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生存:肉体与精神的阐释——串读苏童与北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肉体论文,北村论文,精神论文,串读苏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由于颇有才华的一批青年小说家转向长篇小说的创作,而且势头凶猛,因而时下文坛呈现出了一派繁荣的景象,许多评论家或多或少地断言:这是一种虚假的繁荣,在我看来,这种观点失之武断。假若我们实事求是地纵览小说,就会发现这些小说中实在不缺佳制,就以我目击而言,苏童的少有提及的长篇历史小说《米》和北村的《施洗的河》就是这样的作品。以作家的话来说,那就是批评家不够睿智,好的小说没人注意,苏童就曾这样抱怨过,显然,批评家不靠作家的眼色行事,批评家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评断,但从而也是否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批评家也有误断的一面。做一个能够全观的批评家难,做一个公正的优秀的批评家更难。有感于此,我开始把注意力从全方位理论的把握与引导转到某个作家或某部小说的创作上来,也许这样做仍吃力不讨好,甚至得罪作家或被人认为是拍马奉承,但我甘愿做这样的冒险,以我的良心与责任对时下的文坛说说话。在此,我先谈及苏童的《米》与北村的《施洗的河》,很早以来,我就有一股欲望读及这两部作品。原因是这两部作品在历史主义小说特别突出,说得不夸张的话,那就是新历史主义小说中的杰作。在我看来,不存在还有同类作品超过它们的幻想,它们对人类生存的深层挖掘展出了一个极大的生存空间,这个空间把历史与现实同时纳入一个领域,在这领域内,肉体与精神获得了令人满意的阐释。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发觉有哪部作品能够和它们一样如此深刻地对人类的生存状况作出审视,特别是北村的《施洗的河》,它对人类生存的观照是深刻的、严肃的,作为中国这块长期缺乏神性呼声的土地来说,《施洗的河》的出现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与意义。
1.顺从肉体活着:辖制
对这样两部小说进行技术上的研究与探讨无疑是吃力不讨好的,即使是作为形式探索极为先锋的北村来说,这部小说同样激不起读者追逐技术的热情。在作品中,我们应当承认是小说的内容把我们吸引,而非小说的形式。这点在现今文坛一片技术主义的叫好声中无疑是独具一格的,它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小说家开始放弃了小说技术的片面的追求而转向小说精神深度空间的重建之路。
阅读这样的小说是愉悦的,它重新把广大读者摆上了一个较高的位置。即使是普通的一名读者,它照样可以读得津津有味,它摆脱了许多小说家共同担忧的一个事实,小说虽然浅白好看,但同时也可营造出一个迷人的具有相当深度的艺术世界。这是我眼前这两部小说的最成功的特色之一。纵览苏童的《米》与北村的《施洗的河》,我没有遇到什么阅读的障碍,相反,我是以一种很久以来没有体验到的愉悦一口气读完的。正是由此,我极为称羡这两位小说家的才华(当然也包括一些此外不提及的作家,如余华、格非等),他们的朴白的叙述并不妨碍他们小说的内在深度与魅力,甚至可以说,正是这种返朴归真的叙述产生了一种难以抵挡的诱惑。
在这两部小说中,小说家不约而同地写到了同一的历史背景,甚至写到了一样的题材,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作为擅长于历史的描摹与刻画的苏童来说,《米》不亚于是一座明亮的历史纪念碑,它突兀在由《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等历史佳作共同营造的历史博物馆面前。可以理解,若是没有一个评判尺度,我们很难对这些作品作出判定孰优敦劣。我之所以把这部作品推到这样高的位置,也纯粹是由于它所展示出来的深度空间远远超出了别的苏童式小说,苏童长于讲故事这是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在这部长篇中,苏童讲述故事只有更加老练而非一般化。小说中的主人公五龙的半生的经历是坎坷而又平缓地进行的,五龙的经历在那个特定的时代并不特别,他从为了肉体的活着而走向城市,又从走向城市走向仇恨与暴力,最后则走向彻底的绝望与死亡。很显然,五龙的一生是那个特定时代下的一生,但作为一个人的生存来说,五龙的经历则展示了极大的普遍性,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人类生存的最基本却又是最深层次的剖析。
