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作为人的存在方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符号论文,为人论文,方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2)04-0096-12
人为了肯定自身的存在,必须寻找存在的意义,因此符号就是人存在的本质条件。没有意义,“人化”的世界不能成立,符号也就消失。现象学家杜夫海纳(Mikel Dufrenne)指出,只有意义才能充实符号形式:“没有意义,声音只是噪音,对白只是叫嚷,演员和背景只是怪装的影子和斑点。”①只有在有意义的情况下,美才是心灵意蕴的感性显现,意义才获得形式。
没有符号,人类无法表现或理解意义,从而不能作为人存在。不仅表现,解释一样要靠符号。使用符号,不仅是为了“表现自我”的需要,我们只有用符号才能思想,或者说,思想也是一个产生并且接收符号的过程。因此,皮尔斯认为人本身是一个符号:“每一个思想是一个符号,而生命是思想的系列,把这两个事实联系起来,人用的词或符号就是人自身。”②如果我们同意皮尔斯的观点,个人的思想也必须用符号才能进行,那么,当我一个人思考时,本是交流用的符号,内化为个人思想。那样,本属于个人的世界——沉思、幻觉、梦境等心理活动,哪怕内容上是极端个人化的、隐秘的、被抑制而不进入表达的,形式上却是可以为他人所理解:这就是为什么符号学能讨论人性本质。
如果思想即人本质的符号化,那么人的本质也是“符号性的”。在语言转折之后,学界都同意:“言说者言说语言”的旧观念,应当被理解为“语言言说言说者”。③从符号学角度扩大言之,不是我们表达思想需要符号,而是我们的思想本来就是符号:与其说自我表意需要符号,不如说符号让自我表意。人的所谓自我,只能是符号自我。④
以上这种讨论似乎很抽象,肯尼斯·伯克对此做过一个非常出色的解释。1966年,他的著作《作为符号行为的语言》第一章“人的定义”,呼应卡西尔“人是使用符号的动物”。他认为:人的思想实为一个符号的“终端屏幕”(terministic screen),世界通过它才“有了意义”(makes sense),才能被我们理解。例如,没有地图、地理书、经纬度这些似乎是纯粹的符号工具,我们不可能对世界地理格局有任何认识。因此,拥有完全不同地理符号体系的人,世界就会完全不同。他的结论是:“没有符号系统,世界就没有意义形态。”⑤如果我们按“天圆地方”地理理解世界,我们就居住在一个非常不同的世界上。
地理世界如此,人在世界上要处理的一切,包括家庭、人际关系、信仰、意识形态,甚至生死,无不如此:我们的世界和人生,无非是这些因素的组合。因此,有理由说:没有符号给与人的世界以意义,我们就无法作为人存在于世:符号就是我们的存在。
皮尔斯说:“每一个思想是一个外在的符号,证明人是一个外在的符号。”⑥这个说法,听起来似乎过分了一点,但是后来很多论者得出类似的结论。例如,朗格说:“没有符号,人就不能思维,就只能是一个动物,因此符号是人的本质……符号创造了远离感觉的人的世界。”⑦
皮尔斯的“人的符号本质”论述,是极其大胆的思想,他把我们的内心活动看成并非完全私人的领域。这实际上是向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论,以及弗洛伊德和拉康的心理分析打开大门:我们的思想,无论是社会意识,或是所谓的个人思想,还是拒绝被表现的潜意识,都是以符号方式运作的。
要传送一个意义,发送者能发出的只是符号文本;要接受一个意义,接收者能接收到的也只是符号文本。那么,发送者如何能让接收者相信,他发出的符号必然有意义;接收者如何能肯定,他接受的符号必然有意义,从而开始对符号进行解释?毕竟,接收者不会花力气解释没有意义的符号。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符号的意义本体论:把世界变成有意义的世界,是人生存在这世界上之必需。人有生存本能,也就必须有意义本能:人时时刻刻做好符号化的站位,时刻准备对观察到的现象做符号化,也就是找出意义。
任何感知,只要能被当作意义的载体,成了符号;被认为携带意义,就使符号成为符号。这两个断言似乎同义反复,实际上却是人作为人的存在需要:我们不能容忍感知到的世界缺乏意义。因此符号学必然的前提是,任何符号必然有意义。没有这个前提,解释就失去最根本的动力。而一旦接收者放弃解释,被经验物就成为纯然的感知而不再是符号,此时受到最大损害的不是世界,而是放弃解释的符号接收者。
