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是如何通过黑格尔完成思想建构的?——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黑格尔论文,马克思论文,手稿论文,为例论文,思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8862(2011)10-0026-08
在马克思一生思想的探索与建构过程中,黑格尔哲学始终是其最为重要的参照系之一,它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处于错综复杂的状态。早年马克思就把黑格尔哲学比喻为“大海”,渴望纵身“钻到”里面去,之后又屡进屡出。一个非常令人深思的现象是,马克思曾经试图通过《论犹太人问题》、《神圣家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述了断他与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因缘,然而即使在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新哲学”、其思想走上独立发展道路之后,他也没有彻底告别作为青年黑格尔派思想先驱的黑格尔哲学,特别是在写作《资本论》的漫长岁月里,处理卷帙浩繁的思想材料以及寻求对更为纷繁复杂的社会历史结构的理解和透视,使得马克思不得不一再回味黑格尔对于他的意义,毅然“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①。可以说,迄今为止,就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而言,无论是对两者相互关联的具体细节和演变轨迹的探询,还是从整体上对后者之于前者的实际影响做出实质性的判定,都存在有很大的研究空间,同时,这也直接关乎马克思思想与旨在全面颠覆黑格尔哲学的现代西方哲学的关系。本文不拟抽象地讨论这些问题,而是想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为个案,来分析马克思是如何通过黑格尔完成其思想建构的。
在马克思的文本序列中,《手稿》属于较为特殊的著述。以其在“第三个笔记本”中插入的、被编者标为“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的一节为例,本来马克思的议题集中在私有制与劳动、共产主义和需要这几个相关的话题上,而且阐释的逻辑也很连贯而严密,但是却硬是被至少在表面上与其他部分不相关联的一大段文字所打断,从而使得问题复杂化了。仅从这一部分的篇幅来看,现存《手稿》译成中文约10万余字,而这部分就有2万字!这提示我们对这个部分绝对不能等闲视之。我们注意到,在以往的研究中,曾经有论者主张将这一部分从手稿中独立出来,且将其命名为“关于黑格尔哲学的提纲”,以与此后不久写在由马克思标明的“1844-1847”年笔记中被恩格斯单独撷取出来并冠名为《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文本相衔接和呼应。而我们认为,无论是从马克思写作手稿的原始顺序看,还是就这一部分的内容对于马克思在阐述其思想时的作用讲,“独立”不过是研究者的主观设想,在撰写者本人没有明确表示的情况下,人为地把由先后页码连接的文本强行分割开,只能对本来完整的思想形成割裂、甚至会减弱作者本来的深刻表达。这就迫使我们要解释清楚:谈私有财产和异化为什么一定要牵扯到黑格尔哲学及其体系?而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来仔细甄别一下:马克思在这一部分主要写了哪些内容?这些内容又与《手稿》其他内容有什么样的关系?
一 “理解和论证”共产主义需要借助黑格尔哲学
关涉这一部分的原始手稿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马克思先用较小的篇幅论述了“私有财产和劳动”,之后就转入对“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的论述,自此他把自己所写的东西做了“(1)-(7)”的标号。其中标号“(1)-(5)”的内容是论证共产主义及其人道主义的价值取向的;接下来标号为“(6)”的内容,就是“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一节;而标号为“(7)”的部分则是“私有财产和需要”一节。这七个部分篇幅非常不均衡,占有的自然段数分别是:4、1、13、15、6、98、9,其中第“(6)”部分自然段数目最多、所占篇幅也最大。
在“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这一节的开头,马克思讲道:“为了便于理解和论证,对黑格尔的整个辩证法,特别是《现象学》和《逻辑学》中的有关辩证法的叙述,以及最后对现代批判运动同黑格尔的关系略做说明,也许是适当的。”②由此,我们不难做出推断,在这一节中,马克思是要对第“(1)-(5)”部分中所提出和阐述的有关共产主义的观点及相关概念进行进一步解释和论证。
为什么要借助黑格尔哲学来解释和论证共产主义呢?或者说:不借助黑格尔哲学会导致什么后果呢?