首先,五龙离开故乡的原因在于一次水灾,这次水灾把家乡一切该有的都冲走了,为了肚子的问题五龙开始了逃荒的经历,可以说,这是一次迫不得已的最具有悲剧性的逃亡。它同逃难一样构成了人类为了生存最基本需求的回忆。五龙逃到城市是在傍晚时分,因此城市的第一印象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夜晚,这无疑又是一次精神上的苦难悲观记忆,它暗示了五龙的将来的颜色。接踵而来的便是暴力与凌辱以及仇恨的根殖,在黑暗势力码头兄弟会阿保等人的凌辱下,五龙因为生存的最基本需要(为了吃一块卤猪肉)甘愿接受中国最为传统的凌辱方式(叫别人为爹)。显然,我们看到一个人为了肉体的活着可以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吃苦耐劳的青年农民,却因仇恨的生殖以及在米店冯老板女儿织云的引诱下逐渐走上邪路,这显然不是五龙愿意的,但城市的毫无感情的诱惑却把五龙的思维变得麻木而单一化,那就是复仇的渴望与对权力的企盼。在米店冯老板收留了五龙之后,五龙的生存已经不成为危机,它由原来的一把米的渴望上升到对女人的幻想。温饱的解决使五龙忘却了那遥远的枫杨树故乡的悲苦记忆,他已经习惯于在现实的白花花大米筑成的牢不可破的图景里忘却过去,一切耻辱随着肚腹的问题的解决走向对女人的对权力的渴望与羡慕,随着五龙对米店大小姐这骚情女人的占有,五龙纯粹地走向了沉沦的经历,这次经历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城市就象这个贼女人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占有。它证实了五龙的感觉已经真正走上了轨道,对城市的鄙视是需要而不可缺少的,它说明城市与女人一样,不再象当初五龙所想象的一样是什么天堂,而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当然,在这样的转变中,五龙仍然把自己贱看作一条狗,这不仅因为最初的凌辱、更是对自己的一种刻骨铭心的自嘲,它暗示出五龙那超乎常人的自尊以及仇恨的感情,也暗示着五龙对女人已经不存在什么幻想。在五龙得知米店老板要把织云许配给他时,他非但没有高兴,恰恰相反,他怀着一种甘愿被愚弄的心情品味猜测出背后的隐情。从他对织云态度的激烈转变中,我们可以看到五龙对米店的占有欲望以及对整个城市的占有欲望远远超出了他对现实的极端不屑与享受。当然,这极端强烈的欲望是根植在对周围整个人的憎恨身上的,而这种仇恨又是与五龙对故乡以及对城市两地的极为不同的感情决定的,可以这样认为,城市在五龙的眼中从来就没有一种好的印象出现,在他眼中,城市就是权力与暴力共同纺织的夜晚般的罪恶渊薮,要想占有城市,那就必须象六爷与阿保等黑暗势力人物眼中所看的一样:一条人命不算什么。在数年的米店经历中,五龙以他的聪明才智以及专心一致的仇恨感学会了一系列对待人与环境的特殊思维,在那邪恶织造的罪恶世界中,五龙不存在什么美好的幻想,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别人把自己当人,而不是一条“乡下来的大公狗”。可以看到,五龙的努力是自始至终的,也是恒久持续的,正是由于此,五龙显示了超常的忍耐与顺服,但在心里却隐藏着极为深刻的仇恨与报复的心情。随着米店老板对他的一次不成功的毒手迫害,他开始了一系列残酷的报复与抵抗,开始暗中进行,继而随着冯老板的死变得肆无忌惮。当上了老板的五龙,此时由于财大气粗成了整个小城的一霸,开始了百倍疯狂的报复。最后,五龙终于如愿地成了小城的头面人物,掌握着小城的命脉,成了当初五龙企羡的六爷。无疑,作为理想,五龙已经实现,但一系列隐藏的危机开始侵入五龙的内心深处,那就是轮到他担心别人的报复与仇杀。其中最突出的就是阿保的私生子抱玉,按五龙的心理而言,那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样一个世界很奇怪,很滑稽,也很可怕。
当然,随着一系追求的终止与最后欲望的满足,如对女人的任意蹂躏以及对别人的性命的肆意残杀,五龙开始走向了另一个无底的深渊,那就是精神的平面危机。在讲述精神之前,我想有必要开始对《施洗的河》主人公刘浪的分析过程,作为同样因为顺从肉体活着的刘浪而言,他与五龙具有极不相同的遭遇。在小说的神秘氛围中,刘浪的经历具有某种神秘莫测的成份,他那怪戾的心理给人感觉到这人有些异常,这种情景的设置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对人物精神与肉体的分析的可能性,而在另一方面,则增强了小说的艺术空间,它宛若一个独具特色的魔幻世界,引诱读者进入其中。刘浪无疑与五龙不同,至少在小说中刘浪多出了童年那段自己很少难回视的经历,我不难发觉,作家显然对刘浪的童年有些失手(这也许亦是《米》中少提及五龙的前半生的原因)。在一方面,它纯粹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猎奇;另一方面,这种试图从祖父到孙子三代的简略概述并没有产生什么样的艺术效果,恰恰相反,与全篇反而显得有些脱节的痕迹。当然,若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的话,这段童年的经历的辅垫又不是空设的,它至少印证了刘浪怪戾性格的根由所在,或者说,即使是童年的主人公,也是毫无诗意而言的。在刘浪与父亲刘成业的紧张关系的历史中,童年又是一段不可缺少的铺垫,从纯粹的心理分析角度而言,那就是童年同样隐藏着十足的仇恨与杀机,按西方的人性观,那便是说罪恶。在小说中,有这样一件事情,八岁的刘浪企图用枪杀死他那极为无情的父亲,刘成业不仅没有感到恐惧,恰恰相反,他“高兴地掌了儿子两个嘴巴:有种了!知道放你爹的黑枪!他下了刘浪的枪,诡秘地说:我看出你眼神不对了,儿子。”显然,在此存在着一个极为背谬的故事,一个土匪的父亲为了让儿子以后能够继承他的基业而做出令人吃惊的举动,即希望儿子走向罪恶,走向仇恨与杀机,在为父的看来,这样才有种。无疑,刘浪是刘成业培训出来的一条极其凶恶的狗,他与五龙的演变不同,五龙的经历更多的是自身认识的确立,而刘浪则一开始便具备了这种特质。