意义是人生存的本质需要,我们无法延续一个与意义不相关的生存。艾柯主张在符号学中取消“意义”和“指称物”这种“不确定术语”,他建议用“文化单位”取代之。⑧但如果意义必然是文化的,人的本质就完全公共化了。个人性的意义解释是存在的,我们有时候不是作为社会的人存在。
符号之接受,必然以有意义为前提。很多论者谈过符号的两面,索绪尔提出能指与所指是符号的两面,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班维尼斯特也讨论过凡是表意必然有“表达面”与“内容面”。这个比喻不错,因为我们不可能同时看到硬币的两面,同时我们也确信,这两面实际上构成一个东西:符号不可能把自己从意义上剥离下来,携带意义是符号之所以为符号的前提。
因此,接收者解释一个符号,先决的假定就是这个符号有文本意义:这个硬币有另一面。诚然,解释活动最后不一定能达到一个接收者认为的“正确”解释,甚至不一定能达到一个接收者认为的“有效”解释。不管何种情况,接收者“意识”到意义之存在,才能推动解释。必须假定“投之以木瓜”必有意义,才会迫使接收者解释这个木瓜。
塔拉斯蒂说:“当我们将一个行动符号(即符号文本),与它的‘本质’的超越的观念比较,这个行动符号就有了一个更深刻的本质意义,一个超越的观念。因此,当接收者接收这个行动符号,我们事实上肯定了站在它身后的后符号(即意义)。”⑨他的意思是说:我们之所以接受一个符号,是因为它的“本质”即是有意义。
以上两节的论辩听来复杂,而且立场似乎互相矛盾:究竟意义是先在的,还是解释出来的?究竟在符号表意中意义是缺场的,还是在场的?实际上,这两条之间的张力,是符号过程的最基本动力之所在:意义既不在场(尚未解释出来)又在场(必定能解释出来),意义尚未解释(事先不在场的必定性),才能使符号活动朝解释方向进行;意义必定能得到一个解释(最后在场的必定性),接收才能到位。
《道德经》把这个“有”与“无”与意义之“道”的关系说得很清楚:“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道”作为意义,正是有和无互动的产物:有,才能看到其必有归宿,但是“无”,即不在场,才能看到其奥妙。有和无,在场与缺失,“同出而异名”,是同一符号过程不可少的两个方面。⑩所以《道德经》之三十八说:一旦某种符号坚持出现,就可以证明它的意义缺场相当严重,只能用符号提示它:“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作为最可见的符号,只是道德仁义缺场后无可奈何的替代。
说主体有,起始于17世纪起的欧陆哲学,那是理性主义的天下,笛卡儿首先提出了主体中心论的唯心主义,康德与黑格尔应当说论辩方式很不相同,但是都强调了主体的重要性,以及完善的可能。这种对主体的乐观一直延续到胡塞尔的私人的、非社会的自我,虽然他的论辩复杂得多。
说主体无,也几乎同时发生:17世纪英国思想者开始对主体持怀疑论立场。从经验主义者洛克,到现代怀疑主义的创始人休谟,一直延续到逻辑实证论的罗素、维特根斯坦,都对自我持怀疑态度。此时欧陆哲学界也跟上来,尼采作为后现代的主体解体论的先行者,把主体看成是个“语法虚构”;到20世纪,弗洛伊德认为主体只可能是分裂的,阿尔都塞、福柯、布迪厄等人纷纷把主体归结为一个临时的构筑物:一个社会建构,或一个意识形态建构。德里达则专心拆解从笛卡儿到胡塞尔的主体中心,坚持认为个体与自我只是形而上学的幻想谬见。
两大阵营,各家的意见,都众所周知,后者在当代大行其道,也是人所共知。面对这个局面,当代的主体符号学不得不回答最困难的问题:如果自我靠各种符号表意身份集合而成,而身份是自我的选择,那么只要通过控制自己的身份选择,自我就可以选择自我。但是情况不是那么简单,这种意识的对象只能是自我曾经做过的选择(宾我),自我无法思考此时此刻的自我,因为此时此刻的我是思考主体。我能思考一切,就是不可能思考我的思考:我能思考的只可能是我的思想留下的痕迹,即经验和意向,而经验存在于过去,意向尚未出现,两者都非此时此刻的我。因此,自我是一个悖论:自我似乎是理解一切的起源,但是理解行为正是在自我试图理解他人发出的符号信息时出现的:自我外在于对自我的理解。
很多思想者看到了这里面有个悖论:梅洛-庞蒂说:“全世界都在我之中,而我则完全在我之外”(The world is wholly inside and I am wholly outside myself)(11);萨特认为自我“不是自我的是,而是自我的不是”(It is not what it is.It is what is not);拉康的名言更加悖论:“当我思‘我思故我在’正是我不在之时”(Where I think "I think therefore I am not",that is where I am not.)(12);他们都明白“自我本身”是一个不可能成立的概念,自我中心之不可能,正是因为它的中心地位靠自我的各种表意身份构建,而这些身份又必须靠自我。因此,自我必须靠自我构建:这不是循环论证,这是符号自我概念的悖论性存在。自我必然是个悖论,因为它是个意义系统,而且是个感觉上“完整”的意义系统。按戈达尔的原则:任何意义系统,要求完整,就不能自洽;要求自洽,就不可能完整。从怀疑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各论家,说主体不可能成立,自我无法看到自我。但正由于自我是个悖论性存在,自我意识在符号学中是可能建立的,悖论之所以是悖论,就是可以从元意识方向给予探索。
