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预言与古代小说“铭知发者”母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古代论文,神秘论文,小说论文,母题论文,铭知发者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研究者们都熟知小说名著《水浒传》开篇的“遇洪而开”,所谓铭上早有发者名,或曰“铭知发者”,这不是巧合,而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母题,在许多小说及野史笔记史都显示了其文本结构效应,其演变过程更是历久而绵长。
一、母题的几种主要类型及其具体表现
“铭知发者”母题的出现,在古代文献中分布是相当广泛的。其并不是偶然的载录,而往往明示着特别的用意,有着多种文化内蕴,大体可分为如下几类。
1.作为无可抗衡的神秘力宣示,母题主要集中在对于毁坏坟墓的预料、儆戒和恫吓上。盛弘之《荆州记》载:“冠军县东一里,有张詹墓,魏太和时人,刻碑背曰:‘白楸之棺,易朽之裳。铜钱不入,瓦器不藏。嗟尔后人,幸勿我伤。’”即使不是墓主实施的报复,掘墓者也难逃惩罚。张读《宣室志》卷五又载,出于方士的儒生卫大经,葬于解梁之野。开元中发洪水,姜师度奉诏开凿无咸河,挖到卫大经墓前得石铭,文曰:“姜师度,更移向南三五步。”姜惊命民工改道。由此,母题还泛化为对某种物品神圣性的尊奉,以震慑开启者。《警世通言》卷四十“旌阳宫铁树镇妖”写许真君所留石函,唐朝张善安曾凿开盖子,见内册朱书:“五百年后强贼张善安开凿之。”吓得赶紧磨洗,但终不泯灭。按,姓名禁忌是人类基本的禁忌之一。铭知发者,在冥冥中的宣示者那里,其威慑力在于昭明早已知晓了当事人的姓名;在发掘(发现)者这里,则不免担心;自己的名字早为人知,何敢不照办。
2.恳求发掘者代为护墓或迁葬。刘敬叔《异苑》卷七载:“海陵如皋县东城村边,海岸崩坏,见一古墓,有方头漆棺,以朱题上云:‘七百年堕水,元嘉二十载三月坠于悬巘,和盖从潮漂沉,辄泝(溯)流还依本处。’村人朱护等异而启之,见一老姥年可七十许……”他夜梦此姥赠钱求迁葬,于是真的得了钱,照办了。可见母题与迁葬报恩的信奉有关。孔瞭言《神怪志》(异文见《太平广记》卷三百九十一引)称,王果经三峡时见到一悬棺,上有石铭:“三百年后水漂我,欲及长江垂欲堕,欲堕不堕逢王果。”他怆然地注视着说:“数百年前知我名,如何舍去?”便为其葬埋设祭。张读《宣室志》卷五又载洪水发时,玄宗派侍御史邬载巡视江南,其命人迁古墓,“既发墓,得一石,凿而成文,盖志其墓也。志后有铭二十言,乃卜地者之词。铭曰:‘而后一千载,此地化为泉。赖逢邬侍御,移我向高原。’因校其年,果千岁矣”。褚人获《隋唐演义》第三十二回描写,麻叔谋开运河至一墓,墓下石匣上石板有蝌蚪篆文,“亏得山中一个修真炼性,百来多岁的老人,抄译出来。其文曰:‘我是金大仙,死来一千年。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叔谋,葬我在高原。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麻叔谋惊讶不已,择高处加礼迁葬。按,此紧承明末诸圣邻《隋炀帝艳史》第十九回,说明其传奇性情节接受改编时为作者所偏爱。
