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人的音乐鉴赏_艺术论文

元代文人的音乐鉴赏_艺术论文

元代文人的赏曲之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元代论文,之风论文,文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代文坛有一代文坛的风气,这些风气彰显的是一代文人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从而也映射出一代文人的心灵特征。元代文坛有隐逸之风、游历之风、雅集之风、题画之风以及文人的赏曲之风。考察这些风气,对于我们认识元代文学非常重要,它让我们立体地、真切地了解元代文人,从而也能把握一代之文学精神。本文考察元代文人的赏曲之风,以期揭示元代文人的生活态度,并进而认识元代的士风,也帮助我们认识元代雅俗文学之间的真实关系。

       这里的所谓文人,特指当时以诗文名世者,不包括曲家。以往的元代文学研究称他们是“正统文人”,有意无意把他们置于新兴艺术元曲的对立面,属于所谓的“性理之学,高尚之士”,认为他们蔑视甚或仇视元曲。事实上,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元曲艺术的欣赏者,也可以说是元曲发展的促进者。

       一、文人赏曲之风何以盛行

       元代文献中有大量文人赏曲的记载。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出,文人赏曲大约有三个方面的原因和目的。首先,赏曲是文人们雅趣生活的重要内容;其次,是对歌唱(或表演)艺术的欣赏,文人多才多艺,也能欣赏艺术,同时也容易为高水准的艺术所征服;再次,似乎最神圣的,因重视曲作之教化功能而赏曲。

       对元曲政教风化功能的重视,时见于元代文人之议论。其中可称经典之论的,是胡祗遹的《赠宋氏序》,他所重视的,是杂剧可“宣其抑郁”,故而“乐工伶人之亦可爱也”。他重视的是政治得失,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厚薄。但这些教化功能,需要借“可以悦耳目而舒心思”高度艺术化的表演才能达成。使文人乐赏不置的,是女乐“无一物不得其情,不穷其态”的表演①,是以艺术征服人心推广教化。而王恽《乐籍曹氏诗引》所载女妓曹氏的话,则反过来说明杂剧内容对艺人的感化,因感化而追慕高尚,她说:“无猥以薄技陈述古今兴亡、闺门劝戒,必探穷所载记传咏诗,掇采端倪,曲尽意趋。久之,颇有感悟,欲为效颦,愿乞一言为发越……”②曲之内容感人,首先感动了艺人,也提高了她们通过演艺感化人心的自觉。这是文人赏曲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元曲得以广泛流行的重要原因。我们以往的研究,对此有意回避不说。

       正如上文所引胡祗遹所言,文人是容易为高超的艺术所征服的,因而对高超的演唱(或表演)艺术的欣赏,是文人赏曲直接的原因。这方面,我们首先介绍元明之际诗人高启、杨基记其听歌的叙事诗。高启有《听教坊旧妓郭芳卿弟子陈氏歌》诗,郭芳卿是京师名妓顺时秀(《青楼集》有传),是一时顶尖级的歌唱家,陈氏是她的弟子。诗歌先写当年顺时秀在宫中的歌唱,极写其震撼人心和征服听众,因而被追捧的热度:

       文皇在御升平日,上苑宸游驾频出。仗中乐部五千人,能唱新声谁第一?燕国佳人号顺时……龙笙罢奏凤弦停,共听娇喉一莺啭。遏云妙响发朱唇,不让开元许永新。绣陛花惊飘艳雪,文梁风动委芳尘。翰林才子山东李,每进新词蒙上喜。当筵按罢谢天恩,捧赐缠头蜀都绮。晚出银台酒未消,侯家主第强相邀。宝钗珠袖尊前赏,占断春风夜复朝。③诗人把元宫中的歌乐演唱比作唐宫中的艺术活动,“翰林才子山东李,每进新词蒙上喜”,与唐代宫廷演艺一样,这里也有妓艺与文人的配合(所谓“山东李”指李白,唐人多有称山东李白者,《旧唐书》称李白山东人。此处代指高才诗人。上海古籍本注谓指元人李泂,不确)。诗接下来写顺时秀去世,弟子陈氏传得其艺,名声不下其师:“回头乐事浮云改,瘗玉埋香今几载。世间遗谱竟谁传,弟子犹怜一人在。曾记霓裳学得成,朝元队里艺初呈。九天声落千人听,丹凤楼前月正明。狭斜贵客回车马,不信芳名在师下。”但时移世换,大元盛世不再,宫廷献艺的辉煌,都成往昔的记忆。原本是侍奉宫廷的歌者而今流落民间,无人赏音:“风尘一旦禁城荒,谁是花前听歌者。从此飘零出教坊,远辞京国客殊方。闭门春尽无人问,白发青裙不理妆。相逢为把双蛾蹙,水调梁州歌续续。江南年少未曾闻,元是当时供奉曲。”④这首诗作于元顺帝至正十九年(己亥),时天下已乱,无复昔时之盛,故诗人听曲,引起无限伤感。这位顺时秀的高弟陈氏,也是名妓,艺名宜时秀。与高启同时的诗人杨基有《听老京妓宜时秀歌慢曲》,诗中抒发了与高启诗同样的盛衰之慨,诗最后说:

       风尘回首江南老,衰鬓如丝颜色矫。深叹无人听此词,纵能来听知音少。说罢重歌尔莫辞,我非徒听更能知。樽前多少新翻调,一度相思一皱眉。⑤盛世享盛名的歌妓,乱世流落,自有极度的流落之悲和世无知音的寥落之感,诗人则以知音自许并表达对歌者的爱赏与慰藉。张昱《辇下曲》百余首中有记顺时秀之作:“教坊女乐顺时秀,岂独歌传天下名。意态由来看不足,揭帘半面已倾城。”⑥顺时秀是色艺双绝,但其动人的“色”并非相貌,而是“意态”,诗人所“赏”的,是相貌之外的精神。这与悦其形貌,有雅俗之别。