在刘浪缓慢的初期经历中,刘浪还做了一回医科大学生,这段经历极端空白,让人一直猜不透刘浪在那么几年思想到底怎么进展的,但显然的是,那个时刻的刘浪出现了错位,他已经与那个刘成业的儿子刘浪错了位,变成了一位千篇一律的平常人,当然,这是一次不小的失误,如果不是失误,那么刘浪向城市樟坂的进发就显得过于仓促而缺少铺垫,因为刘浪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变“乖”的。这里先摆开不谈,我们看到刘浪到樟坂是有根基的,虽然作家不想说明,但实际上刘成业已经把刘浪作为继承人定了下来,只等刘浪上岸樟坂。但在此一个事实又让人难以接受,刘浪几乎在上岸樟坂时被打死,而想杀他的人恰恰是原来刘成业手下的得力助手阿金。当然,在此我不想论及技艺上逻辑可能性,我只对一个事实感兴趣,那就是城市对于刘浪而言谈不上兴趣与憎恶,他不象五龙那么强烈地对城市怀有成见。刘浪在整个小说中仿佛就是一个谜,一者他来城市的目的并不明确,二者他那么疯狂与马大的争斗不存在什么仇隙。正是这两点,我看到了刘浪与五龙截然不同的地位与心理分析的可能性,对刘浪的分析具有某种程度的艰巨性,作为一个富家少爷,生存问题的物质方面无疑不存在难处,但他同样地走向了罪恶的渊薮不能自拔,这就不能不说明一个事实,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正如刘成业教导刘浪时所说的“做人要做头人,做事要占人先,啥时你玩人像玩鸡巴一样了,你就算是人了,因为他们都是鸡巴,你才是人。”不用说,刘浪走向城市很大一方面是由于权力与地位的渴望而出发的,在另外一方面,则也是为了向父亲显示自己的能力,验证自己的能力而走出的一步。从一个侧面来看,那就是人都不愿意别人所做的事代替自己所做的事,总以为自己做的事没有人能够相同,因此,就是面对归隐的父亲的刘浪而言,他不相信刘成业的失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需要用自己的青春与才干(包括医学与诗学)检验一下自己的能力是超出前辈或别人的,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一次徒劳的举动,谁也没有办法摆脱在主宰之神面前人类共同的命运。显然,以此解释刘浪进城市是最为合适的,也是小说家良苦用心所在。在这点上,北村的解释超出了苏童对主人公的解释,虽然五龙的经历极为合理而平常,从而也严谨,但在向城市逃亡的这一环中,刘浪的进发更值得读者深思。
接下来,刘浪便开始了漫长的与城市中另一个匪帮匪首马大的交锋。在这段交锋的过程中,刘浪远比五龙的经历丰富,可以这么说,苏童在这方面往往不写甚至不提及,而北村而大肆渲染,过程在刘浪与马大的分别交叉叙述中显得冗长,但也正是这个冗长的记录把刘浪与马大精神的崩溃过程详细地突现出来。在这过程中,五龙变化并不很特别,特别的是刘浪,按小说中人物董云的说法,那就是“一只羊羔总有一天要变成凶猛的狼,这是天机与定规,谁也破不了”。在小说中,刘浪便正是由羊羔走向凶猛的狼的过程,即然刘浪选择了充满暴力、道德沦丧城市,他就只有与对手马大展开殊死的搏斗。在他看来,要消除仇恨,只有用仇恨本身来达到,正如要清除暴力,必须同样依靠暴力一样,这是一种哲学,在刘浪后来的印证中,我们看来,刘浪对这个哲学已经彻底失望。即便是刘浪完全战胜马大,也不能印证这个哲学的正确性,就好象五龙末期的悲叹一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表面上胜了,实际上新的仇敌在不断地滋生出来,暴力永远无法靠暴力得以清除。这对五龙与刘浪不啻是一个严重的打击,欲图以暴力以权力过上一种舒适的幸福生活的刘浪与五龙终于看到,这是一种幻想,这一切追求在最终都导致了虚空。
这便是肉体追求的结局,五龙与刘浪不约而同地追求肉体的享受,或者吃穿这最基本生存的需要,或者更高层次上的由仇恨繁衍的权力欲望,或者肉体欲望生理上的满足(这里不多谈及,但并不等于不重要),但最终都走向了虚空与绝望。这里再提及一点,就是对性的追求,在五龙与刘浪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于性都是在虚空的精神背景下疯狂地占有与追逐的,它说明了精神在没有办法满足的情况下只有重新回到肉体的感官刺激之上,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之路(后面再提)。在这样追逐肉体的刺激之中,精神的贪乏与最终的崩溃是一个既定的事实,这在《米》中显得不够深刻,而在《施洗的河》中,这无疑是突出的,它极为鲜明的指出了一切追逐肉体而活的人只有虚空与死亡在等待着他们,没有第二条路的可能性。
2.孤独:相信与不相信
在走向虚空的精神之路途中,有一个鲜明的标记:孤独,孤独可以说与生俱有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则不是没有理由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自我的无限膨胀把“我”圈在众人之外,“我”没办法相信别人,即使是相信也是暂时的。正是由此,孤独在这样一个时代便铺天盖地而来,早在卡夫卡即黑暗的犹太天才作家身上,我们便翻到了这个世纪最为孤独的诉说。在二十世纪的文学作品中,几乎没有一部不提及孤独这个忧伤的字眼。我们看到,孤独也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人类自身堕落后的产物,人们没有办法摆脱孤独,就仿佛没有办法地摆脱罪的纠缠一样,爱的缺失与信仰的缺席是孤独的最重要原因,正是没有爱,人们失去了最基本的依靠与信任。在《施洗的河》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没有爱的生活、没有信任的生活。