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儿故事材料来源考略_李瓶儿论文

李平儿故事材料来源考略_李瓶儿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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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5)06-0120-07

      李瓶儿是明代奇书《金瓶梅》小说之所以得名的三女性之一,亦是西门家族繁盛时期生获宠爱、死享哀荣的唯一女性,可见,她在小说中的地位十分重要。章培恒先生说:“在《金瓶梅》之前,我国小说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像李瓶儿这样的典型形象。”①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通俗世情小说《金瓶梅》,洞达世情,刻露而尽相,藉西门庆一家,即骂尽诸色,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同时说部,无以上之”。②但《金瓶梅》对此前的小说戏曲、话本曲艺等多有承袭、改编和移植,如潘金莲故事、庞春梅故事等皆有所本,对此,韩南先生《金瓶梅探源》、周钧韬先生《金瓶梅素材来源》等多有发覆。而李瓶儿故事亦不可能劈空造奇、一空依傍。对此,学者甚少论及,故略陈管见,以就正于方家。

      李瓶儿是《金瓶梅》小说中颇令人瞩目的艺术形象,也是近年来金学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众所周知,李瓶儿以嫁入西门家为界,之前凶悍淫荡,之后温柔贤慧。前后性格差异甚大,判若两人。对此,学者们各有不同的阐释和解说。我们认为,李瓶儿性格的矛盾性、多层性,既与她对情和欲始终不渝地追求有关,又与李瓶儿故事素材的多源性密不可分。人们多着眼于前者,而对后者的故事来源探索则缺略甚多,故详言之。李瓶儿首次出场是在小说《金瓶梅词话》的第10回,作者对“花子虚浑家”李瓶儿有简要介绍:

      先与大名府梁中书家为妾。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都埋在后花园中。这李氏只在外边书房内住,有养娘扶侍。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与夫人在翠云楼上,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鸦青宝石,与养娘妈妈走上东京投亲。那时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因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人说亲,娶为正室。③

      可见,李瓶儿虽名为梁中书之妾,却因蔡夫人是权臣蔡京的女儿,所以,实际上难以获得夫君梁中书的宠爱。梁山英雄攻打大名府,乘乱逃出牢笼的李瓶儿,嫁给了皇宫花太监的侄儿花子虚。后来花太监告老还乡,回到祖籍清河县居住。花太监死后,金银财宝皆为李瓶儿所得。此段本于《水浒传》第66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学者已言之,并进一步申说:“卢俊义的无情无义的妻子(贾氏)有几分和李瓶儿相像。她和情夫(李固)带了细软离家出走。她的性格和行为同李瓶儿差不多”。④此说未中肯綮。唯《水浒传》66回云:“杜千、宋万去杀梁中书一门良贱”,《金瓶梅》改为“李逵”是实,而李瓶儿携百颗西洋珠改嫁,则源于宋元话本《志诚张主管》。话本《张主管》中携带“一百单八颗西洋数珠”、拟嫁主管张胜者为王招宣府中的小夫人,此处改为“李瓶儿”。⑤

      李瓶儿嫁给花子虚,本想如正常夫妻那样过着衣食无忧、情爱和谐的生活。但由于花子虚与西门庆等“浮浪子弟”结为十兄弟,交朋会友,“众人见花子虚乃是内家勤儿,手里使钱撒漫,都乱撮合他在院中请婊子,整三五夜不归家”(10回)。“花子虚终日落魄飘风,漫无纪律”(14回),迷恋酒楼妓馆,荡产废物,长期将年轻貌美的妻子李瓶儿冷落,视同陌路。李瓶儿爱欲不遂,对丈夫花子虚心生怨恨,渴求新的情感寄托。西门庆乘虚而入,李瓶儿密约私通、迎奸赴会。恰花子虚因太监遗产之争,花子油、花子光等兄弟状告花子虚隐匿叔叔花太监的财产,花子虚被捕入狱。李瓶儿见丈夫不成器,深感终身无靠,大失所望,便抵盗细软珠宝及三千两银子,送与情夫西门庆:一则为托负终身,一则为寻人情,放出花子虚。花子虚从狱中归来,见家徒四壁、财产一空,还时常遭受妻子李瓶儿的侮辱和唾骂,便一病不起,忿气而亡。此事多同于宋初的《太平广记》卷122《华阳李尉》:

      张某为剑南节度使,中元日令郭下诸寺盛其陈列,以纵士女游观。有华阳李尉者妻貌甚美,闻于蜀人。(张某设计诱之,李妻果至)张见之,乃神仙之人,非代所有……会李尉以推事受赃,为其仆所发,张乃令能吏深文按之,奏杖六十,流于岭徼,死于道。张乃厚赂李尉之母,强取之。适李尉愚而陋其妻,每有庸奴之恨,遂肯,置于州,张宠敬无与伦比。然自此后亦仿佛见李尉在于其侧。令术士禳谢,竟不能止。岁余,李之妻亦卒。⑥

      《太平广记》所叙四川华阳的李尉妻子,貌若天仙,遐迩闻名,人世罕有,但得不到丈夫李尉的怜爱,反而视同“庸奴”“愚而陋之”,招致妻子怨恨。剑南节度使张某久闻李尉妻之美,依仗权势,想方设法于中元节见而诱之,并借事端,深文周纳而谋死李尉,娶其妻。张某与李妻恩爱欢合,无与伦比。后来,李尉冤魂缠定其妻和张某不舍,术士无法禳解等,多同于上述西门庆谋娶花子虚妻李瓶儿事,李瓶儿亦是不得丈夫花子虚宠爱,而西门庆却对李瓶儿情有独钟、恩爱有加,李瓶儿死后对西门庆仍余情不断、殷殷眷恋。李瓶儿和西门庆最终亦系花子虚冤魂缠定、索命而亡。李尉妻亦可称为“李氏”,可见,《金瓶梅》之李瓶儿故事盖据此而改编重塑。

      《金瓶梅》第17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李瓶儿招赘蒋竹山”,叙花子虚死后,其妻李瓶儿即将嫁入西门庆府中,却因宇文虚中参倒杨提督,牵连西门庆,娶亲之事中辍。李瓶儿不知,一心痴等西门庆;坐守空房,寂寞忧郁,精神恍惚,卧床不起。请了大街口太医蒋竹山来看视病情,蒋太医诊断李瓶儿的病症实为:

      主六欲七情所致,阴阳交争,乍寒乍热,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骨蒸之疾,必有属纩之忧矣。可惜,可惜!

      李瓶儿吃了蒋太医的药,病体痊愈、精神复旧。吩咐佣人冯妈妈邀请蒋竹山到家中来,盛设酒席以相谢。小说写道:“这蒋竹山从与妇人(李瓶儿)看病之时,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于是,一闻其请,即具服而往”,“竹山席间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以言挑之”,言来语去,各自有意:

      (妇人)因问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奴家无有个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小人打听的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倒也不论大小,只像先生这般人物的。”这蒋竹山不听便罢,听了此言,喜欢的势不知有无。于是,走下席来,双膝跪在地下,告道:“不瞒娘子说,小人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妇人笑以手携之,说道:“且请起。既要做亲,须要个保山来说,方成礼数。”竹山又跪下哀告道:“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第17回)

      李瓶儿与蒋竹山议婚的这段故事情节,实本于明代宣德间赵弼的《效颦集·蓬莱先生传》。《蓬莱先生传》主叙重庆人林孟章一生豪侠自许、嗜酒颓放,经常召集友朋酣饮,期醉而已。其妻邢氏妙年美貌,常谏之,不听。后来林孟章果然因饮酒过度,成疾而死。

      (林死后)逮一月余,邢偶染疾,延医者蒋允思诊视。时允思先已丧偶三月。林病革,已怀觊觎之心矣。闻邢请,即盛服往视之。诊脉良久,乃声嗟气叹而谓邢曰:“今者六脉沉细,由夫七情感伤、愁怨郁结于心耳。苟不速开怀抱而尽绸缪之乐,必有属纩之忧,深可吁也。”……邢氏许以“好事近”,允思大喜,跽而罄饮。敛手告曰:“切念小子,内焉失助,中馈乏人。既承金石之言,何用冰人之请?非惟贱子断弦再续,抑且佳人破镜重圆。”⑦

