娼妓#183;渔妇#183;观音菩萨——试论鱼篮观音形象的形成与衍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渔妇论文,娼妓论文,观音论文,试论论文,观音菩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庞杂的观音应身体系中,鱼篮观音是比较典型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形象之一。元代著名书画家赵孟绘的《鱼篮大士》图,是保存下来较早的鱼篮观音图像,图中的观音衣着朴素,散挽着一头黑发,双目矍铄,鼻梁高挺,嘴如樱桃,手里提着鱼篮,完全没有了在圣殿正襟危坐的威严。鱼篮观音形象的形成经历了从娼妓到烈妇的转变,反映了原始宗族的生殖崇拜到佛教“以色设缘”的佛理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合。而观音手中的鱼篮,本来是菩萨以性作为方便法门的标志,但民间宗教赋予它新的功能,使它成了降魔伏妖的法器。这种由娼妓而菩萨的过程,体现了鱼篮观音形象在中土文化影响下的不断衍变。
一
在三十三变身观音的体系中,有鱼篮观音,也有马郎妇观音,[1] 然而鱼篮观音的前身就是唐代开始流行的马郎妇的故事。据中唐时期李复言《续玄怪录》的“延州妇人”条载:唐大历年间,延州有一个纵淫的女子,人尽夫之,“与年少子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最终死去,人们把她葬在荒芜的道路边。后有一胡僧来到此女子的墓前,焚香敬礼赞叹,并告诉大家:“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2] 众人开墓一看,真如胡僧所言。于是,大家为她设斋,并为她建塔。从这个女子与人“一无所却”的性行为来看,简直就是一个娼妓,然而,其真相却是“大圣”、“锁骨菩萨”。
此后很多书中都有类似的记载,如北宋叶廷圭的《海录碎事》载:“释氏书: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吾侣’。掘开,乃锁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3] 在这里,那个如娼妓般的延州女子成了“马郎妇”。叶廷圭是北宋政和五年的进士,由此可知,在北宋以前的佛教类书籍中,就有了马郎妇故事的记载。南宋志磐的《佛祖统记》卷四十一记载的马郎妇故事,[4] 改变了女主人公的淫荡行为,把她写成了一个坚守贞操的烈女,她以自己的婚姻为诱饵,叫人背诵佛经,她虽然嫁给了马郎,但刚入门就死了。这故事虽然没有明确说她就是观音,但后来的鱼篮观音故事就基本以它为蓝本,宋濂在《鱼篮观音画像赞》序中,交代鱼篮观音的来历时,讲的就是“马郎妇”的故事:
予按《观音感应传》唐元和十年,陕右金沙滩上有美艳女子,提篮鬻鱼,人竟欲室之。女曰:“妾能授经,一夕能诵《普门品》者,事焉。”黎明,能者二十余,辞曰“一身岂堪配众夫,请赐《金刚经》。”如前期,能者复居半数,女又辞,请易《法华经》,期以三日,唯马氏子能。女令具礼成婚,入门,女即糜烂立尽,遽瘗之。他日有僧同马氏子启藏观之,唯黄金锁子骨存焉。僧曰:“此观音示现,以化汝耳。”言及飞空而去。[5]
附图
在这里,观音为了教化人们,变成了一个提篮卖鱼的美艳女子,她嫁给了能诵《普门品》、《金刚》、《法华》的马郎,但嫁入后须臾就死了,并没有成为真正的马郎妇。
明梅鼎祚编《青泥莲花记》“观音化倡”引《韵府续编》说:“观音大士昔于陕州,化为倡女,以救淫迷。既死,埋之。故如金锁不断。”[6] 编者按语云:“陕州即马郎妇也,及前延州当总为一事耳。”[7] 这里明确指出,观音大士为了救人于淫,化成了娼妓。
上述文献表明,无论是延州女子的纵欲、马郎妇的守贞,还是观音的化倡,都是以“性”作为方便法门,来传法度人,来惩恶劝善的。现在的问题是,在戒色戒欲的佛教中,圣洁美丽观音菩萨,怎么可以化为“倡女”?
