾向于按照他的体系的意义来解释科学的思想内容，同时排斥那些不适合于他的体系的东西。然而，科学家对认识论体系的追求却没有可能走得那么远。他感激地接受认识论的概念分析：但是，经验事实给他规定的外部条件，不容许他在构造他的概念世界时过分拘泥于一种认识论体系。因而，从一个有体系的认识论者看来，他必定像一个肆无忌惮的机会主义者；就他力求描述一个独立于知觉作用以外的世界而论，他像一个实在论者；就他把概念和理论看成是人的精神的自由发明（不能从经验所给定的东西中逻辑地推导出来）而论，他像一个唯心论者；就他认为他的概念和理论只有在它们对感觉经验之间的关系提供逻辑表示的限度内才能站得住脚而论，他像一个实证论者；就他认为逻辑简单性的观点是他的研究工作所不可缺少的一个有效工具而论，他甚至还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或者毕达哥拉斯主义者。
因为，爱因斯坦不赞成下述经不起审查的错误观点：伽利略之所以成为近代科学之父，乃是由于他以经验的、实验的方法代替了思辨的、演绎的方法。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任何一种经验方法都有其思辨概念和思辨体系；而且任何一种思辨思维，它的概念经过比较仔细的考察之后，都会显露出它们所由产生的经验材料。把经验的态度同演绎的态度截然对立起来，那是错误的，而且也不代表伽利略的思想。实际上，直到19世纪，结构完全脱离内容的逻辑（数学）体系才完全被抽取出来。况且，伽利略所掌握的实验方法是很不完备的，只有最大胆的思辨才有可能把经验材料之间的空隙弥补起来。
我曾在一篇论文（《善于在对立的两极保持必要的张力——一种卓有成效的科学认识论和方法论准则》，《中国社会科学》，1986 年第4期）中以爱因斯坦和近代科学发展为案例，详细论述了在对立的两极保持必要的张力的丰富内涵和哲学依据。在这里，我仅想就该文未涉及或未展开的一些问题发表一点简短的评论，以进一步揭示多元张力哲学的方法论意义。
1.卡西勒在《人论》中曾多次阐述，艺术不断地在两个相反的极之间——客观与主观、欢乐与悲伤、希望与恐惧、狂喜与绝望、梦与醉——摇摆，艺术都来自两种对立力量的相互渗透。他在对语言、艺术、历史和科学全面考察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普遍性的命题：
在所有人类活动中我们发现一种基本的两极性，这种两极性可以以不同的方式来描述。我们可以说它是稳定和进化之间的一种张力，它是坚持固定不变的生活形式的倾向和打破这种僵化格式的倾向之间的一种张力。……这种二元性可以在文化生活的所有领域中看到，所不同的只是各种对立因素的比例。有时是这一因素占优势，有时是那一因素占优势。这种优势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种种个别形式的特征，并且使它们各自具有自己的特殊面貌。……这种多样性和相异性并不意味着不一致或不和谐。所有这些功能都是相辅相成的。每一种功能都开启了一个新的地平线并且向我们展示了人性的一个新方面。不和谐者就是与它自身的相和谐；对立面并不是彼此排斥，而且互相依存：“对立造成和谐，正如弓与六弦琴。”
泡利在谈到两个对立的极端的概念——客观世界和体验其统一的主体——时也说，二者在人类思想史上都极其富有成果，尽管它们之中哪一个也不符合真正的真理。我们的思想大致在这两个对立的极端概念之间摆动，我们必须承受这两极产生的张力。
参照这些言论反观爱因斯坦的多元张力哲学，能使我们深入洞察这种哲学精髓的深邃意义，尽管他本人似乎没有使用“张力”一词。不知爱因斯坦是否了解卡西勒和泡利的言论，也不知道他是否熟悉亚里士多德、孔子、托马斯·阿奎那和帕斯卡的居间、适中、中道、中庸、中项观点，反正两极张力的思想贯穿在他的整个哲学之中。不过，爱因斯坦的多元张力哲学也有其特点和独创性：它是具有合适比例的动态平衡，而不是位于中点的或静态的；它是多元或多极之间的网状张力，而不是二元或两极之间的线性张力（请注意，诸多两极之间的线性张力，交织在一起便构成多极网状张力）；它把在科学中富有生命力的旧哲学传统和新哲学创造有机地综合起来，锻造出适应现代科学发展需要的现代科学哲学。