3.宣布幸运得宝者姓名,确认其幸运得宝的合理性。《纪闻》作者牛肃自称,祖墓守者小安,因梦示掘出金铤,他藏金,而以砖上铭文让村人杨之侃辨认,铭文写出了砖下五百两黄金该由一个姓史的得去,还提示了另一处藏金地点,但杨却没有告诉小安此铭内容。风闻者对小安软硬兼施,还是未得到。故事旨在说明,该谁得金,铭上已写,不会临时改变。南宋王明清《挥麈录》余话卷二称:“丁晋公自海外徙宅光州,临终,以一巨箧寄郡帑(国库)中,上题云:‘候五十五年,有姓丁来此作通判,可分付开之。’至是岁,有丁姓者来贰郡政,即晋公之孙,计其所留年月,尚未生。启视之,但一黑匣,贮大端研一枚,上有一小窍,以一棋子覆之,揭之,有水一泓,流出无有歇时。温润之甚,不可名状。丁氏子孙,至今宝之。”《后水浒传》第三十九回写乐汤回忆当年经过外黄河,见水面上浮一物,原来是一铁棍。上有“配偶木易,用之纵横”等字迹,木易为“杨”的析字,宣示得主为杨幺。
4.宣布某一工程的进行日期,或自身显露于世的必然。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十六载,范公堤是范希文为兴化令时所修,宋末詹士龙复修时,“得希文石记云:‘遇詹而修。’此事古往往有之,然系希文所留,不独名臣,且擅康节之数学矣。贤者故不可测如此”。以此生发出重修者的为官业绩,强化了清官贤臣崇拜。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十七还特予搜集辨析。而清人编《全唐诗》卷八百三十五《谶记》类,收录此类诗多首,如“欲堕不堕逢王果,五百年中重收我”;“欲陷不陷被藤缚,欲落不落被沙阁,五百年后遇熊博”;“佳城今已开,虽开不葬埋。漆灯油未灭,留待沈彬来”;“车道之北,邽山之阳,深深葬玉,郁郁埋香。刻斯贞石,焕乎遗芳,地变陵谷,崄烈城隍,乾德丙年,坏者合郎”等。相关韵文的介入,符合谶谣古老的口头传播方式,也是其内容流布于众口的标志之一。母题传播过程中的现象,表明了母题的活跃。古代实施建筑工程,经常掘出古墓遗址,无可置疑,工程伊始,往往也正是该传闻开始传播之时。而不少工程实施时有争议,抑或需要对参加者宣传教育,于是,借重铭间早埋的铭文,来宣示主持者操办这项工程的合理性,当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手段。
5.铭文宣示,往往也作为宿命观念的符号表征。王明清《挥麈录》余话卷二称:“张步溪中有石,里人号曰‘团石’,有谶语云:‘团石圆,出状元;团石仰,出宰相。’”《宋史》卷六十六《五行三》载:“太平兴国四年九月,夹江县民王诣得黑石二,皆丹文,其一云:‘君王万岁’,其二云:‘赵二十一帝’,缄其石来献。”从内容上看,似乎受当时沸沸扬扬的天书事件启发。关于凶兆,朱梅叔《埋忧集》续集卷一称:“明大内有画藏库中,累朝不开。至崇祯时,上欲开视,均以从来未开为言。而上意甚坚,珰不敢逆,遂开。进,无所有,惟后小红箱一只。捧至,上书崇祯某年某月日开。上以其预定也,益异之。及启视,止盛画三轴:其一作无数军民相反背,其一则无数官吏士民仓皇逃窜之状。上回:‘嘻!乱离不远矣。’其三则止有一人被发赤体,悬于树上,其貌则伊然御客也。群珰动容,上恍然不乐而出。”此类意自不必待言。
6.与上相联系,是宣示发者得凶祸,抑或发掘后带来世上大乱。李冗《集异记》称汪凤宅总出凶祸,邑胥张励掘开,只见石柜中有铜釜,开后一大猴跳出,石铭写:“祯明元年七月十五日,茅出道士鲍知远囚猴神于此。其有发者,发后十二年,胡兵大扰,六合烟尘,而发者俄亦族灭。”这一年是天宝二年,果然十二年后安禄山之乱爆发,一年后张励遭灭族。相信《水浒传》的洪天师误走妖魔,即本于此,而这是与铭知发者母题整体系统相关联的。钱钟书《管锥编》论《太平广记》第五五则已指出这一点,认为:“符咒能禁服鬼怪而不能约束常人,常人畏鬼怪,却不畏鬼怪所畏之符咒。”然而此机杼不限于《水浒传》,鸳鸯湖叟校订《说唐全传》第二十八回写程咬金探地穴,过石桥进大殿发现一拜匣,其中一块玄圭,一张字纸。咬金不认识字,拿回给徐茂公看,上写:“灭者灭,兴者兴,一唐过去一唐生。四野八方多少帝,治世安邦有二秦。”背后写:“程咬金举义集兵,为三年混世魔王,搅乱天下。”在隋唐讲史系列小说中,该母题占有一个经久不变的重要位置。这说明,铭中早知掘者名母题,还往往与小说中描写的英雄经历及命运相关,且其各分支意蕴一旦形成便有其稳定性,很难变更或消泯。