原来,菩萨这种“化倡救淫”的行为,是有着深厚的佛理基础的。人们常说,佛不度无缘之人,菩萨的教化,往往讲究因缘,他们为弘扬佛法,常常是徇俗设缘,有的甚而以色设缘,以“性”作为方便法门,来传法布道。关于这一点,在《维摩诘所说经》中有很直接的说明:“……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道……先施以无畏,后令发道心,或现离淫欲,为五痛仙人。”[8] 在《宗镜录》也说到:“先以欲钩牵,后令人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9] 同时佛经中也不乏“菩萨即妓女”的例子,如在《华严经》中就有这么一位“高级妓女”——婆须蜜多菩萨(Vasumitra),善才童子曾求法于她。她所住的宅院是豪宅大院,亭台楼阁假山水榭,非常豪华;她不随便接人,如果有人想求佛法,就去见她,有人跟她面对面谈话,就可以证悟佛菩提;有的人跟她拉拉手,就可证悟;有的人得要跟她拥抱以后,才能证悟;有的人则必须跟她亲吻才能证悟,乃至有的人必须跟她上床以后才能证悟。[10]
在密教经典中,也有观音菩萨以“性”作为手段,来惩恶劝善的故事。如《大圣欢喜双身大自在天毘那夜迦王皈依念诵供养法》就记叙了这么一个故事:摩醯首罗大自在天王(Maheshvara)与他的妻子乌摩女拥有三千个儿子,其中一千五百个儿子以毘那夜迦王(Vinayaka)为首,常行诸恶事。而另外一千五百人则以扇那夜迦(Sena yaka)为首,常修一切善利。扇那夜迦是观音的化身,他为了调伏毘那夜迦的恶行,而与他“同生一类,成兄弟夫妇,示现相抱同体之形。”[11] 在《四部毘那夜迦法》中,观音则化身为美女,来调伏毘那夜迦王,以无畏的施与来满足他无穷的欲望,然后以大慈悲心去点化,使他信奉了佛法,并成了佛教的护法神,修成了男女双身同体的“欢喜佛”。其实,密教的教理基础就是建立在“女性活力”的崇拜上的,他们把宇宙间的阴性元素视作所有生命的源泉,崇信者常常和一些合于入门的女子操行,并伴有特定的性行为仪式,认为这样可以导向拯救。这样,神的形象与作为性行为对象的女性是完全同一的。[12] 如在密教的修炼方法中,有“有事部、行部、瑜伽部和无上瑜伽部”的说法,其中的无上瑜伽部被认为是密法的最高阶段,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利用女性作“乐空双运”的男女双身修法,在男女交媾中去领悟性,达到以欲制欲的目的,这是一种“以染而达净”的修炼方法。
更进一步说,这种把“性”作为方便法门,以色设缘的佛教义理,是原始部族生殖崇拜的体现。在古印度人们有着强烈的生殖崇拜意识,印度古代的文献典籍、绘画雕塑以及某些建筑物的造型上,都深深地打上了生殖崇拜的烙印,那种对生殖崇拜的强烈,足令今人目瞪口呆。[13] 在古印度文明中,就奉祀着一个用性创造世界生殖神湿婆,如印度是怛特罗教认为,湿婆与莎克蒂的“永恒拥抱”(交合)构成了宇宙。这样,那化倡救淫的马郎妇,就与湿婆神有些相通了。
当然,菩萨这种以色设缘的方式,与娼妓行为是不完全一样的。关于这一点,美国学者瑞高·欧努马(Reiko Ohnuma)曾指出,菩萨与妓女之间“最大的差异在于妓女被欲望所趋,而以交易的方式来施予;菩萨则是被慈悲所驾驭,而以完全慷慨的方式来给予。尽管如此,妓女与菩萨皆是必须诱惑并满足她们的顾客……事实上,在《大乘方便经》中,对菩萨透过善巧方便将‘法’传授,与妓女骗取顾客的各种方法,即已做了明显的比较。”[14] 请看《大乘方便经》中对妓女、菩萨与鱼师之间所作的如下比照[15]:
人物 淫女 菩萨 鱼师
目的为财宝为度人
为捕鱼
行动 媚言诱他 诈许舍身心无吝惜 乃至舍身以食涂网 投之深渊
结果 得彼物已 驱逐令去如其所愿 牵出欲界既满所求 即寻牵出
菩萨为“行方便”,用所谓的“空”、“无相”、“无作”、“无我智能”等作为诱饵,来“熏修其心”,来教化众生,虽然这样会使自身陷于五欲的污泥中,但是,一旦达到目的,如其所愿,就会抽身而去,牵出欲界。从表中我们可以看出:菩萨与妓女一样,为了某种目的,不择手段,甚而可以舍身;菩萨还与鱼师一般,要制伏对方,先要诱惑对方,这也许就是观音、娼妓、渔妇能够产生关联的原因之一,那渔妇的篮子也就成了化身女性的观音以性作为方便法门的暗示。
在中土传统文化中,这个如妓女般的菩萨是不可能被接受的,于是在鱼篮观音信仰传播过程中,经历了从“纵淫”到“守贞”的转变。当马郎妇的故事留存下来时,延州女子的故事就渐渐消失了,这与唐代之后密教在中国的衰微是有联系的,而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宋代以来理学家们对“性”的强烈压抑。对人们来说,延州女子故事中那种突破传统的、明显的“性”描述,实在是太有悖常理了,因此很难广为流传。而马郎妇故事中,观音化身渔妇,惩恶劝善;渔妇为了守贞,不惜牺牲生命,这一系列行为,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于是,我们所熟知的鱼篮观音,也就是那个手提鱼篮的渔妇,开始在中土大行其道。
二
观音化身为手提鱼篮的渔妇,从高高的神坛走向了俗间,与人们的距离拉近了。各种不同的鱼篮观音形象也应运而生,以下主要以戏曲作品为例,来审视鱼篮观音形象的嬗变。
明代内府保留有《观音菩萨鱼篮记》杂剧,作者不详,现存有脉望馆抄本。该剧题目正名为:布袋和尚救众生;观音菩萨鱼篮记。剧本后附有详细的穿关,应该是当时宫内的演出本。剧中观音由正旦扮演,情节略为:释迦见洛阳府尹张无尽贪恋荣华富贵,不肯修行,于是命南海观世音、文殊、普贤、弥勒尊者去点化张无尽。观音化身为美艳的渔妇,张见之,欲娶为妻,渔妇提出下嫁条件是:要求看经、持斋、修善,张佯装同意,二人成婚。但渔妇并不顺从张无尽,张非常气恼,将她关在磨房受苦,还下令用白练勒死她,当白练自断之后,又罚她去花园受苦。文殊、普贤化为寒山、拾得,自称是渔妇的兄弟,劝说张无尽为善学道,张不悟,弥勒化为布袋和尚,请韦驮现相,张才醒悟,皈依佛法,此时,渔妇现出观音圣相,为张无尽说法。从剧中渔妇同意下嫁张家的条件,以及婚后坚决不与张无尽同床,而这一女人就是观音化身等剧情来看,杂剧的本事应是“马郎妇”的故事。只是这时的观音不再是一人单枪作战,而是和弥勒佛,文殊、普贤菩萨,韦陀护法等共同战斗,而且,他们的行动得服从释迦佛的指挥。
