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国古典诗词的歧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古典论文,诗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学遗产》1998年第2期上,发表了拙作《中国古典诗词的理解与误解》一文,考虑到这是一项较大的课题,无论从理论抑或从实践的层面来看,都远非一篇文章所能了结,因此我再撰写此文,专门讨论介于“正解”与“误解”之间,一时难以论定,不妨两存或数存其说的“歧解”问题。
所谓“歧解”,即对于同一诗词作品的文义有两种或多种相互分歧乃至矛盾对立的读解。当这种情形出现时,根据逻辑思维的常理,我们只能作出以下两种判断:
一、这些读解不可能都对(都符合作者的本意)。
二、这些读解可能都不对(都不符合作者的本意)。
当然,基本正确的读解中或许也含有某些小的偏差,基本不正确的读解中亦未必无一丝一毫的是处。为了论说的明快,我们有意把问题简单化了。但就其本质而言,这两种划分大致上应该是可以成立的。
根据这样的判断,从理论上说,“歧解”中的任何一解,归根到底,要么是“正解”,要么是“误解”,二者必居其一。然而这仅仅是“从理论上说”,实际情况远比理论来得复杂。由于文字语汇的多义性、句式章法的多变性、典故意象的多向性,某些诗词作品的确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东说西说皆可通。此类“歧解”,孰“正”孰“误”,每难遽定。我们既不能起作者于九泉之下,问他一个明白,“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也就不必太认真,两存或数存其说,以俟识者可也。要紧的是必须充分考察现有的“歧解”是否已经穷尽了那些作品的语言文字所能够引发和承受的一切读解,不可省心地以为那真正符合作者本意的读解大抵“只在此山中”——万一它“更在春山外”呢?
下面让我们来看一首大家都熟悉且爱赏的唐诗,王昌龄的《从军行》七首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对于这首袭用乐府旧题写成的七言绝句,前人的读解甚多,但归纳起来,不外乎两种看法。
第一种看法,认为诗的主旨是表现唐军将士保卫边疆的豪情壮志。如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曰:“首二句乃逆挽法,从青海回望孤城,见去国之远也。后二句谓确斗无前,黄沙百战,金甲都穿,见胜概雄风。”又如朱宝莹《诗式》说曰:“首句长云迷漫,雪山亦暗,有不甚明见之意。二句惟见有孤城,遥而望之,系玉门关云。起势远甚。三句在黄沙之地已经百战,终穿上金甲(注:此诗“穿”乃磨穿义,作穿着解,实误。),转得突兀。四句不破楼兰不还,如顺流之舟矣。结句壮甚。”又如朱东润先生主编之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说曰:此首写出征将士“扫净边尘,以身许国的壮志”(注:原书出版说明中交代,唐诗部分乃马茂元先生所注释。)。又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上册说曰:“[前两句]写在玉门关上东望,只见青海地区上空层云遮住雪山[指祁连山,祁连山亦名雪山,见《后汉书·班固传》注],暗淡无光。[后两句]言虽已身经百战,铁甲磨穿,但如不能击破敌人,绝不还归本土。”(注:原书注曰:“‘青海’,在今青海省西宁市西。”按:玉门关在祁连山之西北,青海湖在祁连山之东南,在玉门关上东望,只能看到甘肃之云遮祁连山,焉能望见青海之云遮祁连山?且依据文法,“孤城遥望玉门关”句亦不可解释为“在玉门关上遥望他处”,而只能解释为“在他处遥望孤城玉门关”。又,我国西北,雪山甚多,亦不必坐实为祁连山。要之,乐府诗例多泛咏之辞,一般不要求纪实,青海、雪山、玉门关、楼兰等等,不过符号而已,或泛指西北边疆之战地,或代表汉族本土之国门,或借称少数民族之敌邦,必欲一一在军事地图上精确标出,则无异于作茧自缚矣。)又如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绝诗浅释》说曰:“这首诗写保卫边境,击溃敌人的热情和决心。首句写青海上空,长云满布,雪山虽白,也因之暗淡无光。次句写在远望中的玉门关,只是一座孤城而已,两句是景。第三句写战争之激烈,第四句写将士之忠勇。两句是情,诗的重点是最后一句,但只有先写环境之艰苦,战斗之激烈,才显得出将士忠勇之可贵。”