二、母题萌芽及其与谶纬文化的内在联系
铭知发者母题,本质上当属于谶纬文化的一个有特色的分支。纬书中的《春秋演孔图》《三教指归》卷上觉明注引《龙鱼河图》称:“伏牺氏王天下,有神龙负图出于黄河,法而效之,始画八卦,推阴阳之道,知吉凶所在,谓之河图。”《孝经·右契》等谶纬称,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这麒麟向着孔子,口中吐出三卷书,每卷二十四字,让孔子为代周而起的赤帝制命立法。《公羊传》哀公十四年疏引:“得麟之后,天下血书鲁端门,曰:‘趋作法,孔圣没,周姬亡,彗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记散,孔不绝。’”其本于汉代纬书的根据,又见于《开元占经》卷一百二十引《尚书·中候》:“唐帝沉璧于洛水,龟负书出,有甲赤文成字,上坛也。”《初学记》卷三十和《太平御览》卷九百三十一引《尚书·中候》:“周公摄政七年,制礼作乐。成王观于洛,沉璧,礼毕王退,有玄龟,青纯苍光,背甲刻书,上跻于坛,赤文成字,周公写之。”等等。《宋书》卷二十七《符瑞上》称,黄帝轩辕氏,“游于洛水之上,见大鱼,杀五牲以醮之,天乃甚雨,七日七夜,鱼流于海,得图、书焉。《龙图》出河,《龟书》出洛,赤文篆字,以授轩辕,轩辕接万神于明庭,今寒门谷口是也”。[1](P17)
王莽、刘秀更是利用谶语符命作为自己受命的根据。《汉书·哀帝纪》载建平二年,夏贺良向哀帝奏“赤精子之谶”,说:“汉家历运中衰,当再受命,宜改元易号。”哀帝即下诏,改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将元年,改称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以应谶语。但王莽为了达到篡权的目的,说谶文是要他代汉,于是改元为初始元年。后又利用长安无赖哀章伪造的《天帝行玺金匮图》和《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正式代汉为帝。《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其即位也引用谶语:“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作为受命的根据。而那些忠于刘氏皇朝的人更是大量编造谶语、符命,以此来为神化刘氏政权服务。如《河图·稽命征》:“刘受纪,昌光出轸,五星聚井。帝刘季,日角载北斗,胸龟背龙,身长六尺八寸,明圣而宽仁,好任主。”类似的谶语在纬书中比比皆是。在满社会提倡孝道和丧葬礼仪的文化氛围中,母题很快就与丧悼文化结合融汇了。
母题最早文本当属西晋葛洪《西京杂记》卷四,曾为刘邦驾车的滕公,一次驾车之马嘶鸣不前,以足刨地,滕公掘开见一石椁,上有铭文:“以问叔孙通,通曰:‘科斗书也。’以今文写之,曰:‘佳城郁郁,三千年,见白日。吁嗟滕公居此室。’滕公曰:‘嗟乎!天也,吾死,其即安此乎!’死遂葬焉。”故事异文又见于《博物志》卷七,《初学记》卷三百六十一、《太平广记》卷三百九十一等。而张华《博物志》卷七称“卫灵公葬,得石椁,铭曰:‘不逢箕子,灵公夺我里。’”《西京杂记》卷四又载:“元后在家,尝有白燕衔白石,大如指,坠后绩筐中。后取之,石自剖为二,其中有文曰:‘母天地。’后乃合之,遂复还合,乃宝录焉。后为皇后,常并置尔笥中,谓为天玺也。”这也属于铭知发者类型的故事,显然是自神其事,但有与上不同者。可见铭知发者,并不仅限于墓葬相关事象。