罗素认为确认自我是可能的:“当我们试图向内心深处看,我们总是面对某种具体的想法或感觉,而没有看到拥有这些思想或感觉的‘自我’,尽管如此,有理由认为我们能认识‘我’,只是这种认识难以与其他事物区分。”(13)但是维特根斯坦认为不可能确认这样一个自我,他说自我的感觉,例如“痛”这个体验,“若果没有公共语言,我们无法描述这个体验”(14),他认为“自我”是外人完全不能理解的,因为自我的“私人语言”不可能有固定意义,我自己的“痛”无法为外人所理解:既然无法说个人的“我痛”,就无法说“我”;而我如果用公共词汇“我痛”,我的自我性就成了问题。
皮尔斯思考自我的角度,几乎是与维特根斯坦完全相同,即符号表意能力,结论正好相反。他说大人教孩子不要碰火炉,但是孩子不会因为大人说了,就认为火炉是烫的,因为火炉很温暖令人感到亲切。只有当孩子摸了一下,发现烫的痛苦,这才明白自己的无知。然后他会意识到:由于他的无知之错,自我出现了:一个空的自我,被自我经验注入了个体意义。(15)
皮尔斯也认识到维特根斯坦说的表意公共性问题:“如果我仅仅是符号表意的内容,就不存在自我,因为没有一个可以产生符号传播的实体。”(16)但是一旦进行自我纠错,就出现了“自我符号”:“我错,故我在”,通过试错,一旦认错,看到自己主观意识的局限,发送和接收符号意义的自我就出现了。
此种符号自我的认识方法,与笛卡儿正好相反,与拉康倒是比较接近:符号自我是在社会中不断学习,矫正符号意义解读,才出现的;反过来说,自我就是符号过程得以进行的依托。这样的自我,就是符号自我:对自己进行意义矫正解释,才形成自我。因此,我们可以称之为试推自我(顺便说一句,建议英译abductionist self)。于是,有主体说,无主体说,这两种对立观念,在符号自我的形成中达到一种妥协,符号学在有无两派之中走出一个中间路线:试推证明了自我意识的可能,只是试推自我比理性自我谦卑得多:自我是矫正自己错误的反思意识。
因此,试推自我,就是“反思自我”,也就是在自我这个符号系统中,进行元语言运作。当自我只是在考虑自我之外对象的意义(例如,在需要信仰、需要理解、需要作出选择时),自我只是处于意义处理的第一层次,第一层次对自我的运作是盲目的;当自我对自身的意义活动本身进行反思,也就是对自我符号的运作方式进行反思,自我就进入了第二层次,即“元自我”层次。(17)
从皮尔斯的“试推自我”,可以推论到自我的一种能力,即可以看到符号文本中的自我。符号文本的“述真“问题,就变成自我反思问题:我作为文本的解释者,可以发现我发出的符号中,意图意义与文本意义的错位,从而进行具有自我意识的矫正。这说起来似乎抽象,实际上在人的日常活动中时时发生。例如,修改一个说法;例如,“打腹稿”想好再说;例如,此刻我在电脑前修改这句句子。
一旦我们获得了对自我的符号处理方式的反思能力,即能够反思自我的元自我意识,我们才开始接近真正的自我。这是相当多的学者的共识。例如,主持哥本哈根大学“主体研究所”的扎哈维就竭力主张只有靠反思才能够及自我。(18)
布斯是反思自我的辩护人。有一次他应邀到某大学演讲,上台后声称韦恩·布斯因病不能来,他是韦恩·布斯的兄弟,却一向反对这个兄弟,现在来说一番不同意见。这段开场白把学生和教师都听懵了,好一阵才回味过来:布斯在模仿苏格拉底,只是他玩的是自我反讽,借自己驳斥自己,最后才有可能证实自己。布斯去世后出版的文集《我的许多自我》(My Many Selves),再次讨论了反思作为复合自我的根本建构原则:反思不仅是文本风格,不仅是文本间性,而且是主体间性的具体表现。
讨论自我意识的学者,常引用萨特的一个有名的比喻:自我意识就像冰箱里的灯,灯一直装在那里,冰箱关起来工作时,不需要亮灯,只有当我们从外面打开冰箱查看时,才需要有灯照亮冰箱内部。(19)那就是自我意识:只有从外面打开,才能发现它的存在:如果不打开检查自我,自我内部不需要自我意识才能工作:因此,在自我内部,不必也不能提供关于自身的证明,只有站到自我之外,才可能发现自我的意义。
