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翔:北宋初期的七位优秀专家_七绝论文

蔡翔:北宋初期的七位优秀专家_七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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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名臣蔡襄(1012-1067),是名垂青史的书法家,也是杰出的诗人。但其诗为其人格、政绩、书法的盛名所掩,在历史上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近十几年来,福建的学者发表了几篇蔡襄诗的研究论文(注:如蔡厚示《“背郭千峰起,涵空一水横”——谈蔡襄咏福州山水》,陈庆元《蔡襄诗与闽中宋调的确立》,均载《福建论坛》1994年第5期;吴声石《蔡襄开启了宋闽诗新风》,载《莆田高等专科学校学报》第8卷第3期,2001年9月。)。北京大学的张鸣先生在其选注的《宋诗卷》中选了蔡襄的七绝一首,并评论说他的“绝句最好,清新通悦,语言畅达而意境幽远”(注: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3月版,第116页。)。我很赞成这个看法,而且想进一步指出:蔡襄是七绝高手,他的七绝作品,在北宋前期应属第一流。陈庆元等校注的《蔡襄全集》(注:1999年7月版。本文所举蔡襄诗,均引自此书。)收录其诗四百二十三首,其中五古七十四首,七古二十六首,杂言二首,五律五十六首,七律一百零九首,五排十六首,七排三首,五绝七首,七绝一百三十首。此外,还有补遗诗十五首,其中七绝十三首。七绝作品,占其全部诗作约三分之一,数量最多。可见,蔡襄对这一诗体情有独钟,用力尤勤。然而,至今尚未为宋诗学者关注,还未见一篇专门研究蔡襄七绝的论文。为此,我撰写此文,对蔡襄的七绝作全面探讨。

(一)

七绝仅四句二十八字,体制短小,很难正面表现波澜壮阔的生活图景、充分揭露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详细叙述人们的生平经历和思想志趣。蔡襄很懂得七绝诗体的这些局限性。因此,他那些写时事、议朝政、回顾宦海生涯和摅写政治抱负、反映世上疮痍与民间疾苦的作品,诸如《四贤一不肖》、《读乐天闲居篇》、《姑胥行》、《酂阳行》、《和王学士水车》、《送石昌言知宿州》等,都是五古或七古诗。他也深谙七绝适宜吟咏个人性情、表现一刹那的感觉和意念、描绘自然景物和片断生活场景等特长。他的一百四十多首七绝,多为山水、田园、羁旅、乡思、忆旧、怀人、咏物、咏史、怀古、赠答等个人日常生活题材之作。它们充分地发挥七绝小中见大、以少胜多、深入浅出地抒写情怀的突出特点,多侧面多角度地表现了北宋前期士大夫文人丰富多彩的生活情景,倾吐出他对故乡和各地自然山水、城乡风光的赏爱,坦露了他的光明磊落品格与高雅脱俗的审美情趣。

蔡襄胸怀着经世济民的理想抱负走上仕途,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州县任职,他都能尽心竭虑,忠君许国,勤政爱民。嘉祐三年(1058)七月他再次知泉州,当地连续三年闹旱灾,诗人心如火焚,三次诣祠为民祈雨,但仍频年不稔。他在七绝《乞雨题西方院》中痛心疾首地写道:

年年乞雨问山神,羞见耕耘陇上人。太守自知才德薄,彼苍何事罪斯民。

祈雨不灵,诗人竟羞见农夫野老,自责才德薄弱,并质问苍天为何加罪百姓。此诗直叙其事,直抒胸臆,语言朴质,却情深意切,十分感人,与唐代韦应物《寄李儋元锡》中的名联“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一样,坦诚地表现出清廉正直、同情人民疾苦的高尚品格。同属“仁者之言”。

在《经林逋旧居二首》(其一)诗中,蔡襄借咏怀古人表白自己的清高气节与济世抱负。诗云:“修竹无多宅一区,先生曾此隐西湖。诗言不喜书封禅,亦有遗书补世无?”宋初诗人林逋隐居于杭州西湖孤山,种梅养鹤,终生不娶,以梅为妻鹤为子,安贫乐道,二十年足不及城市。他临终作七绝一首书于寿堂壁上:“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自喜自慰遗稿中并无司马相如劝汉武帝封禅泰山这一类阿谀谄媚的文字。蔡襄由衷赞美林逋高尚的操守与声名,却犹感不足,询问林逋是否有匡时补世的遗书。这一问,问出了蔡襄并不甘做无补于世的高人逸士,吐露了他那颗永远系念国事民瘼的耿耿丹心。因此蔡襄这首诗的思想境界,远在林逋《书寿堂壁》诗之上。

蔡襄踏上仕途不久,即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范仲淹等人掀起的庆历新政改革潮流,并成为其中坚分子,要求革新朝政,消除腐败(注:本文所涉及的蔡襄生平经历,均参见蔡金发主编《蔡襄及其家世》,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为此,他满怀激情地以诗文赞颂忠良,弘扬正气,揭露黑暗,抨击奸佞。在他的七绝中,也有借古讽今之怍,如《铜雀妓》:

十五烧香繐帐前,几多幽怨入危弦。谁知千载台倾后,何处西陵有墓田?

曹操雄才大略,统一北方,晚年却大建铜雀台,收罗美女,奢侈逸乐。临死前仍遗命诸子,将他葬于邺都西岗,要妾妓们住在铜雀台上,每月初一和十五在其灵帐前奏乐歌唱,要诸子时时瞻望西陵墓田。蔡襄这首七绝,抒写铜雀妓的不幸命运和她们的幽怨之情,又以千载以后台倾陵毁的景象,昭示世道沧桑,统治者的威权不能永存之理。诗人更是借古讽今,评讽北宋前期上层统治者的腐败风气。诗的内蕴丰厚,寄慨悠长,议论结合着史实具象并带着情韵,兼具深沉的历史感与强烈的时代感,颇能警示人心。

蔡襄出身农家,从小熟悉乡村生活风情,体察农民的冷暖苦乐。在他的七绝作品中,不乏热情关注农民的辛劳和心愿的篇章,如《稼村诗贴》二首:

