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国维的学术价值取向:学术独立与求道心态_王国维论文

论王国维的学术价值取向:学术独立与求道心态_王国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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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独立与学术自由是近年来耳熟能详的议题。这或许由于近代以来中国的学术与政治结下了太多的不解之缘,那些在学术上卓有建树的学者,如康有为、梁启超、沈曾植、章太炎、黄侃……均亲身参预过政治。王国维由于在早期发表了不少有关学术独立与学术自由的言论,同时给人以远离政治的印象,尽管在晚年参预了清朝废帝溥仪的小朝廷,仍被论者定为近代中国学术独立与学术自由的先期觉醒者和身体力行者,“在重视学者个人思想自由方面,王国维也是先期的觉醒者。所谓思想自由,是指学者论必己出,不是为某种现实需要来立说陈义,而是为文化托命,求一己之心安,目的和需要就在研究过程中。”更认为“王国维由哲学美学而宋元戏曲而古史研究的学术转向,和他的极力主张学术独立的思想也有一定关系。他当然明了文学和美学的学术根性比较脆弱的特点,古史研究则可以与现实的浅层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王国维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地位姑且勿论,就其学术价值取向而言,便可以发现这样的论断是有欠妥当的。其实,尽管王国维早年有许多“对学术独立的诉求有多么强烈”的文章,(注:引文分别见刘梦溪:《学术独立与中国学术传统》第89页;《王国维与中国现代学术的奠定》第126页,两文收入氏著《传统的误读》,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但其内心的价值取向仍未把学术作为一种具有真正内在价值的事业。

王国维通过接触西方学说和对中国传统思想的考察而发现了个人的自主性,表观在学术领域便是对于学术独立的强调,这一点在王国维早期的文章中极为显明。王国维所处的时代正是一个危机深重的年代,广大知识分子为挽救政治的、民族的危机而投身于政治活动之中,他们感到的不是知识作为知识的价值,而是知识作为政治的工具或作为修身之途的价值。这种对知识的实用态度,诚如张灏所指出的,是中国儒家思想的传统。(注:[美]张灏著,崔志海等译《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的过渡》,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页。)正是在学术与政治的关节点上,王国维展开自己对晚清学术界的批评。1905年王国维写道,康有为“之于学术非有固有之兴味,不过以之为政治上之手段”,而谭嗣同的《仁学》,提出“以太说,是半唯物论,半神秘论”,(注:王国维对谭嗣同的评论,颇受李泽厚称赞,“王对时人哲事的评论颇准确,表现了他的高度哲学素养,如他只提严、康、谭三人,认为康是泛神论,谭半是唯物论,半是神秘论等,一语中的,超过今日好些论文”,见《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38页。)“人读此书的兴味也不在此等幼稚的形而上学,而在其政治上的意见。”王又认为当时的许多杂志,“其执笔者,非喜事之学生,则亡命之逋臣也。此等杂志,本不知学问为何物,而但有政治上的目的。虽时有学术上的议论,但剽窃灭裂而已。”(注: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静安文集》,《王国维遗书》第五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在王国维看来,“欲求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学术的发达,正源于其独立。

王国维把自己的批评从两方面来展开,一是强调学术的自足性,认为学术不能和政治、官挂起钩来,这是对传统中“学而优则仕”的反叛,努力拉开学术与政治的距离。针对晚清的教育救国思潮,王国维进行了反思。(注:关于王国维教育思想,参看周明之:《王国维的教育思想》,《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9期。)他批评了晚清社会中以官奖学的现象,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职业分工的社会,一切社会上的职业都需要特殊的技能和特别之教育,而官和其他职业一样,都是职业中的一种,用官来奖励服务期满的师范生和留学生,实际上正如一个工厂用治“会计业”来奖励一般职工一样,这实际上等于说“今日学问、道德、实业等皆无价值”,唯官有价值。在这之中王国维看到中国士人的爱好在于利和官。(注:王国维:《教育小言十则),《教育小言十三则》,《静安文集续编》,《王国维遗书》第五册。)在王国维看来,必须使道德、实业、学术具有独立的价值,然后才能扭转社会的这种趋势。

