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慎终追远”章章义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慎终追远论文,论语论文,章章义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311 （2007）01—0071—04
《论语·学而》第九章：“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孔安国注曰：“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君能行此二者，民化其德，皆归于厚也。”[1] 朱熹的《论语集注》注曰：“慎终者，丧尽其礼；追远者，祭尽其诚。民德归厚，谓下民化之，其德亦归于厚。”[2] 朱熹的注解与孔安国的相比较，除了将“哀”换“礼”、“敬”换“诚”之外，没有什么不同，可以说后者继承了前者的解释。杨伯峻的《论语译注》译曰：“谨慎地对待父母的死亡，追念远代祖先，自然会导致老百姓归于忠厚老实了。”[3] 杨先生的译解虽然直译“慎”、“追”二字，但就句意而言，并无新意，也是沿袭了孔安国的注解。邓球柏的《论语通解》译为：“统治者若能尽礼治丧、竭诚祭祀祖先，人民的品德就会美好起来。”[4] 邓先生的译解，几乎是朱熹注的翻译。以上述举，可作一斑之窥。可以说，古今对“慎终追远”章的解释基本上是一致的：以尽哀尽礼治丧解“慎终”，以尽敬尽诚祭祀解“追远”，以“君能行此二者”、“下民化之”、其德归厚，解“民德归厚”。但若结合当时的文化语境细究起来，就会发现这延续了两千多年的解释有予以商榷之必要。
1 “慎终”之义
先来看“慎终”一语。《论语》所记录孔子的不少话语，如《学而》中的“巧言令色”①、《述而》中的“暴虎冯河”② 等均语出有典，所以， 我们有必要先看曾子所言的“慎终”是不是也有出处。现在流传的梅赜的《尚书》中有“慎终”之言：“慎厥终，惟其始”③；“慎终于始”。④ 《尚书》中的这两处引文，均据“慎终”强调慎始。学术研究界多将梅赜的《尚书》中多出的25篇《仲虺之诰》、《太甲篇》等看作伪作，[5] 尽管《仲虺之诰》、《太甲篇》等作品保存了不少殷周时期的文献佚文，但这里不敢断言曾子的“慎终”之语与这两处引文究竟有无关系。《左传》引用了许多《尚书》中的句子，其中有“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⑤一句，梅赜的《尚书》中却没有这一句。《左传》引文的真实性非常高，可以判断“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是原《尚书》佚文。曾子受《书》之教，应熟悉这一语句。《诗经·大雅·荡》有诗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虽然该诗句无“慎终”之语，但却有慎终之意，曾子熟读《诗经》，受《诗》之教，其“慎终”之语与这一诗句难说没有关系。《孔子家语·五仪解》载有孔子评定“庸人”的一段话：“所谓庸人者，心不存慎终之规，口不吐训格之言，不择贤以托其身，不力行以自定；见小暗大，而不知所务，从物如流，不知其所执”。据这段话的后文可以看出，所谓“慎终之规”也就是要始终如一之教诲。《孔子家语》被怀疑是王肃的伪作，1975年河北省定县八角廊40号汉墓出土的竹简《儒家者言》，证明《孔子家语》不是伪著，李学勤断言竹简《儒家者言》是《孔子家语》的原型，[6] 而且何直刚先生考证，竹简《儒家者言》是战国晚期的作品。[7] 《孔子家语》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先秦的作品，那么，要心存“慎终之规”，就不排除有可能是孔子的教育内容。孔子有“慎终”之教，曾子也不难有“慎终”之语了。《老子》六十四章有言：“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因学术界多倾向于《老子》成书晚于《论语》，[5] 所以也就不敢说“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一语与曾子所言的“慎终”究竟有无关系了。以上引文虽然没有一处能明确为曾子所言“慎终”的出处，但却能说明曾子之语不是凭空杜撰的，而是有其历史语境的。我们要理解曾子的“慎终”之语，就不应脱其历史语境。
先秦典籍中还有些语句，也可以作为理解“慎终”的参照：“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⑥；“敬始而思终，终无不复”⑦；“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⑧ 这三处引文和上段所列引文，几乎包括了先秦典籍中与“慎终”一语相关的所有语段，这些语段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关“慎终”之语的先秦语言环境。再就是，这些语段说明，在先秦确实存在慎终之教，敬始慎终是君子修养的一部分。
