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经典思想与余越戏曲创作_俞樾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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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15)06-0190-10

      俞樾(1821-1907),字荫甫,号曲园、右台仙馆主人,晚号曲园叟、曲园老人、茶香室说经老人,室名右台仙馆、春在堂、认春轩、茶香室等。浙江德清人。道光三十年(1850)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河南学政,因被御史曹泽劾奏“试题割裂经义”而罢官。同治四年(1865)起主讲紫阳书院、诂经精舍等书院,潜心学术达40余载,教授弟子无数。所著内容丰富、类别繁多,包括《群经平议》《诸子平议》《第一楼丛书》《春在堂杂文》《春在堂诗编》《春在堂词录》《春在堂随笔》《茶香室丛钞》《曲园杂纂》《右台仙馆笔记》等,涉及到经学、子学、文学、史学等多方面,后汇为《春在堂全书》约500卷。俞樾的戏曲创作主要有杂剧《老圆》及《骊山传》《梓潼传》两部传奇。杂剧《老圆》最晚完成时间约为光绪三年(1877)①,收于《曲园杂纂》;两部传奇《骊山传》和《梓潼传》各八出,约创作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②,期间跨度有20余年。从借助杂剧为自我写心到通过传奇宣讲学术,传达知识,俞樾对于戏曲文体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其有关戏曲的诸多话语和创作实践体现了一位经学家的文体认知,同时也是文化转型时期文体之于社会责任之间关系的一种思考,晚清文体革命的观念走向亦已端倪可见。

      一、化民成俗与戏曲观念

      作为晚清“最有声望”[1]的经学大师,俞樾并不讳言对戏曲的喜爱。他的诗文中保留了很多观赏戏曲演出的记录。在徽州新安汪氏教书时,“每年四月汪村赛神,谓之打标,锦棚演剧,五六日始罢,余岁岁与观之”[2]。与友人相聚时,“张筵演剧,灯火通宵,亦少年游冶之一乐也”[3]。就任河南学政时,“冬夏试毕还署,每张筵演剧,慰劳幕中诸友”[4]。辗转各地书院教书、著述之余,俞樾不仅阅读了大量戏曲文本,予以研讨、批评,也经常观赏戏曲演出,偶尔作诗记录,《观影戏作》诗即是他于家中搬演皮影戏《白蛇传》而作。观戏是彼时文人聚会以及各种宴会中的重要内容,俞樾亦未能免俗。但与很多文人不同的是,他并未仅仅将之作为怡情娱性的工具,还以严谨笃实的学术态度介入戏曲的发展演变和题材本事、角色机制等研究,表达出对这一文体的深度关注。尤其是,他广泛阅读前代戏曲作品,并对当代创作表现出特殊的兴趣。如听说才女刘清韵创作了多种传奇作品,主动求取并题序,对其艺术特色给予极高的评价:

      虽传述旧事而时出新意,关目节拍皆极灵动;至其词则不以涂泽为工,而以自然为美,颇得元人三昧。视李笠翁十种曲,才气不及而雅洁转若过之。[5]

      得知刘清韵藏于家中的十四部传奇已毁于水灾中,担心这幸存的十部也湮没无闻,遂积极促成其刊印,使作品得以流传。现代学者评论女性剧作家创作时指出:“至刘清韵出,始为唯一戏曲专门作家,不独所作多至二十四种,即传世者亦有十种。所以我们在叙述她时,才觉是女性戏曲史上最光荣的一页。”[6]无疑,在保留刘清韵的戏曲作品方面,俞樾居功至伟。

      俞樾曾先后为余治《余莲村劝善杂剧》、陈烺《玉狮堂传奇》《错姻缘》和刘清韵《小蓬莱仙馆传奇》、黄韵珊《桃溪雪传奇》等创作序、跋、题词,又有《读元人杂剧》20首、《题金桧门先生观剧诗后》等论剧诗作,比较全面地表达了自己的戏曲观念。首先,俞樾非常重视戏曲的教化功能,指出:“虽词曲小道,而于世道人心,皆有关系。”[7]他认同刘廷玑《在园杂志》中对曹寅《后琵琶》“用外扮孟德,不涂粉墨”,是为了表彰曹操的“怜才尚义豪举”,“实寓劝惩之微旨”[8]。欣赏余治的戏曲作品,主要是因为“戏剧之中,寓劝善之意”,作品“可以代遒人之铎”[9]。对陈烺《错姻缘》的评价也撷取了这样的维度:“夫夫妇妇,家室和平,则于圣世雎麟雅化,或亦有小补也夫。”[10]对于那些“淫亵之戏”,俞樾表现出了超常的反感:“夫床笫之言不逾阈,而今人每喜于宾朋高会,衣冠盛集,演诸淫亵之戏,是犹伯有之赋‘鹑之贲贲’也。余子既深恶此习,毅然以放淫辞自任,而又思因势利导,即戏剧之中,寓劝善之意。”他认为,通俗的形式是戏曲文体的先天优势:“天下之物最易动人耳目者,最易入人之心。”[11]此即《管子》所谓“论卑易行”,可以使戏曲所发挥的作用甚至超过官府之教令、书院之讲学:“老师巨儒,坐皋比而讲学,不如里巷歌谣之感人深也;官府教令,张布于通衢,不如院本平话之移人速也。君子观于此,可以得化民成俗之道矣。”[12]正因为如此,他后来索性亲自操刀,创作《骊山传》和《梓潼传》等以传播伦理、学术思想,以化育民心。

      俞樾对戏曲的认知与其对俗文学的独到见解密切相关,而这样一种理念又来自于有关通俗文学巨大影响的判断:

      汉唐以来二千余年之事,存乎史氏纪载者半,存乎委巷传闻者亦半。学士大夫之所知,史氏纪载之事也;愚夫愚妇之所知,委巷传闻之事也。然学士大夫少而愚夫愚妇多,则史氏之纪载不敌委巷之传闻矣。是故元霸为唐高祖子,史固有之,然不寿早死,无所表见,而至今传其神勇,比拟关、张;唐薛仁贵、宋杨业,皆一代名将,史固有之,然其后裔亦无闻焉,而至今称道其家风,以为美谈。沿习既久,虽士夫亦误信之。[13]

      他认为,历史人物事迹的流传,“委巷传闻”的生命力往往超过了“史氏纪载”,而“愚夫愚妇”作为“多”数群体的认知,甚至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有时也会受其影响,因之误判。

      从艺术形式的本体出发,俞樾还发表过这样一段比较重要的论述:

      《乐记》曰:“人不能无乐,乐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不能无乱。先王耻其乱,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不使放心邪气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夫制雅颂之声以道之诚善矣,而魏文侯曰:“吾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是人情皆厌古乐而喜郑、卫也。今以郑、卫之音节,而寓古乐之意,《记》所谓“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易”者,必于此乎在矣。[14]

      他引用魏文侯“是人情皆厌古乐而喜郑、卫”之语,强调人的本性就是喜爱与自己生活贴近的民间音乐、戏曲等,简单粗暴地禁止戏曲的传播往往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只有“因势利导”,正确利用这种喜闻乐见的形式教育民众,才会事半功倍,达到“化民成俗”(《礼记·学记》)、塑造良好社会风气的目的。所以他呼吁:“余愿世之君子,有世道之责者,广为传播,使之通行于天下,谁谓周郎顾曲之场,非即生公说法之地乎?”[15]

      不过,与前辈作家仅仅止于伦理风貌的改善不同,俞樾对戏曲教化功能的认识进行了别样的拓展。他不再拘泥于“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传统认知,强调戏曲所肩负的“世道之责”不仅仅在乎世道人心的涤洗、净化,还有传播知识、宣讲学术的使命等。如是,历来被视为小道的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也成为他心目中的“学问”,一度乐此不疲:“注史笺经总收拾,近来学问只稗官。”[16]在评述《曲海》之条目时竟感叹:“学问无穷,即此可见矣。”[17]他的《小浮梅闲话》《湖楼笔谈》《茶香室丛钞》等书,涉及了大量戏曲研究的话题,厘正音节之得失,考订事迹之异同,辨析发展之源流,评述作品之优劣,多有不同凡响之见。在戏曲创作方面,他宣称创作之目的是“使妇竖皆知,雅俗共赏,有功经学”[18],所谓“使人人知有梓潼文君”[19]是也。两部传奇《骊山传》与《梓潼传》即是这一理念的成功实践。如《梓潼传》第六出《学宫讲艺》即专门阐明他的经学见解,如“治易或主象数或主义理,究宜何从”“尚书自经秦火,究存几何”“治诗宜何从”等等。《骊山传》第四出《外邦贡献》中,借欺羽国、康民国等国使者之口,详细介绍了奇干善芳、桴苡等动植物的考证成果;还通过文献辨析,认定基督教中的十字架以及佛教中的佛塔本来源于中国,现在却被外国人用来“外道偷来奉法王,造弥天邪输大谎,好荒唐,弄神奇扰乱中邦”(第五出《西王建号》)。如是,他的两部传奇作品推出了诸多经学、史学、小学知识及考据成果,成了别具一格的学问剧。而且,与众多经学家尊奉通经致用的宗旨一样,俞樾的传奇创作也体现出教育普及与救亡图存的倾向,借助戏曲文本达到济世救民的目的是俞樾强烈的现实关怀意识的表现。凡此,为传统戏曲的载道观注入了人世精神和批判意识,拓展了戏曲教化功能的范畴,也使俞樾“因势利导”“化民成俗”的理论具有了较为深广的现实意义。

      二、题材的选择与经学思维

      俞樾以几近一生的时间专注于经学研究,其成就与特点向为后人重视,相关研究成果不胜枚举。章太炎在标举老师的经学研究时,曾如是分析其治经之长:“研精故训而不支,博考事实而不乱,文理密察,发前修所未见,每下一义,泰山不移。”[20]支伟成对俞樾“为学固无常师,左右采获,深疾守家法,违实录者”[21]的特点也给予高度肯定。实际上,以经学研究之观念与方式对待文学题材的态度、方法,或多或少地影响和渗透于审美思维中,使其文学创作呈现出与众不同的风貌和特征。如古文创作,“不拘宗派,渊然有经籍之光”[22];《右台仙馆笔记》等小说考据征实,文风朴质,简澹传神;对经典杂剧的关注则多停留在其本事、渊源、史实等方面,如《读元人杂剧》20首;构思戏曲作品时亦基于考辨经术、探赜源流,《骊山传》《梓潼传》传奇因之被注入了丰富的学术信息。如何理解这位经学家的思维方式给予戏曲创作的种种规制呢?