第二种看法则截然相反,认为诗的主旨是传写戍边之军人厌战思归的愁苦情怀。如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九说曰:“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又如清人黄叔灿《唐诗笺注》说曰:“玉关在望,生入无由,青海雪山,黄沙百战,悲从军之多苦,冀克敌以何年?‘不破楼兰终不还’,愤激之词也。”又如刘永济先生《唐人绝句精华》说曰:“写思归之情而曰‘不破楼兰终不还’,用一‘终’字而使人读之凄然。盖‘终不还’者,终不得还也,连上句金甲着穿观之,久戍之苦益明,如以为思破敌立功而归,则非诗人之本意矣。”
比较起来,赞成第一种看法的学者人数既多,影响也大。然而,真理有时也会在少数人手里。从语路言筌、人情事理、美感艺境等各个方面来审察,我们都找不到半点理由好说那第二种看法不能成立。怪只怪作者王江宁,倘若他明明白白地说“不破楼兰誓不还”或“不破楼兰不得还”,将省去后世多少麻烦?却偏要不明不白地说“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是诗人的悲哀——由于不经意地下了一个未能精确表达其创作旨意的字,或许他这首诗的真实含义永远也无法论定了。
但这又何尝不是诗人的幸运——由于不经意地下了一个未能精确表达其创作旨意的字,他只花了写一首诗的气力,却意外地写成了两首诗,各有其独特的、相互不能取代的社会认识功用和艺术审美效果。
诸凡古典诗词中正、误莫辨的“歧解”,其存在的价值,其特殊的魅力,岂在此乎?(注:按照接受美学的理论,“误解”也有自己的存在价值与艺术魅力。但那是另一个范畴的议题,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有鉴于此,笔者以为这类“歧解”,只要能够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而非强词夺理,破绽百出,是多多益善的。在视“常然”为“当然”,人云亦云,但事剿袭的风气盛行于古典诗词注释和鉴赏者队伍之中的今日,似乎尤有必要大力提倡一下“求异思维”,鼓励大家去穷搜冥索,看一看在前贤已然提出的古典诗词读解之外,还有没有新鲜的真知灼见可以抉发。这样的实践,如果广泛而深入地展开,必将全方位地开拓、推进和丰富我们对古典诗词的认识、理解与审美接受,从而也极大地提高当代中国古典文学宏观研究的学术水平。
作为对自己之所倡议的身体力行,下面试就两首古典诗词的读解问题略陈管见,以坐待珠玉之收。
首先仍承上文,为王昌龄那篇《从军行》另立新说。
窃谓其一二两句,似确有“思归”之义。“青海长云暗雪山”,就字面言之固然是写景,写战地背景之暗淡,但情景相生,抒情主人公心情之暗淡,自可于言外得之。若欲表现其心情朗畅,诗人或许会换一副笔墨,比如说“青海湖光耀雪山”之类。“孤城遥望玉门关”,玉门关者,汉族本土之西北门户是也,为西北征戍之军人回归故乡的必由之路。身居塞外战地而翘首回望此关,非“思归”而何?由于诗人措辞之委婉含蓄,此意极易忽略过去。提到此关,有两则历史故事颇耐人寻味。一则见于《汉书》卷六十一《李广利传》:“太初元年,以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故浩侯王恢使道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士财有数千,皆饥罢,攻郁成城,郁成距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左右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引而还。往来二岁,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而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使使遮玉门关,曰:‘军有敢入,斩之。’”另一则见于《后汉书》卷四十七《班超传》:“超自以久在绝域,年老思土。十二年,上疏曰:‘……今臣幸得奉节带金银护西域,如自以寿终屯部,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为没西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细细品咀这两则历史故事中“入玉门关”的含义,我们就不难体会江宁诗中的征人在“遥望玉门关”时当有什么样的心理活动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一则故事,英武刚毅如班定远者,尚且有“但愿生入玉门关”的时候,何况一般人呢?