清人朱彝尊《经义考》卷二九八《说纬》称:“按谶纬之书,相传始于西汉哀平之际,而《小黄门谯敏碑》称‘其先故国师谯赣深明典奥,谶录图纬,能精微天意,传道与京君明’。则是纬谶远本于谯氏京氏也。徵之于史,如‘亡秦者胡’,‘明年祖龙死’,‘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已为纬谶兆其端矣。”的确,《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二年载:“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淮南子·人间训》也有相关传闻。直到清初吴伟业《绥寇纪略》卷十二亦称:“万历末年民间好叶子戏,图赵宋时山东群盗姓名于牌而斗之,崇祯时大盛。其法以百贯灭和为胜负,有曰:‘闯’,曰‘献’,曰‘大顺’,初不知所自起,后皆验。”可以说,预言必验,乃是中国古代预言的基本的稳定性结构。
但魏晋后至唐宋时期,统治者往往意识到图谶的非正统的煽惑力,一再禁毁图谶。如《晋书·武帝纪》载,西晋泰始三年(267年),晋武帝下令“禁星气、谶纬之学”。《晋书·石季龙载记上》载,后赵建武二年(336年),石虎也“禁郡国不得私学星谶,敢有犯者诛”。《晋书·苻坚载记》载其下诏:“禁老庄、图谶之学,犯者弃市。”而《魏书·高祖纪第七》也载孝文帝元宏下诏:“禁图谶,秘纬及名《孔子闭房记》,留者以大辟论。”等等。按,这可能正是“铭上早有名”——镌刻石上易于保存隐蔽,以使得该传闻较多保留的主要原因之一。《隋书·经籍志》著录《尚书·中候》五卷,《中候》十八篇,候,即是占,是占验之书。”[1](P177)王充《论衡·卜筮》即称:“有神灵,问天地,俗儒所言也。”《隋书·经籍志》载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图谶兴,遂盛行于世。……俗儒趋时,益为其学。”不过,这之中真正对于母题兴盛起到巨大推动的,还是六朝志怪小说。
干宝《搜神记》卷十一载:“新兴刘殷,字长盛,七岁丧父,哀毁过礼,服丧三年,未尝见齿。事曾祖母王氏。尝夜梦人谓之曰:‘西篱下有粟。’寤而掘之,得粟十五钟。铭曰:‘七年粟百石,以赐孝子刘殷。’自是食之,七岁方尽。及王氏卒,夫妇毁瘠,几至灭性。时柩在殡而西邻失火,风势甚猛,殷夫妇叩殡号哭,火遂灭。后有二白鸠来,巢其树庭。”故事又见《十六国春秋·前赵录》。唐修《晋书》卷八十八《孝友传·刘殷》引述此故事后称:“时人嘉其至性通感,竞以谷帛遗之。”新闻效果与实际功用可见。《搜神记》卷八还称:“孔子修《春秋》,制《孝经》,既成,斋戒,向北辰而拜,告备于天。天乃洪郁起白雾摩地,赤虹自上而下,化为黄玉,长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读之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此广为引录,又见于《孝经右契》、《春秋演孔图》、《宋书·符瑞志》等等。
既然关键在于当事人姓名与铭上预言的相符对应,那么,倘若有不符的,就涉及到如何补救的问题。改名以应图谶的诀窍,就应运而生。又是《管锥编》敏锐地察觉:
《后汉书·邓晨传》:“蔡少公颇学图谶,言:‘刘秀当为天子。’或曰:‘是国师公刘秀乎?’光武戏曰:‘何用知非仆耶?’”;《窦融传》:“智者皆曰:‘……今皇帝姓号见于图书,……故刘子骏改易名字,冀应其占。’”亦“人有倖心”之例。[2](P849,P693)