在马克思看来,对黑格尔的辩证法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从表面上看是形式的问题,实际上却是关涉哲学的出发点和立场的本质性的问题。他认为,现代德国哲学家,如施特劳斯和布鲁诺·鲍威尔,对黑格尔的哲学以及他们同黑格尔辩证法的关系都没有足够的认识,因此,他们的哲学就完全地、或者至少有可能被黑格尔的哲学所束缚。这表现在他们的哲学活动一方面与现时代的实际状况脱节,着意研究旧世界的内容;另一方面又与活生生的社会实践活动脱节,哲学理论创立与发展的源泉仅局限于理论材料本身,以至于完全以非批判的态度对待批判的方法。
而“费尔巴哈是唯一对黑格尔辩证法采取严肃的、批判的态度的人”。③他把自己的哲学称为“人本学”,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作为理论的基本原则和出发点,在《未来哲学原理》中“创立了真正的唯物主义和实在的科学”④,也因此克服了黑格尔的由思维到思维、用思维来证明思维的旧哲学。他并且认为,黑格尔哲学跟宗教一样,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另一种形式和存在方式,“应当受到谴责”。这是费尔巴哈在这个领域内做出的真正的发现。
特别地,对于黑格尔在其思辨的逻辑的基础上提出的从否定的否定中推导出肯定的方法,费尔巴哈更是做了细致的分析。他首先指出黑格尔哲学的思考路径不是从具体到抽象再到具体,而是相反地从抽象到具体再到抽象。黑格尔先是从无限的东西、抽象的普遍的东西出发,而后扬弃了无限的东西,在思维中设定了现实的、感性的、实在的、有限的、特殊的东西,最后则通过重新扬弃所设定的东西而恢复了抽象和无限的东西。如此这般的思考与论证路向只能导致一种结果,“黑格尔辩证法的秘密,最后只归结到一点,那就是:他用哲学否定了神学,然后又用神学否定了哲学。”⑤即黑格尔哲学是同自身相对立而肯定神学的哲学。接着他指出,黑格尔哲学中的“否定的否定所包含的肯定或自我肯定和自我确认”,“被认为是对自身还不能确信因而自身还受对立面影响的、对自身怀疑因而需要证明的肯定,即被认为是没有用自己的存在证明自身的、没有被承认的肯定;因此,感性确定的、以自身为根据的肯定是同这种肯定直接地而非间接地对立着的。”⑥前者仅仅是思维的产物,是企图让思维直接成为直观、自然界和现实,而对直观、自然界和现实的肯定必须要从感觉确定的东西出发。在前面分析的基础上,他又分析了黑格尔哲学在解释历史方面的局限性。诚然,人的类存在本质使得历史成为一种人有意识地扬弃自身的形成过程。当黑格尔把否定的否定所包含的肯定方面“看成真正的和唯一的肯定的东西”,从而认为一切存在的唯一真正的活动和自我实现的活动便是否定和扬弃的时候,用它来描述人的产生的活动、人的形成的历史是恰当和适用的,可以说,他为历史的运动找到了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然而,现实世界是物质的、直观的、感性的世界,现实的历史是人作为主体去认识世界、创造现实世界的历史,通常表现为人化自然范围的不断扩大、社会物质财富的不断增加、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社会在经济-政治-文化方面的不断繁荣等,所以,如果我们着眼于“主体的人的现实的历史”,那么对这种可以直观的、用感性来感觉的、现实的历史的肯定就必须是以历史自身为根据的、感性确定的肯定,而绝不是黑格尔在思维世界中构造的抽象的、思辨的思维活动所能及的。
费尔巴哈的工作给马克思很大的启发,至此,他设想,借助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可以使其在“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一节中提出的关于共产主义的“人学”论证得到进一步的理解。为了这个目的,他“既要说明这一运动在黑格尔那里所采取的抽象形式,也要说明这一运动在黑格尔那里同现代的批判即同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一书所描述的同一过程的区别;或者更正确些说,要说明这一在黑格尔那里还是非批判的运动所具有的批判的形式。”