      (一)宣示经学研究成果乃俞樾从事戏曲创作的审美冲动之一

      文学创作往往缘于对故事的感动抑或内在情感的强烈诉求,俞樾的传奇创作则主要来自于对经学成果的公布、推扬。因之,在题材的选择上,以自己津津乐道的学术话题作为前提,首先表达的是求“真”的创作诉求。构思这两部戏曲作品前,俞樾曾反复论证研究结论的正确性。从《骊山传》与《梓潼传》传奇创作的相关信息看,至迟在光绪十六年(1890),他已有了创作两部传奇的想法,有诗云:

      老去深知精力孱,旧时学业半从删。拼将暮史朝经力,都付南花北梦间。往日虚名真自误,异时俗论莫相讪。骊山女纪文君传,拟辟名山山外山。[23]

      在诗后自注中,俞樾点明“南花北梦”指的是《天雨花弹词》《红楼梦平话》;又云:“余拟以《史》、《汉》所载骊山女事为《骊山女纪》,即世传骊山老母也,又以今世祀梓潼文昌帝君,谓即高联《礼殿碑》之梓潼文君,拟撰《梓潼文君传》。”在进入创作之前,他首先对相关问题进行辨伪存真,反复论证。这在他的诗、文、随笔等著述中多有提及,时间至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70年代。如《梓潼传》传奇考证世俗所祭祀的文昌帝君应为西汉末梓潼人文参,之前俞樾已有《文昌生日歌》(《春在堂诗编》卷十二)、《文昌改称梓潼文君议》(《宾萌集》卷六)、《浙江学署文昌宫碑》(《春在堂杂文》四编卷一)等诗文,在《茶香室三钞》《茶香室四钞》中亦记录此事等,云:“(文昌事)余诗文中屡及之,他日当并为一编,刻以行世。”[24]他对自己的研究发现极为重视,自诩改变了以往的讹传,云:“讹传千古事所有,奇论一出人皆惊。”[25]将之作为戏曲题材,则是为了让这一误识能为更多人所了解。《骊山传》传奇所考证的骊山女事,在《小浮梅闲话》(《曲园杂纂》卷三十八)、《湖楼笔谈》(《第一楼丛书》)中已有记载、考证,俞樾并作《创建骊山老母祠议》(《宾萌集》卷六)等文章讨论此事,目的也是让世人了解自己的考证结果“至奇亦至确”,而以戏曲作品再次加以演绎,则是为了“使妇竖皆知,雅俗共赏,有功经学”,故他再三提醒“看官留意,勿徒作戏文看”[26]。如是,戏曲作品成为学术成果的载体方式之一,客观上具有了提升戏曲文体地位的意义。

      考订出骊山女与文昌帝君的身世经历,这是一份令俞樾终生骄傲的学术成果。不仅《骊山传》和《梓潼传》文本中已有颇为自信的表示,如“试看常璩巴蜀志,我言征实岂翻新”(《梓潼传》第八出)之类,后来总结自己的研究时又多次强调,如:“著书不仅两《平议》,观世曾怀《三大忧》。骊女姓名登十乱,孟皮俎豆到千秋。”诗注云:“余考定骊山女为十乱中之妇人,自谓最确。”[27]光绪三十年(1904)作《咏十乱》,诗前小序又表示:“(骊山女事)此论吾得之已久,屡见吾文矣,今又为诗以张之,冀此论既见吾文,又见吾诗,庶几不泯于后世。”[28]凡此,不仅可见他对于戏曲文体的独特认知,亦可说明其对名山事业的坚持与自信。的确,俞樾一生“锐意著述”[29],认为自己“著述足以自娱,笔耕足以自食,虽无当时之荣,或有没世之名”[30],并常以“生前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31]安慰自己。他坦然以“拟辟名山山外山”之语指称自己的两部传奇戏曲作品,显然是出于对“没世之名”的一种潜在诉求。

      格外重视自己的学术发现,宣示并改变历史讹误,是俞樾创作传奇的兴奋点所在,也是这两部作品构思的起点。在两部传奇的“家门”中,俞樾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这一创作缘由。如《骊山传》:

      这本戏叫做《骊山传》,听我表明大义。那周武王乱臣十人,有一妇人,或说是太姒,或说是邑姜,都讲不去。有人把妇人改作殷人,说是胶鬲,更属无稽。直到曲园先生,才考得此妇人是戎胥轩妻姜氏,即后世所称为骊山老母者。《史记》载申侯之言曰:“昔我先骊山之女,为戎胥轩妻,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和睦。”是其有功于周可见。《汉书》载张寿王之言:“骊山女亦为天子,在殷周间。”是骊山女固一时人杰,周初寄以西方管钥,然后无西顾之忧,得以专力中原,厥功甚巨,列名十乱固其宜也。此论至奇亦至确。唐时有书生李筌,遇骊山老母指授《阴符经》,宋时有郑所南绘《骊山老母磨铁杵作针图》,皆以神仙目之,莫知其为周武王十乱之一。我故演出此戏,使妇竖皆知,雅俗共赏,有功经学。看官留意,勿徒作戏文看也。[32]

      《梓潼传》也传示了类似的信息:

      这本戏叫做《梓潼传》,听我表明大意。我朝升文昌为中祀,极其隆重。文昌何神?说就是文昌六星。既是天星,何以相传二月初三是文昌生日?又何以称为梓潼帝君?近来曲园先生考得梓潼帝君是汉时梓潼文君,见高眹《礼殿记》。此说极确。按晋常璩《华阳国志》载:“文参字子奇,梓潼人。孝平帝末为益州太守,造开水田,民咸利之。不服王莽、公孙述,遣使由交趾贡献,世祖嘉之,拜镇远将军,封成义侯,南中咸为立祠。”《礼殿记》所称梓潼文君即此人也。庙食千秋,洵可不愧。当日南中咸为立祠,即今日文昌宫之权舆,是以起于蜀中。后世误以为文昌星,天人不辨,至《文昌化书》所载,假托姓名,伪造事实,转使祀典不光。我故演此一戏,使人人知有梓潼文君,虽一时游戏之文,实千古不磨之论。[33]