十几岁的刘浪在一次口角中恶狠狠地把小他八岁的弟弟推下河去,不管死活;刘浪兄弟对父亲的极端鄙视与憎恶;刘成业对两个儿子极端的近似于病态的不信任,自己动手做后事该准备的一切器用;总之,一句话,在这个家庭里没有信任,因而更不用说与外人相处上了,用刘成业的一句话说:“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能相信金条和枪。对你来说,这两样东西是爹。”在他对儿子的教训上,我们看到了一种祖祖辈辈相传的心照不宣的没有爱与信任的生活,正是由此,刘成业晚年才越发孤独,孤独得连棺材也几乎保不住会让儿子刘荡劫去赌博,而最后则落到发疯而死的地步。悲剧是深刻的,一个人没办法相信活在身边周围的人,却要相信不会说话的物体,相信金钱与暴力,没有比这更孤独的处境了。然而,更深刻的孤独还在于连金钱与暴力也无法相信的时刻,也在于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时刻,在后来的日子里,刘浪终于走上了这一步:
你总不相信人,这实在让人害怕。唐松有些痛苦地说,这使我也不相信自己了。
刘浪陷入了回忆,脸上那种耽于思虑的阴郁表情冻结在一个点上:小时候我相信有一个主宰,后来我相信父母,相信他人,长大后我相信自己,随后发现自己也靠不住,就相信机缘,瞧,我现在能占卜了,我算了今天你要来说一通废话。
现在你只相信自己的疑心了,唐松说。
只好这样。刘浪漫不经心地说,相信疑心比相信自己来得可靠,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是真的呢?你这人拿不准也能放人黑枪。
在这里刘浪已经丝毫不掩饰他那厚颜无耻的品性,从而印证了一个极为尖锐的事实:他一辈子没有相信过别人,也甚至不相信自己。这是一个习惯了孤单的人,显然,刘浪在此不知不觉地走上了父亲刘成业曾经走过的路子,他也开始为自己修墓居住,虽然与刘成业有别,但本质上是一样的,它都印证他们内心那极为孤独以及恐惧的事实,在此,孤单是有理由的,它由不相信别人到了相信他人就是地狱这样一个极端悲苦的处境;同时由不相信自己到了只相信自己的疑心的悲惨境地。当然,若不是后面刘浪竟然相信了神的拣选的话,刘浪堕落的深渊便只有重蹈刘成业的覆辙,即孤独而死。在马大身上,北村则别有用意,这个一心为着钱财的匪首似乎不比刘浪多思,在我看来,他更象当年的刘成业,开始时,他花尽心血弄来了早已够他再过一辈子的钱,到后来,则开始担心哪一天财宝会不翼而飞。他不象刘浪一样把钱财看得那么淡,相反,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积攒财宝上,只要他觉得他库里少了一把银壶或一张字画,他立即便认为这是事实,便感觉到垮了,甚至两颗可怜的泪珠也会从衰老起皱的眼眶冒出来,无疑这个过分地相信钱财的匪首已经被钱财霸占了整个心,因为“人的财宝在哪里,他的心也就在哪里”。马大因此疲惫不堪神经恍惚已成了既定事实。多年以后,当马大已经发疯的时候,马大仓库里面堆满的古董、金银与字画已经被老鼠的利齿弄得破残不堪,分文不值了。显然,假若马大有幸见到这一面情景的话,他也只有发疯而没有别的出路。它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钱财永远不是人的满足,更不是人的依靠。这也就是相信钱财的一种结局的解释。
与刘浪和马大几乎相同的经历发生在五龙的身上。五龙的孤独可以说是自始至终的,因为在小说中,五龙一直是独自一人的,无论是挣扎、奋斗,还是堕落沉沦,他都是一个人的故事。自从五龙支撑起米店的里里外外的事务时,五龙便明显地显出了孤单的困境,一系列的悲苦与苦闷开始压上了这个曾经是个吃苦耐劳的农民身上,五龙作了父亲,他的心情深处没有一点爱与温馨,这个家庭同样是破败不堪的,他这个家道丰厚的老板会因儿子米生偷了家里的金子换糖吃而把儿子毒打一顿,而且对儿子充满恐怖的杀气,以致于米生被打得不省人事,便因此对告密的妹妹小碗怀恨在心,甚至到了最后把不懂事的小碗活埋在米仓里进行报复。显然,在这惊心动魄故事的后面,我们看到了五龙那极为孤独的处境,正是这不相信任何人的信条把他推到了一个如此境地。五龙明显地有着一套自己处世的原则与方法,一者他不相信别人,二者他相信权力与金钱,他做梦都想和六爷一样当上城市的头领。五龙为了这个追求,为了这个相信与不相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受尽创伤的身躯和充满忧患的心灵诉说着一个攻不破的事实,他已经习惯于孤独,并习惯了没有爱只有残酷的生活。在他的眼中,除了他自己别人都可有可无,别人的性命在他心中也是那么地举重若轻。儿子不是儿子,妻子也不是妻子,他与他们没有丝毫的肉身的甚至是血缘的关系,在他眼中,家庭是不存在的,家人的死活只要不能触及他的最根本利益都是与他无关的。正如五龙说的一句话: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五龙就是这样一辈子处在这个没有欢乐没有享受的穷极无聊的世界深处。在五龙后期的患病过程中,漫长的治疗过程充分地展示了他的内心空洞与孤独至极的事实。正如五龙在一次河中游泳中所经历的一样,他百惑不解“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是浮在大水之上?”这无疑极为深刻地暴露了五龙无法深入生活的恐惧,从而也说明了这样的生活永远是处在生存的表层形态的,只要主人公稍加思索,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便摆在面前,那就是人生活的意义在哪里?
