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夸张辞格的逻辑支点,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支点论文,夸张论文,逻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提要 本文运用模态逻辑中的“可能世界”理论,对夸张做了有理有据的逻辑剖析,给夸张这一变异辞格找到了逻辑支点,并给人们构置夸张提供了可操作的“超过现实世界之实,不越过可能世界之度”的逻辑方法。
关键词 夸张 可能世界 可能属性 逻辑限制
夸张,是一种故意“言过其实”地描述对象特征的修辞格。现代修辞学家认为,夸张属于“偏离规范语言,或使语言的表层义与深层义错位”的变异修辞。
提及修辞,不少人就觉得其与逻辑没多大关系,说到夸张这一变异修辞,那就更觉得它与逻辑“八杆子也打不着”了。其实,这是偏见或误解。有了这种偏见或误解,就会随之演绎出“修辞是超越逻辑的”、“修辞不需要逻辑支点”、“夸张不能用逻辑来解释”等等谬误。
笔者认为,任何一种好的修辞方式,都有逻辑支点,都可以得到圆满的逻辑解释,夸张这种变异修辞也不例外。本文就旨在阐析:“概念的限制”是夸张辞格的逻辑支点。
(一)
夸张,按不同标准可以分为不同的小类,本文采用较通行的分类法,即按对夸张对象的夸张方向,可以把夸张分为扩大型夸张、缩小型夸张、超前型夸张三小类。笔者认为,无论是哪一类的夸张,其逻辑支点都是共同的,即都是植根于“概念的限制”这一逻辑方法。
“概念的限制”(又称“制限”),是通过增加某概念的内涵(属性)以缩小其外延,进而使这个属概念推演到其种概念的逻辑方法。譬如,给概念“研究”增加“研究方向”的属性,可以推演出“社会科学研究”之类种概念,若对推演出的新概念再增加“具体学科”的属性,则可以推演出再下一层级的种概念“现代逻辑研究”之类。从“研究”推演到“现代逻辑研究”,其原理及操作都十分简单,但就是这十分简单的逻辑方法——限制,支撑着千姿百态的、令人亢奋的夸张辞格。
我们先阐析扩大型夸张的逻辑支点。
(1)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李白《秋浦歌》
(2)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二)
(3)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毛泽东《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上三例都是扩大型夸张,是把夸张对象“白头发”、“霓裳舞”、“金箍棒”的形状或功能往极大处、极广处说,即说成了“长三千丈的白头发”,“能舞破中原的霓裳舞”,“能降服一切妖孳,扫荡宇宙妖雾的金箍棒”。由于用了这些神奇的夸张,使上三例一一成了千古佳句。而这些夸张,明明是夸大其辞,言过其实的。那么,这样一些与客观事实显然相悖的夸张,有没有逻辑支点呢?当然有。
从逻辑角度看,扩大型夸张,其实就是给夸张对象(即逻辑层面上的“概念”)增加了一些特殊内涵(亦即特殊属性),以致使所用概念(如上三例中的“白发”、“霓裳舞”、“金箍棒”)的内涵急剧增多,同时必然使该概念的外延骤然缩小,一直缩小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某一个单独概念,也就是使夸张后那个概念所指称的文学形象一下子上升到文学典型的“这一个”。只是,扩大型夸张给描述对象(概念)增加的内涵,并不是对象本身的现实属性,而是一些“可能属性”。这些“可能属性”,在现实世界中的任何时间、地点都不可能存在,而只会在夸张者所创设的“可能世界”里寻到,如(1)里给“白发”所增加的“三千丈长”的属性,在现实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必然不存在,但在李白诗中所创设的“愁思无穷无尽”的可能世界里,由于“白发长”是“愁思长”的隐喻,因而,只要你能理解“愁”是会增长的,也就顺之能理解由愁思引起的白发长(zhǎng)是可能不断长(zhǎng)下去的,于是“三千丈长的白发”也就可思可议,可以接受了。同理,现实世界中的“霓裳舞”,绝不可能具有“舞破中原”的属性(否则,就可以用霓裳舞破敌攻城,而不用设军队了),但在杜牧诗中所创设的“酒色误国”的可能世界中,“霓裳舞”成了“统治者(唐明皇)沉溺酒色,荒芜国政及至败国”的隐喻。因此,凡能理解“腐败堕落的统治者必致亡国”的人,都能接受(2)中的扩大型夸张。例(3)与前二例稍有不同。(3)中的夸张对象“金箍棒”,本已是《西游记》那神话可能世界的可能事物,早已溶进过相当的夸张了。而(3)还觉不过瘾,又给“金箍棒”再追加一层可能属性——“能扫荡一切妖孳,澄清宇宙的万里妖雾”,这就在《西游记》那个可能世界的基础上,创造出了另一个新的可能世界。由于“金箍棒”在《西游记》中已树立起“神棒”的形象,而人们总是习惯把“神”与“万能”联系起来,因此能较顺当地接受(3)的再夸张。其逻辑原因在于,(3)中创设的可能世界与《西游记》所创设的可能世界是相通的,即二者为可达(可通关系。或曰可通)世界,因而,只要你能接受《西游记》中的“金箍棒”,也就顺理成章地能理解、认可毛泽东在(3)中对“金箍棒”的再夸张了。