      俞樾创作传奇的目的首先是使自己的学术成果能够“妇竖皆知,雅俗共赏,有功经学”,即利用这种通俗易懂的文学方式,使人了解骊山女与文昌帝君的生平经历及主要功绩,真正掌握其流变过程,纠正流传中的舛误,从而实现普及学术、教育民众的目的。这样的理念和创作实践,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传统题材刻意追求“奇”的审美趣味;作品不再津津于男女主人公悲欢离合的演绎,与“十部传奇九相思”的传统日益疏离。清初以来逐渐定型的“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即将男女主人公悲欢离合附于政治变革的历史背景的写作模式,已不是俞樾创作构思的兴奋点所在。他对“朴”的追求,从题材选择的角度而言,与戏曲题材新变的文体发展诉求实际上深相契合。

      (二)“务求通博”导致了传奇戏曲文本形态的新风貌,其文体建构意义有限

      俞樾有意将自己较为重视的学术研究成果填充进传奇戏曲,形成戏曲文本形态的诸多经学化特征。如容留大量有关知识的考证和介绍,或挤压了叙事文本,或终止了情节演进,使以动作冲突或情感矛盾为特征的古典戏曲作品似乎是一部学术笔记,文体本身富有的特征和魅力落于体外,几难寻获。如以藤牌破火枪,他经过详细考证后认为,康熙在对俄战争中就是用这个方法对付罗刹国(俄罗斯)的火枪,获得了阿克萨大捷,而这些在《御火器议》(《宾萌集》卷六)、《御火器之法》(《九九销夏录》卷十四)、《按察使丁公祖母暨生母两太夫人合传》(《春在堂杂文》六编卷二)、《康熙中以藤牌胜罗刹国》(《茶香室三钞》卷九)等文中都曾提及过,更契合相关文体的要求;而借助戏曲人物的对话,往往长篇大套,以议论性、考证性话语为主,与人物性格几无关系。因游离于具体情境,角色的功用很难得到有效呈现,科、范也形同虚设,与动作的发生和形象的塑造了无关联。文本形态如是,其为戏曲何?

      大数量的议论性话语、大篇幅的考证性文字,往往明白晓畅,却冗长无趣,缺乏戏曲曲词的节奏感和生动性。如《骊山传》第八出《周王功宴》,写周武王设“十大功臣宴”,“报功崇德,昭示来兹”,以考证性、议论性文字构成,采用了对话的形式,却未能产生对话的张力,于叙事和人物形象的塑造均乏善可陈。更为极致之个案是《梓潼传》第四出《奉表汉室》,为了达成“既为梓潼作佳传,不妨略及梓潼人”的目的,几乎一出的篇幅竟以写“表”的形式叙说李业的事迹,杨克、景鸾的才略,文极的女德等,呆板,沉闷,“亦使人间耳目新”的戏剧效果则无从谈起。可以说,让戏曲这一以叙事为主、以动作性见长的艺术样式担负了如此沉重的学术使命,对于作品本身乃至读者而言都是一种难以承受之重!影响了人物形象的塑造,致使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并未给人栩栩如生的印象,体制上的优势也没能得到很好的利用③,不可避免地沦为案头之作,以“学问剧”称之实际已是一种戏曲史的幸运了。或者可以这样说,尽管俞樾有意在审美艺术创作与学术研究载体之间寻找一个有效的路径,也进行了一些独特的探索,譬如注重冷场和热场的调剂,注重曲词宾白的浅易等,但这种建立在戏曲文体个性受到戕害基础上的努力,只能归结为一个经学家建构戏曲文体的不成功尝试。虽然当他将自己一生的重要研究成果用戏曲这一载体表现时,所体现的观念上的意义与其创作成就不能相提并论。

      事实上,面对具体的本事、人物、语言等戏曲元素时,俞樾也总是情不自禁地运用考据学的思维习惯,或考证,或辨析,或讨论,条分缕析,引古论今,求真务实,严谨客观,凡此,构成了俞樾戏曲作品的特殊风貌。譬如题材,进入他笔下时已然是对其发生、衍变进行过梳理与考辨的内容;将同一本事在不同文献上的记载摘录下来进行梳理,或将具有相似题材或情节的故事罗列在一起对比分析,这些于学术研究中经常使用的手段甚至作为戏曲的情节构成出现在作品中。再如排场,尽管俞樾注意到了戏曲文体对于文武、冷热的要求,但缺乏悬念、预言、倒叙、插叙等艺术手法的平铺直叙依然是其建构情节的基本方式。没有戏剧冲突,也缺乏情理对立,实际上造成了对戏曲叙事节奏、文本结构、人物塑造诸要素的戕害。如《骊山传》第六出《西域巡游》,写骊山女王巡游西方卑陆国、精绝国、焉耆国、罽宾国各国,臣服之国王一个个登场亮相,表达忠顺之意,展现圣母统领规划之功。其叙事较为平直,采用的对话方式也是整齐划一的。每到一国,一律是由骊山圣母发问:“来此是何国土?”然后随从回答乃某某王国,接着该国王上前“恭迎圣母”,骊山圣母吩咐“请来相见”,进见后询问“贵国近来无恙?”四个段落均借之引起对话,所涉内容则是国名的来历以及面临的问题,经圣母指点后一个排场结束。这种结构上的排比形式,致使叙事缺乏应有的张力,亦无法促成矛盾冲突的形成和展开;尤其是曲调的选择也是一以贯之的[甘州歌],如果用于演出,显然也缺少音乐上的波澜。平实甚至呆板之感,与俞樾长期孜孜于经学研究所形成的严谨、有序、不喜穿凿等观念与表述方式都差相一致。