       谈文人赏曲,我们不能不佩服胡祗遹。胡祗遹的曲论,戏曲研究者已经谈论得很充分,没有必要再多说。我们把他作为一个赏曲者,略说一二。胡祗遹对唱曲和杂剧表演的欣赏,都表现出极高的眼光。赏歌,他有前无古人的“九美说”——“九美既具,当独步同流”。其实这“九美”中,关于行腔歌唱的,只有第五条:“歌喉清和圆转,累累然如贯珠。”显然是对《乐记》“累累乎端如贯珠”的发挥。他所重的,倒是歌者的修养,是演唱的整体效果。第一、二条“资质浓粹,光彩动人”,“举止闲雅,无尘俗态”,强调的是歌者的修养与气质。第三条“心思聪慧,洞达事务之情状”,要对歌唱内容有灵心妙解,需要心灵聪慧,更要有对社会的深刻认识,这需要丰富的人生经验。第四至七条是关于歌唱表演的要求。第八条“发明古人喜怒哀乐、忧悲愉佚、言行功业,使观听者如在目前,谛听忘倦,惟恐不得闻”,这需要歌者高度的综合修养和深厚功力⑦。胡祗遹的“九美”说可以代表文人对歌唱的审美要求,也应该是对优秀艺妓演唱经验的概括与总结。胡祗遹是一位真正的赏曲者,是优秀歌唱艺妓难得的知音。至于《朱氏诗卷序》赞赏杂剧女优珠帘秀的表演,已为元曲研究者屡屡称道,言其“以一女子众艺兼并”“九流百伎,众美群英。外则曲尽其态,内则详悉其情。心得三昧,天然老成”⑧,是一篇杂剧表演鉴赏的经典之作。

       艺术是美的创造,美的欣赏。唯其美,才是艺术。一流文人与顶尖级艺人共同创造和欣赏的曲作,代表元曲最高的艺术水准。所以,杨维桢如此认识曲之价值:

       夫词曲本古诗之流,既以乐府名编,则宜有风雅余韵在焉。苟专逐时变、竞俗趋,不自知其流于街谈市彦之陋,而不见夫锦脏绣腑之为懿也,则亦何取于今之乐府可被于弦竹者哉?⑨尽管这种观念与20世纪元曲研究者的观念相左,但应该承认,这是符合艺术精神的价值评判。文学史研究界将元曲定性为俗的艺术,但必须有俗趣而不失雅致,通俗而不庸俗,才是艺术。元人激赏的散曲如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中原音韵》说是“万中无一”的至品⑩,其雅趣高致,应当是符合文人的欣赏口味。文人赏曲,在赏曲中与艺妓交往,提升艺妓的文化与艺术修养,使文人参与的唱曲活动离俗而向雅,成为一种既通俗又有情趣的艺术活动,极大地提升曲与唱曲的艺术层次和水准,使演艺活动真正成为美的创造和美的享受。进而文人参与创作,才使元曲成为“一代之绝艺”。朱权《太和正音谱》所载赵孟頫的话,说明杂剧需要“鸿儒硕士、骚人墨客”的参与,需要文人的欣赏和创作。文人需要赏曲,曲也需要文人。

       二、赏曲是元代文人生活的重要内容

       赏曲是文人们雅趣生活的重要内容,诗酒雅会,不能没有伎乐,一曲清词酒一杯,又可呈才较艺。这是文人生活所不可少、无可取代的。

       和历代文人一样,元代文人也追求雅趣生活。或竹间林下,或池馆胜处。古器瑶琴,左图右史。但无妓乐,便落寞无趣。有时他们干脆就在著名歌妓家里聚会,如《青楼集·张怡云》条所载文人在艺妓张怡云家的聚会,尽管文字比较长,但材料很典型,还是引录于下:

       张怡云,能诗词,善谈笑,艺绝流辈,名重京师。赵松雪、商正叔、高房山,皆为写《怡云图》以赠,诸名公题诗殆遍。姚牧庵、阎静轩,每于其家小酌。一日过锺楼街,遇史中丞。中丞下道,笑而问曰:“二先生所往,可容侍行否?”姚云:“中丞上马。”史于是屏驺从,速其归携酒馔,因与造海子上之居。姚与阎呼曰:“怡云,今日有佳客,此乃中丞史公子也,我辈当为尔作主人。”张便取酒,先寿史,且歌:“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水调歌》一阕。史甚喜。……又尝佐贵人樽俎,姚、阎二公在焉。姚偶言“暮秋时”三字,阎曰:“怡云续而歌之。”张应声作《小妇孩儿》,且歌且续,曰:“暮秋时,菊残犹有傲霜枝,西风了却黄花事。”贵人曰:“且止。”遂不成章。张之才亦敏矣。(11)这里举行的是顶级层次的艺术雅会,这些文人“每于其家小酌”,是他们常来处。在“艺绝流辈”歌妓住处,参与的文人如赵孟頫、商衟、姚燧、阎复、高克恭,都是多才多艺,风流儒雅,当时文坛一流人物。在这样的活动中,他们赏曲,也创作。这种超凡出俗、风流雅趣,是文人追求的精神享受,这样的场所,无疑是他们的精神乐园。这样的活动,也在高官的别墅或家中举行。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九《万柳堂》条记卢挚、赵孟頫等人在中书平章政事、维吾尔儒者廉希宪的别业万柳堂的一次宴饮活动:

       京师城外万柳堂,亦一宴游处也。野云廉公,一日于中置酒招疏斋卢公、松雪赵公同饮。时歌儿刘氏名解语花者,左手折荷花,右手执杯,歌[小圣乐]云:“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既而行酒,赵公喜,即席赋诗曰:“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主人自有沧洲趣,游女仍歌白雪词。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去寻诗。谁知只尺京城外,便有无穷万里思。”此诗集中无。此事《青楼集》亦载。万柳堂在京城近郊,廉希宪休官家居或公务之暇便在此宴客,客人多文人雅士,“主人自有沧洲趣”,廉希宪虽身居要职,但向慕自然,愿在山水中享受野趣之乐。而歌女所唱乃“白雪词”,高雅又野逸,其他则“荷花”“芳草”,使人感觉身在京城而有江湖“无穷万里思”。这些都是文人所追求的生活,也是文人所需要的生活。同书卷四《广寒秋》则记载了元代最著名的诗人和文章家虞集(邵庵)等人在散散学士家的一次活动:

       虞邵庵先生集在翰苑时,宴散散学士家。歌儿郭氏顺时秀者,唱今乐府,其[折桂令]起句云:“博山铜细袅香风。”一句而两韵,名曰短柱,极不易作。先生爱其新奇,席上偶谈蜀汉事,因命纸笔,亦赋一曲,曰:“鸾舆三顾茅庐,汉祚难扶,日莫桑榆。深渡南泸,长驱西蜀,力拒东吴。美乎周瑜妙术,悲夫关羽云殂。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早赋归欤。”盖两字一韵,比之一句两韵者为尤难。先生之学问该博,虽一时娱戏亦过人远矣。(12)雅会饮酒、赏曲,在赏曲中激发创作灵感和激情,展现才艺与巧思,享受了心灵的愉悦,展现了文人的价值。会给文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名声。虞集一生着力在诗文,但他所有诗文的影响,都远远不及一曲“杏花春雨江南”流传之广且久远(13)。这也颇使人感喟。

       在文人别集中,也可看到有关文人赏曲活动的记载,如贡师泰《跋王宪使朱县尹倡和诗卷》,就记有南北统一之初,著名文人如姚燧(牧庵)、卢挚(疏斋)南来,公务之馀,宴游赏曲之风流韵事:

       我国家统一天下,首立台宪,以纲纪百辟,大抵先教化而后刑政,敦儒雅而鄙吏术,尚宽厚而去文深。故当时御史部使者,多老成文学之士。予家江东,方七八岁时,见牧庵姚公、疏斋卢公,按治之暇,辄率郡士大夫,携酒肴歌妓,出游敬亭、华阳诸山,或乘小舟,直抵湖上,逾旬不返。(14)姚燧与卢挚,在当时都是一流诗文大家,先后入翰林,为大佬。同时也都是廉访使官员,所谓风纪之官。而在当时,官员携妓出游是不允许的,遭人弹劾是有可能丢官的。但这些并不能阻碍他们对伎乐的爱赏。

       元末昆山顾瑛(顾阿瑛)主持的玉山雅集,在当时影响极大,吸引了一个时代的著名文人,在后代也一直引人向慕。诗酒妓乐,是雅集的主要活动内容。清人吴景旭《历代诗话》如此追述他们的活动:

       苏谈云:阿瑛好事而能文,当时杨廉夫、郑明德、张伯雨、倪元镇皆其往还客也。尤密者为秦约、于立、释良琦。有二妓,曰小琼花、南枝秀,每会必在焉。余因按玉山诗序有侍姬小琼英调筝,即其人也。诗云:“金杯素手玉婵娟,照见青天月子圆。银筝弹尽鸳鸯曲,都在秋风十四弦。”读之风流欲溯。(15)有妓乐,才雅而多趣,而不至于雅而寡味。顾瑛《玉山名胜集》记载有一次“渔庄欵歌”活动,参与者之一陆仁写的序说:“至正辛卯秋九月十四日,玉山宴客于渔庄之上。芙蓉如城,水禽交飞。临流展席,俯见游鲤。日既夕,天宇微肃。月色与水光荡摇棂槛间,遐情逸思,使人浩然有凌云之想。玉山俾侍姬小琼英调鸣筝,飞觞传令,酣饮尽欢。玉山口占二绝,命坐客属赋之。赋成,令渔童樵青乘小榜倚歌于苍茫烟浦中。韵度清畅,音节婉丽。则知三湘五湖,萧条寂寞,那得有此乐也?赋得二十章,名曰《渔庄欵歌》云。”(16)从参与者的诗中,可以感受到妓乐对雅集的重要,当时有十人诗成,其中袁暠诗云:“玉人花下按凉州,白雁低飞个个秋。弹彻骊珠三万斛,当筵博得锦缠头。”于立诗:“对酒清歌窈窕娘,持杯劝客手生香。袖中藏得双头橘,一半青青一半黄。”顾瑛诗“金杯素手玉婵娟”已见上文。女妓奏乐助酒兴,酒酣赋诗,又命歌童唱其所作于湖波烟云之中。如此雅会,千古之后,仍让人钦羡。

       三、赠妓诗(词)形成风气

       宋代文人写了不少赠妓词,元代曲家写了大量赠妓曲(17),这些都已为研究者所关注。在元代,不以曲名家的诗人们也写了不少赠妓诗(词),却没有多少人关注。仅由《青楼集》的记载,就可感受当时赠妓诗写作风气之盛,如歌妓小娥秀,“中朝名士赠以诗文盈轴焉”,周喜歌,“诸名公皆赠以词”,于四姐,“名公士夫皆以诗赠之”(18)。文献记载有赠妓之作的著名文人很多,如赵孟頫、滕玉霄、王士熙、王恽、胡祗遹、卢挚、张炎、冯海粟以及元明之际的杨基等等。只是这些在当时文人心里都不过是“一时娱戏”之作,多不保存,更不会编入文集,大多没有流传下来,也是一大遗憾。

       元代文人赠妓诗词,与宋人赠妓词、元曲家的赠妓曲有很大不同。宋人赠妓词、元人赠妓曲,都有一些对歌妓轻慢、狎玩的内容,还有一些色情的东西。元人的赠妓诗词没有这样的东西。赠妓曲有些关注的是妓女的卖笑生涯,甚至肉体,赠妓诗词则关注歌妓的表演,关注的是艺术。