同时,王国维力言学术与政治的不相关性。1900年义和团运动后,在西方各国的压力之下,清政府为挽救统治危机而进行了改革,在这个过程中,教育是一个中心议题。1904年,张百熙、张之洞、荣庆等奉旨着手重订全国教育计划,即《奏定学堂章程》。王国维对章程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尤其是其没有设立哲学一科。在王看来,他们之所以没有设哲学科的原因在于认为哲学中的某些学说,有害于政治、社会的安定,“海内自由,革命之说”,多源于西洋哲学。对此,王国维认为哲学乃是“博稽众说而唯真理是从”,而自由、革命等是属于政治学与法律学的,与哲学无关。(注:王国维:《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静安文集续编》;《哲学辨惑》,见佛雏校辑《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

如果说王国维与张之洞的一个分歧是在于强调学术的独立性,那么,另一个重要的分歧便是对于教育目的之分歧。在张之洞等人看来,教育的目的在于为国家培养有用的人才,如《章程》中所讲的通经致用。王国维则认为,教育最重要的目的在于培养一个道德、意志、智力、身体全面发展的个人。(注:王国维:《论教育之宗旨》,见佛雏校辑《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其实这两种对于教育的不同看法一直贯穿于中国整个近代教育史。这里又涉及到一个学与艺的问题,王国维叹息“今之学者其治艺者多,而治学者少,即号称治学者,其能知学与艺的区别,而不视学为艺者又几人”,而大多数人“其学苟乎得利禄,苟略可以致用,遂器然自足,或以涔蹄视之”。(注:王国维:《教育小言十则》,《静安文集续编》。)总之,在王国维看来,只有视学为学,学术为一自足的领域方可以真正言学。

从表面看来,王国维确实极为强调学术的自足性,但其对学术独立的这一强调并不是出于对学术独立性的真正认识,而是认为学术的兴亡关系到国家的兴亡,中国要复兴,首先必须振兴学术。王认为:“学术之绝久矣,盖孔子以老者不教,少者不学为国之不祥,闵子马以原伯牙之不悦学而卜原氏之亡,今天下之人而不悦学,几何不胥人人为不祥之人,而胥天下而亡也。”(注:王国维:《教育小言十则》,《静安文集续编》。)十多年后,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中,王国维老调重弹,“窃闻之: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末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中国,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世变愈亟,则所笃之者愈至”。在同篇稍后提到沈曾植学术中的忧世精神,认为沈氏“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其忧世之深,有过于龚魏,而择术之慎,不后于戴段”。(注:见《观堂集林》卷二十二。)这些都可见王忧世之一斑。

正是意识到这种学术和国家兴亡的相关度,王国维一方面提倡学术研究的自由,批评张之洞等人在《奏定章程》中对中西学术的狭隘见解。(注:王国维:《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教育小言十则》,《静安文集续编》。)同时,王国维对于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和中国输入外来学术的历史进行了反思。在王国维看来,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是实际的、通俗的,因此国人所长在实践方面而不在于理论方面,西方人的思想则是思辨的、科学的,是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注:陈寅恪有过相同之议论,见吴学昭著《吴宓与陈寅恪》,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9-10页。)正因为如此,王认为理论哲学不适合中国人之性质。(注:王国维:《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说》,《静安文集》。)面对如此实际的国民,西方的学说“即令一时输入,非与我中国固有之思想相化,决不能保其势,观夫三藏之书,已束之高阁,两宋之说犹习于学官。前事不忘,来者可知矣”。(注: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陈寅恪对中国思想史研究有同样的看法,见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之二》,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今日所最亟者,在求世界最进步学问之大略,使知研究之方法”,(注:王国维:《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教育小言十则》,《静安文集续编》。)为此王特意翻译了耶方斯的《辨学》一书,(注:此书佛雏谓在南通时译,而周明之谓1907-1908年王在学部时译,待考。)同时对于中国先秦诸子的名学思想作了研究。(注:王国维:《周秦诸子之名学》,见佛雏:《王国维美学哲学论文辑佚》。)在对中国传统思想的探讨中,王发现中国没有纯粹的哲学,所有的只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其原因正在于美术与哲学的无独立价值,故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比自解免,而纯粹美术上之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无人为之昭雪也”。(注: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静安文集》。)