要之,这前两句反映的是人之常情,唱的是低调。
至后两句,诗情转折、振起,高唱入云了。笔者倾向于释“不破楼兰终不还”为不攻破敌国、消灭敌军,就永不回还。如此,则抒情主人公作为战士那一面的英雄气概终于压倒了作为常人那一面的软弱和平庸,充分显现出来了。
这样的读解,似乎要比单纯解为爱国之战歌或厌战之悲歌更来得耐人咀嚼,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世界也显得更复杂和丰富。从艺术上来看,这样的读解乃使一首短诗在尺幅之内先抑后扬,具有拔地而摩天的气象,不同凡响,亦可取焉。未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接着,我们再来看一首大家同样熟悉和爱赏的敦煌曲子词——《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关于这首词的主题,历来的注家和论者所见略同,都认为它是一篇爱情的誓言。但仔细寻绎诸家的注释与论说,大同之中也有小异。兹择要称引数种,且夹叙夹议,稍加分辨。
[1]夏承焘、盛弢青二先生《唐宋词选》注“要休”句曰:“休:罢休,就是绝交。又:出妻曰休。”又注“休即未能休”句曰:“这句为下一句加重语气,意思是说:上面五件事纵使可能,我还是不肯休,除非三更看见太阳,才有休的可能,也就是说决不肯休。即,同‘则’。”又说曰:“这是一个人向他的恋人讲的誓辞。全首只八句,而连说六件必不可能的事情:青山烂、秤锤浮、黄河枯、白天见星、北斗移南、三更出太阳,都是比喻对恋人的坚定不移的爱情……。”
从选注者用“他”而不是“她”字来代称那“一个人”,可揣知他们或许认为此词的抒情主人公是男性(注:只能说“或许”,因为旧时“他”字的用法较为宽泛,并没有严格的性别区分。不知选注者究竟是用其宽义还是用其狭义。)。从选注者在注“休”字时平列“罢休”和“出妻”两种义项而以“罢休”居前,可知他们认为在这首词里,“休”字的这两种义项都说得通,并不会引发“歧解”,但究应以“罢休”义为首选。
[2]刘永济先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则曰:“此男女情誓也。……休者,两情不相爱而罢休也。‘水面’二句,言要休除非秤锤能浮,黄河水枯,合上‘青山烂’,皆必无之事也。‘白日’二句,言白日见星,北斗出于南方,合末句‘三更见日头’,亦必无之事,皆以见休之不能也。”
其与夏、盛二先生说的差别在于,认此词为男性口吻或女性口吻都无不可,且“休”字只可训为“罢休”。
[3]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上卷仍以“休”为“罢休”,至于抒情口吻是男是女,干脆略过不提。其自出新意之处,在下面这一段论说:“这篇叠用许多人世断不可能的事作为比喻,和汉乐府《上邪》相似。但那诗山盟海誓是直说;这里反说,虽发尽千般愿,毕竟负了心,却是不曾说破。”
此意新则新矣,只是骇人听闻。试想,一首抒情短词,既非小说,亦非戏剧,时间、地点均无交代,更何有于开场、结局?“毕竟负了心”云云,真正是从何说起!
笔者承认,以此词为“爱情誓言”的经典性读解,是可以成立的。但它未必是有可能符合原作旨意的唯一的读解,因为仅在其词文字可以引发和容受的范围内,就完全可以读出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意思来。
关键就在两个有歧义的语汇。
一个是“休”,诚如夏承焘、盛弢青二先生之所注,它在此词中有“罢休”和“出妻”两种可供选择的义项。所谓“出妻”,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指在封建时代,丈夫行使社会赋予他的特权,单方面解除与其妻、妾的婚姻关系。
另一个是“发愿”。它固然有“发誓”这个义项,表示对某种义务的坚定的承诺,即“我保证要做到什么”;但它还有另一个在唐五代宋元时期更为常用的义项——对个人愿望的热切的祈求,即“我希望能得到[或实现]什么”。敦煌文书里,就有大量这样的“发愿文”。又如白居易《赠梦得》诗曰:“前日君来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宋元戏剧小说中亦有其例。原出宋元话本、后经明人冯梦龙改编之《古今小说》第三十六卷《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写道:“这个员外平日发下四条大愿:一愿衣衫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又元人关汉卿杂剧名作《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三折:“[正旦云]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正旦唱]【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罚”、“发”音同,“罚愿”实即“发愿”。征之于唐宋词,则有南唐冯延巳之《长命女》:“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陈愿”亦“发愿”一类。又宋欧阳修《减字木兰花》:“去年残腊,曾折梅花相对插。人面而今,空有花开无处寻。
天天不远,把酒拈花重发愿。愿得和伊,偎雪眠香似旧时。”张纲《蓦山溪·甲辰生日》:“千里念重亲,望家山、云天尽处。深深发愿,只愿早休官,居颜巷,戏莱衣,岁岁长相聚。”刘克庄《贺新郎》[梦断钧天宴]:“少狂误发功名愿,苦贪他、生前死后,美官佳传。”无名氏《解佩令》[蕙兰无韵]:“江头陇畔,争先占早。一枝枝、看来总好。似恁风标,待发愿、春前祈祷。祝东君、放教不老。”以上诸词中的“发愿”,也都是祈求实现自己的愿望,而非对他人作出什么承诺。
如果我们按照这样的义项来理解《菩萨蛮》词之所谓“枕前发尽千般愿”,并根据不同的情况杂用“罢休”和“休妻”两义来诠释词中的三个“休”字,那么它就不再是什么“爱情的誓言”,而是一位女子在好合之始向夫君提出的要求:
[你可不敢把我骗!]要休我且等青山烂,等到秤坨浮水面,等到黄河底朝天,等到参星辰星白天见,等到北斗转到天南畔……休了我这事也没个完。[要完事儿,]且等太阳出夜半!