隐居何事可谋生,尧舜唯周畎亩情。若得一犁膏雨足,石田茅屋起歌声。

布谷声中雨满篱,催耕不独野人知。荷锄莫道春耘早,正是披蓑叱犊时。

从一个隐居归田者的视角写来,表现农民对春雨的期盼、春耕的喜悦以及对丰年的希冀。诗中乡村的“石田茅屋”环境和“披蓑叱犊”的春耕景象点染得极为生动、真切,字里行间流溢着乡土气息和诗人的向往之情。

蔡襄为人尚正气,重情义,广交游,励后进。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尹洙、余靖、欧阳修抨击权相吕夷简把持国政、结党营私而被贬逐。谏官高若讷竟然曲奉上意,阿谀权相。当时蔡襄正调任西京留守推官,毅然写出了《四贤一不肖》诗,热烈赞扬四位贤臣的忠言谠论和刚气英才,揭露高若讷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卑劣行径。此诗大义凛然,震动京师,传至辽都。后来,殿中侍御史唐介奏劾宰相文彦博专权任私,触怒仁宗,被诏贬边远荒僻的春州(今广东阳春县),势必难以生还。当时举朝无人敢言,唯独蔡襄冒死谏争,唐介终于改贬英州(今广东英德县)别驾,保住了性命。友人尹洙被诬贬死,家贫,亲属无依,蔡襄发箧得亡友书信,撰文哀悼,表达自己“抚孤无力及,流泪复何言”(《发箧得亡友书札》)的极度伤痛,后又上书为尹洙辩诬,请复其用秩,“与一子宫”(注:《蔡襄全集》卷二十一,第475页。)。以上事例,体现了蔡襄扬善惩恶、重情仗义、扶危救困的优良品德。在蔡襄的七绝中,有赠别、酬答、悼念友人的作品十多首,抒写出与友人肝胆相照、相濡以沫的深情厚谊,十分感人。如《梦游洛中十首》其十:“白马寺前冠盖盛,送行宾友尽英豪。耿丞血染边场草,留得声名日月高。”回忆离开洛阳时与友人告别的情景,表达对战死沙场的亡友的怀念,语直而情真。又如《送张处士二首》其一:“垂垂秋雨没鞯泥,经昼门前无马嘶。乘静因题送行什,江南归思已凄迷。”以凄迷的秋风秋雨,衬托对归乡友人依依惜别之情。再如《张唐公以公累出知濠州》:“湛湛清渠风力微,濠梁行客布帆归。到官应过庄生庙,试问鹪鹏孰是非。”张唐公即张瑰,蔡襄的友人,遇事敢于直言而触犯权势者,屡遭贬黜。诗人怀着深深的同情送别这位失意的朋友,由眼前湛湛清渠和友人出知的濠州,联想到《庄子·秋水》记庄子与惠施游于濠梁之上的情景,称呼友人为“濠梁行客”,劝勉他向庄子学习,以超脱达观的态度对待人生的坎坷失意。从这些送别、赠答的绝句,可以触摸到蔡襄那颗重情义的炽热的赤子之心。

对闽中山水景物、风俗民情以及家乡父老贤士的深情歌颂,也是蔡襄七绝诗的重要内容。蔡襄出生于福建仙游县,后迁居莆田县。入仕后,曾先后在漳州、福州、泉州等地任地方官,还一度为本路转运使,足迹遍及闽中诸州、府、军。他在福建任官期间,为百姓办了不少好事,如兴修水利、建筑桥梁、宣传医学、减轻赋税、严禁贪赃枉法、提倡造林绿化、保护野生动物、开放福州知州花园纵民游赏等,还撰写了《茶录》和《荔枝谱》这两种记录闽地物产的著作。福建人民对他感恩戴德,不仅作歌称颂,刻碑纪功,还为他立生祠。蔡襄对福建大地和人民也倾心热爱。陈庆元先生说,蔡襄的“诗歌中就有一半左右与闽人闽事闽物和闽地风光有关”(注:陈庆元《蔡襄诗与闽中宋调的确立》,《福建论坛》1994年第3期。),其中不少是七绝。如《访陈处士》:“桥畔修篁下碧溪,君家元在此桥西。来时不似人间世,日暖花香山鸟啼。”此诗当作于庆历六年(1046)前后。身为福建知州的蔡襄,亲自寻访布衣处士,以惊喜的眼光细察其隐居的幽美环境,诗中流露出求贤若渴的迫切心情。陈处士即陈烈,以孝友博学著称,后来蔡襄对他尊以师礼。又如写闽中山水的《游九鲤湖》:“何岭巍峨欲插天,回头人与白云连。桃花不点寻常路,从此依稀度九仙。”九鲤湖在诗人的故乡仙游,传说汉代有临川何氏兄弟九人在湖上炼丹,后乘九鲤飞升成仙,湖因名九鲤湖,附近之山名九仙山。在诗人笔下,故乡的湖山神奇瑰美,恍若仙境。蔡襄对福建各地的山川名胜、风俗物产都格外喜爱,对茶叶和荔枝一再赞赏。试看《净众院尝荔枝》:“霞树珠林暑后新,直疑天意别留春。京华百世争鲜贵,谁识芳根着海滨。”此诗赞美漳州净众院中荔枝。诗人形容果实累累的荔枝树林宛如一片红霞,其间挂满璀璨的珍珠。这浸透着诗人喜悦之情的喻象多么美丽贴切!诗的结句还蕴涵深意:诗人为扎根海滨的荔枝而自豪,更为地处海滨的福建大地孕育出那么多出类拔萃的人才而自豪。神姿仙态的八闽山川,特别是诗人的家乡仙游与莆田,经常使他魂牵梦萦,写出许多深情绵邈的游子思乡之作。试读《正月四日》:“今朝才见雪泥干,日薄云低又作寒。家山千里何时到,溪上梅花正好看。”诗人冒着严寒、踩着雪泥匆匆踏上归乡的漫漫旅途。在日薄云低之际,诗人仿佛看见千里外的故乡清溪之上梅花正灿烂开放。诗人热爱故土迫切归乡之情自肺腑中涌溢纸上,使读者深受感染。

古今中外的优秀诗人,无不热烈、执著、痴心地探求美,捕捉美,表现美。而这正是蔡襄七绝诗的一个突出特征。春天、春花是人们普遍喜爱的美。蔡襄的诗笔一次次地为颂扬春天春花而纵情挥洒。请看《春晓》:

瞳瞳初日注窗明,窗外雏莺乳燕声。东风气味浓于酒,晓梦魔人似宿酲。

诗中写东风气味,醇浓如酒;晓梦缠人,使人恍如隔夜酒醒,神思昏昏。两个前后勾连的比喻,把浓浓的春意渲染得淋漓尽致,令人陶醉。此诗虽未能如唐人孟浩然同题咏作那样冲淡浑成、蕴含丰厚、宛若天籁,却也有妙悟,有对春晓之美的新鲜独到的发现。

春天是美丽的,但美的东西往往容易消逝、破碎。诗人在《落花》诗中,借吟咏落花,表达出对美的流失的惋惜与感伤:

何事苍苔数点红,晓来片片落春风。可怜春色兼花尽,今古幽情无处穷。

“可怜”二句,明快而含蓄,深沉唱叹,对古往今来无穷无尽的惜花伤春幽情予以高度的提炼概括。诗情诗意,引人感喟遐想不尽。

诗人明知美好春光易于消失,青春华年倏然流逝,却仍然执著地追求、探索、挽留,甚至痴心期盼和幻想出现大美全美的境界。请看《十三日吉祥探花》:

花未全开月未圆,看花候月思依然。明知花月无情物,若使多情更可怜。

花好月圆的美景,人间难得。故而诗人执著等候着花全开月全圆。忽然又想到花与月毕竟是无情之物。倘若人类能使得它们有情多情,那将能拥有十全十美的境界。晚唐诗人李商隐喜欢欣赏并表现诸如枯荷秋雨、寒蝉孤鸿、落花黄叶、夕阳黄昏、冷灰残烛等有缺陷之美、迟暮衰飒之美,蔡襄却珍爱与歌唱诸如迎腊的梅花、早春的夭红嫩翠、夏日初开之荷等生机蓬勃之美。这两位相隔二百年的诗人,都有好幻想的气质,也都擅长七绝。他们在七绝诗中迥然有别的审美情趣审美追求,体现了不同的时代背景、生活遭际、性情心境。不难看出,李商隐诗所表现的美是病态、伤感的,蔡襄诗所表现的美是健康、乐观的。

以上的论析足以说明,蔡襄的七绝真实地多方面地表现了蔡襄忧国爱民、崇尚正义、忠于友情、尊才礼贤等高尚品格,也坦露出他爱自然、爱田园、爱故乡、爱美的高洁丰富的情趣。他在七绝短小的体制中,竟能展现出广阔深邃的感情世界,使读者深深地感受了他的人格魅力,甚至能够触摸到他心灵的每一道细微的褶皱。《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云:“其诗文亦光明磊落,如其为人。”证之以蔡襄的七绝,这一评价是中肯可信的。

(二)

七言绝句体制短小,不可能详尽细致地写景叙事,因此它总是通过极其单纯、有限的事象与物象,去表现或暗示无限丰富深长的情意,创造出七绝最需要的“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注:沈德潜《说诗晬语》一二三条。)的艺术意境。而创造出这种意境,首先就得精心构思。蔡襄写作七绝,是十分讲究艺术构思的严谨、精巧、多变的。

蔡襄的多数七绝采取前景(事)后情的艺术结构,即前一联写景或叙事,后一联抒发景、事触引出的感情。例如上文所举《落花》,就是从清晨发现苍苔上有数点红色落笔,写到春风中花瓣纷纷飘坠。美景中已隐含一些伤感。第三句以“可怜”领起,感叹春色与落花一并消逝,已超越了前联只写眼前所见落花的局限性。结句进而作出突破时空限制的抒发,表达今古、到处惜花伤春的幽情无穷无尽。前景后情,诗境自然地提升与深化。又如《过南剑州芋阳铺见桃花》:

七年相别复重逢,墙外千枝依旧红。只有苍颜日憔悴,奈缘多感泣春风。

首句叙事,次句描绘桃花风采,三句触物生情,以自我苍颜与红艳桃花对比,结句再深一层抒写自己面对春风桃花感泣的情态。一种物是人非、人生易老的悲凉感怆,已溢出言外。诗人总是在后一联摅写出深邃的情绪意蕴,或开拓出广阔久远的时空境界,使仅有四句的七绝小诗能够超越具体情景的有限性,形成立体的艺术结构。

也有一些作品恰恰相反,采取先情后景的构思。诗人一落笔便直抒其情,再移情于景,以景结情。例如《方山渡口》:

江上行人空自愁,壮年双鬓已惊秋。不知风里千重浪,何事无情也白头。

此诗突兀而起,直抒在渡口忽惊霜染双鬓而独自生愁。后一联将愁情移注于江中风里的千重白浪,竟询问它们“何事无情也白头”。这一问,无理而多情。试想,无情的千重浪也白了头,可知鬓发变白的诗人内心中该积郁了多少伤心事多少愁苦情!全诗并无一句直写流年如水、生命短促的深悲巨哀,却令人深深感受了诗人内心中的这种深悲巨哀。这显然得力于后一联移情于景、以景结情。可见,先情后景的艺术构思同样能够深化诗意诗境。

在蔡襄的七绝中也有不少作品,通篇写景,将所抒情意融于景中。试看《蔡襄全集》中收录的那首《度南涧》,几百年来一直被人们误为唐人张旭的《桃花溪》,近经莫砺锋先生缜密论证,实为蔡襄作品(注:《〈唐诗三百首〉中有宋诗吗》,《文学遗产》2001年第5期。莫砺锋先生在此文中考证了张旭的《桃花溪》、《山行留客》、《春游值雨》三首七绝,实为蔡襄的《度南涧》、《入天竺山留客》、《十二日晚》。)。诗云: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矾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南涧在杭州西湖灵隐山。本篇当是治平三年(1066)蔡襄知杭州时作。全篇四句皆景。前两句是实写,后二句从问中带出,是虚写。诗人从野烟弥漫、飞桥缥缈的远景写到石矶西畔、渔舟停泊的近景;再从溪上桃花逐水飘流,将人们引向那深藏着人间乐土的桃源洞。诗如一幅运笔轻灵而意境幽深的水墨图。后两句的设问,问出了象外之境、味外之旨、弦外之音,真是难得的诗中逸品。难怪明人钟惺《唐诗归》卷一三称誉此诗“境深,语不须深”,清人孙洙《唐诗三百首》也盛赞:“四句抵得一篇《桃花源记》。”可见,即使是四句皆景,经过诗人精心的艺术构思,也能运实入虚,营造出有层次有立体感的意境。