3.虚空的虚空:绝望
面对孤独与苦闷与迷惘情感的无限殖生,人们便无法逃避这样一个浅白而又深奥的哲学命题:人活着为了什么?哪里去?我们谁也没有办法逃避对这句话的思索。正如五龙面对的情景一样,总有一天,我们没有办法回避。在小说中,五龙是由于梅毒而渐渐走向绝望的,作为一种不治之症,五龙费尽心血企图保证肉体的生命的存活,这已成了一种徒劳的举动。然而,从五龙坚持不懈的努力我们可以看到,五龙对自己生命的珍惜以及对生命行将毁灭的恐惧。在这样一个时刻,所有一切外在的东西都没有办法与五龙的肉体的疾病可比,也只有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五龙才会思想一切人生的命题,从而对人生的意义发问。这无疑是一个人类共同的悲剧,难道生命真的那么不值钱,以致于真等到生命行将消殒的时刻我们才看到它的宝贵吗?显然,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正如小说中有一句话所说的:他的心灵始终仇视着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体却在向它们靠拢,接近,千百种诱惑难以抵挡,他并非被女人贻害,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种生活一种梦想害了。在这句话中,至少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人没有办法按照心灵的愿望而行,肉体常常背逆心灵;二是人的一生被一种生活被一种梦想所害而非其它。在这里,我们可以回顾一下五龙的一生,便可以看到这两句话的实在含义。显然,五龙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他来城市要当上地头蛇,他唯一的解释便是逃荒,为了肉体的生存的基本需要来到城市。然而,当他获得了生存的最基本需要时,他没有满足,他开始在城市的女人与暴力的教唆下走向罪恶之地,这是由不得五龙心灵的喜好的。更何况从深层意义上说,人的心灵在这样一个特定时代已经昏昧,它只有喜好作恶才对。正是从这意义上说,五龙的心灵与现实的挣扎是具有人性剖析的深度的。至于第二点,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五龙的后悔的丝丝微妙心理,当然,这种感觉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但正是这一瞬的感觉真实地抓住了五龙的一生,可以这样说,五龙确实是被一种生活一种梦想所害了,这只有经历人世沧桑的人才能体会得出来。在这句活当中,我们看到五龙对他的生活与梦想进行最为无情的否定,原先那么引诱他的生活与梦想一旦成为现实,他就只有感到不真实与悬空的搁置;它道出了一句看似消极的话:万物都是虚空的虚空,都是捕风与捉影。这是一次心灵的绝对真实,至少来说,对五龙的当时处境是千真万确的。可惜的是,这种念头只在一瞬间被注意,五龙那简单的思维没有办法加以深入的思索,他只能产生一些怀疑与迷惑却没有办法令五龙走向绝望,这是一种新的痛苦,它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肉体上的。在五龙看来,他仍旧有两排金牙作为此生的安慰,这虽然有些荒唐,但对于五龙则是再真实不过的事实。假若他连这小小的安慰也失去的话,他便只有走向末路。在后面的一系列思索当中,五龙把那个下流的罪恶的城市比做一个巨大的圈套,它诱惑人自投罗网,“为了一把米,为了一文钱,为了一次欢情,人们从铁道和江边码头通向这里,那些可怜的人,努力寻找人间天堂,他们不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在此,五龙对城市的认识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的程度,它证实了五龙对城市的彻底绝望。五龙在病的折磨下没有办法清晰地思索人活着的意义,他更多地是陈述一种事实,也就是主观中的事实:我这辈子学会了许多复仇和杀人的方法。这句话隐忍地道出了五龙精神的极度空虚与疲乏,也道出了五龙一辈子追求的彻底失败。正如绮云这饱经苦难的女老板对五龙所洞悉的那样:她觉得人活着其实都是孤立无援的,他们都会在屋顶、墙洞或者地板下面藏匿一只秘密的钱盒,他们的一部分在太阳下行走,另一部分却躲在黑暗的看不见的地方,譬如那只搁置于屋顶洞穴里的木盒,绮云似乎看见五龙的灵魂在木盒里一边狂暴地跳动,一连低声地哭泣。无疑,这对于五龙是再贴切不过的事实,谁也没有象五龙一样孤立无援了。在这个孤独得令人发疯的世界里,人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呢?这个问题难道五龙没有思索过吗?显然不是,只不过五龙没有办法解决而已,由此,绝望缓缓地降临在五龙的身上,城市的罪恶渐渐在他心中成了“一块巨大的被装饰过的墓地”,而他自己却“变得日渐衰弱苍老,正在与死亡的黑手作拉锯式的角力”,在五龙的眼前,他由“所有姿态不一却又殊途同归的死者的形象”,意识到了自己唯一的也是真正的恐惧——“死”。死亡的恐惧对于身患绝症的五龙而言是真实的,正由于此,五龙走向比绝望更为悲哀的一种境地——麻木。在后来临死前的五龙看来,他光溜溜地来到世间,也光溜溜地离开这个世界。“金子是永远不会腐烂的,我什么都没剩下,剩下的就是两排金牙。”从这句五龙吐出来最后一句完整的话里,我们看到五龙已经对自己那腐坏得差不多的身体最后绝望了,这对于极端自私与爱护自己身体的五龙来说,无疑是一次真正绝望的发现,在这背后,死亡随同绝望一同来到,这永远只能是一次人生苦难的最完美悲剧。