⑦因此,他首先肃清了当时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哲学对人们思维方式的影响,分析并展示了脱离时代和现实、局限于思维自身的哲学方法在解释社会历史现象时的局限性,从而再一次表明了自己理解和论证共产主义的理论出发点,即从现时代的、活生生的现实生活出发,从社会物质生活出发,通过实践方式、借助人的实践力量来阐发和发展理论。不仅如此,他在其中对两种肯定方式的比照,也更加深化了对“扬弃”范畴的认识,黑格尔的“扬弃”是思维本身的游戏,而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对私有财产的“扬弃”则是历史中真实的现实运动,共产主义径直是“现实的和直接追求实效的”。
二 黑格尔论述“异化-扬弃”的思路及其得失
在《手稿》中马克思提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关系的扬弃,也就是对在私有财产条件下人的自我异化状态的扬弃。因此,谈共产主义就要涉及对“异化”的理解。毋庸置疑,马克思的“劳动异化论”是受到费尔巴哈“宗教异化观”影响而提出的,但同样使用了“异化”一词,他的观点与费尔巴哈之间却存在着很大差异,绝不仅仅是将“宗教”易为“劳动”,这其中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构成及其各要素之间的过渡和承转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因此,在阐明了自己批判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目的之后,马克思提醒我们去“看一看黑格尔的体系”,而这一观照又“必须从黑格尔的《现象学》即从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开始。”⑧
马克思首先分析了《精神现象学》所属的《哲学全书纲要》的结构及其特点。他参考的是1830年在海德堡出版的黑格尔《哲学全书》,这已经是这本书的第3版了,其内容分为三部分: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其中“精神哲学”又分为三篇: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而“主观精神”又分为三章:人类学,精神现象学,心理学。再细分,其中的“精神现象学”由四节组成:自我意识,精神,宗教,绝对知识。这样《哲学全书》就构成一个“以逻辑学,以纯粹的思辨的思想开始,而以绝对知识,以自我意识的、理解自身的哲学的或绝对的即超人的抽象精神结束”⑨的体系。而从实质上看,整部书无非是哲学精神——异化了的宇宙精神的展开的本质,是它的自我对象化,这个对象化的过程又是以逻辑学为中介的。当然,它只是一种形式的中介,也就是说,在这里,精神并不是通过另外一种经验的、具体的理智直观来产生和证明自己,而只是从形式的、表面的对立中产生自己的。按照费尔巴哈的话说,就是精神自己在“表演”。于是,这个哲学精神就成为通过思维来理解即抽象地理解自身的抽象思维,而把人和自然界的一切现实的规定性剔除了出去,“自然界对抽象思维来说是外在的,是抽象思维的自我丧失;而抽象思维也是外在地把自然界作为抽象的思想来理解;然而是作为外化的抽象思维来理解。”⑩这样,无论是作为主观精神之人类学的、现象学的、心理学的精神,还是作为客观精神之伦理的精神、抑或是作为绝对精神之艺术的、宗教的精神,除了哲学精神本身之外不可能再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最终,哲学精神只能回到自己的诞生地,只能以绝对知识、抽象的精神而结束。
从《哲学全书》的结构和逻辑可以看出,“黑格尔有双重错误”。(11)
首先,黑格尔哲学中的异化,是人的本质以不同于抽象思维的方式并且同抽象思维对立的对象化,而不是人的本质以非人的方式同自身对立的对象化;换句话讲,“只是纯粹的即抽象的哲学思维的异化”,是被思想所设定的,因而只是外观、外壳、公开形式。例如,当把财富、国家权力等看成同人的本质相异化的本质时,黑格尔哲学只是就它们的思想形式而言的,而不是着眼于它们的现实存在。“因此,全部外化历史和外化的全部消除,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12);对人的已成为对象而且是异己对象的本质力量的占有,也就首先是“在意识中、在纯思维中即在抽象中发生的占有,是对这些作为思想和思想运动的对象的占有”。(13)