      在传奇戏曲中,下场诗担负着总括剧情的基本任务,凝练而有文辞之美,简洁又富含哲理,乃其一般性特征。然在俞樾的笔下,下场诗在很多时候是作为发表重要学术论点的载体出现的,如《骊山传》八出,至少第二、五、七、八出的下场诗,都是在反复宣示自己的学术论点,强调一个骄傲的学术发现,如:“骊山老母世皆知,世系源流孰考之。《史记》《汉书》明白甚,并非院本构虚词。”(第二出)“翠水瑶池本渺茫,玉楼十二在何方。从今识得西王母,只是西方一女王。”(第五出)“西池一个西王母,西荒一个西王母。今朝并作一人看,总是骊山一老母。”(第七出)可见,时刻以经学为怀的俞樾并不看重自己戏曲家的身份,戏曲不过是他推广学术成果的一个载体,对这一文体特色的尊重当然要服从经学思维主宰下的成果宣示了。

      至俞樾时,戏曲语言的争论已基本获得了共识,“文采”与“本色”之争借助长期的戏曲创作实践而获得了大体一致的认可,即传奇戏曲语言风格的最高境界,既不是一味的典雅绮丽,也不应一味的鄙俗俚浅,而应是文而不深、俗而不俚,以明白晓畅而又文采华茂的文学风格,达到雅俗共赏、观听咸宜的艺术效果。[34]俞樾的传奇戏曲以“有功经学”为特色,追求“妇竖皆知,雅俗共赏”,但仍不免以“雅洁”为最高理想,故其语言虽然追求通俗晓畅,但讲经论学、谈古评今中,包含着不少典章、故实及其他史料信息,很难以通俗易懂一概而论。如《梓潼传》第六出《学宫讲艺》以师生对话的形式构造全篇,主要内容是讨论经学典籍,长篇大论,咬文嚼字,唯“雅洁”过之可评。而本出下场诗也坦然表示:“戏将六艺付闲评,锣鼓场中试共听。欲把文君稍点缀,遂教科白也谈经。”难以掌控的“谈经”冲动,让俞樾笔下的科白多已失去了参与情节衍生发展、戏剧冲突生成迭起一类的功用,所彰显的其实是一种经学家的学术自信,而非艺术家的创作激情。

      (三)“通经致用”之目的为戏曲作品注入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现实精神

      经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的特点即是“选择证据,以古为尚”[35],利用先贤为自己的做法寻求支持。但是,“通经致用”也是经学家们眷眷不能忘怀的情愫和志向,“以古为尚”的目光实际上指向现在和未来的。俞樾坚守了乾嘉以来这一最为生动的学术指归,并面向当下而身体力行之。他的戏曲作品题材均表现了以古为尚的题材趣味,但努力介入对现实问题的思考,亦是他须臾所系。

      《骊山传》《梓潼传》首先体现的是为历史人物立传的深刻用意,即以严谨的史实考证成果为基础,达成回归历史之本真的目的,但同时也彰显了强烈的呼唤现实英雄的良苦用心。两部传奇戏曲的主人公,一为骊山女,一为文昌帝君,皆为“一时人杰”[36];是于危急时刻力挽狂澜的英雄,是在乱世中安邦定国的功勋。作为帮助周王朝安定西陲的女杰,骊山女打败了皮山国、戎卢国等国的侵犯,功高盖世;而梓潼文君“一片丹心向紫宸”(第四出),忠于汉室,拒不降新朝,终为中兴重臣。俞樾选择他们的理由,于诗歌中已可得窥:“惟愿播此论,勿使斯人泯。更愿起斯人,长镇西海滨。”[37]可见其观照现实的良苦用心。传奇中主人公生活的历史背景,也很有特殊性,极易与现实形成互文。《骊山传》开篇即道:“我周家建邦西土,北有县

允之患,西有昆夷之难,自昔已然,至今弥甚。”《梓潼传》面临的局势则更不堪,已经处于王莽“自称皇帝,建号曰‘新’,不复有汉”(第一出)的地步。一个是西周初立、强敌环绕,一个是王莽篡汉建新,国事堪危,这与晚清社会强敌林立、危机四伏的景象何其相似乃尔!清朝自鸦片战争起,外忧内患,延绵不断。外部,经过两次鸦片战争,帝国列强对中国的侵略一步步加深加剧;国内,人民反抗清朝腐朽统治的起义此伏彼起,其中捻军、太平天国运动持续时间长,对清政府形成了有力的打击。马尾海战中清军惨败,“朝廷为之宵旰,海宇为之震惊”[38],至甲午中日战争,中国这一天朝上国惨败于海岛小国,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颠覆了一代文人的梦想,以至人们激烈地认为“举朝皆亡国之臣”[39]、“国无以为国”[40]。面对如此国事现状,俞樾及其同志者亦“相对涕泣”[41]:“谁知一领旧青衫,斑斓渍透忧时涕。”[42]忧患丛生,报效无门,潜心问学,伤怀国事,是彼时不少俞樾一类文人的无奈。在给李鸿章的书信中,他曾表示:“樾非不知儒者读书当务其大者,特以废弃以来,既不敢妄谈经济以干时,又不欲空言心性以欺世,并不屑雕琢词章以媚俗,从事朴学,积有岁年。”[43]只有浸淫于经学的博古通今才足以表达自己独特的现实关怀,戏曲作品无疑也被赋予了这样一种使命。一方面,俞樾以之为经学研究的材料和对象,如《读元人杂剧》20首、《茶香室丛钞》等考证戏曲作品及其相关的角色、情节、本事等问题;另一方面,以之作为“抒其愤闷之胸”[44]的方式之一,“更愿起斯人,长镇西海滨”[45]之语实际上是他忧患诉求的戏曲表达。如是,他率先为两部传奇戏曲《骊山传》《梓潼传》设定了一个内忧外患的宏大叙事背景,并注入了安世济民的相关主题。另外一部戏曲作品《老圆》杂剧,虽极言英雄失路之悲,但对“英雄”的历史功绩始终给予肯定,以及曲终奏雅、不越教化之雷池半步的设定,对“扫除荆棘在灵台”作为个体精神修炼手段的强调,究其实质仍是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自勉自励。