在先秦语境中，我们没有发现以“丧尽其哀”、“丧尽其礼”解释“慎终”的根据，只有荀子在论述礼治生死时，才将“慎终”与治丧联系了起来。《荀子·礼论篇》言：“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荀子在这段话中，论的是“礼治生死”，其以生为始，以死为终，用当时流行的敬始慎终之教，强调不但要厚其生而且还要厚其死。可以看出，荀子为了强调“礼治生死”，才将“敬始而慎终，始终如一”与生死联系了起来，以敬始慎终的君子之道来突出厚其生而亦厚其死的不容置疑。显然，“慎终”与“厚其死”之间不能划等号，后者只是前者外延的一部分。可见，孔安国、朱熹、杨伯峻等人的解释是片面的，郑玄以“老死”解释“慎终”之“终”[8] 也是片面的。
《大戴礼记》中有曾子对“知终”、“能终”的论述：“孝子善事君，弟弟善事长，君子一孝一弟，可谓知终矣。”⑨“民之本教曰孝，其行之曰养；养，可能也。敬，为难；敬，可能也。安，为难；安，可能也。久，为难；久，可能也。卒，为难；父母既殁，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也。”⑩ 我们虽然不能断言《大戴礼记》中的这两段话究竟是不是曾子说的，但这两段话对“知终”、“能终”的界定，可以为我们更好地理解“慎终”之语提供参考，而且也可以证明孔安国、朱熹等人对此句解释的偏颇。
综上所述，曾子“慎终”一语应理解为：孝、悌等德行善举，自始至终，一而贯之；不但有始，而且还要能终。
2 “追远”之义
接下来看“追远”一语。在先秦典籍中有不少与“慎终”相近甚至相同的语句，可以帮着理解曾子之语，但“追远”的情况就不同了，在先秦典籍中几乎找不到与“追远”相近的语句，所以，对“追远”一语的理解就有了一定的难度。孔安国、朱熹等以“祭尽其敬”、“其诚”解“追远”，不但在先秦典籍中找不到此解的根据，而且它也不合乎孔门之教。子路向孔子请教祭祀鬼神之事，孔子的回答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11)；“樊迟问知”孔子的回答是“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12) 可见孔子并没有把祖先祭祀作为人生很重要的事情，认为事生比“事鬼”重要。皇侃在《论语义疏》中云：“周孔之教唯说现在，不明过去、未来。”曾子自然不会违背孔子之教，而以“追远”指称“事鬼”之事。这样，我们还要寻找更合乎曾子话语实际的解释。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子皮的一段话：“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务知远者，可以概括为“追远”，但以务知远者解释“追远”，不合曾子整段话的语意，曾子之语重在德行，而不重在认知。《论语·微子》中楚狂接舆的“来者犹可追”语句，强调的是把握好将来，未来可做新的选择，若以接舆的话来理解“追远”，也不合曾子的语意，曾子之语无反省过去、把握未来之意。《论语·泰伯》载有曾子的一段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既然曾子以“死而后已”为“远”，那么，行仁之道，“死而后已”，就可说成是“追远”。显然，以曾子的行仁之道、“死而后已”之语句，来解释其“追远”一语，是再恰当不过了。“祭尽其敬”、“其诚”，还不敢说是民德厚矣，但行仁之道，“死而后已”，完全可称得上是民德厚矣。
好多《论语》版本的校点，(13) 都将“慎终”与“追远”点断，其实，不应将两者段开。“慎终追远”与《论语》中的“巧言令色”和“暴虎冯河”，都是用复叠组句方式而构成的四言句，前两言与后两言的用词和语义均相近，形成词语相对和语义复叠，从而产生更好的表达效果。“慎终”、“追远”用词相对，以德行善举有始而能终解“慎终”，以行仁之道、死而后已解“追远”，语义相近而复叠，前者可以帮助理解后者，后者也可以提供参考，解释前者。
孔安国、朱熹等所言的“尽哀”、“尽礼治丧”，“祭尽其敬”、“其诚”，还只是孝道、德行的一部分，而仅凭治丧和祭祀还不能判断一个人是孝与否，有德与否。荀子曾言：“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14) 奸人会厚其生而薄其死，以欺死者无知；但敬养老人乃持久之事，故“久，为难”，所以奸人也会厚其死而薄其生，以欺世盗孝子名。孔安国等人对“慎终追远”的片面解释，不但容易产生误导，而且还会为厚其死而薄其生的奸人行为开脱，这自然也就谈不上“民德归厚”了。朱熹注意到了这一解释的片面，所以在《论语集注》中作了补充说明：“盖终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谨之；远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2] 朱熹的补充虽然多少有补偏之用，但仍掩盖不了孔安国等解释的片面性。“子夏问孝”，孔子回答是“色难”，而不以“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为孝之判断根据，(15) 那么， 治丧祭祀也不足以成为孝之与否、德厚与否的判断根据。孟子曾批评过“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的思想行为，而强调“人人亲其亲，长其长”，如此则“天下平”矣。(16) 孔安国、朱熹等人的解释，想必也有“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之误。