其次,如果是像黑格尔这样来理解异化的话,那么,人的回归或者说重新占有人的本质力量(的过程)就会变得不可思议。因为只有精神才是人的真正的本质,而思维着的、逻辑的、思辨的精神是精神的真正的形式,所以,感性、宗教、国家权力等就是精神的本质,而“自然界的人性和历史所创造的自然界——人的产品——的人性,就表现在它们是抽象精神的产品”(14),即它们是精神的思想本质。我们看到,本质、对象表现为思想本质,或者说,对象仅仅表现为抽象的意识;同时,主体也始终是意识或自我意识,或者说,人仅仅表现为自我意识。这样理解的结果反映在《精神现象学》中,就出现了如下的情况:虽然此书由于坚持人的异化而潜在地包含着批判的一切要素,但这里的人是以精神的形式出现的,异化的各种不同形式,不过是意识和自我意识的不同形式罢了。所以《精神现象学》最后的成果不外乎纯思想的辩证法,而对异化的扬弃的结果是自我意识和意识的同一——绝对知识。
当然,由于黑格尔具有经济学的知识,他的关于劳动以及某些其他范畴的观点同英国的古典经济学家的看法是一致的。比如他把人的自我的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人通过劳动同自身发生现实的、能动的关系,从而完成外化及其对这种外化的扬弃,实现人的类存在。但是“他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因此,他的哲学没有把自然界和人类生活的各个环节看作自我意识的而且是抽象自我意识的环节,“他的科学是绝对的。”(15)
黑格尔《哲学全书》的特点与其在“异化-扬弃”问题上表现出的双重错误必然也反映在《精神现象学》中。为了进一步剖析黑格尔哲学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接下来马克思又把目光聚焦于《精神现象学》的最后一章——绝对知识,通过对黑格尔思路的梳理,概括出了其主旨与精神,阐明了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中的“异化-扬弃”的理解。
其一,《精神现象学》的主要之点就是黑格尔对人的设定:人=自我意识。自我“是被抽象地理解的和通过抽象产生出来的人”,这个“本身被抽象化和固定化的自我”就是意识的对象,或者说,人的意识的对象“不过是对象化的自我意识、作为对象的自我意识”。(16)马克思认为,黑格尔是用自我意识代替了人。这样的话,作为活动主体的人不是现实的人本身,而只是人的抽象——自我意识,意识活动的客体对意识来说是正在消逝的东西,是对象向自我的复归;意识的对象就是它本身,对象和自我成了同一回事,即主体和客体在意识活动中合二为一。
其二,既然被当作主体的人只是人的抽象,即自我意识,那么,人就成为非对象性的、唯灵论的存在物,并因此失去彼此之间的差别、失去自我。人是直接的和能动的自然存在物,因而是对象性的存在物:一方面,自然力、生命力这些力量作为天赋、才能和欲望存在于人的身上,从这一点上讲,人是能动的存在物;另一方面,人的天赋的展现、才能的发挥、欲望的实现必须依赖于存在于他之外的对象,只有凭借这些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人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从而使其成为现实的、感性的存在物,从这一点上讲,人同动植物一样,又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因此,对象性是人的本质特征之一。对象性的、自然的、感性的、现实的、受动的、需要的,在人身上都是同一个意思。因为对象性的存在,人的每一种本质力量在人身上才具有了自我性,人才是自我的、有差别的。