蔡襄在一些七绝作品中,还能借写景咏物抒情,引出启人智慧的哲理,营造兼具诗情、画意与理趣的高妙意境。例如《五月宿江阴军葛公绰草堂》:

曾解征衣寄草堂,枕边泉石自生凉。休论仙诀能延寿,暂得身闲梦亦长。

读此诗,如见诗人闲卧草堂的潇洒风神,感受到他依傍泉石身心俱爽的快意,更领悟了“暂得身闲梦亦长”的理趣。这种封建士大夫文人在闲适生活情境中自然感悟到的理趣,后来苏轼也以“又得浮生一日凉”(《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和“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沙·细雨斜风作小寒》)等警句一再表达出来。与蔡襄诗句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如《李阁使新种洛花》:

堂下朱阑小魏红,一枝浓艳占春风。新闻洛下传佳种,未必开时胜旧丛。

陈庆元先生指出,《十三日吉祥院探花》和《李阁使新种洛花》都是表现理趣之作。前首道出了“美好的东西,往往也有不足之处”这一哲理;后者启迪人们,“新鲜少见的不一定胜过寻常的旧有的。”(注:陈庆元《蔡襄诗与闽中宋调的确立》,《福建沦坛》1994年第5期。)评析精到。我们再看一首《又往郑园》:

小小园亭细细风,千枝浅白间深红。谁知狭径无人到,留得青春向此中。

写杭州民间园林郑园小巧幽雅的景致。后两句说,那无人到的狭径深处,花最盛,青春最长久。这就启示人们:要领略美好的风光,须走险径狭路。此诗所蕴含的哲理,与唐人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中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意蕴颇相近。蔡襄这些诗的哲理,都紧扣着具体的景物形象,又以唱叹有致的抒情笔调出之,所以有理趣而无理障,耐人咀嚼品味。

蔡襄多用七绝诗常见的起承转合章法:自然起笔,紧密承接,转折分明又不截断抒情脉络,结句语尽而情韵不绝。例如上文所举《又往郑园》、《方山渡口占》等篇。但他并不拘守这种章法,而是根据题材内容和抒情表意的需要灵活变化。如上举《渡南涧》,首句起,次句“石矶西畔”是承,而“问渔船”三字即已提前转折,从而留出更多篇幅提升诗意诗境。又如那首也曾被误为张旭作的《入天竺山留客》: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但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过,入云深处亦沾衣。

首句起,次句转,三四承次句,而三四之间,却又一抑一扬,一开一合。全篇有如波涛,起伏跌宕。而《桃杏园》:“上有繁葩下落英,红波动荡逐风行。夕阳开处犹光艳,何况今霄值月明。”却是前三句连贯而下,直至第四句才在转折中收结。

蔡襄还有一些篇章,运用“二段体”,即前联与后联并列、对照,形成两层结构。如《题渔梁驿》:“昔年同向腊中回,曾绕栏干折早梅。今日独立攀旧树,风翻黄叶下苍苔。”又如《画生李继写予像今已十年对鉴观之因题其侧》:“清眸绿发十年前,朴野风神不易传。今日青铜莫相照,白髭垂颔面双颧。”都是今昔对比,两段分明,其间作空际翻转之笔,使所要抒写的情意得到强烈有力的表现。

蔡襄还有句句相勾、环环相扣、层层递进、一气奔迸而出之作,如《有遗梅花枕前者因成》:谁寄梅花置枕旁,怪来枕上有清香。因香梦彻江南路,江水浮天月似霜。

由梅花引出枕,枕引出清香,因香引出梦江南,再从江南引出江水浮天,明月如霜。意象层层相生,篇法圆紧,将诗人思念故乡之情,抒发得迫切、强烈、酣畅!

七绝虽属近体,但与律诗相比,形式较为自由、灵活、多变,格律束缚较少。律诗中间两联必须对仗,绝句并不要求固定的对仗。它可通篇皆对,可四句全散,也可随兴使骈散作不同的结合。蔡襄的七绝。大多数是散起散结。如《昭陵行》:“宫人上临候昏钟,帘外香烟烛影红。庭柏飞霜陵漏水,可怜今夜月明中。”有不少是对起散结的,如《和宋次道宴日不赴有怀》:“殿中佳气带春容,天上云谣落晚风。独向下陈沾醉斝,羡君清卧寄诗筒。”还有一些散起对结的,如《漳州白莲僧宗要见遗纸扇每扇各书一首共十首》其二:“野老寻山剪白云,欲将清吹助南薰。不堪便面张京兆,恰称能书王右军。”最少的是对起对结,如《秋日》:“城头蔓草受新霜,天外孤鸿叫夕阳。送客情怀枫树老,着人襟袖菊花香。”

为了避免散起散结的体式有可能给人过于散漫的感觉,蔡襄常有意运用“当句对”的形式,造成散中有骈的效果,如《凝祥池上晚归》:“绿径阴阴落景微,杨花零乱上人衣。长烟似爱沧波面,风色虽豪不肯飞。”首句“绿径阴阴”与“落景微”便是句中对仗。又如《三月出城别张唐公会玉仙观》也是散起散结,首句“陇麦青青沟柳新”同样运用了当句对。反之,在对起对结的体式中,为了不致平板呆滞,便有意不求工对,并在对仗中使语气灵活变化,如《和庞公谢子鱼荔枝》:

霜鳞分不登枯肆,丹实全应胜木奴。欲效野芹羞献去,敢期佳什坠骊珠。

乍看两联皆对仗,细察之,“分”与“全”、“献去”与“骊珠”失对。而在语气上,四句诗竟有否定、肯定、意欲、期望的不同语气。如果两联对仗都工整精致,四句诗都用肯定语气的陈述句,也就不可能有这样委婉亲切的抒情意味。

正是因为蔡襄精心构思,在章法和体式上作了多种尝试,他的七绝诗的艺术结构单纯而不单调,严整而不呆板,做到了单纯和丰富的统一,严整和灵活的统一。

(三)