      缘于传统社会的巨大变动和内外交困的严峻局面,俞樾的戏曲创作自觉地涉及了对社会问题的思考,表现出明显的现实针对性。如面对战不能战、和不成和的局面,俞樾借助骊山圣母之口指出:“和战二说当兼用之。欲与之和,先与之战;战而后和,乃真和矣。”(第二出《骊山命将》)无疑是反对当时清王朝一味求和妥协,主张先通过战争立大国之威,然后再谈和,才能在外交中处于有利地位。对当时面临的其他各种内外难题如黄河泛滥、鸦片蔓延等,俞樾也试图借助戏曲作品提出对策。如针对鸦片的毒害,骊山圣母建议通过区别对待的惩罚方式制止人们吸鸦片:

      将此等人(吸食鸦片之人)别立册籍,名曰“蔫户”,即将此二字大署其门。衣服不得与平民等,婚姻不得与平民通,仕进之路概行禁绝,劳辱之役悉使充当。又百家立一里长,百家中无一蔫户,则此里长劝导有功,量予奖叙,若百家中本止十蔫户,今岁忽多出一二户,罪其里长。如此劝惩互用,当可徐收其效。

      这些观点实际上是俞樾对当时中国所面临的诸多现实问题而提出的应对措施,尽管只是“药方只贩古时丹”[46],但以古鉴今的思路恰恰昭示了他作为一位经学家忧心国事的思维路径。

      俞樾的戏曲创作探索,与近代以来文人对传奇文体功能的拓展是一脉相承或彼此呼应的。鸦片战争期间,李文翰的《银汉槎》即以汉代张骞勘探河源、治理水患的神话故事,影射鸦片战争时期的社会状况;作者虽自称“多颂扬而无讽刺,阅者勿视为感时之作”[47],却恰恰昭示了其为感发于现实而作。黄燮清《居官鉴》“借剧本写做官之道”,“凡用人、行政、安良、戢暴之法,都记载得很详细”[48],亦是利用传奇作品来表达试图通过吏治改善来挽救危机的政治理想。至光绪间,钟祖芬的《招隐居》以寓庄子谐的手法揭露了鸦片对人的戕害[49],许善长《灵娲石》传奇“论列国名姝之可记者”,虽“劝惩兼寓”,但“原无成心,非一律彰美德也”[50]。凡此,皆“通过戏曲形式使得不到读书机会的人学到一些历史知识的好办法。……尤其是《无盐附膝》、《庄侄伏帜》、《魏负上书》、《繁女救夫》等剧本,更涉及到治国安邦的大计”[51]。这彰显了晚清时期戏曲家们的共同诉求和努力方向,为不久之后文学革命的多维度展开提供了有益的探索和富有时代性的启示。

      三、抒怀写愤与杂剧创作

      与传奇戏曲相比,俞樾的杂剧作品呈现了另外一种风貌,大体上延续了明清文人杂剧抒怀写愤的传统。郑振铎说其“多禅门语。然于故作了悟态里,却也不免蕴蓄着些愤激”[52],揭示的正是这一点。在《老圆》自序中,俞樾曾如是表达:

      余不通音律而颇喜读曲,有“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之意。偶读清容居士《四弦秋》曲,因谱此以写未尽之意,且为更进一解焉。所惜于律未谐,聱牙不免,红氍毹上未必便可排当,聊存诸《杂纂》,亦犹船山先生全书之后附《龙舟会》杂剧而已。[53]

      这里,他提及了两个人及两部戏曲作品。“船山先生”是王夫之,乃明末清初时期的大思想家及学者,《龙舟会》杂剧是他创作的唯一戏曲作品。此剧据唐传奇《谢小娥传》改编,通过一系列有意味的改写,“将谢小娥复仇这样一件本来极其普通的复仇故事附植于鼎革之际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上,以此表达对现实的认知以及对一系列政治事件的批评态度。《龙舟会》杂剧因此而贯注了一种异常强烈的情感体验,表达了具有深厚意蕴的时代主题,与原作《谢小娥传》借复仇故事表彰谢小娥贞节以及‘作意好奇’的艺术追求已迥然异趣”[54]。孙楷第曾给予此剧高度评价:“夫之学问气节照耀当时,世之人皆知之,至以儒硕工曲,则在有明实为仅见。虽平生仅此一剧,足光艺林,不必以多为贵也。”[55]也正因为如此,这部作品在王夫之的文学创作中担负着特殊的意义,因之而理解其被编入《船山全书》之尾,文体之卑显然当落为第二义。作为一位卓有成就的经学家,王夫之在剧中所作的种种改写,不可能不激发俞樾善于考证的学术本能(尤其是修改时俞樾已经开始了经学研究),给予辨析还原,但却对王夫之隐微委曲的创作心态给予了高度理解;他仿效王夫之将《老圆》收录于《曲园杂纂》之末,与其他经史以及考证成果放在一起,不仅是对《老圆》一剧的看重,与俞樾一贯视戏曲为经学研究的对象也是一致的。