倘若她夫君有和她白头偕老的诚意,满可以接过话茬来发那“爱情的誓言”,不过须改几个字,语气才更熨帖:
枕前许尽千般愿,要休除是(注:“除是”,除非是。词中习用语,并非笔者所生造。)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除是三更见日头。
无论如何,“且待”两字吟来都更像是来自对面的挟制的口吻,而不像是发誓者从正面作出的爽快的承诺。
或许有读者要说:好端端一首爱情词,你偏要怪怪地读,也忒“杀风景”了吧!然而,如前文所说,古典诗词中合理的“歧解”,实有助于扩大和丰富文学作品的社会认识功用与艺术审美效果,又何害焉?要之,喜欢炽烈浪漫的读者尽可以感情用事,坚持此词为“爱情誓言”的经典读解;而我们正不妨在词的人物长廊中也发见一位泼辣可爱的“快嘴李翠莲”,并从她的“愿辞”中咀嚼出:生活在封建时代夫权社会中的广大妇女,对自己在婚姻关系中所处的不平等地位,有着怎样的清醒认识,对保障自己的正常的婚姻权益,又有着何等的迫切愿望。
最后,我们再看一首仍为大家所熟悉和爱赏的宋词——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其“为报倾城随太守”句,旧版胡云翼先生《宋词选》说曰:“为了酬答满城的人都随同去看打猎的盛意。”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上卷亦言:“为了报答大家追随的盛意。”对此,笔者在《重版〈宋词选〉注释斟酌》(载《南京师院学报》1980年第2期)一文中曾提出异议:“胡注以东坡初无亲猎之意,盖因倾城人士出观,始拟躬自射虎以酬。殊不知轼自云‘老夫聊发少年狂’,又有‘何日遣冯唐’、‘西北望,射天狼’等语,其拟亲搏猛兽之意甚明。又,若依胡注,则‘为报’句自是状语从句,表作者目的,故下面主句理应陈述自己如何动作,当作‘亲射虎,效孙郎’;而苏词偏作‘看孙郎’,显系观猎者举止;故知‘为报’句必不作词人目的讲。愚意‘为报’三句盖谓:请为我报知全城百姓,使随我出猎,看我像当年孙权一般亲射猛虎!按‘为报’句式常见诸诗词,如岑参《赴北庭度陇思家》:‘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刘禹锡《闻韩宾擢第归觐》:‘为报儒林丈人道,如今从此鬓星星’;陈经国《沁园春》:‘君归日,见家林旧竹,为报平安’。凡此‘为报’皆绝不可作‘为了酬答’解。”
此后更读二十年书,又得到了许多新的例证,就中亦有苏轼本人其他作品里的语句。如《次韵林子中春日新堤书事见寄》诗:“为报年来杀风景,连江梦雨不知春。”按苏轼到扬州任知州后,干了一件“杀风景”的事,即停办了沿袭已久、劳民伤财的芍药万花会。这两句诗就是将此事告诉友人,“为报”等于说“告诉您”。因停办花会,不见芍药,所以说“不知春”。却又不直说不见芍药的真实原因,而托之以“连江夜雨”的缘故。这是诗的语言。又如《赠诗僧道通》诗:“为报韩公莫轻许,从今岛可是诗奴。”译成白话就是:请替我告诉(或“请告诉”)韩愈,让他不要轻率地赞扬贾岛和可明那两位和尚诗写得好,而今出了个道通和尚,和他一比,贾岛、可明的诗真差得太远了。以东坡诗证东坡词,愈可见“为报倾城随太守”的“为报”也是告诉、通知他人之意。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而上海古籍出版社在新版胡云翼《宋词选》时,也早已越俎代庖,径将“为报”句改释为通知全城的人都随同观猎了。
可是笔者对自己二十年前的看法,又感到了不满足。因为关于“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这几句词,其实还可以有另一种新的读解。如果我们不把“倾城”释作“全城的人”,而取其代指“美人”的那个义项,那么,词人这里也可能是说:请通知美人们跟着我到郊外去,看“苏郎”我显一显身手!