诗歌的基本特点和主要目的是抒情。诗人总是通过自我抒情的方式反映他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态度、观点和感受。诗人当然可以直抒胸臆,但直露、抽象、空泛的抒情往往不可能打动人心。因此,诗人,尤其是中国古代的诗人,善于将抽象的感情或观念变换成具体、生动、鲜明的意象,并借助意象的组合营造出情景交融、诗意浓郁的时空境界即意境。这样的意境能够感动人心、引人入胜、诱人想像并使人发生心灵的共鸣,诗人也就实现了自我抒情以情动人的目的。蔡襄作为一位杰出诗人,在创构意象和营造意境方面也显示出他的艺术个性、特长和工力。

蔡襄有比较敏锐的观察力,善于发现和捕捉住特定时空中最有特征也最有利于抒发自我之情的景物形象,并遵循着七绝诗体要求意象单纯精美高度集中的艺术法则,把意象有机地组合起来创造意境。例如《春日迎仙镇闲行二首》:

风摇陇麦东西浪,春入郊原远近花。闲步溪院到村曲,断垣乔木两三家。

溪上横岗一道斜,成行鸳鹭落平沙。竹篱茅舍村中见,仿佛孤山处士家。

迎仙镇在福建莆田,又称锦江。“锦江春色”为旧莆阳二十四景之一。诗人春日游赏行吟于故乡的郊原上。他把风中摇动的麦浪、郊原远近的野花、村边潺潺溪流、断垣乔木下的人家,还有溪上横斜的山冈、平沙上成行的鸳鹭,以及林中隐现的竹篱茅舍,按照他在郊原闲步走进村庄的先后次序,巧妙地安排和组合上述景物意象。它们都是春日郊原乡村有代表性的景象,既有生机和动态感,又透露着和平宁静气氛。读者从中感受到锦江的盎然春意,如见诗人一路走来仰望俯视,远眺细观的动态神情。这两首诗前七句皆景,直到第八句才表达诗人的感受:他感觉仿佛来到了西湖孤山隐士林逋的家。诗人对故乡春天美景的喜爱欣赏,对田园生活的羡慕向往,都洋溢在这两组不断转换着镜头的风景画中。从这两首诗不难发现,诗人蔡襄既善于捕捉特定时空中典型的富有特征的景物,并以简洁的白描手法创构出生动的意象,更善于把意象按照时间次序和空间位置巧妙地安排组合,营造出情景交融、引人入胜的意境。

诗人要创构出具体、生动、鲜明的意象,就必须调动多种感官感觉。蔡襄对此也十分擅长。他的七绝诗中的景物意象,多是眼可见、耳可听、手可触、鼻可嗅、舌可尝、心可感的。请看:“日照溪山生翠光,春深花草杂幽香”(《题建造寺奉先院》),溪山有光有色,花草混杂幽香;“过雨池塘凉气早,落花门户乱红多”(《梦游洛中十首》其三),雨后池塘凉气早生,落花门户乱红堆积。在《春晓》诗中,前三句分别表现景物意象的光色、声音、气味,后一句“晓梦魔人似宿醒”,更写出晓梦缠人的幻觉和人醒后“似宿酲”的感觉。《访陈处士》诗的结句“日暖花香山鸟啼”,七个宇表现并组合了诗人的触觉、嗅觉、听觉。组诗《梦游洛中十首》其五,追忆昔日从友人尹洙游宿香山寺的情景:“霜后丹枫照曲堤,酒阑明月下前溪。石楼夜半云中笑,惊起沙禽过水西。”前联写丹枫照曲堤和明月下前溪,是视觉意象;后联写夜半云中笑惊起沙禽飞过水西,是听觉意象。诗人用视觉和听觉意象组合,绘声绘色营造了一个秋天月夜的幽美迷人意境,传达出与友人同宿石楼的欢乐和诗人追忆的深情。正由于重视从视、听等多种感觉中描绘景物,蔡襄诗意象和意境十分具体、生动,鲜明。

蔡襄刻画景物、营构意象,还注意传达新鲜、独特的感受。“纳纳春潮草际生”(《春潮》),广阔的春潮,竟从草际生出;“梁园尘土着人腥”(《送张处士二首》其二),梁园尘土沾衣,诗人感到它带着一股腥味儿;“案前香气与星浮”(《读宿州天庆观门扉仙篆有感》),道观案前香烟袅袅上升,诗人觉得它的香气与天上的星星一起浮动;“日光山气郁葱茏”(《段家堤西望晚山》),山中林木茂盛,诗人见到夕阳照射下的山林雾气也苍郁葱茏。《入天竺山留客》的“纵使晴明无雨过,入云深处亦拈衣”两句,将深山里空翠湿人衣衫的新鲜独特感受,作为营造幽美深秀意境的点睛之笔,最妙。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曾经精辟地指出:“诗使它所触及的一切都变形。”(注:雪莱《为诗辩护》,缪灵珠译,《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5页。)这就是说,诗不能照搬现实,诗应当“改变”现实。蔡襄深请此道。他对自然景物和生活情事并没有局限于“如实”的描写,而是飞腾想象、联想和幻想的彩翼,把感觉印象和心灵感受予以“变形”重构,从而使景与情、客体与主体的关系得到新颖、奇妙的表现。

诗的想像和联想表现在修辞上,最常见的是比喻和用典。比喻是通过联想,以彼物形容此物;用典是借助联想以典事典象比拟此情此事。蔡襄七绝诗中有比喻,如“东风气味浓于酒,晓梦魔人似宿醒”(《春晓》),从修辞角度看,就用了明喻。如“绛衣仙子过中元,别叶空枝去不还。”(《七月二十四日食荔枝》),以神话传说中的绛衣仙子借喻荔枝。又如《段家堤西望晚山》:“目下西山千万重,日光山气郁葱茏。缣绡数幅须移得,惆怅如今少画工。”后两句将夕照中的山色晚霞比喻为画工泼彩的缣绡。蔡襄七绝诗中也用典,如“谁知最恨张京兆,画遍修眉不示人”(《戏答王仲仪》),用西汉张敞替妻子画眉的典故,善意地调侃友人:“今日客衣何事净,京尘不肯出城来”(《至锁外》),暗用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二首》的名句“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把摆脱官事羁累的轻松心情饶有诗味地表达出来。“不堪便面张京兆,恰称能书王右军”(《漳州白莲僧宗要见遗纸扇每扇各书一首共十首》其二),说纸扇恐怕不能承受唐代画家张萱在其面上描绘人物形象,却最合适让晋代书法家王羲之书字题词,含蓄地表达对书法艺术的自负。《朱楼》诗中用典,更是全篇造境的妙笔:

朱楼灯烛一声歌,腊后天街月色和。平昔黄公酒垆下,谁知跬步邈山河。

抒发他在京城伤逝忆旧的感慨。前两句写腊后天街月色柔和,当年与友人相聚的朱楼灯烛辉煌歌声萦耳。第三句用晋代王戎重过黄公酒垆感伤友人阮籍嵇康已亡的典故,暗示伤逝忆旧的诗意。结句写他走过这“黄公酒垆”,谁知半步之差已如远隔山河,倾吐出同友人生死永诀的悲痛。如果不用这一联想而出的典故,伤逝忆旧的情意便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含蓄有味,又具有震撼人心的力度。

拟人化是想像事物如人一样有生命有性情。在一般诗人笔下,拟人化仅仅是用于诗的局部的修辞手段;蔡襄的七绝大量地运用拟人化,并以此作为营造意境的重要表现方法。请看:“寒鸦不奈单栖苦,落泊惊飞到晓啼。”(《宿渔梁驿》)寒鸦竟像人一样无法忍受单栖之苦,漂泊惊飞哀啼不已,烘托出诗人深秋旅宿的孤寂。“莫怪芳丛开发早,欲将红艳送行人。”(《一百五日开千叶间金》)千叶间金牡丹提早盛开,是要将她们的红艳赠送行人。“长烟似爱沧波面,风色虽豪不肯飞。”(《凝祥池上晚归》)长长的烟雾喜爱这映着夕晖的沧波,不管风势再猛也不肯飞去。汴京凝祥池黄昏景色之美,不言而喻。在《正月十八日甘棠院三首》其一、其二中,拟人化的想像描写更是神光四射、灵气四溢:

上元才过去寻春,红白山花粲粲新。似喜使君初病起,隔阑相向笑迎人。

天气和柔酒更醇,缓歌花底正初春。狂花有意怜狂客,撩乱飞红满一身。

这甘棠院中的红白山花,竟是诗人的知己。它们多情多义,能喜能狂能怜,或隔阑笑脸迎人,或乱洒飞红沾人满身。诗人奇想腾空,大胆拟人,使我们好像看见一群身著红裙白裙的少女,天真烂漫、活泼调皮,同病愈初起的诗人嬉戏笑闹。

蔡襄喜爱在七绝诗中创构幻象,营造梦境。天圣七年(1029)他十八岁入京应进士举途中,便在安徽桐城写了一首《梦中作》:

白玉楼台第一天,琪花风静彩鸾眠。谁人得似秦王女,吹彻云箫上紫烟。

写他梦游白玉楼台,见弄玉随萧史乘凤飞天的情景,借以表达他对科举功名的向往追求。《梦游洛中十首》其一云:

天际乌云含雨重,楼前红日照山明。嵩阳居士今安否?青眼看人万里情。

诗的前联描写晴雨变幻半明半暗的梦中景象,似是庆历新政后诗人对国事和个人前途忧虑不安心境的象征。后联抒发对友人嵩阳居士的怀念。前后映衬,流露出诗人内心中仕与隐的矛盾。蔡襄写作此诗的前两年,欧阳修曾写了一首《梦中作》:“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以梦境曲折表达既想超尘出世又留恋人间的矛盾心情。两首诗意蕴相近,同是描绘梦中幽奇空阔的幻境。欧诗一句一景,扑朔迷离,其艺术表现胜蔡诗一筹,所以陈衍评蔡诗云:“此诗虽不及欧公梦中作,然已有神助矣。”(注:《宋诗精华录》卷一。)

蔡襄那些描绘山水美景的七绝,更多幻觉和幻境的表现。有些诗采取由真入幻、真幻交织写法,如《福昌院》:“山前溪上最宜春,千树夭桃一雨新。争得扁舟随水去,乱花深处问秦人。”诗人因山前溪水、溪上桃林的美景而陶醉,竟幻想乘一叶扁舟逐水而去,进入桃源仙境。《榴花洞》、《度南涧》、《游九鲤湖》等篇,都营造出由真入幻、亦真亦幻的意境。也有通篇将真景当作幻境来表现的,如《雪中不见女几山》:“宜阳南路是仙山,雪拥云埋杳霭间。洗眼来看无处觅,不知何复在尘寰。”风雪云雾中的女几山,被诗人幻想成了缥缈神奇的仙境。

富于幻想气质的蔡襄,为了更真切更强烈地抒情表意,灵活自如地在七绝诗中飞腾幻想。组诗《漳州白莲僧宗要见遗纸扇每扇各书一首共十首》吟咏一柄白纸扇,被诗人幻想为野老寻山剪来的一片白云。扇在诗人手上,恍惚化作一轮明月落到尊前。诗人又幻想纸扇不愿向画堂掩歌女之唇,也不要名家画笔为它绘上花卉,于是他想携带纸扇到林泉去,他相信在那里,纸扇将激发他吟出更多优美诗章。这组诗的第四首有更奇妙的幻想:

武侯白羽麾三军,帐前甲马生风云。怜君才地亦疏薄,相伴书林至夜分。

白纸扇使诗人联想到诸葛亮指挥三军的白羽扇,一挥动它,营帐前甲马驰驱如风起云涌。但诗人更怜爱手中的纸扇,尽管它才质疏薄,却孜孜不倦地伴着他在书林中游览直至夜深。真是奇思妙想,神来之笔。

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1757-1827)说:“只有一种力量足以造就一个诗人:想像,那神圣的幻景。”(注:《〈渥兹渥斯诗集〉批注》,袁可嘉译,《欧美古典作家沦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53页。)从以上论析,我们也可以说,诗人蔡襄就是想象和幻想造就的。

(四)

绝句是最精粹的抒情诗体,它体制短小,形式整饬,音韵和谐。七绝较之五绝和六绝,节奏变化更多、更灵便,容量的弹性限度较大,在唐代大量入乐歌唱,因此,它的语言,要求精美优雅,明朗自然,深入浅出,近乎口语,和谐流畅。盛唐的天才诗人李白是七绝的泰斗。他的七绝常脱口而出,不须研炼字句,自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注: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之妙。