      清容居士《四弦秋》曲,指蒋土铨名动一时的《四弦秋》杂剧。此剧敷衍白居易贬官事,以琵琶女花退红故事与白居易贬谪故事形成互文,抒发了文士不遇的感伤情怀。不过,与蒋士铨着重于回答“青衫之泪所难抑制”[56]的原因不同,俞樾的思考落在对琵琶女韶华已逝、遇人不淑不幸命运的关注上。只是他拒绝触及这种不幸的原因,而是立足现实,试图为她寻找一种解脱的途径。他认为,一切苦恼均来自“善男子善女人不知本来是空,错认此身为我,比较新故,分别有无,种种烦恼由此而生”,所以应通过阐说佛家因果给予祛除。

      《老圆》实际上演绎的是老僧无相点化老将李不侯、老妓花退红事。一位战功卓著永远“不侯”的老将,一位名噪一时已然“退红”的老妓,都因人生理想的破灭和现实生活的残缺而陷入了精神困顿之中,因一位“面壁三十年”的得道高僧无相的阐说因果,排忧解难,终于解脱。俞樾着意设置“美人”“名将”两个角色,思考的是英雄末路应该选择的生活方式。英雄迟暮、美人白发,历来令人唏嘘不已,感慨无限,很容易促发审美的感动。何况曾经的壮怀激烈、如花娇颜,已化为黄粱一梦,只余下“颓丧”“凄惶”,“将军绝了黄龙望,美人改了青蛾样,再休提玉关金谷旧风光”,只能“天涯自首同惆怅,一样是穷途涕泪,何尝有两种凄凉”。二人虽有性别上的男女之分,但一为“阴山飞将”,一有“洛浦仙姿”,都拥有辉煌的过去与落寞的当下,正处于人生茫然困惑的时期,所谓“英雄儿女,事异情同”,因之,他们代表了一个具有深刻文化喻义的失意群体。“不侯”“退红”与“侯”、“红”构成了一种英雄失路前后的互文,男、女对称的性别设定则预示了人生悲剧、命运无常的普遍性。所谓“英雄儿女原无两,世间那有好收场”,不仅是在奉劝两位主人公要看破人生,安贫乐道,更是在昭示天下人屈从于现实,认同于命运。因此,俞樾所谓“谱此以写未尽之意,且为更进一解焉”,实际上是在教导人们如何自我开解,为现实苦闷寻找另一种解脱途径。归根结底也是一种说教功能的呈现,只不过借助了佛教的经义而已。

      关于《老圆》杂剧的创作,俞樾后又强调:“余旧有《老将》《老妓》两曲,久失其稿,今合而一之。烈士暮年,秋娘老去,固同调也。附刻《曲园杂纂》之末,亦犹《王船山先生全书》之后附《龙舟会》杂剧矣。”[57]这则史料证明,俞樾先曾有《老将》《老妓》二剧,创作时间较早,后因原稿失去,合璧而成新篇《老圆》。《曲园杂纂》的撰写时间持续达30余年(1840-1877),以如此情绪化的创作附于骥尾当然可以说明经学家俞樾对于这部杂剧作品的重视,但再三强调其“犹《王船山先生全书》之后附《龙舟会》杂剧”,或者昭示出了更关键的信息,即俞樾对一生中最为伤痛的罢官经历的难以忘怀;从这个意义而论,《老圆》是疗伤之作,《老将》《老妓》则可能如《四弦秋》一样来自于自伤之举。

      咸丰七年(1857),就任河南学政仅仅两年的俞樾因“绝弊过严,出题务求避熟,以致截搭太甚,有碍文义”[58]等遭到弹劾,罢职回乡。[59]此为终生之痛,俞樾曾无数次咏叹之、反思之。多年后俞樾曾如是解释:“学使之职,当以求才为主,而以防弊为宾,果拔得一二真才,便为无忝厥职,小有冒滥无伤也。余当年转以防弊为主,此乃少年用意未当,奉职不称,正以此也。”[60]尽管以求才心切、用心过当而疏于防弊为自我开释,但触犯时忌是真,遭人暗算且从此回天无力也是事实。仕途的戛然而止,给俞樾带来了深深的隐痛,一度十分消沉。他试图慰藉自己,以诗表现自己的旷达,如:

      云烟过眼了无痕,归卧乡山好杜门。万事是非凭吏议,一官去就总君恩。须知浮世原如梦,莫怪流言太不根。轩冕山林皆是寄,雪泥陈迹更休论。[61]

      虽自承“性刚”“识短”[62],但“一官去就总君恩”之语总是包含了无可奈何的怨艾之意,“磨蝎坐命宫,欲避无所避”[63]的自慰也不过是这种怨艾的尴尬自解而已,其中“咄咄书空”[64]的绝望、激愤乃至才士失路的抑郁之感都不难体味。这种难以言说、久藏于胸的情感一定是借助杂剧《老将》《老妓》的人物演绎进行了淋漓尽致地倾诉,二剧的完成应当是在罢官之后不久;而“久失其稿”之“久”说明《老圆》杂剧完成时已是若干年之后,俞樾已逐渐摆脱了痛苦不堪的境地,“失”则或者泄露出俞樾生活、心境改变后情绪的日渐平复、自我解脱,这从《老圆》文本的圆熟思考和偏激而不失温和的宣泄话语亦不难理解。