这一凭借改名以应谶之事,也不免同铭知发者母题结合起来。《太平广记》卷四百引《集异记》称,苏遏在一凶宅遇物怪,其中一个是金精,他发掘后见到一方石,上面有篆书:“夏天子紫金三十金,赐有德者。”他犹豫再三,经烂木怪提醒,他就索性改名“有德”,果然得到了紫金三十斤。
对此母题的神秘内蕴,清末著超《古今小说评林》曾剖析:“闻之野老言:年羹尧征藏时,掘得一碑,有‘我到无人到’五字,年大怒,扑之,碑碎其肤,复有句云:‘清朝尚有年羹尧。’而《蜀古迹》亦载曹彬伐蜀,谒武侯祠,以改庙得石碑,上有书云:‘测我心腹事,惟有宋曹彬’。又《明史》,成都城外锁江桥有回澜塔,万历中布政余一龙所修,张献忠破蜀,以塔为不利于城,命毁之,得石碑,上有篆书云:‘修塔余一龙,拆塔张献忠。’于是一般好事者,咸谓孔明能知未来事。而《烧饼歌》、《推背图》二书,其为术士所臆造者,魔力所及,足以迷倒妇女,而袁天罡、刘伯温诸名字,人间几视为千年之龟,谓后世早有人断定之矣。然杳渺无凭,终不及《飘流记》之切实也。”借助于这个旧有的神秘母题,古人代复一代地制造出石刻铭文“早知未来事”的轰动性效果。发冢掘坟,在古代本来就是新闻,何况这之中又牵动起与墓葬相关的神秘崇拜和禁忌,于是故事的新闻性和传播效应就易于展开,而传播之中与相关民俗心理进一步整合,于是也就愈传愈神。
三、母题若干要素及连带的诸般文化因子
郑振铎先生在《释讳篇》中,以他那跨文化的眼光注意到域外的同类现象,并且与中国传统的该母题进行印证:
英国侵略尼泊尔的战争时,尼泊尔人却要侦探出英军统帅的名字而加以巫术。又,在英国侵略印度战争时,莱克将军(Lake)克取一个城池,竟不费吹灰之力,他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在土人言语里其意义是鳄鱼。这城原来有一个预言,说要为鳄鱼所攻取。像这样的例子在中国也不少。《水浒传》里的“遇洪而开”以及什么《烧饼歌》之流,也都是关于名字的谜的作祟而已。”[3](P176)
这一提示,点出了铭知发者母题所连带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前面提到的姓名崇拜。人类学家指出:“原始人把自己的名字看作是自身极重要的部分,因而非常注意保护它”;许多民族认为,自己的名字被人知道,就易于被伤害,“当人们认为有必要隐讳某人的真名时,习惯的做法只叫他的姓或绰号。因为人的第二个名字同他的真名或第一个名字不同,不属于他身上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可以随便被人使用或告诉大家,不会因此而影响本人的安全”;“不愿说出真名的原因可能有一部分是害怕引起邪恶鬼灵的注意,也有一部分是害怕被巫师知道了将借以加害于叫那个名字的本人。”[4](P362,P367-368)由此功能可知,铭中知晓了当事人的姓名,可不是一件小事,这表明被提到姓名者的身家性命出现了危机。但是,在小说中,母题却有着更加丰富的文学表现。
首先,在小说中,类似的母题出现往往起到了预言——应验的功能,渲染了英雄的神性。青莲室主人辑《后水浒传》第三十九回“神棍合借朱润还家,铁匣开遇杨幺出井”,写杨幺听说轩辕井通洞庭湖底和庐山,派人深掘,掘出一四方铁匣,中有两片小铁叶,上面凿得无数小字,“俱不是人间字迹”,不认识,杨幺说:“我闻当初异人,常得天书,莫非这两片铁叶上,是卷天书?”第四十二回写贺云龙、殷尚赤等持铁叶拜见真人,道童早知,领入观内密室,石壁上的字迹抄录完,殷尚赤也就知道了弟兄们的前后因缘。这也正是铁叶上的内容。铭文也需要辨认,此与天书需要解说者是相通的。于是,杨幺一军行将为岳飞所败的结局就交代出来,小说借此设下了悬念。