如果说以上是王国维对于中国学术不振原因的客观分析,那么在王国维思想中把学术不振的最终原因归到个人意志上面,实际上是强调了个人的因素。前面提到过王国维把个人的不学和民族的兴亡相联系,而学术的振兴最终是要由具体个人来承担的,并且这个人并不是处于社会规范压制下的个人,而是具有自由意志的个人。或许正是王国维具有这种文化使命的意识,使其在日后的研究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我认同为中国文化的代言人,如陈寅恪所说的文化托命之人,这也隐含了王国维辛亥以后转向古史研究的动机。王国维指出,当时中国人不悦学,即使有志向学之士也没有坚忍的意志和永久的注意。正是由于没有坚忍的意志,使中国知识者在废学的同时又产生出种种疾病来,曰运动任,曰嗜欲狂,曰自杀狂。由此,王国维提出,在教育中最为重要的是讲求如何陶冶意志之道,从而使每一个受教育者都具有坚强的意志,这关系到社会的前途。然而环顾当时中国的教育界,王国维悲叹道,“教育家中其有强毅之意志者有几?诗曰‘螟蛉有子,果赢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此大可为社会前途虑者也。”(注:王国维:《教育小言十则》,《静安文集续编》。)

基于对精神、意志的强调,在王国维看来,严复所译的西方学说所以不能感动中国人的原因亦在于此,因为严复所介绍的是英国功利主义及进化论哲学,其“兴味所存,不在于纯粹之哲学,而存于哲学之各分科”,因此严复的学风“非哲学的,而宁是科学的,此其所以不能感动吾国思想界者也”。(注: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静安文集》。)基于同样的理由,王认为政治家给国民之利益不及文学家给国民的利益,前者所给的是物质的、暂时的,后者所给的是精神的,“遗泽且及于千百世”而为国民的生前所恃者。(注:王国维:《教育偶感四则》,《静安文集》。)王国维早年对于悲剧的强调也正是对精神意志力的赞美,故他对《红楼梦》与《桃花扇》的评价极不相同,其原因在于一是自律的解脱,一是他律的解脱。

既然学术的盛衰关系国家的兴亡,那么作为独立的学术如何和国家兴亡相联系便成了一个必然要引发出来的问题,实际上这也触及了王国维是否能坚持学术独立的问题,同时也说明王国维所谓学的真正内涵。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王国维最后也不能完全如他早年所声言的那样追求学术独立,反而走到了以学术求治道之路。王国维用来化解二者的办法便是提出学术的“无用之用”的观点。前面曾提到过在王国维看来,美术、哲学都不是合于当世之用的,若是合于当世之用,便是有损于美术和哲学自身的价值,因此说哲学与美术不合乎世之用并不会使美术与哲学失去其自身的价值,相反,一点也不会损害美术与哲学的价值,因为美术和哲学的价值正是在于“无用之用”。通过这一无用之用,从而把学术的独立性和学术与国家兴亡的关系联系起来。实际上,我们亦可以看到,王国维早年学术思考固然有他自己对于生命忧世的考虑,同时亦有用世的考虑。