在宋代,各州府多置有官妓,亦称“营妓”,开宴会时表演音乐歌舞,侑酒陪欢。苏轼是通脱不羁的风流才子,所到之处多与官妓们周旋,事迹屡见宋人笔记。如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三、何薳《春渚纪闻》卷六、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六都记载了苏轼与营妓交往的轶事。因此,“倾城”是可以释为密州的营妓的。
词中“孙郎”二字,亦颇值得玩味。“郎”是对年轻男子的美称,又是女子对自己所爱慕的男子的昵称。“亲射虎,看孙郎”盖用《三国志》卷四十七《吴主传》所载汉献帝建安二十三年十月,孙权“亲乘马射虎于庱亭”的故事,前人多已注出,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年孙权已三十七岁。三十七岁的孙权可以称“孙郎”,作此词时已三十九岁的苏轼为什么不可以称“苏郎”?“孙郎”、“苏郎”,二而一也。词人未必喜欢密州的百姓无分老幼都称他为“苏郎”,但如果美人们称他为“苏郎”,他一定是很高兴的!以“郎”自居,这不分明告诉我们,与之相对应的不是全城的百姓,而是美人们吗?当然,也可能他是为了凑个韵脚才用这“郎”字。我们之所以还承认“‘倾城’为全城百姓说”也可以成立,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过,笔者认为,像东坡这样的大作家,是不好轻易说他“凑韵”的。
笔者的这一新解,是不是有点唐突了坡公?否。东坡先生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不装出道学面孔、不压抑自己的性意识的正常男人。其《东坡志林》卷一书曰:“昨日太守杨君采、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坐中论调气养生之事。余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云:‘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注:此句下疑当有“尚尔”之类字,意谓“穷居海上尚且如此”。),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就是一个明证。至于他赤壁怀古之际,在对周瑜的勋业不胜向往的同时,也没忘记对其“小乔初嫁”的艳福表示歆羡,更是尽人皆知的。而他在密州所写的另一首以打猎为主题的作品——《和梅户曹会猎铁沟》诗,亦有云:“东州赵傁饮无敌,南国梅仙诗有声。向不如皋闲射雉,归来何以得卿卿?”其自注曰:“是日惟赵、梅不射。”末二句用典,见《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东坡对那天围猎活动中没有亲自动手射猎的两位朋友打趣道:光能喝酒,会写诗,管什么用?古代的丑汉贾国大夫,要不是会射箭,射得下野鸡来,能让他那漂亮太太喜欢吗?——以此诗证彼词,尤可见指此“倾城”为“美人”应该是颇为道着的。美人、夫人,都是女人,“射雉”尚可以“得卿卿”,“亲射虎”岂不是更足以让“倾城”们倾倒吗?这里,笔者的意思不是硬要说东坡先生有别的什么意思——他也不过是兴之所至,和官妓们逗逗乐子罢了。爱逗乐子也正是坡公的本性,是他在当时和在后世都极有人缘的一大原因。
或问:新解诚有道理,只是于本篇之艺术欣赏,毕竟有何好处?答曰:好处可大了去了。你看他起笔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以下“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云云,还不过从表层的外在的形迹上去摹写其“少年狂”而已;至“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云云,却是更深一层地从内在的精神气质上摹写其“少年狂”了——词人之以文学著称,众所周知;至于他是否还能舞“少林棍”或“武当剑”,那就天晓得了。而今竟急切切地欲以“武功”炫于众美人之前,岂不可谑?惟其可谑,是以可爱,是以可亲可近。通过这样绘声绘色的心理描写,一个活生生的、伟大而又平凡、高雅而又世俗的苏东坡,就站在我们的面前了。这三句真正是神来之笔!
写打猎的精彩诗篇,前人已有不少。仅以唐人而言,就可举出王维的《观猎》,卢纶的《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其二(“林暗草惊风”),韩愈的《雉带箭》,等等。但它们都只是就打猎言打猎。东坡此词,好就好在笔触不滞留在围猎的现场,而是向着更大的领域横扫过去,将飞鹰走狗与演兵备战联系在一起,使词的主题升华到了有志于投身民族反侵略斗争前线的爱国主义的高度。整个下片,高管急弦,音调越来越激昂慷慨,至末尾“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戛然而止,真有“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的艺术效果。反观上片,自开篇至“千骑卷平冈”,也是“大弦嘈嘈如急雨”的。如果一味地“张”而没有“弛”,词情就显得平直单调,缺少顿挫起伏。今得极富生活情趣、浪漫色彩的“为报”三句横嵌其间,映带前后,全篇就于刚健之中见婀娜,摇曳而多姿了。
总之,按照这一新的读解,无论将此三句从全篇之中剥离出来单独地看,还是将它们放回到全篇之中有机地看,其艺术上的好处都是很突出的。读者其细味之!
类似的一孔之见,尚有不少。囿于篇幅,未能遍举。今谨以此戋戋,质之大雅,敬祈教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