相对于这个悲剧而言,刘浪的经历显得复杂,这也许跟刘浪的医科大学生身份有关。相对于五龙,刘浪的思索深刻得多,他不仅想到了生活的意义等问题,而且想到了人生的许多方方面面的存疑。作为多思的刘浪来说,心理的体验具有极端情境的意义,他仿佛是一个哲学家,对多种多样的问题展开了旷古未有的追问。显然,这在小说中还是第一次如此深入地对终极问题如此关注,可以说,刘浪的意义也就正在于此,因而,我们看到《施洗的河》所展示出来的特殊的意义,它是不可替代的。
在刘浪的身上,我们可以发现绝望这个种子是始终伴随着他的。虽然绝望是在后来刘浪的特殊经历中彻底暴露出来的,但不可否认,绝望的阴影一贯地如影随形附在刘浪身上,这在一定程度上更增添了小说的真实力量。作为人的存在本身,绝望并不是人晚年特有的产物,它可以存在童年青年壮年等令人羡慕的岁月当中。刘浪无疑作了一个很好的说明,他对绝望的体验早在童年就已有之,而到了壮年则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还处在青年时期的刘浪意识到了一件事实,那就是:衰老竟然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它吞没了正常的感觉、节制,包括起码的羞耻心。想到人无可避免总要走到这一步,他就像坠进了深渊。当然,这只是一种体验,刘浪还没有真正地走向绝望。在后来与马大的交锋中,刘浪终于发现一切都没有什么意思:
……刘浪脸上露出倦色:这才是让人厌倦的把戏,我们在樟坂你来我往十几年,谁也没有伤谁的毫毛,越来越让人生厌了。
今天我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我就盼着吃颗枪子儿了。刘浪说,我这辈子什么都尝过了,就是没尝过枪子儿。
气氛一下子就僵了,马大知道自己一定是不会开枪的,他也不信奉不欺弱者那一套,但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他感到这场游戏中,这个人渐渐赢了。
我输了。他说,你走吧。
你这个人最没有出息的地方,就是把一切都是看成有输赢的牌局。刘浪说,你还没有赢够吧?要是你愿意,我把整座云骧图都送给你,我保证一点儿也不心疼。
越说越离谱了。马大心绪纷乱,总之你让我很为难。
直到今天马大才发现,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现在这种场面,所以他无法应付,手足无措。刘浪从那个地位一下子变到这个地位,居然要称兄道友,这实在要了他的命,不如让他死了好。他似乎已经疏于客套,那些东西离他极其遥远了。
在这段话中,我们看到刘浪已经对数年来与马大抗衡这一事实感到彻底地疲乏与绝望,也就是说,刘浪对于暴力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兴趣。这对于刘浪来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在这事实背后,我们也看到了虚空的无限膨胀,一个曾经那么富于仇恨感的人脱胎换骨成一个如此视争斗视钱财视输赢为虚无之物的人。后来,刘浪在虚无上纯粹地走向麻木:“他们说话像打水漂,走路像斗空气,一切了了。略有起色的是焦虑的心情,像盲无目的的旷野,走到那里不知道要的什么,一切实在被抽掉了,只剩下了最后一样东西:心情。”显然,如此虚空的感觉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们经验想象,从此,我们洞悉了刘浪那漫长而无法填补的心灵空白之路。开始时,刘浪试图以气功与巫术来转移自己对于人生的思索,直到发觉一切都没有实在依靠时,他堕落到了吸鸦片身上。在此,我们重提前面说过的结论,即一个人精神的空虚往往需要以多种多样的刺激来填补,在刘浪的身上,其实早在他找女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出现了这种恶性的循环,后来随着对女人的厌倦,他迷上了围棋,把玩动物,占卜、巫术、气功……总之,一切都与那颗无法满足的空间的心灵有关,在鸦片带来的一系列病症中,刘浪似乎也满意于自己的处境,这毋宁说是一种麻木。无疑,刘浪已经麻木到一个地步,他不知对什么感兴趣了,他仿佛一只没有头的苍蝇到处瞎撞,结果却又不知为了什么。在这里,生存显示出来的是一种极端混沌与虚空的图景,在这生存的深处,绝望是触手可及的却又是极为模糊的。刘浪对一切都看如无物,但在另外一面上,他心思坏到了一个地步,连想生存的意义的方向也失去了。他更象一个精神病患者,飘浮在生存的表层,麻木地享受着简单或复杂的一切,却从不去思想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4.拯救:信·望·爱