早年王国维在批评张之洞的《章程》时便指出哲学的确无用,而哲学的价值是超出人类的功用以外的,是关于人类情感的满足,一种哲学正是代表一个国家的文化发达程度,但同时又认为若以功用论,那么中国古代的经学与文学亦没有价值。问题是一旦大学所教授者都是限于物质应用的学科,那么国家的最高等学府就成为手工工场,这又怎么能够振兴国家的学术呢?因此,王国维认为“余谓凡学皆无用,皆有用也”,假如“今不获其用,后世当能用之”。(注:王国维:《国学丛刊序》,《观堂别集》卷四,《王国维遗书》第四册。此文作于1911年,刘梦溪在《学术独立与中国学术传统》中认为此文作于1914年(见上揭刘书第101页),误把此序当作另一《国学丛刊序》(见《观堂集林》卷二十三)。)在王国维眼中,学问无中西,无新旧,无有用无用之争论,并特别指出,世人只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这样,通过无用之用把学术与国家兴亡的关系相联系,王国维对于自己的文哲之学保持一种心理平衡。的确,在王国维的时代,人们所普遍关心的是实利、救国,这时来提倡无用之用的文哲之学,是要承受极大的心理压力的,尤其在民族危亡关头,提出来世之用很容易被看成是对于当时民族危机的逃遁。可是王国维并不是真的不关心世事。王国维对于学术与治道这一矛盾的化解,叶嘉莹对此作过如下评论,青年王国维“既关心世变,又不能真正涉身世务,以求为世用,于是乃退而为学术研究,以求己之安慰,及人生困惑之解答;而在一己之学术研究中,却不能果然忘情于世事,于是乃对于学术之研究寄以有裨于世乱的理想。”(注: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3页。)

其实这种矛盾亦表现于王国维对于屈原的评论上。王曾谓世人皆谓屈原以文胜,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理解屈原。王认为《离骚》、《远游》等数千万言之而不足者,实际上可以用《诗经》中的十七字尽之,“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聘”,(注:王国维:《文学小言》,《静安文集续编》。)这里表现出的是一种上下求索与困惑的无所归感。在《屈子的文学精神》一文中,王首先把我国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的理想分成二派,一是帝王派,一是非帝王派,认为前者是贵族派,后者是平民派,前者大成于孔孟,而后者大成于老子,因而二派亦可为是北派与南派。在王看来,北方派是入世派,南方派是遁世派,可是作为遁世派的南方派却又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在王看来,南方派并非真遁世派,“只是知其主义终能行于世,而遁焉也”;另一方面,南方派是“长于思辨而短于实行”,故只得“于其理想中其安慰之地,故有遁世自得,以没齿者”。因此和热衷于政治的北方派相比,终究缺乏坚毅和坚忍;同时王指北方派是改造旧社会,而南方派是创造新社会,这正如王早年所说哲学家之创造“新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样王国维是有意无意的把自己认同为南方派,也表明王像南方派一样想遁世而非真遁世也,同样有一种忧世的抱负。