问题是:哪个他人能代替我站到我之外,来打开自我这个冰箱,看到我的自我意识这盏灯?须知他人看我之心,正如我看他人之心,永远无法了解,而只有我自己渴望理解自我。因此,打开自我,反思自我的这个人格,不可能是他人,只可能是“元自我”,即在更高层次上反思自我的自我意识。但是,并非每个人都具有打开自己的“元自我”。
纳博科夫有一个简单却很难想透的看法,他认为人的特点是“意识到我在意识自我意识”,他解释说:“这也就是说:我不仅知道我存在,而且我知道我知道这点,我这才属于人类。”(20)这是对“自我元意识”的最有趣表述。不过,对“人类”的每个成员,纳博科夫的要求太高了。人对于他人,对自我之外的世界,时刻意识到其存在,随时在对之进行符号化,即把对他人和对世界的经验转化为意义;而“我知道我知道我存在”的,是很少数人,哪怕我们对自己好奇,也并不一定是在对自己进行元符号学的反思。
但是,自我问题,正是符号学应当解决的问题。纳博科夫的要求——“意识到我在意识自我意识”——至少对某些人是可以做到的,例如对符号学研习者。
注释:
①[法]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第4页,韩树站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
②⑥[美]科尼利斯·瓦尔:《皮尔士》,第116、117页,郝长墀译,北京,中华书局,2003。
③倪湛柯:《语言,主体,性别:初探巴特勒的知识迷宫》,见[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第2页,宋素凤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
④Norbert Wiley,Semiotic Self,Chicago:Univ.of Chicago Press,1994,p.1.
⑤Kenneth Burke,Language as Symbolic Action:Essays on Life Literature and Method,Berkeley & Los Angeles:Univ.of California Press,1966,pp.3—6.
⑦⑧[美]苏珊·朗格:《哲学新解》,第28、589页,吴风译,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
⑨Eero Tarasti,Existential Semiotics,Bloomington:Univ.of Indiana Press,2000,p.34.
⑩朱前鸿:《先秦名家四子研究》,第43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11)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62,p.407.
(12)Malcolm Bowie,Lacan,Cambridge:Harvard Univ.Press,1993,p.67.
(13)Bertrand Russell,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London:Williams and Norgate,1912,p.50.
(14)Norbert Wiley,The Semiotic Self,Chicago:Univ.of Chicago Press,1994,p.121.
(15)转引自Vincent Colapietro,Peirce's Approach to the Self:A Semiotic Perspective on Human Subjectivity,Albany:Suny Press,1989,pp.99—118.
(16)(17)Norbert Wiley,The Semiotic Self,Chicago:Univ.of Chicago Press,1994,p.24,p.36.
(18)Dan Zahavi,"How to investigate subjectivity:Natorp and Heidegger on reflection".Continental Philosophy Review,36/2,2003,pp.155—176.
(19)Norbert Wiley,The Semiotic Self,p.91.
(20)"Being aware of being aware of being",Vladimir Nabokov,Interview with BBC 2,London:BBC Listner,1969,p.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