       元人写作的赠妓诗数量很多,现在所见极少。如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万柳堂》条所载赵孟頫“万柳堂前数亩池”诗,就不见于其别集,若非笔记记载,现在也很难见到了。现在可见的,如洪希文《张参军克明席上出歌妓蹋筵主人索诗赠之口占一绝》:“歌喉圆转联珠贯,舞袖郎当散彩霞。记得乐天诗句好,醉娇无力牡丹花。”(19)索诗者是主人而非歌妓,属应酬之作,赞扬一下歌妓歌舞之美,也是对主人的奉承。已经入明的杨基有《赠京妓宜时秀》:“欲唱清歌却掩襟,晚风亭子落花深。坐中年少休轻听,此曲先皇有赐金。”(20)是因顶级歌女流落所发的感慨,感情是复杂的,世事盛衰,人事变迁,高雅不为世俗所重,都蕴含在这28字中。

       杨维桢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位有争议性的人物,文献保存了一些与他有关的赠妓诗。他有乐府体的《花游曲》,其序云:“至正戊子三月十日,偕茅山贞居老仙、玉山才子烟雨中游石湖诸山,老仙为妓者琼英赋[点绛唇]词。已而午霁,登湖上山,歇宝积寺行禅师西轩。老仙题名轩之壁,琼英折碧桃花下山,予为琼英赋《花游曲》而玉山和之。”

       三月十日春蒙蒙,满江花雨湿东风。美人盈盈烟雨里,唱彻湖烟与湖水。水天虹女忽当门,午光穿漏海霞裙。美人凌空蹑飞步,步上山头小真墓。华阳老仙海上来,五湖吐纳掌中杯。宝山枯禅开茗碗,木鲸吼罢催花板。老仙醉笔石栏西,一片飞花落粉题。蓬莱宫中花报使,花信明朝二十四。老仙更试蜀麻笺,写尽春愁子夜篇。(21)琼英是顾瑛玉山佳处歌妓。顾瑛(玉山才子)的和诗也很美,保存在他的《玉山璞稿》中。这样的活动在当时竟传为美谈,引来不少文人和诗,流传至今的,尚有郭翼《花游曲和铁崖韵》(《御选元诗》卷九,其别集《林外野言》卷上只题《花游曲》),马麐《和花游曲》(《御选元诗》卷十一)等多首,这很可见出当时风气。

       元人赠妓诗的内容大多是严肃的,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席上应酬之作,不过赞扬歌舞之美。有些则借以寄寓感慨,有比较深沉甚至复杂的内容。

       赠妓诗之多,本身就是元代文人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一种说明。在元代,谢安携妓成为使用很普遍的典故,并且大多都是欣赏的口吻。也有从另一角度切入的,如刘鹗《题东山高卧图》:“东山携妓嬉游日,敢意胸存万甲兵。今日总戎真竖子,徒耽歌舞误苍生。”(22)这给我们很重要的启发:元代文人欣赏的是风流而不是荒淫,在他们心目中,荒淫与风流是有严格区分的。

       与赠妓诗罕有流传不同,元代赠妓词则有大量流传。元代的赠妓词与宋代的赠妓词不同,元人的赠妓词与赠妓诗一样,是比较严肃的。清人叶申芗辑录《本事词》(23),其中载有数量可观的元人赠妓词,由此可窥见元人赠妓词之一斑。

       元AI写作作赠妓词较多的,当然是文雅风流的才子。如滕玉霄,《元诗选》小传说他“风流笃厚,见者心醉,往往狂嬉狎酒,韵致可人”(24)。《青楼集》载有他赠宋六嫂的[念奴娇]词:

       柳颦花困,把人间恩爱,尊前倾尽。何处飞来双比翼,直是同声相应。寒玉嘶风,香云卷雪,一串骊珠引。元郎去后,有谁着意题品。 谁料浊羽清商,繁弦急管,犹自余风韵。莫是紫鸾天上曲,两两玉童相并。白发梨园,青衫老傅,试与留连听。可人何处,满庭霜月清冷。宋六嫂是乐工(觱栗工)的女儿,《青楼集》说:“宋与其夫合乐,妙入神品。盖宋善讴,其夫能传其父之艺。”(25)读此词,最让人感叹的是,一位官至翰林学士的文人,对歌妓与乐工夫妇感情的颂扬,充分表现了作者对乐工与女伶的敬重。曾官集贤待制的冯子振(海粟),名声与豪俊都超过滕玉霄,他也有赠妓词,其赠珠帘秀[鹧鸪天],流传极广。

       一代大师赵孟頫也有赠妓词。他赠歌妓贵贵的词写人生易老,寄寓世事之慨。徐釚《词苑丛谈》(据《尧山堂外纪》)载其“在李叔固丞相席间赠歌者贵贵[浣溪沙]词”,且言:“公以承平王孙而遭世变,故其词不无麦秀狡童之感”:

       满捧金卮低唱词,尊前再拜索新诗,老夫惭愧鬓成丝。罗袖染将修竹翠,粉香须上小梅枝,相逢不是少年时。(26)这位李叔固丞相,即李邦宁,本是南宋宫中一个小太监,宋亡,随恭帝入见元世祖,留在宫中,因警敏,称世祖意,步步升迁,武宗时至大司徒尚服院使,遥授丞相,行大司农,领太医院事。赵孟頫与李邦宁,尽管出身不同,经历各异,但相同的是都经历由宋入元,都出身特殊而居于高位,让人有些别样的感觉。他们心中都不免有一些无法说明的东西。这首赠妓词所要表达的东西,实在是很难说得清楚的。