认识到南方派的矛盾,又意识到屈原含悲喜剧性质的“欧穆亚”的态度,(注:关于“欧穆亚”(humor)的具体含义,可参看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314-315页;聂振斌:《王国维美学思想述评》,辽宁大学出版让,1986年。)王国维只得通过强调学问的无用之用中隐含着来世之用使自己的心理得到某种安慰。这种对无用的过分夸大,也就变成了以学求道了,正是学术中含有此种道,王国维才可以在无用之用中求得安宁,这一点可从王国维对于哲学和艺术的期望中得以验证。王认为哲学与艺术所志者,真理也,而这真理是“天下万世的真理而不是一时的真理”,发现此真理亦即是“天下万世的功绩而不是一时的功绩”。同时指出,这一真理并不是与一时一国的利益安全重合,而是有所不合的,这也是此一真理的神圣性所在。(注: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静安文集》。)这种真理即是中国古代士人所谓的道,反映在王国维的学术思想中便是强调求真。同时在王国维看来,如果一个学者不能认识到宇宙、天下万物之理,是很难获得事实的真相的,这样王便把求真与对人生的关注结合贯通起来。这可以说明王国维后期的古史研究中实际上是含有自己对于人生、社会的深刻思考的,而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考证古史的学术研究。因此,王国维说,如果要知道宇宙人生者,宇宙中的每一现象,历史上的每一个事实都是有所作用的,故“深湛幽渺之思,学者有所不避焉,迂远繁琐之讥,学者有所不辞焉”,“事物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记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由此,可以看到王国维所说的求真实际上有两重含义:一是要获得事实上的真,一是要获得世界、宇宙人类的真理,而王国维自己的学术工作正是要把这两者结合起来,这亦是“学问之所以为古今中西所崇敬者”的原因。(注:王国维:《国学丛刊序》,《观堂别集》卷四。)这样王国维最终把他的人生问题与他所从事的研究结合起来,从而得出无用之用。故王国维的古史研究所走的不仅仅是单纯考证,而是希望在古史研究中寻找出一条道来,这“道”既是有关社会、政治之道,也是要解决宇宙人生问题的道。这样,王国维把困惑于近代中国知识者的一个悖论性问题:一方面是追求学术的独立性,要求学术摆脱传统社会中沦于政治及社会伦理附庸的地位,另一方面又否认学术是一自足的领域,认为学术应有助于社会、人生问题的解决,用这样的办法消解了。也正因为如此,王国维所说的真是不同于严复所说的西方学术是“黜伪而祟真”的真,严复所说的,仅仅是正所说的“真”的一种含义。(注:如果把胡适所说的学术独立和王国维的比较一下是很有趣的,胡适说学问是平等的,应力求真理而真理,“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见胡适:《论国故学》,《胡适文存》卷二,亚东图书馆,1928年。而王却说特考证小事而,这两者表现出来的心态以及对于学术独立的看法是绝然相反的。就胡适的议论而讲,已有现代学者的自我为学意识,即认识别学术本身所具有的学术价值,这一价值是内在的,不需要外部的价值来肯定与保证;而王国维却不然,王国维并没有把学术作为一个自足的现象,而认为追求无用之用才是学术的意义所在,实即是认为学术本身的价值需要一个外来的保证,这样无用之用已把学术的自足性瓦解了,也否定王所说的学术蚀立和学术方向的转变。因而的某种程度上,王国维没有脱离中国传统知识者把学术与政治联系起来的心态,把知识者认同为求道者。)

只有知道了王国维从史学求真而求道的学术价值取向,才可以理解王国维在辛亥以后突兀性的学术转向。许多人对于王国维的治学途径的转变感到极其不解,陈寅恪曾感喟道:“世之人大抵能称道其学,独于其平生之志事,颇多不能解”。(注: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王国维遗书》第一册。)其实,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侯外庐便指出王国维之治古史实别有他的理想和信仰。(注:侯外庐:《近世中国思想学说史》下册,转引自上揭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第47-48页。)其后,叶嘉莹进一步指出王国维之从事古史研究,“一般人往往都注意到他研究古史的成就,却反而忽略了他研究古史的用心”。在叶看来,“其实静安先生之抛弃了他前所热爱的西方哲学与文学而转向古史之研究,乃正是因为他有鉴于当时中国一意模仿西方之害,不欲更为推波助澜之说,因而乃转为古史之研究,欲从中为危机之国别得一可依赖之途径,以矫正时弊的原故”。(注: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第46页。)

我们可以用王国维自己的文章来作说明。王国维曾先后为罗振玉所办的《国学丛刊》写过两篇序言,同时为罗振玉改写过一篇序言。这几篇写作时间相隔不长的序言里,其对中西文化的认识及研究态度明显的不同。常为人所引用的那篇作于1911年,在这篇序言中,王提出“学无中西”,“学无古今”,“元所谓有用无用”,并说持相反观点的人实是“不学之徒”。(注:王国维:《国学丛刊序》,《观堂别集》卷四。)可是过了3年后,王国维又写了“叙述学术变迁及兴废之事,语气深切”的二篇序言。其一驳斥所谓“今之学者谓稽古之事今难于昔,又谓古学淘汰”的观点。在“尤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非近世学者所能道也”,“学者读之,可以观世变”的一序中,王国维一面说中国学术之所以几千年来“绵延不替,施于今日,保世滋大,责在后人”;一面沉痛地说“自顷孟陬失纪,海水横流,大道多歧,小雅尽废,番番良士,劣免儒硎,莘莘学子,翻从城阙。或乃舍我熊掌,食彼马肝,土苴百王,糠三古。闵文知其将落,宣圣谓之不祥,非无道尽之悲,弥天之惧。”(注:王国维:《东山杂记》,《盛京时报》1914年10月7日、9日。前一序,据罗继祖说是罗氏所撰,王氏只改动了数字,见甘孺著《永丰乡人行年录》,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后一序收入《观堂集林》卷二十三。)这种心态,恐怕是王国维从事于古史研究的一个极大动因,亦是其思想支柱。在这里,王国维明显地认为中国的存亡与中国学术文化的兴废相联系,其从事中国古代文化研究的目的在于使中国传统学术不坠于世。