还有《鱼儿佛》(全名《金渔翁证果鱼儿佛》),也是一个观音化为渔妇度脱凡人的明杂剧。此剧现有《盛明杂剧》本,作者是湛然禅师,题为“古越湛然禅师原本,寓山居士重编”。湛然,号散木,自号寓山居士,浙江绍兴人。约明万历年间在世。此剧叙说会稽人金婴以捕鱼为业,妻子钟氏素好念佛,常劝丈夫不要再去打鱼,以免杀生。观音查知金婴有佛根,因此化为手提鱼篮的渔妇去金家劝道说法,临走时显出法身,金婴夫妇顶礼膜拜。可是金婴仍然没有彻底放弃捕鱼的决心,观音便让他魂游地狱,又命龙王、虾兵向金婴为鱼类索命,金婴恐惧万分,正在危急时,韦驮出现,将他救出重围,这时观音再次显身,向金婴说法,最后金婴彻底悔悟,皈依佛法。从观音劝说捕鱼人金婴皈依佛法的情节看,这则故事受到《浔阳湖海女》的影响。[16]
近代剧作家顾随作有《马郎妇》杂剧,据作者剧后的《跋》,该剧是根据《青泥莲花记》中的“延州妇人”条所作的。题目:柏林寺施舍肉身债。正名:马郎妇坐化金沙滩。剧中略云:延州人不识大法,堕落迷网,有美妇马郎妇,也就是南海观音,誓愿以肉身为布施,度化众生。美妇受到当地柏林寺长老的排斥,在村中又受到当地长老的鄙视,被认为是淫妇,大家要赶走她,于是美妇只得离开,去时在金沙滩头坐化,此时大家才明白菩萨的苦心。
三个剧中,观音都化成渔妇(或美妇)来劝化凡人,而且多以美色作为善巧法门(《鱼儿佛》除外)。由此,想起了关汉卿的《望江亭》,剧情虽然与观音度脱没有关联,但剧中塑造的那位“模样过人、有勇有谋”的谭记儿,为了制服仗势欺人而又好色的杨衙内,把自己扮成手提鱼篮的美丽渔妇,篮里装着刚网上的鲜活鲤鱼,以美色作为诱饵,利用杨衙内好色的缺点,引诱他上当,从而骗取了他的势力金牌和捕人文书,既解除了丈夫的危险,更捍卫了自己的幸福。从“化为渔妇、以色为饵”等情节来看,关氏创作《望江亭》的灵感,也许来自于“马郎妇”这一神奇传说,只是由于作品融入太多的社会内容,观音的痕迹已荡然无存了。
剧中的观音在度脱过程中地位却是不同的,这反映了我国佛教信仰变化的某些迹象:《鱼篮记》中的观音和其他菩萨统一受命于释迦如来,观音在度人过程中,处于被动的地位,她是用自我的受难去感化被度人,让他皈依佛法。而后来的《鱼儿佛》中,观音是最高权力者,在临行现身说法、使金婴魂游地狱、使鱼魂索命等情节中,观音是主动的,她是让被度人自己去感受人生的苦难,去接受煎熬,然后自己悔悟,从而归依佛法,具有禅宗的味道。以此可以看出,观音菩萨中土化的进程中佛教的中国化、世俗化的过程。而《马郎妇》中的美妇更是具有一种不惜牺牲一切的入世救人的精神,这全然是作者个人的抒怀、寄喻,与《望江亭》中的谭记儿已经差距不远了。
三
鱼篮观音最显著的标志就是手中那只鱼篮,观音为何会提着鱼篮?这只鱼篮又有什么意义?前人认为“鱼篮”乃“盂兰盆会”之“盂兰”的音讹:“盂兰盆者,正言于兰婆那,言救饿如倒悬,而俗讹为鱼篮观音。”[17] 把手提鱼篮的观音看成和盂兰盆会的目连一样,是拯救地狱众鬼的施食者,她手中的篮子,也并非专指装鱼的篮子,还可以是装食物的篮子。这从语言学的角度进行解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然而,经过一番语音上的讹变之后,还须进一步地坐实,因为“鱼篮”毕竟是装鱼的器具。于是在传说中,观音手中的鱼篮又成了收服鱼精的法器,并由此而产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鱼篮观音形象。
一种是《西游记》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灾沉水宅,观音救难显鱼篮”中那没来得及梳妆的观音收服了要害唐僧的鲤鱼精后,陈庄的人们跪拜在路旁,仰望观音真容,有善绘画的,画下这观音形象,这就是鱼篮观音现身。小说对观音收服鱼精的过程作了详尽的描写:
菩萨即解下一根束袄的丝带,将篮儿栓定,提着丝条,半踏云彩,抛在河中,往上溜头扯着,口念颂字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篮儿,但见那篮里亮灼灼一尾金鱼,还斩眼动鳞……。[18]
就这样,菩萨非常简单地就收服了这个兴妖作怪的鲤鱼精,连孙悟空都没看明白,这表现了菩萨降魔服妖的高强本领。
另一种就是观音制服化成美女在民间作祟的鲤鱼精后,把她带回南海修炼,这鱼精后来就成了鱼篮观音,如明传奇《鱼篮记》等作品中所写的。剧情为:北宋年间,张琼、金宠两家指腹为婚,张琼之子张真成年后在金家攻读,东海金线鲤鱼精变成金宠之女金牡丹模样,诱惑张真同居。金家分辨不清真假,于是请包公除妖,鲤鱼精被城隍等众神将追赶得走投无路时,向观音求救,南海观音用花篮将其收伏,并请玉帝封她为鱼篮观音,而张真后来金榜题名,与金家牡丹小姐喜结良缘。这种才子佳人的传奇模式和鱼篮观音传说的结合,又加入了当时盛传的包拯的奇闻趣事,迎合了当时民众普遍的审美喜好。此剧成为当时舞台常演的剧目,《双错卺自序》云:“旧有弋阳调,演普门大士收青鱼精一剧,辞旨俚鄙。”[19] 可见此剧是弋阳腔本,《醒世姻缘》第八十六回,唱戏乐神,也点演了此剧。另外在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杂调类记还有《牡丹记》,内容与《鱼篮记》略同,[20] 只惜剧本不存。由此可知,这个故事在当时戏曲舞台上演出比较频繁。其中的“观音收精”出,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贴上引)驾雾腾云霎时间来到凡尘,善哉善哉!苦事难捱,吾今不救待谁来。吾乃南海观音便是,见金线鲤鱼精在凡间作乱。不免在此等候,收服他有何不可。(旦上)救命。(贴)若要我救你之时。我有一花篮在此,你坐花篮里面我就救你。(旦坐花篮科。贴)不得无礼。我不是别人,乃是南海观音便是。肯随我,便救你。你若不肯随我,教你一命难逃。
[前腔](旦)原来是驾彩云观音,水月坐青莲大士。菩萨!仰望你发声慈悲救残生。哀怜小蚯蛇,指引再生途。不至成机灭,皈依佛法中,皎洁同秋月的菩萨,唯愿你千年香火不绝,天地长春轮回百结。……(贴)若肯随我,我明日奏过玉皇封你为鱼篮观音。我天下一日走三遍,如今你替我一日走一遍。
[红绣鞋]我今带你香山,香山,接万绍载云烟,云烟。人皆仰,万民传,与国休,世相传。[21]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与人为害的鲤鱼精怎么可以成为鱼篮观音菩萨,我们认为,应从明代当时的社会思潮中去寻找答案。首先,明代禅宗再次兴起,成为当时社会思潮的主要特点之一。禅宗是中国佛教的特产,他一方面尽可能地扩大成佛的范围,主张一切众性皆有佛性,人人可以成佛;另一方面,他又尽可能地缩短成佛的时间,鼓吹只要心诚,只要用功,便可以即身成佛,甚至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称道成佛不再讲究根器,佛国的门槛也不再高不可攀。其次,明中叶以后王守仁从禅宗“心即是佛”的义理出发以“心即是理”为理论基石,提出了“致良知”的观点,并强调良知人人都有,圣愚皆同。他说:“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如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22] 也就是说,人人可以为圣贤,个个可以成菩萨。在这种社会思潮下,鲤鱼精也就可以成为观音菩萨了。