       北方文人兼学者王恽和胡祗遹两人,总是被人并提。他们一生关系极好,而且经历近似,都是元初北方诗文词曲兼擅的著名作家,都仕宦南北,颇著政声,都对当时各类民间艺术有兴趣。他们不仅写作散曲,也赏曲,与歌妓关系密切,都写有赠妓的序和词。胡祗遹赠妓词是比较多的,其[点绛唇]《赠妓》赞扬歌妓的风度修养,而同情其命运与心灵痛苦:

       风度高闲,水仙花露幽香吐。等闲尊俎。细听黄金缕。命薄秋娘,梦断霓裳舞。黄梅雨。燕俦莺侣。那解芳心苦。(27)这些高层次的歌妓,常常是权贵们竞相追逐的对象,有的是表面的风光。但感情细腻而敏感的文人,能够真正了解并理解她们的“芳心苦”。而[木兰花慢]《赠歌妓》则是一首纯粹的赏曲之作,涉及所演故事、歌唱的效果、演出的逼真动人,最后写观赏的感受:

       话兴亡千古,试听取,是和非。爱海雨江风,娇莺雏凤,相和相催。泠泠一声徐起,坠梁尘、不放采云飞。按止玉纤牙板,细倾万斛珠玑。 又如辨士遇秦仪,六国等儿嬉。看捭阖纵横,东强西弱,一转危机。千人洗心倾耳,向花梢、不觉月阴移。日日新声妙语,人间何事颦眉。(28)看来他写的是一次杂剧演出。“话兴亡千古,试听取,是和非。”观赏前的心理预期,是要从戏曲所演故事中思考历史,观者的严肃态度,说明演出的故事和主体都是严肃的。演出开始后,观赏者感受到的首先是音乐的动人:既有“海雨江风”的鸿声壮气,又有“娇莺雏凤”柔美细腻,两种风格“相和相催”,推动演出进展。歌声徐起,声情夺人:“坠梁尘、不放采云飞”,真是不可描摹的美,同时还有赏心的伴奏。接下来才是故事,戏曲冲突与情节的设计,步步引人,让人在心灵的感动中思考,效果极佳,所以才能吸引广大的观众:“千人洗心倾耳,向花梢、不觉月阴移。”在美好的享受与心灵的洗礼中时光过去。最后则谈到戏曲宣导人情的作用:如果能天天欣赏如此美妙的演出,那就不会不开心了。他叙述了一个完整的观赏杂剧演出的过程:从观赏前的心理预期,到观赏后的思考。这首词可以与他的《赠宋氏序》参照阅读。胡祗遹词中还有一些没有标明赠妓但确实与歌妓有关的作品,如[水调歌头]《晏乐》等。

       以画著称又以有洁癖闻名的倪瓒,不乏文人的风流,其《清閟阁全集》卷九载有[柳梢青]《赠妓小琼英》:

       楼上玉笙吹彻。白露冷、飞琼佩玦。黛浅含颦,香残栖梦,子规啼月。扬州往事荒凉,有多少、愁萦思结。燕语空梁,鸥盟寒渚,画阑飘雪。(29)这样的词,也是呈才之作。词的上阕由“琼英”引申,营造了白色的、晶莹的、沉静的、孤寂的意境。下阕借“扬州往事”之典,表达对琼英的思慕,思慕而不能得到的愁苦。类似作品还有顾瑛的[蝶恋花]等作,有“在眼韶华能有几,玉手佳人,笑把琵琶理。狂杀云台标外史,断肠只合江州死”(30)等语。

       写作赠妓词最多的还是著名词人。由宋入元的张炎,元代著名词人张翥,都留下了不少赠妓词。

       张炎,文学史断限都把他归入宋人,但他的文学活动是在元代。入元后,他四处漂泊,寄食于人。朝代变迁,今昔盛衰之慨,充溢胸中。他的赠妓词也深寓家国盛衰之慨,[国香][意难忘]两词都是如此。[国香]赠杭妓沈梅娇,有序云:“沈梅娇,杭妓也。忽于京都见之,把酒相劳苦,犹能歌周清真[意难忘][台城路]二曲。因嘱余记其事。词成以罗帕书之。”词云:

       莺柳烟堤。记未吟青子,曾比红儿。娴娇弄春微透,鬟翠双垂。不道留仙不住,便无梦、吹到南枝。相看两流落,掩面凝羞,怕说当时。凄凉歌楚调,袅余音不放,一朵云飞。丁香枝上,几度款语深期。拜了花梢淡月,最难忘、弄影牵衣。无端动人处,过了黄昏,犹道休归。(31)在故宋都城临安(杭州)旧交的歌妓沈梅娇,在新朝都城不期而遇,又都是流落到此,两人相见,情何以堪?金初词人蔡松年、吴激遇宋宗室女流落为歌女,感慨不已,各作词以写慨,吴激写成千古流传的名作[人月圆],不知感动了多少读者。张炎的这首词,写作情景与之近似。感慨之深,与吴词也约略相近。只是这首词,思绪跳跃,时空转换,语言也有些隐微,又多用典,表达出极端复杂又似乎难以言说的感情。从文字看,似乎只说他们两人的交往与离合,其实其中所寄寓的感慨,则深沉复杂。能读懂这样一首词,又可见这位歌妓学识积累之深厚。[意难忘]词为歌妓车秀卿作,寄寓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著名词人张翥是一位真正的赏曲者,他自言:“平生惯是听歌耳”([鹧鸪天]《为朱氏小妓绣帘赋三首》),故赠妓词也多,如[风流子]《赏筝妓崔爱》、[水龙吟]《听房氏自然歌求诗为赋》、[意难忘]《妓杨韵卿以善歌求赋》、[鹧鸪天]《赠泉琵琶妓》等等,还有一些不题赠妓而实为赠妓之作者,如[定风波]《昆山路漕席上》等。清人叶申芗《本事词》说他:“盖其襟怀潇洒,每留意于舞裙歌扇间也。”(32)因而赠妓词多。此说未必确当。张翥喜好音乐,《元史》本传说他“少时负其才隽,豪放不羁,好蹴踘,喜音乐,不以家业屑其意”(33)。性格的豪放和对音乐的喜好,听曲也就多,向他索诗索词的歌妓多,赠妓词自然也就多。