2.爱因斯坦的多元张力哲学使他在传统与革新之间保持了必要的张力。对于传统，他既尊重、继承，又批判、变革。他推翻了牛顿的绝对时空观，但仍赞颂牛顿发现的道路在那个时代“是一位具有最高思维能力和创造力的人所能发现的唯一的道路”，牛顿的“伟大而明晰的观念，对于一切时代都将保持着它的独特的意义”，相对论决不是“同古典物理学的思想方式截然不同的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作为传统的叛逆者，作为科学和哲学的大革新家，爱因斯坦尤为重视和汲取人类的思想遗产和他人的思维成果。他认为一个人只是自己关起门来冥思苦想，而拒绝汲取别人的思想和经验，那么他所想的一定是单调无味的和毫无价值的。要注意学习启蒙者的最宝贵的思想遗产，克服现代派的势利俗气。
3.爱因斯坦的多元张力哲学与他不满实在概念的二元论、追求科学理论的统一性是相容的、一致的。在这里，关键是要把在科学探索中起启迪和引导作用的哲学思想与科学活动的结果的科学理论区分开来。科学需要有逻辑统一性，科学基础的二元论状况（如粒子和场）是科学不完备、不完美的中间过程和过渡状态，它最终必须趋向逻辑统一。对于构造体系的职业哲学家来说，他也许需要一元论的逻辑起点（如水、奴斯、数、理念、物质、精神、实在、存在、元气、仁、道等）。可是，对于像爱因斯坦这样的哲人科学家，他并不想构造庞大的哲学体系，他只是相兼收并蓄，博采众长，优势互补，从而铸造一种既能有助于解决科学问题，又能说明科学基础的哲学，这样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多元张力的特征。爱因斯坦相信自然现象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通过思维自由创造的理论总和可以认识，从而也就更深刻地把握了实在。正是这种多元张力哲学，指导爱因斯坦追求和探索在基础上是一元论的科学理论的。
4.以往的研究者往往看不清多元张力是爱因斯坦哲学的特色，更认识不到它的深刻意蕴。他们认为爱因斯坦的哲学思想“庞杂”、“多少有点混乱”，甚至指责爱因斯坦“在基本的哲学问题上居然安于做一个无原则的‘机会主义者’，这显示出他的哲学思想的矛盾和局限性”。前面的诸多论述，已使这种观点不攻自破。我们在此只想指出，爱因斯坦的张力哲学不是庞杂，而是丰富多彩；不是混乱和矛盾，而是在对立中和谐互补，从而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不是有局限性，而是虚怀若谷的开放性、包容性和广博性；不是无原则的机会主义，而是既坚持原则，又审时度势，具有高度的灵活性和应变能力——这正是爱因斯坦所谓的哲学上的“机会主义”之隐喻的涵义。对于政治上的机会主义者，他是很鄙视的，能够撕下他们的假面具，他就感到痛快。
5.某种最好的科学哲学是由实践的科学家，尤其是由哲人科学家（作为科学家的哲学家）作出的，而很少是由职业哲学家作出的。这已由批判学派的代表人物马赫、彭加勒、迪昂、皮尔逊、奥斯特瓦尔德以及爱因斯坦、玻尔等20世纪的物理学家所证明。这是因为，科学家在创造科学知识之时，也同时创造了知识论，创造了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这二者是互为因果，相辅相成的。而且，哲人科学家在创造知识和知识论的过程中，也时常不得不反思科学的基础和思维的本性，否则他就寸步难行。一座座科学思想和哲学思想的里程碑就这样设置在人类思想的发展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