而此时人的外化的、对象性的本质即物性等于外化的自我意识,物性是由这种外化设定的,是抽象物、抽象的物,而不是现实的物。它“对自我意识来说决不是什么独立的、实质的东西,而只是纯粹的创造物,是自我意识所设定的东西”(17)。这样,一个有生命的、自然的、具备并赋有对象性的即物质的本质力量的人不仅失却了他的本质的、现实的、自然的对象,而且他的自我外化又设定了一个现实的却以外在性的形式表现出来因而不属于他的本质的极其强大的对象世界,在这个非自然的、抽象的世界里,人再也找不到对应于其独特的本质力量的他之外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因而人的本质力量的自我性得不到证实,人没有了自我,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也就消失了。
其三,用自我意识代替人,不仅使人对象化于一个自我意识设定的抽象的世界,从而失却了自我和差别,而且现实的即真实地出现的异化——人的本质以非人的方式同自身对立的对象化,也不再是由于在知识和思维中反映出来而被人意识到,或被哲学揭示出其本质,而是直接成了自我意识的异化。“人的本质的全部异化不过是自我意识的异化。”(18)因此,对异化的扬弃,也就等于把这种本质合并于自我意识,即对象向自我的复归,也就是扬弃对象性。这是现象学的精神所在。这意味着将会同时出现以下两个结果:(1)与自我意识相异化的并不是对象的一定的性质,而是它的对象性的性质本身,因此,对异化的扬弃,就是对对象性本身的扬弃,也就是对对象性的否定。对象成了“一种否定的东西、自我扬弃的东西,是一种虚无性。”(19)由于这种对象性本身就是由意识的自我外化设定的,意识在这种外化中知道自己是对象,或者说知道对象是它自身,所以这种虚无性正是自我意识的非对象性的即抽象的自我确证。可以说,意识的外化、从而对象的虚无性“对意识来说不仅有否定的意义,而且有肯定的意义。”(20)(2)“意识扬弃这种外化和对象性,同样也把它们收回到自身,因此,它在自己的异在本身中就是在自身。”(21)对于意识来讲,某个东西的存在方式是知识,意识正是通过知道某个东西来获得存在的,因此,“知识是意识的唯一的行动”,“知识是意识的唯一的对象性关系。”(22)这里可以看出,意识在这个唯一的行动中创造出的对象是它的自我外化,是非存在,也就是知识本身。因此,在知识之外,并没有任何对象性的某种东西同知识相对立,对它来说,表现为对象的那个东西只是“外观、障眼的云雾”,就其本质来说只不过是它本身。意识扬弃对象也就是回到自身。
其四,意识、自我意识之所以“在自己的异在本身中就是在自身”,是因为用作为知识的知识或者说作为思维的思维的意识直接地冒充为它自身的异己物,冒充为感性、现实、生命,把异化了的对象性和对象性本身混淆起来。按照费尔巴哈的说法,这是一种“在思维中超越自身”的思维,它直接导致了黑格尔的虚假的实证主义:从自我意识出发,先设定自我意识自我异化为人的精神世界,然后进行否定,最后的结果是仍然通过这个外化的形态确证了精神世界——自我意识的恢复,这显然同宗教或神学的论证模式如出一辙。在这个设定-否定-恢复的模式中,蕴藏着的只是思想的纯粹思辨的运动。
我们可以看出,黑格尔所谓的否定之否定,不是通过否定假本质来确证真本质,而是通过否定假本质——在人之外的、不依赖于人的对象性本质的本质,来确证假本质或同自身相异化的本质。这种否定之否定是把否定和肯定结合起来的,它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起着独特的作用,即它把现实的、感性的存在物变成了思维运动的环节,因而又成为互相消融、互相产生的存在物。比如在黑格尔的法哲学中就是这样,扬弃了的私法等于道德,扬弃了的道德等于家庭,扬弃了的家庭等于市民社会,扬弃了的市民社会等于国家,这些现实存在在思维中、在哲学中不仅变成了思维链条中此消彼长的环节,而且由于被思维所把握才成为人的存在和存在方式。
因此,在黑格尔这里,“我的真正的宗教存在是我的宗教哲学的存在,我的真正的政治存在是我的法哲学的存在,我的真正的自然存在是我的自然哲学的存在”,“我的真正的人的存在是我的哲学的存在。”(23)。如果是这样的话,一个人只有作为宗教哲学家、法哲学家、自然哲学家才算是真正信教的、参与政治生活的和自然存在的,只有作为哲学家才算是真正存在着的,那么,现实的宗教信仰和现实的信教的人、现实的政治生活和从政的人、现实的自然界和现实的自然存在的人就必然被否定了。
所以,黑格尔的扬弃是思想上的本质的扬弃,思维把自己直接等同于与自己不同的感性的现实,把自己的活动当作是感性的现实的活动,因此他的扬弃自以为是克服了自己的对象,实际上却丝毫没有触动自己的对象,他只是扬弃了想象中的对象、作为意识对象的对象,同时也就等于真正地对象性地扬弃了与思维有差别的感性行动、实践以及现实的活动。