      两相比较即可知,《金瓶梅》显然是承袭《蓬莱先生传》的此处描写,且文字大多相同,甚少差异,如“已怀觊觎之心”“七情郁结之症”“必有属纩之忧”“内帏失助,中馈乏人”“既承金石之言,何用冰人之请”等语句,两者几乎全同,并且《蓬莱先生传》中“医者蒋允思”为新寡貌美的邢氏诊病,谈婚论嫁,《金瓶梅》则是“太医蒋竹山”为新寡貌美的李瓶儿诊病,谈婚论嫁。两者同为蒋姓医生,“文墨人”且均身材矮小。故《蓬莱先生传》称蒋允思为“侏儒”“矮郎”。《金瓶梅》第18回西门庆也说:“那蒋太医贼矮王八,他有什么起解?”再如,李瓶儿曾对西门庆说:“谁似冤家这般可人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这说明,李瓶儿“好风月”,希望西门庆这样的人来满足性欲饥渴,故自入西门家即变凶悍为慈懦,亦不再有出轨行为。而林梦章死前亦言邢氏:“吾逝世之后,观此尤物之容,不逾月而必适人矣”,“吾平昔耽于麴蘖,游于醉乡;观汝怨恨之心形于声色。非衣食不足,抑非珠翠无汝饰而致是也,良由枕衾之乐弗克遂尔之情耳”,再嫁“必如嫪毐而后可称汝之心矣”,“言既,长吁而卒”。⑧可见,《金瓶梅》深受《效颦集》的影响,李瓶儿即是“好风月”邢氏的移植与袭改。另外,《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云:

      吾观前代骚人,如卢景晖(瞿佑)之《剪灯新话》、元微之之《莺莺传》、赵君弼之《效颦集》、罗贯中之《水浒传》、丘琼山之《钟情丽集》、卢梅湖之《怀春雅集》、周静轩之《秉烛清谈》,其后《如意君传》、《于湖记》,其间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

      不少研究者已经发现,“欣欣子序”所提及的小说、话本等多被《金瓶梅》书中采为素材,成为小说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⑨如此看来,赵弼的《效颦集》亦在“欣欣子”开列的书目中,自然应是《金瓶梅》小说的故事素材来源之一,但学者却甚少论及。

      李瓶儿嫁入西门府,成为西门庆的第六个小妾。西门庆人财两得,商宦并达,家门鼎盛,大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李瓶儿自此宿愿已偿,备受丈夫宠爱。性格亦变得温柔婉顺,不久又生有一子官哥,母以子贵,可谓志得意满,称心如意。但群妾争宠,势成水火。潘金莲为夺回枕席之欢、丈夫之爱,无所不用其极:以狮猫惊死官哥,杀子夺宠。小说《金瓶梅》第59回,描叙潘金莲阴怀毒计、驯养“雪狮子猫”:

      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半斤,调养得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甚是爱惜他,终日抱在膝上摸弄。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儿官哥儿平昔怕猫,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不料金莲房中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玩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金瓶梅》第59回明言:这潘金莲平日见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妍竞宠,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今日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此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神獒扑赵盾”事,不见于《春秋左传》,亦不见《史记·赵世家》正史记载,而首见于元代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此后的小说戏曲皆承之。剧叙春秋晋灵公时,大将屠岸贾与相国赵盾不和,屠岸贾久蓄谋害赵盾之心,适西戎向晋国进贡来一只“神獒”,灵公将其赐与屠岸贾:

      (屠岸贾)将神獒锁在净房中,三五日不与饮食。于后花园中扎下一个草人,紫袍玉带,象简乌靴,与赵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悬一付羊心肺,牵出神獒来,将赵盾紫袍剖开,着神獒饱餐一顿,依旧锁入净房中。又饿了三五日,复行牵出,那神獒扑着便咬,剖开紫袍,将羊心肺又饱餐一顿。

      训练成熟之后,屠岸贾向晋灵公说:神獒性最灵异,善识欺君不忠之人。晋灵公大喜,让屠岸贾牵来神獒,以辨别朝臣谁忠谁奸。当时,赵盾仍常紫袍玉带,正站立于晋灵公旁边。神獒见了,扑着赵盾便咬……⑩