面对着这无法思想也无法相信的世界,刘浪终于走向崩溃,这是一个无法逃避的事实。可以看到,一直在刘浪心中隐藏着一种很清晰的心情:他对那个没有信靠的世代的绝望与憎恶,他不愿生活在一个不信的世代,他需要信,他不要绝望,他需要有一个盼望;他不要恨,他只有爱。然而对于这样几近麻木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奢望,刘浪也清楚地认识到这么一点,他没有办法获得这一切。在刘浪回乡的一次经历中,他怀着善心试图做一点好事,然而事实却证明,刘浪没有办法做好,甚至恰恰相反达到了惨败的境地。由此我们发现,我们人没有办法做好任何事情,正如罗马书里面提到的一样:“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作。”在小说中,虽然刘浪所做的那些事并不让人信服,也就是说看上去不象真的,然而,在刘浪的最后有一个真实至极的心灵存在。它正如北村自己说的:但我相信这个人是真的,而且太真实不过了,这就是我要写他的缘故。显然,北村在此指的是心灵的真实,他需要也就是刘浪内心那个作为人的真实。正是由于此,刘浪在后期经历中更多地以一个人的本位出现,而不是以那个怪戾性格的刘浪出现。
刘浪最终的绝望来得有些突然而隐秘,但作为一个心灵的真实,这次经历是深刻的。在他对马大说出那句“没意思了,没意思了”的话时,刘浪试图自杀。然而当他想象到死亡的丑陋之态时,他又不得不面临一个事实:死是不容易的。这是一种几乎无法容忍的矛盾事实,在这背谬二重原则面前,刘浪的感觉显得微妙而深刻:
医生的眼泪已悄悄地挂在脸上。死到临头他才知道,人是多么不堪。在死面前束手无策,居然还想着死的痛快和死后的姿态,人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刘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正在一根一根断掉,他听到了这种咔嚓咔嚓的声音,随着骨胳的坍塌,肉萎谢下来。他垮了。
可以说,到此时的刘浪已绝望透顶了,就只差没有死亡的勇气了。这无疑是一种极为尴尬的苟活,在这苟活的背后,肉体正渐渐地朽坏,刘浪就只有等待死亡的脚步声缓缓地靠拢。在这种死不了与活不成的彻底绝望中,刘浪冥冥中得到了一个声音:它召唤这个流浪多年的游子回到肉眼可见的家乡。这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但至于盼望则是渺茫的。它只对于心情而言,因为在常人心中,家乡是让人心灵得以安息的所在。然而,就在这归乡的漫长路途中,刘浪开始了心灵的漫长追问,这个追问更多的是一种形而上的思索,对于没有信的刘浪而言只是一次漫长目的的凄苦的旷野式呼告,然而它也同时指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人的最终无依无靠与绝望。在这段长长的呼告中,我们发现刘浪已经没有路了,在这没有如果的一辈子里,刘浪发现原来霍童这肉身上的故乡也早已破败,失去了安息的可能。因为“它看上去像一个坟场”。显然,肉身所依靠的家园在此彻底失去值得信赖的安息的地位。在此,有必要提及苏童小说《米》中的枫杨树故乡,它在临死前的五龙心中永远是美好的,甚至读者也许会感到叹息:假若五龙回到故乡,说不定一切将变得美好。然而,这无疑是一个陷阱,枫杨树肯定无法安慰五龙那颗饱含血泪与创伤的心灵,这点,我们可以在刘浪的身上找到很好的印证。五龙与刘浪在一定意义上具有互补的性质。刘浪若不在后来得救蒙恩,他的结局只有和五龙一样,那就是死亡;而五龙若是还活着,他回到故乡也必将和刘浪一样看见这破败的家园在这邪恶的世代无法让他安息。当然,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五龙精神塑造的小小失败,虽然苏童没有让五龙走向自绝之路。但我们可以发觉这是一个圈套,这圈套合理得让人赞赏:五龙自然死亡是合乎情理的。毋庸置疑,苏童没有办法让这个身患绝症的男人走向真正的绝望:精神上的与肉体上的死亡之途。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损失,因为文学是精神的,而不是自然的。
相对于五龙而言,刘浪是幸运的,这个幸运没有别的可以比拟,因为刘浪在这次幸运里找到了基督作他的信仰与生命。刘浪无疑是到了人的尽头,在小说中,这个尽头就是神的启头,因而小说的描写是极为明朗清纯的,它仿佛一股春风温馨袭进心房。至今为止,我一直把这段叙述作为小说中少见的奇迹,它带给我从没有过的安慰与平安,仿佛我和主人公刘浪一道沉落水中,继而则听到那奇妙无比的歌声。在我看来,这种体验是完全内心深处的,按北村的说法,就是一种灵的感觉。在此,我更愿意把这段描述看作纯粹非宗教的一种信仰,它是精神上的至高的终极家园的获得,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终极的人生意义,却又始终在家园之外徘徊,在此,我想北村所描述的信仰无疑是值得信靠的,至少我相信刘浪是经历是真实的,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北村个人经历的证实。没有体验的人写不出如此真实的小说,这已经是一个确凿的事实。在小说里,刘浪的得救经历是令人惊讶的,它完全超出人们的有限的思维。