其次,母题还较早与“天书神授”母题联系起来,交代天书得主非其莫属。萧子显《南齐书》卷十八《祥瑞志》载:“会稽剡县刻石山,相传为名,不知文字所在。升明末,县民儿袭祖行猎,忽见石上有文凡三处,苔生其上,字不可识。刊苔去之,大石文曰:‘此齐者,黄公之化气也。’(《南史·齐本纪》作“黄石公”)立石文曰:‘黄天星,姓萧字某甲(《南史·齐本纪》作“道成”),得贤师,天下太平。’小石文曰:‘刻石者谁?会稽南山李斯刻秦望之封也。’”永明三年,“越州南高凉俚人海中网鱼,获铜兽一头,铭曰:‘作宝鼎,齐臣万年子孙乘宝’。”“永明二年正月,冠军将军周普孙北厢将堂有异光照城堞,往获玉玺一钮,方七分,文曰‘明玄君’。十一月,虏国民齐祥归入灵丘关,闻殷然有声,仰视之,见山侧有紫气如云,众鸟回翔其间。祥往气所,获玺方寸四分,兽钮,文曰‘坤维圣帝永昌’。送与虏太后师道人惠度,欲献虏主。惠度睹其文,窃谓‘当今衣冠正朔,在于齐国’。遂附道人惠藏送京师,因羽林监崔士亮献之。三年七月,始兴郡民龚玄宣云,去年二月,忽有一道人乞食,因探怀中出篆书真经一卷,六纸,又表北极一纸。又移付罗汉居士一纸,云从兜率天宫下,使送上天子,因失道人所在。今年正月,玄宣又称神人授皇帝玺,龟形,长五寸,广二寸,厚二寸五分,上有‘天地’字,中央‘萧’字,下‘万世’字。十年,兰陵民齐伯生于六合山获金玺一钮,文曰:年予主’。世主治盆城,得五尺刀十一口,永明年历之数。”
铭知发者,其类似于天书释义,往往可分二种:一是直接明义;二是发者不解,释者解说的结构。后者尤其显示了方士、谶言文化的叙事结构影响。而先前唐人张读《宣室志》卷七载,大和中王璠在丹阳,挖城沟时得一石,上有铭:“山有石,石有玉,玉有瑕即休。”僚佐均不解。有一叟求见其吏,说是绝宗的不祥之义,大和九年冬,“璠卒夷其宗,果符叟之解也”。解释的正确性与权威性,几乎与谶言本身有着同样的效验,显示了对“智慧老人”——术士的重视。与“天书”的叙事结构有类似性,[5](P91-99)如下表:
其三,母题还可以作为幸运英雄发迹的一个契机。与“睡显真形”母题类似,睡显真形也是英雄命定,只是这宿命一般只是体现在英雄本人和扶助、亲近英雄的人身上;而铭知发者,却带有更大的偶然性,这偶然中虽包含着必然,但这偶然的幸运却可能落到看来好像谁都可能承领的头上——那就看人们是否有行善之念了。而且不论谁一旦成了幸运者,那就不可逃避地承领冥冥之中所带来的一切。
金木散人《鼓掌绝尘》花集第十一回写汴京娄祝义葬骸骨,见一穴涌清泉,因好奇而领着众人挖下,得一石匣,内藏一小石蟹,匣底有两行细字:“历土多年,一脚一箝。留与娄祝,献上金銮。”第二十回写娄祝将此“温凉蟹”,献上成帝,果得重用。旋即娄率兵平叛,立下大功。这里。将英雄的个人命运与国家兴衰大事联系起来,而英雄的幸运,从根本上说还是作了善事——义葬骸骨,潜在地伏下了一个恩报结构在其中。显然娄祝掩埋的是贾尚书曾祖的骸骨,尚书的力荐实则报恩;善人如是伦理价值还染及到其领兵征战的能力上,也成了邦国的幸运。
其四,母题有时还宣告得主的姓名,与英雄兵器神授的母题贯通。罗贯中《粉妆楼全传》第五十八回写,罗灿、卢宣在大树林下掘出一个小石盒,内有两口宝剑,简帖写:“此剑一切妖魔能降。谢应登记。”罗灿不禁大惊:“谢应登乃是我始祖(即罗成)同时之人,在武举场上成仙去的。遗留此剑赠我,必有大用。”按,此当来自陶弘景《古今刀剑录》写袁绍梦神授宝刀:“及觉,果在卧所,铭曰:‘思召’。绍解之曰:‘思召,绍字也。’”“魏武帝曹操,以建安二十年于幽谷得一剑,长三尺六寸,上有金字铭曰:‘孟德王,常服之。’”神授兵器中出现赠者题记,使兵器神授这一关目更显庄严神圣,具有不容染指的排他性。于是不可避免地同“兵器神授”、“兵器妖化”母题相沟通。