      显然,潘金莲驯养狮猫扑咬官哥儿的这一情节,系仿拟“神獒扑赵盾”故事而改作的。小说《金瓶梅》将戏曲中的“犬”易为“猫”亦有事实依据。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内廷豢畜》:“猫性最喜跳蓦,宫中圣胤初诞未长成者,间遇其相遘而争,相诱而嗥,往往惊搐成疾,其乳母又不敢明言,多至不育。”(11)刘若愚《酌中志》卷16“宫中猫儿房”写道:“凡皇子女婴孩时,多有被猫叫得惊风薨夭者,有谁敢言?”(12)可见,皇宫中的猫唬死婴儿的事情尚且时有发生,更遑论民间了。《金瓶梅》第52回末亦叙及李瓶儿委托潘金莲照看孩子官哥,金莲却进山洞与陈经济调情,让官哥儿一人躺在席上玩耍,被一只大黑猫惊唬,“登手登脚的怪哭”,口吐白沫,不吃奶。潘金莲深知,李瓶儿之子官哥儿生来胆小、怕猫,易受惊吓,故设此毒计以死之。

      此外,《金瓶梅》第25回叙西门庆的妻妾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等人,清明时节在花园荡秋千,以消春昼之困。“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抱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正是:得多少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此段描写多同于明初解缙的《解学士诗》:“二八娇娥美少年,绿杨影里戏秋千。两双玉腕挽复挽,四脚金莲颠倒颠。红粉面朝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游春公子停鞭打,一对飞仙下九天。”(13)两者相较可知,二者不仅情景设置相同,而且《金瓶梅》“正是”后的诗句与《解学士诗》其中的四句,几乎全同,仅个别文字略异。小说《金瓶梅》中此段“春昼秋千”的情景描写,当是据《解学士诗》建构创编而成。

      潘金莲与李瓶儿争宠,先是设计以狮猫唬死李瓶儿之子官哥,继又设谋害死李瓶儿。李瓶儿死后,西门府中无人敢与金莲争宠者。李瓶儿青年夭逝,西门庆痛不欲生,“一时丧礼盛”。小说《金瓶梅》此处所写多同于明神宗万历时期郑贵妃与李贵妃争宠事。明刘若愚《酌中志》卷22云:万历间“神庙贵妃李娘娘有疾,郑娘娘名下太监张明医治不效薨逝,神庙极为悲悼,丧礼从厚”,“彼时积言有如淳如衍之事。自此,郑娘娘无有与分宠者矣”。(14)据《酌中志》所言,神宗正宫王皇后无子,恬处深宫。郑贵妃与李贵妃争宠,恰李娘娘生病,郑娘娘宫中太监张明为其诊治不愈而死,宫中传言:李贵妃是被郑贵妃指使手下张明谋害而死。从此,只有郑贵妃独得神宗皇帝的专宠。此不见于《明史·后妃传》和《诸王传》等正史记载。但刘若愚是皇宫大太监,所记宫中秘事,自可信从。据此可见,《金瓶梅》所叙潘金莲为争宠妒害李瓶儿事,或当本于万历间郑贵妃争宠妒害李贵妃之事。

      李瓶儿因失子之痛,加之“病缠死孽”,所以很快也随之夭亡。李瓶儿之死,并非仅仅因潘金莲的妒害,还因为盗财别嫁、气死前夫之深深的道德负罪感。花子虚的冤魂始终缠定西门庆和李瓶儿,发誓欲报夺妻谋财之仇。如第60回李瓶儿病中见鬼“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第62回叙李瓶儿病魔缠身、命似风中之烛,西门庆礼请潘道士解禳:“那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颗印信”。潘道士告诉西门庆,李瓶儿性命不保,久为花子虚“宿世冤愆所诉于阴曹”“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李瓶儿死后,鬼魂仍对西门庆痴情相爱,一往情深。多次显灵、现身托梦,再三叮嘱西门庆要小心防范花子虚的伺机报复与毒害,如第67回:

      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花子虚)告了我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污秽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