三 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汲取和超越
在“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一节标号为“(5)”的部分,马克思说过:“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因此,它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24)这里对共产主义所做的诠解,应该是汲取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因素的结果,这一点从“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一节的内容便可以得到佐证。当然,马克思并没有止步于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秘密的探究、对其有关“异化-扬弃”模式的考察、对其思辨性质及其局限性的揭露,而是在之后更加热切地去考察在异化规定之内的“黑格尔辩证法的积极的环节”。他认为,在黑格尔的思辨的逻辑学里,积极的东西在于,他把“独立于自然界和精神的特定概念、普遍的固定的思维形式”“描绘成抽象过程的各个环节并且把它们连贯起来了”。(25)
“扬弃是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对象性的运动。”(26)其前提是人的现实的对象化,途径是人消灭对象世界的异化的规定、在对象世界的异化存在中扬弃对象世界,其目的是通过扬弃对象性本质的异化来现实地占有自己的对象性本质。从这个意义上讲,扬弃是一种中介性的活动。活动的主体是人,客体是人的现实的对象世界。
黑格尔用自我意识代替人,把抽象的精神的劳动看作人的本质——抽象的、思维着的本质,因此,“人的异化了的对象、人的异化了的本质现实性,不外是意识。”(27)这种异化是异化的思想,是异化的抽象的因而是无内容的和非现实的表现。因此,人的现实的对象化的内容丰富的、活生生的、感性的、具体的活动,便成为了这种活动的纯粹抽象,而这种抽象又被黑格尔固定下来并且想象为独立的活动——劳动,认为它是人的自我产生的活动,实质上是对人的对象化活动的绝对否定。同时,人的自我异化、人的本质的外化、人的非对象化和非现实化被看作是人的自我获得、自我确证,人的“自我产生、自我对象化的运动,作为自我外化和自我异化的运动,是绝对的因而也是最后的、以自身为目的的、安于自身的、达到自己本质的人的生命表现。”(28)这就意味着黑格尔“把人对自身的关系理解为对异己存在物的关系,把作为异己存在物的自身的实现理解为生成着的类意识和类生活。”(29)这时候,否定的否定——对异化的扬弃也就是对这种无内容的抽象进行抽象的、无内容的扬弃,这样的异化注定是“普遍的、抽象的、适合于任何内容的,从而既超脱任何内容同时又恰恰对任何内容都有效的,脱离现实精神和现实自然界的抽象形式、思维形式、逻辑范畴。”(30)
在黑格尔这里,扬弃这个中介性活动的主体就不再是感性的、现实的人,而是被抽象化为自我意识并且知道自己是绝对自我意识的人、是神、是绝对精神,也就是知道自己并且实现自己的观念。而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都隐蔽在这种观念之下,成为观念的谓语、象征。思维就是存在、主语;而存在同时又是谓语;逻辑学是特有的思维形式。在活动的过程中,出现了神秘的主、客体关系,主语和谓语之间的关系被绝对地相互颠倒了,而客体仅仅被黑格尔想象为能思维的思想的谓语。可以看到,对象化、异化、扬弃的整个过程,实际上是思维、观念的自我外化、返回自身的过程,是在思维世界内部的纯粹的、不停息的圆圈里打转转。
即便黑格尔只是在这样“一个自身旋绕的圆圈”、“圆圈的圆圈”里展开他的思辨的幻想,虽然在这里,扬弃这个中介性活动的主体只是绝对观念,但是马克思发现黑格尔借这个主体的活动把它的运动本质揭示出来了,又把在这个运动过程中依次出现的绝对观念的各个表现形式看成了整个过程的各个相互连贯的环节。“例如,扬弃了的存在是本质,扬弃了的本质是概念,扬弃了的概念……是绝对观念。”(31)因此,在他的异化的规定之内,每一次的否定的结果,都是无限发展的整个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这便是黑格尔辩证法的积极意义。