蔡襄并非李白那样的天才。他写作七绝,既注重全篇的风神韵味,也讲究锤炼字句,力求经过精心构思和对语言的研炼,达到明快与含蓄的统一。他最注重作为一句或一篇之眼的动词的选择和锤炼,使之妥贴、生动、精警、传神,他也注意形容词、数量词、状语副词、语气词的推敲,多用叠字词,借以生动细致地描绘景物的声色、状态。例如“缕缕青阴拂去鞍,雨花狼藉颤春寒”(《别宋判官》),“霏霏细雨勒梅黄,一望春容十断肠”(《望春词》),“曈初日注窗明”(《春晓》),“蔌蔌浮光弄晓霞”(《后含绯桃》),“青林蔼蔼日晖晖”(《七月过孤山勤上人院》),“一枝浓艳占春风”(《李阁使新种洛花二首》),“绰约新娇生眼底,侵寻旧事上眉尖”(《钱塘题壁》),“若得一犁膏雨足”(《稼村诗贴》)。这些诗句中的动词“耕”、“颤”、“勒”、“注”、“弄”、“占”、“生”、“上”,形容词“狼藉”、“浓艳”、“绰约”、“侵寻”、“膏”,数量词“一”与“十”、“一犁”,叠字词“缕缕”、“霏霏”、“瞳瞳”、“蔌蔌”、“蔼蔼”、“晖晖”,都是平常习见的字眼,但诗人巧妙运用,用得新鲜贴切,描摹物态生动传神,抒情表意细腻委婉,使诗句清新优美、流畅自然,语浅情深。

作为可以入乐歌唱的七绝诗,要求语言具有很强的音乐性,因为语言的音乐性有助于加强它的抒情性。蔡襄在提炼和组织音乐性的语言使之更适应其所抒之情绪方面,颇见艺术匠心。他常有意运用重言错综句式,如“郭外清溪溪外山,溪云飞上破山颜。”(《登清风楼》)有意重复两个“外”字两个“山”字,三个“溪”字,同一字音的重现,使其所表现的意象得以强调,给人更鲜明的印象,也形成整齐而错综、紧凑又流畅的节奏。又如“山色凝岚水色清,山云长与水云平”(《经林逋旧居二首》),重现了“山色”、“水色”、“山云”、“水云”,两句皆句中对仗,意脉连贯而下,音调节奏和谐、悦耳,这是美的有韵律的创造。再如上文所举那首《有遗梅花枕前者因成》,由首句的“花”引出“枕”,“枕”引出“香”,“香”引出“江”、“月”,“枕”、“香”、“江’’字重复出现,使诗的节奏加快,音节流畅自如。《十三日吉祥探花》的前三句都有意重复“花”“月”二字,但用法、位置又有所不同,或作主语或作宾语,又有相隔三字、相隔一字以及合成一词之别,重复中在变化。正是如此复沓唱叹,表达出诗人对花与月的眷眷深情。《听雨轩二首》(其一),则创造出回环往复的章法与节奏之美:

曾买江天著钓船,夜深波浪拍船舷。只今耳畔闻风雨,恰似当年篷底眠。

江天、轩中、江天往复对照,当年、今宵、当年回环对比,听波浪与闻风雨映衬勾连,再加上“船”字重出,使诗的时空、章法与音调有回环往复之美。此诗的构思谋篇,可能受到李商隐那首被誉为“水精如意玉连环”(注:清人何焯评语。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231页。)的《夜雨寄北》的启发。后来南宋诗人杨万里《听雨》云:“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疏篷听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唤作打篷声。”所写题材、情景与章法结构,同蔡襄此诗如出一辙,很难说杨万里没有学习借鉴了蔡诗。

蔡襄在七绝中纯熟地灵活地变化句式和语气,特别注重处置后两句的转合关系,使用疑问句、感叹句、呼告句、祈使句、否定句、条件限制句及其相关词语,形成正反、顺逆、开合、呼吸、起伏、顿挫等语调,构成唱叹之致,增强抒情的气氛。例如:“荷锄莫道春耘早,正是披蓑叱犊时”(《稼村诗帖》),“问君别后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钱塘题壁》),“香軿缥缈知何在,无限池头再拜人”(《玉仙池》),“如何试与持鞭手,拂却来时身上尘”(《三月出城别张唐公会玉仙观》),“行人路畔休相笑,未似山翁倒接”(《醉后》),“若忆钱塘曾到处,西湖仍是旧烟波”(《寄钱塘春游诗呈南阳郭待制》),“使君正自怜清福,分得新条过海无”(《寄南海李龙图兑求素馨含笑花》),“谁知向老秋灯下,一见遗踪不忍看”(《见匀亲抄书涕悼卷末》)等等。这些诗联或疑问、或呼告、或感喟、或嗟叹,语气亲切,音调婉转,呼吸相应,抑扬起伏,唱叹有情,使读者很自然地沉醉于这种由音乐性的语言所营造的浓郁抒情气氛之中。

一阙阙和谐的节奏,动听的音调,悠扬的韵致,使蔡襄的许多七绝诗,情绪与格律融为一体,成为具形的、流动的音乐。

(五)

以上四个方面,论述了蔡襄七绝的思想艺术特色。下面,拟对蔡襄诗的艺术风格、艺术成就及其在北宋诗坛上的地位,做总的评估。

作家的风格是作家在创作总体上表现出来的思想与艺术的个性特点。它固然打着历史、时代、环境、民族等客观因素的烙印,但更主要地是作家个人的生活经验、精神个性、思想人格、气质秉赋、艺术修养、审美趣味在作品中的渗透。凡是优秀的成熟的作家,总会呈现出异于他人的独特的艺术风格。有些作家的风格是自然形成的,作家本人并没有刻意追求。但更多的作家,总会从思想与艺术的完美统一上,刻意追求属于自己的风格。蔡襄属于后一类作家。

欧阳修《端明殿学士蔡公墓志铭》评蔡襄:“公为文章,清遒粹美。”(注:《蔡襄及其家世》第246页。)南宋王十朋在《蔡端明文集序》中说:“公文章,(欧阳)文忠公尝称其清遒粹美,后虽有善文词好议论者莫能改是评也。”(注:《蔡襄及其家世》第249页。)可见,他是十分赞同欧阳修的意见的。