      又如第71回“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叙李瓶儿魂灵与西门庆生死情浓,缠绵悱恻、“徘徊不舍”;李瓶儿叮嘱西门庆:“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奴言,是必记于心者!”可见,李瓶儿钟情于西门庆,死后痴心不改。第79回西门庆从王六儿家出来,三更时分,骑着马“刚走到西首石桥儿跟前,忽然见一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拾,那马见了只一惊躲,西门庆在马上打了个冷战”。到家后不久死去。可见,西门庆之死,非止于“纵欲亡身”,还有花子虚冤魂的“伺害阴告”而先夺其魄。

      事亦有本,赵弼《效颦集·蓬莱先生传》林孟章鬼魂现身斥责蒋允思背弃友情、谋娶其妻子邢氏:“以风月之词,而诱云雨之兴;弃人伦之道,背师友之恩”,“吾已诉于冥司,今宵特来追取此子”;阴司状文:“今某(蒋允思)悖师之道,负友之情”,“苟不诉于阴司,诚遗羞于阳世。抑以惩背师之弟子,尤当戒心兽之交朋”,“翌日视之,允思已于五更死矣”。(15)此事又见于《太平广记》李尉妻:

      (张某害死李尉、娶其妻)然自此后亦仿佛见李尉在于其侧。令术士禳谢,竟不能止。岁余,李之妻亦卒。数年,张疾病,见李尉之状亦甚分明。一日,睹李尉之妻宛如平生。张惊,前问之。李妻曰:“感公恩深,思有所报。李某已上诉于帝,期在此岁。然公亦有人救拔,但过得兹年,必无虞矣。彼已来迎,公若不出,必不敢升公之堂,慎不可下。”言毕而去……张数月不敢降阶,李妻亦同来,教以严慎之道。又一日黄昏时,堂下东厢有丛竹,张见一红衫子袖于竹侧招己者,以其李妻之来也,都忘前所戒,便下阶奔往赴之。左右随后叫呼,止之不得。至则见李尉衣妇人衣,拽张殴击之,良久云:“此贼若不着红衫子招,肯下阶耶?”乃执之出门去。左右如醉,及醒,见张仆于林下矣,眼鼻皆血,唯心上暖,扶至堂而卒。(16)

      事叙张某害死李尉,谋夺其妻,李之妻死后,多次嘱咐张某要小心防备李尉伺害,“李某已上诉于天帝”,必报杀夫夺妻之仇。此后,李尉伪为其妻衣装,殴死张某而报宿冤。由此可知,《金瓶梅》中的“李瓶儿死后托梦”、西门庆为“冤魂所诉”、夺其魄,盖本《太平广记·华阳李尉》与《效颦集·蓬莱先生传》而改编重塑。

      由全文论述可知,作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塑造了众多栩栩如生、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丰富了古代小说的人物画廊,其中,李瓶儿形象,尤以其独具的个性特征和艺术魅力而备受人们关注。然而,莫衷一是。事实上,李瓶儿故事,有着久远的文化传承和复杂的素材来源,并非作者的向壁虚造。作者建构李瓶儿故事时,所依据的主要素材是《太平广记·华阳李尉》和《效颦集·蓬莱先生传》,亦间采前此的《水浒传》、元杂剧以及其他话本小说和戏曲等,并予以移植、改造,从而塑造出李瓶儿这一丰富多彩的艺术形象。

      ①章培恒:《论金瓶梅词话》,《名家解读金瓶梅》,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81页。

      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26页。

      ③梅节校订:《金瓶梅词话》,香港:梦梅馆出版社,1993年版。以下引文出自此书,不再出注。

      ④韩南:《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9页。

      ⑤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第2卷,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3页。

      ⑥李昉等:《太平广记》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70页。

      ⑦周光培:《明代笔记小说·效颦集》第17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22页。

      ⑧周光培:《明代笔记小说·效颦集》第17册,第521页。

      ⑨陈益源:《〈怀春雅集〉考》,《金瓶梅研究》第5辑,沈阳:辽沈书社,1994年,第143页。

      ⑩王季思:《全元戏曲》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601页。

      (1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12页。

      (12)周光培:《明代笔记小说·酌中志》第22册,第388页。

      (13)佚名:《京本通俗小说》附《解学士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7页。

      (14)周光培:《明代笔记小说·酌中志》第22册,第542页。

      (15)周光培:《明代笔记小说·效颦集》第17册,第526页。

      (16)李昉:《太平广记》第1册,第670-6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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