在传道人的简单而浅白的传道中,刘浪的经历完全还原成一个人的基本定位,他只能是一位极为平凡的人的存在,而非那位家私万贯的匪首。因为在传道人眼中,刘浪不是一个特殊的人,而是千万个罪人中的一个。传道人说:你要认识神,他是万物的主。这显然是具有普及意义的劝导,然而奇妙的是认识这位万物的主不需要人脑里想象的一切努力,它只要一个相信的事实,正如传道人说的:救恩不是道理,相信不是点头,不是同意,不是欣赏。相信就是接受,你要心里信靠,口里承认。然而,刘浪永远不可能理解这个奇妙的作为,他以人的疑问连续发出了自己的诘问:我心里信了,为什么一定要开口呢?他真的救我?显然,刘浪在此往返于一个信与不信的尴尬境地,这是一个奥秘的故事,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加以令人满意的解释。因为在传道人眼中,信是一个事实,而开口则是另一个事实,只要这两件事实发生在刘浪身上,刘浪就可以白白地接受那个神奇的救恩,从而罪得敕免,灵魂得到真正的拯救。然而事实在于刘浪没有真正地相信,他开口所说的我心里信了实际上只是一种魂里的思想,而那位神恰恰非人的思想能接受的实际。在此有一个互相矛盾的存在:人妄图用心思情感意志认识神,而神则只有灵才能认识的,这就说明了一个严重事实:刘浪若不是神用感动开他的灵,他就没有办法相信。这对于惯于用头脑的人来说是一个极难想象的故事。在这故事当中,神是全能的,没有神的怜悯就没有人的相信,因而说到底,一切都是神的主宰。由此,我们看到刘浪那奇妙的得救经历,他无疑是被那块一面十分干净光洁另一面却爬满了肮脏的蠕动的虫子的石头所启发而感动的,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定是神的灵感动了他。当然,刘浪的得救细节并不是普及的,每个人的得救显然是有不同的故事,因为神是全能的,他会用多种事实的灵感动他需要拯救或怜悯的人。但一个共同的事实是:心里相信,口里承认。在此,刘浪的得救显得突兀,但就是在这种突兀当中,我们看到相信是难的也是瞬间完成的,甚至可以尝试的,也是容易的。
刘浪得蒙救赎是幸运的,这个幸运带给刘浪的第一个奇迹便是盼望的出现。在刘浪那长长的祷告之中,我们确证了刘浪的得救,同时也确证了盼望宛若久久消失的星辰重新出现在刘浪的心中。宛若一颗殒落多年的太阳冉冉升起,刘浪由相信转入对主的赞美与感谢,从而在赞美当中得到喜悦与安慰。这个经历无从解释,只有刘浪心中才能具切地体会到:
……他常常在聚集中唱歌,又拿了椅子坐在会所前的草地上,望着整齐的田亩,心情像被一双神奇的手梳理过一样清晰。他完全如一只温顺的羔羊,手里抱着一本圣经,让阳光照临到身上。……现在这个地方完全变了样,田野的布局和普通的树木以及司空见惯的流水,都在眼中改变了模样,体现了一种早已存在的和谐。他呼吸了一口早上的空气,这口气是在万世之前早已预备的。刘浪思想圣经中的一句话,你的头发都已被我数算。
我可以再活下去了。他想,我没有权利跳河了。显然,在这里刘浪深刻地体会到得救后美妙的经历,那种由景入情的深刻的安慰与喜悦已经成了刘浪的实际,刘浪由此就得了生活下去的信心与盼望。接下去,刘浪没有一帆风顺地享受这种美好的感觉,而是在一天忽然又想到死,纷乱的心思弄得刘浪不知所措,刘浪因此觉得自己没有得救,甚至觉得这种信仰具有一种欺骗性。在传道人的帮助下,刘浪察觉这是人里面最不可靠的心思与感觉,它是魔鬼攻击的产物,他必须靠信心才能向它夸胜。正如书中一句话所说:信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唯有信心是事实,是证据,一切感觉心思都是不可靠的。显然,在此刘浪学习了一个信心的功课,也就是盼望的功课,靠信得到盼望的证据。由此,刘浪真正开始了一种信心与盼望的生活,这种生活是牢固的,在这基础上,刘浪才真正有了一个负担,这个负担就是对他的仇敌马大的爱。在小说中,刘浪卑微得让人感到惊讶,他在仇敌马大面前成一个传道者,目的是为了让马大的灵魂也能够得救。显然,这种爱已经完全超越了人世间一切因素的阻隔,它是超越的,也是神圣的。在小说中,刘浪整天在家里为马大祷告,有时则因为马大流了泪,甚至忍受了马大的嘲讽与呵斥,我们由此看见了刘浪的那颗超越的灵魂,它显然已经非人所能所做到的。唯一的解释是这个爱是神圣的爱,也唯有神圣才能让刘浪能够如此超越,在刘浪看来,这个爱已经不是刘浪本人的爱,而是神的性情的彰显。无疑,也正是由于这样,马大终于被圣灵所感动,他被刘浪的见证所彻底击溃,因为刘浪的见证是真实的。马大的得救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神圣的爱的力量是大的,它恢复了马大那颗早已几乎死尽的良心,在良心的光照下,马大不得不俯伏在神圣面前。而在刘浪这一面来看,他则由此懂得了爱,也因此有了爱,在这最大的爱中,刘浪生活有了指望,有了中心与内容。刘浪由此看到:在人类的生存境域中,信仰、盼望和爱是不可缺一的,而不是仇恨、暴力、虚伪和偶然,人必须有一个终生追求并顺服的崇高的绝对价值。这也就是刘浪最终得到拯救的证实,在这证实的背后,我们也可以看到北村对于人回归信仰所做出的努力,我们没有理由不以一种神圣的心情加以看待。
1994年6月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