       张翥的赠妓词多是很美的赏曲之作,如[鹧鸪天]《为朱氏小妓绣帘赋三首》,其一云:

       半臂京绡稳称身。玉为颜面水为神。一痕头道分云绾,两点眉山入翠颦。丹杏小,碧桃新。雏莺恰啭上林春。平生惯是听歌耳,除却莲儿只一人。(34)朱氏小秀帘,无疑有比拟朱帘秀之意。歌者看来确实特别优秀,张翥很动情地欣赏,从形貌、神态、歌唱、演奏,都让词人叹赏不已。张翥赠妓词会调动多种手段来凸显歌唱或演奏的效果,从四面八方创设美的意境。如[水龙吟]《听房氏自然歌求诗为赋》:“春风琼树香中,数声恰似流莺啭。歌尘飞下,落花起舞,骊珠脱串。”歌者求诗,词人也因歌者完美的艺术表现而倾倒,“不辞墨醉,为题纨扇”(35),优美的歌唱催生了优美的词作。不是赏音的人,写不出如此美的赏曲词。张翥赠妓词还有不少,如[鹧鸪天]《赠泉琵琶妓》等多首。张翥的赠妓词基本上是赏曲,寄寓人生感慨的不多。

       在这里必须郑重说明的是,元代文人赏曲,绝不是沉湎声色,也不是逃避和自我麻醉。姚燧、王恽、胡祗遹等等,他们确实追求文人的雅趣生活,但同时在政治上都多有建树,受到当时和后人的称赏。

       四、元代文人与歌妓关系再认识:因品格才艺而结缘

       以往的研究认为,元代文人与歌妓的关系,不外两种:身兼官僚的上层文人,他们与歌妓的关系,是玩弄与被玩弄;下层文人与歌妓的关系,则因社会地位接近(所谓“八娼九儒十丐”)而同病相怜。这些认识,缺乏文献的支撑。曲家王恽,在朝官翰林待制,出任外官,为提刑按察使。无疑属上层文人。他为乐籍曹氏写的诗序,可以推翻上述观点:

       乐籍曹锦秀,缓度清歌。一日来为予寿。因询之曰:“汝以故家人物,才色靓丽,风韵闲雅,知名京华,为豪责招致,逞妙艺而佐清欢,日弗暇及,不知何取于予而得此哉?”(36)这位名隶乐籍的曹氏,究竟什么出身,不好臆断,但即称其为“故家人物”,应该有我们不知道的背景。在宋金、宋元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中,有些身隶乐籍、流落为妓的,可能原本有显赫的家世。或因国之覆亡,或因家之败落而沦为歌妓。这样的人,时见于文献记载。王恽文章中对曹锦绣说话的口气,绝不像一个身居高位者对下贱艺人的说话。同时,我们也不应该忽视,歌妓也有地位高下之别。像曹锦秀以及今人熟知其名的朱帘秀、顺时秀,无疑都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我们这里讨论的是优秀艺人与优秀文人之间的关系。那些缺乏艺术与人品修养,以卖笑为生、只是出卖肉体的娼妇,在任何时代都不值得称道,当然也不应该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优秀文人与优秀歌妓之间的关系,首先是相互欣赏。我们看文人元(亢)文苑赠艺妓玉叶儿[南吕·一枝花]《为玉叶儿作》曲:

       名高唐国盘,色压陈亭榭。霞光侵赵璧,瑞霭赛隋珠。无半点儿尘俗,不比寻常物,世间总不如。莫夸谈天上飞琼,休卖弄人间美玉。

       [梁州]……忒玲珑性格儿通今古。论清洁是有,瑕疵全无……堪人,爱护。那些儿断尽人肠处,更那堪吴香馥。只恐旁人认做斌玞,索别辨个虚实。(37)作品以“玉叶儿”的特性比拟歌妓玉叶儿品行,他倾慕玉叶儿,是因为她有玉的品质:“无半点儿尘俗”,清洁得没有瑕疵,并且“忒玲珑性格儿通今古”。所重的不在色与艺,而是高雅、纯洁与学识。《青楼集·天然秀》说歌妓天然秀“……丰神靓雅,殊有林下风致,才艺尤度越流辈……然尚高洁凝重,尤为白仁甫、李溉之所爱赏云。”(38)著名词曲家白朴(仁甫)和著名诗人李泂(溉之)对她都是“爱赏”而不是狎昵。

       在中国古代,女子有文化修养的毕竟是少数。歌妓则是这少数中既有文化艺术修养又较为自由的一群。如果一个文人,他的配偶愚昧蠢俗,那是他一生的痛苦。在与歌妓的交往中,他们感到了精神的愉悦和心灵的契合。逢场作戏的文人有,但也有很多文人珍惜这份感情,王元鼎对顺时秀的钟情、贾固对金莺儿的感情,都成为美谈。

       顺时秀是元文宗时期最著名的歌妓,其地位之高,可以想见。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歌唱家。对王元鼎,我们反倒了解得不多,据《南村辍耕录》的记载,我们知道他是翰林学士。《太和正音谱》列其名于词林英杰之中,他确实是一位才子,《全元散曲》录其[正宫·醉太平]《寒食》写得很美(39)。他与顺时秀的事,《青楼集》《南村辍耕录》都有记载。《南村辍耕录》卷十九《妓聪敏》条载:

       歌妓顺时秀,姓郭氏。性资聪敏,色艺超绝,教坊之白眉也。翰林学士王公元鼎甚眷之,偶有疾,思得马版肠充馔,公杀所骑千金五花马,取肠以供,至今都下传为佳话。时中书参政阿鲁温尤属意焉,因戏谓曰:“我比元鼎如何?”对曰:“参政,宰相也;学士,才人也。燮理阴阳,致君泽民,则学士不及参政;嘲风咏月,惜玉怜香,则参政不如学士。”参政付之一笑而罢。郭氏亦善于应对者矣。(40)《青楼集》的记载与此大体相同。王元鼎与顺时秀之间两心相契,是值得赞赏的。贾固对金莺儿也是一片真情。贾固,字伯坚,历任山东佥宪、西台御史、扬州路总管、左司郎中、中书省左参政事。在元代属于高官。他任山东佥宪时与金莺儿相识,《青楼集》载:

       金莺儿,山东名姝也,美姿色,善谈笑,搊筝合唱,鲜有其比。贾伯坚任山东佥宪,一见属意焉,与之甚昵。后除西台御史,不能忘情,作[醉高歌][红绣鞋]曲以寄之,曰:“……黄河水流不尽心事,中条山隔不断相思。……来时节三两句话,去时节一篇诗,记在人心窝儿里直到死。”由是台端知之,被劾而去。至今山东以为美谈。(41)贾固在当时,文章政事,都受称赏。《录鬼簿续编》说“其文章政绩,载诸列传可考”(42)。这样一位文人官员,为了与歌妓的感情而不怕丢官,也是很让人感动的。

       文人与著名歌妓的感情,大多并不是男女情爱。他们相处和谐,有时霍略礼法,无间尊卑,关系融洽。《青楼集》和杨璃《山居新语》都记载鲜于枢(伯机)与歌妓曹娥秀的故事,所记大致相同,《山居新语》载:

       鲜于伯机枢,一日宴客,呼名妓曹娥秀侑尊。伯机因入内典馔未出,适娥秀行酒,酒毕,伯机乃出。客曰:“伯机未饮酒。”娥秀亦应声曰:“伯机未饮。”座客从而和之曰:“汝何故亦以伯机见称?可见亲爱如是。”遂佯怒曰:“小鬼头,焉敢如此无礼?”娥秀答之曰:“我称伯机固不可,只许你叫王羲之乎?”一座为之称赏。(43)鲜于枢是著名书法家,诗人,也是曲家,其豪侠而富文人气质,在元代也是突出的。那个时期一流的文人和一流的歌妓,在艺术中找到了心灵的契合处,身份的差异被淡化了。

       一些著名文人表现了对优秀歌妓的向慕。这种向慕,是对艺术、对美的向慕。翰林学士卢挚(疏斋)在元代名气很大,诗与刘因齐名,文与姚燧并称,又是著名的散曲家。他写给著名艺妓朱帘秀的[双调·蟾宫曲]《醉赠乐府珠帘秀》,充分表现了他对艺术与美的欣赏和追求:“系行舟谁遣卿卿。爱林下风姿。云外歌声。宝髻堆云。冰弦散雨。总是才情。”(44)倾慕的是“林下风姿”,爱赏的是“云外歌声”,折服他的“总是才情”。《青楼集》记载了他访金陵歌妓杜妙隆而不果的佳话:

       杜妙隆,金陵佳丽人也。卢疏斋欲见之,行李匆匆,不果所愿,因题[踏沙行]于壁云:“雪暗山明,溪深花早,行人马上诗成了。归来闻说妙隆歌,金陵郄比蓬莱渺。宝镜慵窥,玉容空好,梁尘不动歌声悄。无人知我此时情,春风一枕松窗晓。”(45)他把这次访人不遇当做深深的遗憾。为什么?他要见杜妙隆,不是要寻找一位歌妓,而是去寻找一种美。妙隆歌,无疑代表了不同于顺时秀、梁园秀等等歌的一种独特的风格,他要欣赏、感受这独特的美的歌唱。如元人所言:“凡人声音不等,各有所长。有川嗓,有堂声,皆合破箫管。”(46)不同风格,各有所长,各极其美。卢挚寻访杜妙隆的意义在此,访而不果的遗憾也在此。文人的这种遗憾是常有的,有些是永久。《青楼集》所载樊香歌事,也让我们充分认识这一点:

       樊香歌,金陵名姝也,妙歌舞,善谈谑,亦颇涉猎书史。台端虽廌角峨峨,悉皆爱赏。士夫造其庐,尽日笑谈。惜寿不永,二十三岁而卒。葬南关外。好事者春游,必携酒奠其墓,至今率以为常。(47)这位也是金陵名妓。樊香歌生前,士夫们不避风宪官的纠察弹劾,冒受处罚之险也要去欣赏她的歌舞与言谈。她死后,一种艺术和美消失了,文人们怀念她所创作的艺术与美,长久地纪念她。后人绝不能把文人们这种高雅的对艺术美的爱赏作庸俗的猜想。著名诗人杨载有悼念妓女的诗,让我们去除对这种感情的庸俗理解:“金沙滩上观音面,劫火光中幻化身。抱取摩尼却归去,天衣元不污风尘。”(48)

       优秀的歌妓也非常看重与文人的交往与情谊。《青楼集》与《尧山堂外记》都有关于歌妓张玉莲的记载,《青楼集》载:

       张玉莲,人多呼为张四妈,旧曲其音不传者,皆能寻腔依词唱之。丝竹咸精,蒱博尽解,笑谈亹亹,文雅彬彬,南北今词,即席成赋。审音知律,时无比焉。往来其门,率富贵公子。积家丰厚。喜延款士夫,复挥金如土,无少靳惜。(49)其才艺如此,其豪侠又如此,其敬重士大夫又如此,当然会赢得文人们的敬重。她之结交士大夫,绝不是为了钱财,反倒乐意为这些文人雅士耗尽钱财。