在对共产主义的认识问题上,黑格尔的思想对我们有着非常重要的启示:“尽管由于黑格尔从观念出发,通过自我意识的外化——否定和收回——否定的否定,来达到对人的肯定,这样的否定的否定中所包含的肯定必定要受到对立面的影响,是对自身还不能确信的、对自身怀疑的、需要被证明的肯定,也就是没有用自己的存在证明自身的、没有被承认的肯定。”(32)因此,他的异化与异化的扬弃运动根本没有触及人的真正的本质。然而,他在思辨的逻辑学里所提出的以一个个环节为单位的发展与联系的观点,却是对现实的客观世界的存在与发展的合理描述。正是通过这一个个环节的依次交替,扬弃所具有的对本质力量的提升的积极作用才能够体现出来。
马克思把共产主义看作是以扬弃私有财产为中介的人道主义。一方面,在理论上,它是通过对人的采取对象形式的本质力量的一次次的肯定、丰富和提升,来逐渐使人远离非自然的、不发达的简单状态、贫困状态,它的完成“是人的本质的或作为某种现实东西的人的本质的现实的生成,对人来说的真正的实现。”(33)但这样的对象性本质的实现对人来讲并不意味着人的发展的终结,共产主义思想和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只是取消了私有财产对人的对象性本质实现的束缚与羁绊。另一方面,在现实中,人的本质的真正的、全面的实现又必然是一个无限的、循环往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扬弃私有财产的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则是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的必不可少的环节,人以这个环节为中介,把自己的财产作为自己的生命归于自身,从而进入下一个发展的新的阶段。
黑格尔思辨的辩证法中关于联系的观点、关于发展环节的思想,无疑对理解共产主义有启发作用。马克思在肯定这一点的同时,更是注意到了它的荒诞性,即黑格尔哲学的纯粹思辨不仅导致了其观念的无内容,而且又把活生生的、感性地呈现在人面前的自然界推向了神秘莫测的境地。
马克思对此的分析是从黑格尔的“绝对观念”概念开始的。在《哲学全书纲要》中,黑格尔把他的逻辑学分为客观逻辑和主观逻辑,其中主观逻辑部分也叫“概念论”,是以“绝对观念”章结束的。这样看来,绝对观念就成了黑格尔全部概念运动的落脚点。如果整个抽象过程不是一个循环,绝对观念不再去从头经历全部抽象行动;如果它又不是作为种种抽象的总体或充当理解自我的抽象,它便必须要再一次扬弃自身。而作为把自我理解为抽象的抽象,它“知道自己是无”,因而扬弃自身,就意味着“放弃自身,放弃抽象,从而达到那恰恰是它的对立面的本质,达到自然界。”(34)这正是黑格尔逻辑学的症结所在:“全部逻辑学都证明,抽象思维本身是无,绝对观念本身是无,只有自然界才是某物。”(35)
当然,这一点也是黑格尔自己意识到了的。于是,在《哲学全书》中,黑格尔为了使他的哲学从抽象思维转向直观,决心把“作为自己的反映的直接观念,从自身释放出去,就是说,把自身作为自然界从自身释放出去”(36),也就是用自己的异在,即特殊的特定的东西来代替自己的在自身的存在——非存在,代替自己的普遍性和不确定性。显然,这是他在意识到其哲学的无内容之局限性的情况下,决心放弃自身而且成为直观的抽象思维。因为包含在观念内的自然界只是作为抽象、作为思想物的自然界,从观念中释放出去的自然界也是在自然界和人之外的,是“自然界的思想物”。也就是说,黑格尔是抽象地直观自然界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当黑格尔把自然界从他的绝对观念中释放出去时,即使这个自然界作为思想的异在,是现实的、被直观的、有别于抽象思维的自然界,它也无非是自然界诸规定的抽象概念、是思维劳动的纯粹产物、是自然界的思想物,因此也就无非是在感性的、外在的形式下重复逻辑的抽象概念而已,就如自然界当初被思维者禁锢于他的绝对观念和思想物中一样。