      《老圆》杂剧大体上可归为“南杂剧”。全剧仅一折,采用南北合套的音乐形式;只有三个脚色:外(老僧)、净(老将李不侯)、旦(老妓花退红),均可参与演唱。就角色承担的戏份而言,“外”是第一主人公无疑。篇幅短小,只有1700余字,形同小品,缺乏戏剧冲突,重在弘扬一种生存价值,抒发一种人生感怀,是典型的“拟剧本”。至今来发现《老圆》杂剧的演出记录,但的确有一份该剧曲谱的存在④,当其被同为浙江名人的郑振铎先生收入《清人杂剧二集》时,清晰注明“据德清俞氏家藏钞本景印”,或者曾有在俞楼演出的机会?无论如何,自谦“不通音律”的俞樾是按照当时通行的南杂剧规制创作了这部戏曲作品,“红氍毹上未必便可排当”[65]之语或可昭示其并未希求《老圆》一定进入歌舞场,只不过一些今人未明的历史细故制造了演出的机缘而已。待有新文献发现,或可为此进一解矣。

      从以杂剧形式抒怀写愤,到借助传奇宣讲学术成果,俞樾对于戏曲文体的认知显然与其身份角色的改变直接相关。从同治四年(1865)开始,治经渐有心得的俞樾开始了长期从事教职的生涯,先后在苏州紫阳书院、杭州诂经精舍、德清清溪书院、菱湖龙湖书院、上海求志书院等担任主讲,仅任杭州诂经精舍山长即达31年,被日本学者福井緐誉为“门秀三千士,名高四百州”[66],乃晚清时期具有海内外影响的教育家。作为一位以教化为职业的经学家,他坚持以朴学教育为主旨,将教学内容与自己的研究结合起来,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他格外重视后天教育的作用,坚持“教化成性”说,认为“夫有君师之责者,使人知率性,不如使人知节性也”[67],“吾屈性而申才,使人知性之不足恃,然故不学者惧矣;使人知性不足恃,而才足恃,然故学者劝矣”[68]。在具体的教学实践中,则坚持因势利导的教育方法。如针对杭人以张宪为岳飞女银瓶之夫,”建张烈文侯祠即塑银瓶像以配之“的现象,俞樾命诂经精舍诸生为《岳王小女银瓶考》,“翼征实事以塞虚诬”[69]。凡此,决定了他能够认同戏曲的巨大影响力,欣赏其“因势利导”“化民成俗”的功用,借助戏曲评论和创作进行教育宣传因之成了一种非常自然的选择。

      作为“中国经学家殿后之巨镇”[70],俞樾历经道、咸、同、光四朝,在年界耄耋之年时以传统学术传承者的身份从事戏曲创作,其戏曲经学化的实践具有总结自己经学研究的意义。他将戏曲作品看作是“拟辟名山山外山”的行为,也缘于对一生声名的看重和别样拓展,客观上促成了对戏曲文体的重视与认同。他的两部传奇表达了鲜明的目的性,即利用戏曲这一通俗易懂的艺术方式宣示学术研究的成果,及对将对现实问题的诸多思考表达出来,以实现其济世救民的意图;杂剧则指向一种逆境人生的价值阐发,从另一维度达成了指斥现实、思考生命意义的目的。俞樾以研治经学的思维方式对待戏曲创作,对戏曲文体的戕害也是不言而喻的,但在确立戏曲史上的“学问剧”这一类型时,努力将戏曲创作与学术研究、民众教育、政治改革、国家前途等密切联系起来进行思考,也是对传统戏曲创作的一种探索与突破,并逐渐发展形成为维新派乃至民国时期戏曲创作的主流之一。有学者指出:“由于接受了欧美及日本文学的影响,戊戌变法以后,梁启超等人提出了诗、文、小说、戏剧‘革命’的口号,并以小说、戏剧为文学之上乘。这样,原处附庸地位的文体,终于跻身子文学的殿堂。这意味着文学内部旧结构关系的被破坏,意味着文学已发生了由古代向近代的根本性的转变,而此种变化,早在俞樾身上已见端倪。”[71]从这个意义上说,俞樾的戏曲观念及创作实践体现了面对外部刺激,中国传统文学、文化自身所做出的适应性改变,是具有可供探讨的文学史意义的。

      ①俞樾:《李黼堂同年(桓)以湖南永顺所出凤滩石制砚见赠,铭曰“曲园著书之砚”,赋此谢之》,诗后自注:“时刻《曲园杂纂》五十卷未成,先以书目奉寄。”《老圆》为《曲园杂纂》卷五十。此诗作于光绪三年(1877)。见《春在堂诗编》卷八,光绪末增订重刊本《春在堂全书》。另,本文所引《春在堂诗编》《春在堂杂文》《宾萌集》《春在堂尺牍》《曲园杂纂》皆引于此版本,下不另注。

      ②俞樾:《余与花农以“堪”字韵唱和,已二十余叠矣,今年夏,花农又四叠韵,徐澄园尚书见而喜之,亦四叠韵,并寄吴下,余亦叠韵如其数呈澄园,即寄花农》,诗中自注:“余新著传奇二种,曰《骊山纪》、曰《梓潼传》。”此诗作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则传奇最晚成于此年。《春在堂诗编》卷十七。

      ③《骊山传》与《梓潼传》各八折的长度,适合当时戏曲对场上演出的诉求(当时戏园中有“夜八出”的演出惯例),可是过于沉闷的内容显然不能吸引大众的眼球。

      ④见郑振铎《清人杂剧二集》所收手稿本。另有吴志武文《一份珍贵的“南杂剧”乐谱——俞樾的杂剧〈老圆〉》(《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具体讨论了曲谱的基本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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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经典思想与余越戏曲创作_俞樾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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