其五,甚至母题还偶或与幸运英雄的婚姻大事产生纠葛。《聊斋志异·伍秋月》写侠少年王鼎游镇江时梦与女鬼伍秋月恩爱缱绻,秋月称先父是精于术数的名儒,知女寿不永,未许人,女十五岁果死,父为立片石棺侧,曰:“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眼下到期,王郎果来,“心喜,亟欲自荐,寸心羞怯,故假之梦寐耳”。母题成为这个不幸早天的少女切盼与男子接近的绝好口实。尽管两人冥游时,王鼎一杀执兄虐待索贿的两个皂役,二杀调戏秋月的另两个皂役,但秋月凭着先父留下的符书护佑,二人成功地摆脱了冥使,美满地结合了。看来,一者,“铭上早有发者名”的预言,与符书的巫术作用,是相辅相成的;二者,“铭上早有发者名”的预言,又与“婚姻命定”的观念密切联系;三者是复仇恩报母题的介入,冥冥之中的赤绳早结,还交织着恩恩怨怨的纠葛,试想,倘若没有秋月所挟梦中冥游的机缘,王鼎岂能为兄报仇、救兄脱身?而若无王鼎及时赶到,秋月受辱在所难免,也就很难顺利地返阳再生。秋月王鼎既互为恩主角色,无疑这为一对命定的小夫妻的情感,又加进了生死与共、恩爱不渝的难得考验和强化剂。凡此种种,皆由“铭上早有发者名”艺术机杼而来。篇末载何评:“伍氏易数甚神,惟符书稍涉怪异。岂五行占验,其流弊必至此欤?”虽指摘符书,也并没有对上述母题有什么异议。
其六,母题充当了英雄死亡的预告。《前汉书平话续集》卷中写,梁王彭越在韩信被害后,奉诏要来长安,扈彻谏而不听,途中梁王射一噪鸦,箭落处老鸦不见,见一石碑,上穿一箭,“上有金字一十四字,曰:‘去年斩了擎天柱,今岁合摧架海梁。’梁王有疑惑之心。又见一老人,哭了三声,言道:‘不可去。’言讫,不见老人”。文学母题延伸了历史传说,使韩信被害的遗憾更加得到渲染。
其七,母题被某一特定性格的人物所利用,还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戏剧性效果。松滋山人《铁冠图全传》第十三回写李自成攻下杞县,县门前崩塌一个大坑,现出一个石碑,上写:“伯温留下万年碑,吩咐招人切莫推。木子若然推得倒,一切霸业总成灰。”下面的虫书大篆,众人不识,李闯请宋炯读,宋“将碑一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于是编出一套假话,说要改朝换代,让聘个好军师。趁着李闯与众人大喜之际,就拜了宋为军师。
其八,宝物“不到发时不能发”的禁忌,还往往与预言应验母题相结合。唐李冗《独异志》卷中载:“司马懿拜司空日,夜有人扣门求见,自称白虎使者,皆衣白衣,怀中探一物,内懿手中,戒曰:‘两世甚勿开,墓中绝。’言讫不见。懿曰:‘此或数也。’遂开视之,乃一金龙子,长三四寸,背上有铭云:‘父子从我受重火。’至武帝受禅,世墓中绝,元帝渡江,都建业。”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潘朵拉盒子,禁忌勿开,却在不经意的情形下——出于好奇被打开。于是下面就有了一个承领违禁后果的情节。故事蕴含了一个“禁忌——违禁——违禁后果”的母题结构。
此外,母题与石崇拜结合。石中藏宝,来自宗庙里藏神主,其石盒为“祏”。宗庙既是供奉祖先灵魂的地方,灵魂是虚的,便以一实物作为象征,该实物方正矩形,叫做“祏”(“主”、“宗祏”、“主祏”),类似后来祠堂中的神主牌位。上刻祖先名讳,背刻谥号。祏的大小由所象征的祖先生前身份规定,如天子长一尺二寸,诸侯长一尺等。据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一上《示部》,祏是形声字,从石从示,最初材料当是石头,不过《史记》卷四《周本纪》称武王伐纣时,载文王木主(文王的主祏)于军中,说明至迟到西周初已改用木料。木质祏因怕火灾,故藏于石函。程大昌《演繁露》卷一称:“宗庙神主皆设石函,藏诸庙室之西壁。”一般祭祀时开函请出,祭毕藏入。这一仪式,很有可能就转换为铭知发者的神秘推想上了。