正因为如此,这个“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37)显而易见,黑格尔之所以把自然界从他的观念中释放出来,其目的无非是对抽象的确证,“精神把自然界创造为自己的存在,而精神在这个存在中获得自己的自由的确证和真理。”(38)对于他来讲,自然界的外在性并不是显露在外的对感性的人敞开的感性,而是绝对的观念的外化,是观念的异在形式。由于他把抽象思维看作人的本质,观念才是真实的、绝对的、第一性的,那么,外在于抽象思维的东西和外在于观念的东西,就必然是外在的东西,这个东西是同思维对立着的,因而是有缺陷、有偏差的,自然界成了一个本身有缺陷的存在物。既然它是有缺陷的,那在它之外就有一种为它所缺少的东西,它的本质在它之外,因此,这样的自然界本身就被设定为潜在地被扬弃的本质,它必须扬弃自身。换句话讲,这样的自然界“就是无,是证明自己为无的无,是无意义的,或者只具有应被扬弃的外在性的意义。”(39)
黑格尔一方面承认自然界以感性、外在性为本质,是和思维相对立的;另一方面在他的逻辑学里的自然界又是思维的产物,这使得黑格尔作茧自缚,在对自然的理解上永远走不出自己所设定的矛盾的窠臼。马克思看到并剖析了黑格尔哲学的症结,从唯物主义立场出发,明确了自然界的感性的本质、阐明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并非思维与其产物的关系,自然界和人一样具有实在性,在感性的意义上两者是同一的。
马克思认为,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现实的、肉体的人是对象性的存在物,人的自然力、生命力这些力量作为天赋、才能和欲望的展现、发挥和实现必须依赖于存在于他之外的自然界,而自然界呈现给人的,无论是人自己的客观地存在着的感觉,还是自然对象,都不是直接同人的存在物相适合地存在着,因此,人要不断地把现成的自然界变成现实的人的对象世界,这样一个过程就是人有意识地扬弃自身的过程。历史才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40),人通过历史从而在自己的知识中确证并表现自己,而并不是像黑格尔所讲的通过自我意识来确证人的存在。
我们看到,理解资本主义异化世界的复杂性,使马克思意识到深刻洞悉社会历史发展以及精神流变的黑格尔哲学的重要价值,但扬弃异化、变革现实的艰难,又昭示出这种沉湎于观念领域、具有思辨特征的哲学的症结和缺陷。这表明,一方面,马克思思想的探索中无疑有黑格尔思想的介入与参与,另一方面,马克思只有超越了黑格尔才能完成其思想的建构。这就是两者之间的复杂关系。
注释:
①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德文第2版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2页。
②③④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7)(39)(4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第94页;第96页;第96页;第97页;第97页;第97页;第98页;第98页;第99页;第99页;第99页;第100页;第102页;第102页;第104页;第103页;第108页;第108页;第109页;第108页;第111页;第93页;第114页;第112页;第114页;第113页;第113页;第114页;第114页;第97页;第113页;第115页;第115页;第116页;第118页;第107页。
⑤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下册,商务印书馆,1982,第494页。
(36)(38)黑格尔:《哲学全书纲要》(1830年版),薛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322页;第315页。
标签: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论文; 黑格尔哲学论文; 经济学论文; 世界历史论文; 哲学研究论文; 抽象劳动论文; 本质与现象论文; 共产主义社会论文; 基督教共产主义论文; 哲学家论文; 历史知识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