辛亥革命以后,王国维对中西文化的认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王国维看来,中国近世的动乱与衰败在于输入西方的学说。中国自三代至近世,道出于一。自从与西方通商以后,西学西政之书输入中国,“于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等到光绪中叶以后,中国的政治学术几乎全为新说所统一,其原因亦在于国人以为西方国家富强,在于西政。可是当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其本身“诸强国情见势绌,道德堕落,本业衰微,货币低降,工资争斗日烈,危险之思想日多”,中国自光绪以后十多年“纪纲扫地,争夺频繁,财政日蹙,国人不国者”,其因亦大半在于西方思想文化。(注:王国维:《论政学异同疏》,见钱基博著《中国现代文学史》,岳麓书社,1984年,第31l页。)

在其留下的一份手稿中,王国维剖析了西方文化的内在危机,告诫国人不要盲从西方文化。他说:

世人毋羡欧美文化也。欧美文化不十年将划灭以尽乎,且见欧美数万里之大陆,将空无居人,而其名都世镇将为埃及之世塔,罗马之塵城,并无人凭事于其下也。不宁惟是,凡以欧美之文化,或己之文化力不足敌欧美之文化者,亦将随之俱尽也。

若此者,非天地灾变之若,非疫疬之为,亦非他人种侵略屠戮之为,而实欧美文化之所自为也。欧美文化,贪婪之文化也,奢汰之文化也,偏狭之文化也,彼挟其无艺之欲,济以奇技淫巧,以兼并非于内,而侵略于外。侵略之祸未尽见,而兼并之祸已发机内矣。此内发之祸,足以灭其文化而有余。故曰欧美文化之灭亡,其文化所自为也。

圣彼得,墨斯秋之都,则既墟矣;日耳曼匈牙利之民,则既蠢矣;伦敦巴黎华盛顿纽约之爆裂其无日矣;世界最后之日,其将近矣。吾下暇为欧美文化悲,吾不能不为歆羡欧美文化者悲,抑且自悲也。

欧美而亡,欧美之文化使然也,中国而随欧美以俱亡,非中国文化使然,[而]乃舍其文化而学他人之文化使然也。方欧美之强,中国惟其文化之是学。比其文化之破坏,中国且将学欧美人之破坏文化,以自破坏其文化。诗云:“如彼泉流,无沦胥以亡”。又云:“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余深悲夫沦胥之为祸也,不能不为我国人与我世界之人类垂涕道也。

世慎勿以余为先知也,余知之既已迟,而言尤恨其不蚤也;慎勿以余为妖言,使天下警于此妖言,而思所以自救之道,虽坐余以妖言之律,余之为幸愿矣。(注:王国维手稿,北京图书馆藏。)