四、母题的传播机制与文化整合功能
应当说,有关“铭上早有名”的谣言,也有不少属无意中流传出来。因其符合人们内心期待和信奉。1.流传过程中,不同异文,差不多都加进了载录者的想象补充,不是漫无边际的,而与其较早文本形成的“召唤结构”有关,往往有向着先前较早文本靠拢——按既定民俗趋向完满化的努力。2.符合母题核心内蕴的部分被夸大和精致化,加进去的带有伦理性的内容逐渐贴近人们的心灵图景。3.有时谣言是传播过程中无意中“郢书燕说”的,但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在某种无意识心理支配下接受误读的。4.传播者对于错误信息,不去辨明,而宁愿去相信。
再就是“从众心理”作用。一者,当时载录者可能知道对于当下事件解释的众多先前说法,这些基本上一致,不由他不随大流;二者,先前有关这个说法不多,但至少有一个已在载录者深心扎了根;三者,先前载录的权威性——连带者书本崇拜、贵古贱今贵远贱近心态定势深层作用,使认同作用发挥充分到位。
既有模式的套用,也是谣言——此类神秘传闻得以持久猖獗的一个原因。由上可见,尽管发掘者角色不断变化,但母题结构框架是相对恒定的。这无非是依样画葫芦,所要说明是无非是一个经久不变的事情。套用铭知发者的认知模式,是最为简便易行的。因为人们面对谣言,往往不愿显得标新立异,载录者的心态,对于相关谣言的丰富定型十分重要,至少他们总是生怕别人对其可信度产生怀疑,总是不忘记表白交代是某某说的、某某亲见之。
切不可忽视权威者阐释对于传播的触发效应。古代的巫师术士,也是具有这种专家的角色功能。许多莫名其妙的流言,实际上就是借助于术士或某个权威者的解说,才得以流播于世。而且,不少谣言是带有政治功利性的,由当事人借助于“专家”——如野狐精发出,早自秦末大泽乡起义英雄的“大楚兴,陈胜王”即然。
谣言总是在重申着某种训诫,而铭知发者,也是总在述说预言必验的不容怀疑。此外,谣言总是为多数的与事无关的传播者所欢迎,而“铭知发者”母题的传播者正是大多为与自己无利害关系的人。传闻,恰恰对了多数接受者的口味,符合造神运动的规律,迎合下层民众的种种神秘崇拜——丧葬礼俗方面的、神仙鬼灵方面的、预言必验的等等。如凶兆,正是那些不符合凶兆对象的大多数人们,因自身被排除在外,也就更加相信谣言的真实性。[6](P41,P87-88,P28,P97)
铭知发者母题,在古代小说反映的神秘预言崇拜中,占有一个特殊的地位。
一者,其充分凝聚和发挥了关于墓葬的神秘风习与思维传统,联结了充满仙气的石崇拜和石文化丛诸多因子,使得预言的保持具有了超越时间限制的威力,在这方面无可置疑,增加了可信度与传播的能量。
二者,母题艺术化地体现了宿命思想,成为宿命规定性的一个形诸物质的确凿证据。《二拍》卷三十二开篇谓:“话说天下凡事,皆由前定。如近在目前,远不过数年,预先算得出,还不足为奇,尽有世间未曾有这样事,未曾生这个人,几十年前先有前知的道破了,或是几千里外恰相凑着的,真令人梦想不到。可见数皆前定也。”显然,母题得力于宿命观念,又强化了古代叙事文学中的该观念。
此外,母题还宣扬了有预言必有应验的思想,加剧了民俗中相信命相术,以及古代小说里相术描写的大肆泛滥,此不赘。
收稿日期:2002-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