       元代文人也有对妓女嘲讽甚至辱骂的,比如京师角妓连枝秀,就曾受到陆居仁(宅之)的嘲弄戏辱。《青楼集》记载说:“连枝秀,姓孙氏,京师角妓也。逸人风高老点化之,遂为女道士,浪游湖海间。尝至松江,引一髽髻,曰闽童,亦能歌舞。有招饮者,酒酣,则自起舞唱[青天歌],女童亦舞而和之,真仙音也。欲于东门外化缘造庵,陆宅之为造疏,语多寓讥谑,其中有‘不比寻常钩子,曾经老大钳槌。百炼不回,万夫难敌’之句,孙于是飘然入吴……后不知所终。”(50)仅看这段文字,我们会认为连枝秀清雅出尘,谋生不易,不能原谅陆居仁。但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的记载,一语道破了其中关键,其卷十二《连枝秀》载:

       京师教坊官妓连枝秀,姓孙氏,盖以色事人者。年四十余,因投礼逸士风高老为师,而主教者褒以空湛静慧散人之号,挟二女童,放浪江海间……(51)原来她是以色事人者,即出卖色相与肉体,四十多岁,色无可售,变身为女道士。为妓为道,都是谋生之道,求文人造疏募缘,同是敛财之道。这样看来,“不比寻常钩子”等语,不是对她的侮辱,而是无情揭穿。

       总之,元代著名文人与优秀歌妓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对艺术与美的共同爱好与追求基础之上的心灵契合。那些低俗的、出卖肉体的、灵魂扭曲了的妓女,不会赢得文人们的敬重与赏爱,她们对于艺术没有贡献。以往研究中说那些人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未见得是为善良的弱者鸣不平。

       注释:

       ①《胡祗遹集》,魏崇武等校点,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246页。

       ②王恽:《秋涧集》卷四十三《乐籍曹氏诗引》,载《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二册,新文丰出版社1985年。

       ③高启:《高青丘集》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30页。

       ④高启:《高青丘集》卷八,第330页。

       ⑤杨基:《眉庵集》卷二《听老京妓宜时秀歌慢曲》,载《四部丛刊》三编第473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

       ⑥张昱:《可闲老人集》,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44页。

       ⑦《胡祗遹集》,第224页。

       ⑧《胡祗遹集》,第222页。

       ⑨杨维桢:《东维子集》卷十一《周月湖今乐府序》,载《四部丛刊》初编第1495册,商务印书馆1919年。

       ⑩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唐宋元编)》,黄山书社2006年,第310页。

       (11)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第64~65页。按所唱后二句分别为宋苏轼《赠刘景文》和金张翥(见《归潜志》)成句。

       (12)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第52页。

       (13)按“杏花春雨江南”出自虞集[风入松]词,但记载此作的《南村辍耕录》说,虞集当时赋[风入松]长短句寄柯九思,“词翰兼美,一时争相传刻,而此曲遂遍满海内矣。”则当时此作曾经作为曲广泛传唱。曲和词,在当时确实并没有严格的界限。见陶宗仪《南村辍耕路》,中华书局1959年,第172页。

       (14)贡师泰:《跋王宪使朱县尹倡和诗卷》,载《贡氏三家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358页。

       (15)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七十,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12页。诗为顾瑛作,载《玉山璞稿》。

       (16)顾瑛:《玉山名胜集》卷下,中华书局2008年,第246页。

       (17)罗斯宁在《元代艺妓与元散曲》说:“据粗略的统计,《全元散曲》标明赠妓的小令就有120多首,套数36套,还不包括那些标题虽不明言,但实际内容却是写艺妓的散曲。”载《中山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

       (18)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12、145、153页。

       (19)洪希文:《续轩渠集》卷八,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9页。

       (20)杨基:《眉庵集》卷十一,载《四部丛刊》三编第475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

       (21)杨维桢:《铁崖古乐府》卷三《花游曲》,载《四部丛刊》初编第1500册,商务印书馆1919年。

       (22)刘鹗:《惟实集》,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57页。

       (23)叶申芗:《本事词》,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

       (24)顾嗣立:《元诗选》,中华书局1987年,第118页。

       (25)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19页。

       (26)徐釚:《词苑丛谈》,中华书局2008年,第215页。

       (27)《胡祗遹集》,第210页。

       (28)《胡祗遹集》,第213页。

       (29)倪瓒:《清閟阁全集》卷九,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0册,台湾商务出版社1986年,第296页。按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八言小琼英为杨维桢妓,误,此即顾瑛妓小琼英。

       (30)袁华:《玉山纪游》,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08页。

       (31)张炎山:《中自云词》,中华书局1983年,第6页。

       (32)叶申芗:《本事词》,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

       (33)《元史》卷一八三,中华书局1976年,第4284页。

       (34)张翥:《蜕岩词》卷下,载《四部备要》第81册,中华书局1989年。

       (35)张翥:《蜕岩词》卷上,载《四部备要》第81册,中华书局1989年。

       (36)王恽:《秋涧集》卷四十三《乐籍曹氏诗引》,载《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二册,新文丰出版社1985年。

       (37)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第1119页。

       (38)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28页。

       (39)隋树森:《全元散曲》,第688页。

       (40)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第235页。

       (41)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207页。

       (42)无名氏:《录鬼簿续编》,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91页。

       (43)杨瑀:《山居新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版,第17页。

       (44)隋树森:《全元散曲》,第127页。

       (45)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14页。

       (46)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第339页。

       (47)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69页。

       (48)杨载:《杨仲弘集》卷八《悼邻妓三首》其二,载《四部丛刊》初编1447册,商务印书馆1919年。

       (49)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73页。

       (50)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57页。

       (51)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第147页。

标签:;  ;  ;  ;  ;  ;  

元代文人的音乐鉴赏_艺术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