西方文化之所以有此之弊,在王国维看来,一是根源人心,一是根源于方法。根源于心术者指西方国家以权利为天赋,以富强为国是,以竞争为当然,而造成种种争夺之事,王把它归为一“贪”字,“凡昔之所以致富自强者,今适为自毙之具”。就根源于方法者而言,王认为西方人立说“大率过而失其中,执一而忘其余者也”。故虽中西都认为民为国之本,在西方却认为如此治民为不足,要立宪、共和,但如此“立宪、共和之国,其政治果出于多数国民之公意乎”,“抑出于少数主人之意乎”,故西方立宪、共和之说,适足“党魁代君主,且多一贿赂奔出之弊而已。”西方讲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要均产,实际上最后“不能不承认私产制度”。这些倒使人想起在此前章太炎几乎相同的言论。(注:章太炎:《代议然否论》,见朱维铮、姜义华编注《章太炎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同时,王国维认为西方人处事以科学为准则,但是科学所能解决的仅仅是时间、空间以及物质的东西。如果碰到一些结构复杂的事物,以及人的心灵和由此而组成的国家和民族的特性,是无法用科学方法来治之的。在此前王国维便认为科学是无法解决宗教与道德问题,同时科学造成的弊端是不胜其辞,如西方的兼并与工资之争都由于科学而更加激烈。(注:王国维:《脱尔斯泰伯爵近世科学评》,见佛雏校辑《王国维美学哲学论文辑佚》。)中国的学说“首贵用中”,故在中国“先王知民之不能自治而立君,君不能独治而设官,又恐君与官吏之病民,立法以防制”,这样治民是可取的。由此王国维的结论是“盖与民休息之术,莫于黄老,而长治久安之道,莫备于周孔,在我国为经验之良方,在彼土尤为对症之药”,(注:王国维:《论政学异同疏》,见钱基博著《中国现代文学史》,岳麓书社,1984年,第311页。)向中国传统文化回归。

王国维把政治理想寄托在中国传统上,这种对于传统的回归实是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饶有意味的一个课题,(注:关于这一主题的研究,参看章开沅着《离异与回归》,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这里只就王国维而论。在王国维这里,明显可以看到其对于西方世界的失望从而归于中国传统。我们所说王氏在学术中求道,确切地说是治道,实际上也即“修齐治平之道”,正和其他中国知识者一样,早年目睹世变,向西方求道,可是在深入考察了西方以后,发现所求之道并不在西方,而且西方世界本身的意义亦是分裂和含混的。因此,王国维从早年向西方求道到晚年向中国古史中求道,实际是看到了中国与西方的现实,认识到西方思想所造成的弊端,这也是中国近代思想家们的尴尬,双重意义的失落: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的崩溃和西方虚无主义的兴起。王国维早年的鼓吹学术独立,到晚年学术与政治的合一,所用的是求真,即寻求人生与社会发展之道。王国维早年思想中的可信与可爱的冲突,在某种程度上体现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政治—伦理—社会秩序崩溃后产生的学术与政治的分离,同时又由于他们自身的敏感性,察觉到西方思想中的内在的分裂和后果,这样,最后只得回归传统。

唯有从这一角度,我们可以理解为何王国维在后期要谈经世之用,在给罗振玉的信中明确地说他写作《殷周制度论》是寓经世于考据之中。王国维期望通过对于“周改商制”的考证来呼吁20世纪的周公,从而重新合成一“道德之团体”,“政治上之理想,殆未有尚于此者”,并颇为得意地谓“此文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可几亭林先生。”这样,我们看到王国维早期提倡学术独立,继而强调求真,而求道,以致于求用。(注:王国维曾对蔡尚思说过:“中国古来的知识分子都以做官为最大目的。其实做官与治学是两途而不是一途,做官要到处活动,治学要专心研究,二者很难兼长。大政治家多,大学问家少,大学问家而兼政治家更少。究竟最可贵的是那一种人呢?多一份努力就多一份心得,这是做学问的人所必须首先知道的。我希望年少力富的人,能专心一意地治学”。见蔡尚思著《中国近现代学术思想史论》,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02-503页。王讲此话时还为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王表面看来似乎是把学术、政治两途分开,而实际王自己很难把两者分开,这也是王从早年到晚年的学术追求所在。当然有人认为王早年对形而上学的沉思与晚年政治上的抉择差距太大,但这一点如果理解成王对于求真的要求,也不难索解。)这一规迹倒是极值得我们后世反省。

中国近代的学者对学术独立的强调,其实多是从学术以外的理由来作说明与强调的,这本身便置学术自身于无价值之地,即学术的价值要有待于学术以外的东西来估定。真正学术的独立,在于视学术本身为估定学术价值的一自足领域。我们的学术研究往往承担了太多的使命,而忘记学术本身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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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国维的学术价值取向:学术独立与求道心态_王国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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