这个观音收服鱼精的故事在后来的西吴高腔、松阳高腔、柳子戏、庐剧、婺剧等地方戏中都有演出。上个世纪50年代,随着戏改的大浪,有了此剧的改编本,如《追鱼》、《碧波仙子》、《真假牡丹》、《鲤仙闹洞房》等,改变了原剧的旨趣。如越剧的《追鱼》由《书馆》、《观灯》、《分别》等三场组成,此剧把金家写成了嫌贫爱富的人物,把鱼精塑造成一个痴心追求爱情,宁愿舍弃天堂,甘愿留在人间的多情仙子,而观音则成了成就这对有情人的红娘。在《分别》场中,当鱼精被天兵追得走投无路自知难逃时,只想“水遁”了。这时观音特来搭救,并给鱼精指出两条出路:
(观音白)且慢,鲤鱼精,你不用惊慌,吾乃特来搭救于你。(鱼白)多谢娘娘。(观音白)但不知你要大隐还是小隐。(鱼白)大隐怎的?小隐何来?(观音白)大隐拨鱼鳞三片,打入凡间受苦,小隐随吾归南海修炼,五百年后,得道成仙。[23]
在此,把两个不同时期的观音收精的场面作些比较,就可以看出不同的时代特色:明代传奇中的观音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灵,同时又是与道、儒合一的神灵,她受命于玉皇,而不是佛祖,这是明代观音信仰中土化,世俗化的体现。《追鱼》中的观音却和蔼可亲,她不仅仅只是解决鱼精的一时之困,而且还设身处地,为鱼精着想,让她有着实现自己追求幸福与自由生活理想的机会。在观音看来,若能脱去仙气,过上人间的平凡生活,即使是去人间受苦,那也是“大隐于市”般的真正解脱,而那久经修炼,得道成仙的神仙日子,只不过是“小隐于林”式的暂时逃避,体现出对人间生活的向往。而鱼精也是选择了拨鳞的痛苦,与张生生死同命,这既表现了他们生死无畏,甘苦不渝的纯真爱情,更体现了鱼精对平凡人间生活的渴望。较之明代的传奇,无论是剧中的神灵还是精怪,都多了几分平凡的人性,少了些许神秘的仙气。
总的说来,鱼篮观音的不同传说故事及其所塑造出来的不同形象,是鱼篮观音文化的载体,体现了华夏民族对观音文化的吸收与改造。鱼篮观音的产生,从延州妇人的“纵欲”到马郎妇的“守贞”,反映出本土儒家文化对佛教中关于“妓女即是菩萨”价值转换理论的改变,从娼妓到菩萨的鱼篮观音,是中土文化的一个创造。并且,随着鱼篮观音信仰的广泛传播又衍生了不同的传说,使鱼篮观音渐渐的褪去宗教的色彩,更加合乎我国民间信仰的特征了。
导师荐语:
周秋良同学是我的在读博士生,这篇《娼妓·渔妇·观音菩萨——试论鱼篮观音形象的形成与衍变》是其博士论文《观音信仰与观音戏研究》中的一部分。对观音信仰、观音文化尤其是观音戏的研究,在目前尚是一个比较新的课题,周秋良此文从文化民俗学的角度,通过对相关典籍的搜集、考订、整理,特别是结合有关的戏曲作品,较为系统地梳理了鱼篮观音形象的形成与衍变,其选题非常独特,材料也颇为扎实,在理论分析上亦极有见地,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