一代文学宗师欧阳修以“清遒粹美”总评蔡襄诗,称誉极高。但以此四字衡量蔡襄的各体诗,似有过誉与失于笼统之嫌。蔡襄的七古,作品少,成就不高,缺乏特色;五古数量多,不乏优秀之作,颇具宋诗特色,但也存在短于布局、叙事繁冗、语言质劲有余而文采不足等缺点;七律作品不少,清新流丽,格律精严,佳句迭出,但难得佳篇,尚带西昆余风,略欠骨力。五绝仅有八首,其中《晚色》、《秋月登郡楼》二首颇佳,但作品数量太少,难显自家面目。因此,蔡襄的五古、七古、七律、五绝都称不上“清遒粹美”。只有七绝,其艺术风格与成就堪当此四字评语。

“清遒粹美”之“清”,包涵着清新、清丽、清奇、清俊、清峭、清疏、清幽、清旷、清远等;“遒”,笔墨刚健、无软媚之态;“粹”,即纯正、精粹;“美”,即优美。按照现代美学观点,美与崇高是对列的范畴,美是阴柔之美,崇高指阳刚之美。蔡襄的七绝清丽自然,婉转流畅,柔中有刚,技巧圆熟,音调悠扬,有霞树珠林之态、澄潭映月之色、翠柏迎风之气、泉流石上之音,正体现出清遒粹美的风格。

说蔡襄的七绝“清遒粹美”,等于说它具有唐人七绝的风神格调。蔡襄的七绝,取材较广,开拓了咏扇、砚、书法等新题材,时有议论,颇涉理路,这些方面初显宋诗特征,但在即景抒情、任兴而发、营造意境乃至追求语言的清雅韵律的和谐等主要方面,却显现出唐诗风调。他的《度南涧》、《入天竺山留客》、《十二日晚》被误作张旭诗,收入《万首唐人绝句》和《全唐诗》,其中《度南涧》一首更被先后选入《唐诗归》、《唐诗摘抄》、《唐诗归》、《唐诗摘抄》、《唐贤三昧集》、《唐人万首绝句选》、《御选唐诗》和《唐诗三百首》。《度南涧》和《入天竺山留客》诗被当作张旭的代表作,赢得历代诗论家的好评。这是一个有力的证明。收入《蔡襄全集》卷七的一百三十首七绝,都是近体,无一古绝,平仄、粘对、押韵都严守格律,可以说首首合律,句句合律,这在宋代诗人的七绝中是罕见的。清代蔡廷魁在《蔡忠惠公文集序》中评蔡襄诗:“奥壮浑古,质胜其文”(注:《蔡襄及其家世》第252页。),这八个字,评其五古七古中肯,用来评论七律、七绝,可谓风马牛不相及。蔡襄的七言律绝语言清丽,文彩斐然,可谓文质彬彬,声情并茂,决非“奥壮浑古,质胜其文”。蔡廷魁又说蔡襄“七言则出入王孟”(注:《蔡襄及其家世》第252页。),也不很确切。蔡襄的七律、七绝宗法唐人,广收博采,很难说专宗哪一家。李白、王昌龄、王维、孟浩然、白居易、刘禹锡、杜牧、李商隐都可能对他的七绝有所影响。但他从白居易、林逋以及欧阳修的七绝作品中吸取的艺术营养更多。

近年来,一些学者在论文中都说蔡襄诗开启了闽中宋调。我以为就其古风来说确是如此。而其七绝,基本上是继承唐风,与白居易、林逋、欧阳修的诗风最近似。苏舜钦、梅尧臣、欧阳修是北宋前期诗坛三大家。将蔡襄的七绝与他们的七绝作一些比较,便能确定蔡襄七绝诗在北宋前期的成就和地位。苏舜钦今存诗二百二十三首,其中七绝三十四首,其七绝的题材基本上是写山水行旅和园林隐逸生活,艺术水平较高。在隐居沧浪亭之前,其七绝诗笔力豪建,意境雄阔,饶有气势;隐居沧浪亭后,其七绝诗写景生动,风格清新恬淡,多旷达自得之趣。总的来看,苏氏七绝虽不乏佳篇,毕竟作品数量太少,题材狭窄。梅尧臣今存诗二千八百余首,其中七绝一百八十多首,占全部诗作的十六分之一。他的七绝题材广泛,内容丰富,立意新颖,风格多样。他有极锐利深细的观察力,善用细致生动的白描和奇妙惊人的比喻“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注: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在这一点上,北宋前期诗坛无人可及。但梅氏的七绝过分追求创变,不注意继承传统。他将那些不宜于用七绝表现的丑恶的景物入诗,又有意在七绝中创辟平淡古奥风格,其中不少篇章构思随意草率,语言古硬、枯燥,散文化、议论化严重,寡情少味。他的七绝可谓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欧阳修诗共八百五十多首,其中七绝一百六十三首(包括三十三首价值不大的帖子词),约占全部诗作的五分之一。他的七绝诗题材单纯,基本上是描绘山水和咏物。诗的景物意象虽不及梅诗那样奇巧细致,但生动鲜明,能融情于景物之中,咏物诗尤多比兴寄托,意蕴深远。语言清新自然,平易疏放,音节流美,情韵悠长。总而言之,苏、梅、欧的七绝诗在开拓创新方面胜于蔡襄,艺术表现也各有高于蔡襄之处;他们是诗坛的主将,故而他们的创作对当时和后世的影响也超过蔡襄。然而,三人的七绝在全部诗作中的比重都远不及蔡襄,可见他们对于七绝都不如蔡襄那样用心致力。他们的七绝或重意轻情或题材单调,都未能像蔡襄那样在作品中多方面地有深度地表现出自己的人格志趣、思想情操,从而未能凸现出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感情极其丰富的诗人自我形象;而在格调的纯正、格律的精严、音韵的悠扬等方面,也有不及蔡诗之处。因此,蔡襄的七绝作为其诗歌最出色最有光彩的部分,完全可以与苏、梅、欧这三位北宋前期大家的七绝分庭抗礼。从诗歌的总体来看,蔡襄与北宋前期这三位第一流诗人相比较,应属第二流诗人;但如仅就七绝来评估,蔡襄完全可以同他们三人一争高下。

对于八百多年来诗名一直为其政绩、书法声名所掩的蔡襄,我们应当对其诗歌创作的成就和地位给予实事求是的评价。我认为,蔡襄堪称北宋前期第一流的七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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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翔:北宋初期的七位优秀专家_七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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