3 “民德归厚”之义
最后来看“民德归厚矣”。据以上对“慎终追远”的索解，可以看出，曾子所言并非指国君要“慎终追远”，而是指每一个人修身所应该做到的，所以，孔安国等人的“君能行此二者”的解释是片面的。那么，“民德归厚”也就不能单纯地看作是君上化下之结果了，而是人人的“慎终追远”之修养所致。
理解“民德归厚”，关键在“归”字上。民德变得敦厚，可简言为“民德厚矣”，而曾子避简就繁，用“归厚”一语，想必其中有一定的内涵。《说文解字》解释“归”字为“女嫁也”，虽然“归”字该义项的使用在先秦较为普遍(17)，但曾子所言“归”字显然用的不是“女嫁”之义。“归”字在先秦还有一个较普遍使用的义项(18)，这就是《广雅》所解的“返”(19) 之义。《老子》二十八章中“归”字出现3次，用的是“返”之义项：“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句，与《老子》二十八章中的上述语句在句式和“归”字的使用上有相近之处，所以曾子在这里所用的也应是“归”字的“返”义。《老子》尚朴，故追求向婴儿、朴、无极状态的回归。曾子曾感叹“上失其道，民散久矣”(20) 的社会现实，可以想见，在曾子的认识中，先前出现过民德淳厚之世。孔子“信而好古”，(21) 有崇古复古情结，也有崇古复古之教化，曾子自然会师承这一点，所以曾子希望今之民德复归于先前之淳厚，故用“归厚”一语。
“民德归厚”，除了崇古复古之回归外，还有人性之本然意义上的回归。《易传·系辞上》中“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有功劳但不自夸，有贡献但不自以为自己有德行，是德厚也。古代流行比德，天地是“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的典型，德厚者可以说有“天地之德”。《礼记·礼运》曾这样界定过人：“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按《礼运》的界定，“天地之德”是人之本然意义上就具有的人性内容，也就是说，德厚是人之为人的重要内容。因为“上失其道”等原因，人之淳厚德性散没，但“慎终追远”的修行又能使人之德性复归于本然意义上的淳厚。
“《诗》无达诂”，《论语》中的只言片语，有的比《诗经》中的作品还让人费解。曾子“民德归厚”一语，尽管本义难知，文本内涵也不外乎以上两个方面。
以上对“慎终追远”章的考释，没有猎奇追异之心，唯求合乎文本历史实际之阐释。
收稿日期：2006—11—20
注释：
① 《尚书·皋陶谟》：“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② 语出《诗经·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
③ 见《尚书·商书》《仲虺之诰篇》、《太甲篇》。
④ 见《尚书·商书》《仲虺之诰篇》、《太甲篇》。
⑤ 见《左传》中的《襄公二十五年》、《襄公二十五年》、《昭公五年》。
⑥ 见《左传》中的《襄公二十五年》、《襄公二十五年》、《昭公五年》。
⑦ 见《左传》中的《襄公二十五年》、《襄公二十五年》、《昭公五年》。
⑧ 见《荀子》《议兵篇》、《礼论篇》。
⑨ 见《大戴礼》《曾子立孝第五十一》、《曾子大孝第五十二》。
⑩ 见《大戴礼》《曾子立孝第五十一》、《曾子大孝第五十二》。
(11) 见《论语》《先进》、《雍也》、《为政》、《子张》、《述而》。
(12) 见《论语》《先进》、《雍也》、《为政》、《子张》、《述而》。
(13) 如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李泽厚的《论语今读》等。
(14) 见《荀子》中的《议兵篇》、《礼论篇》。
(15) 见《论语》《先进》、《雍也》、《为政》、《子张》、《述而》。
(16) 见《孟子·离娄上》。
(17) 如《周易·渐》卦的卦词：“女归，吉”。《诗经·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国语·晋语四》：“秦伯归女五人”。
(18) 如《诗经·小雅·出车》：“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诗经·曹风·蜉蝣》：“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19) 见《广雅·释言》。
(20) 见《论语》中的《先进》、《雍也》、《为政》、《子张》、《述而》。
(21) 见《论语》中的《先进》、《雍也》、《为政》、《子张》、《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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