由上可见,扩大型的夸张,无论是对现实事物(实概念)还是对可能事物(虚概念)进行夸张,其逻辑支点都是“限制”,是给夸张对象增加了一些现实世界中绝不存在的可能属性,使夸张对象的某些性状极度扩大,才实现了夸张。
下面分析缩小型夸张的逻辑支点。
(4)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毛泽东《七律·长征》
(5)两手把大地山河捏瘪搓圆撒向空中毫无色相
一口将先天祖气咀来嚼去吞在肚里放出光明
——昆明筇竹寺对联
(6)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
——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
这三例用的都是缩小型夸张,是把夸张对象“五岭”、“乌蒙山脉”、“大地山河”、“先天祖气”、“地球”的庞大体积尽量往极小处、极细处说,让其小得可以脚踢、手捏、嘴含。尽管缩小型夸张与扩大型夸张的表现形态大相径庭,但它们的逻辑支点却是共同的,即都是用“概念的限制”这一逻辑方法生产出来的。(4)中的夸张,是给夸张对象“五岭”增加了“如细浪翻腾”的可能属性,给“乌蒙山脉”增加了“如泥丸滚动”的可能属性。这些可能属性在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存在,但在毛泽东长征诗所创设的“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可能世界里,红军是顶天立地的巨人,万水千山都不在话下,故把“五岭”看成腾动的细沙浪,把“乌蒙山”看成滚动的小泥丸就都在可思可议之中了。(5)中的夸张比(4)更进了一步,给“大地山河”增加了可以在手中“捏瘪搓圆”的可能属性,给几千年相承的“先天祖气”增加了可以“一口含在嘴中”的可能属性,这在现实世界中自是不会存在,不可思议的,但在(5)对联里所创设的可能世界中(一个高大无比而又顽皮、深沉的巨人、至人,正把大地山河当成小孩玩的胶泥,拿在手掌中捏瘪又搓圆,并把几千年的人类文明精华含在嘴里品味),却是可思可议,甚至是可信可见的了。(6)的夸张,比(4)、(5)都甚,是给包括了五岭、乌蒙、大地山河的整个“地球”,增加了“小如弹丸”的可能属性,从而使夸张对象缩小得更利害,其所创设的可能世界更为奇特,是从能包容整个宇宙的巨人眼光来审视地球,因而把地球看得不过是个小小的圆球,继而衬托出在小小圆球上碰壁的那些嗡嗡叫的苍蝇更微乎其微,不值一顾了。
不难看出,缩小型夸张,看似缩小了夸张对象,其实间接地大大扩大了未出台的夸张者,即同时给夸张对象及夸张者都增加了可能属性,把夸张者的视野往极高处、极宽处扩大,在这样的巨人审视下,才能把夸张对象往极小处缩。缩小型夸张这种“双向夸张”的特性,使其难度增大,没有巨人般的胸怀与见识,就难以用好气魄非凡的缩小型夸张。李白、毛泽东很善用缩小型夸张,这与他们巨人般的手眼是分不开的。有的缩小型夸张,再以扩大型夸张相衬,更能相得益彰,如:
(7)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铁人的诗》
(7)中给“地球”增加“会被吓得发抖”的可能属性,与给“石油工人吼一声”增加“会惊天动地”的可能属性相辅相承,更能显现夸张的威力。
现在该剖析超前型夸张的逻辑支点了。
(8)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记梦》
(9)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陈毅《梅岭三章》
这两例属超前型夸张。(8)是给尚未到来的“年年明月夜”(及“短松冈”)增加了“令人伤悲肠断”的可能属性,这种超前性的预加,尽管没法验证,但在(8)中诗句所创设的可能世界中(对亡妻有着“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梦里刚相聚,相顾“泪千行。”),诗人给“年年明月夜”超前增加“伤悲、断肠”的可能属性,读者却完全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甚至觉得非如此不足以表现一对恩爱夫妻生离死别后的相互眷念。(9)是气魄恢宏的超前型夸张,是超前给“死后的陈毅”增加了“到阴间招集旧部十万,直捣阎王殿”的可能属性。尽管诗句写成后几十年,陈毅将军都是健在的,且任何人死后都不可能再拼再杀再造反。但在(9)的诗句所创设的可能世界中(将军身陷重围,随时有为国捐躯的可能,却又因革命事业未成功而死难暝目,猝然百感交集。)唯其只有给“死”增加这些超前属性,才能尽抒大将壮怀,才能把陈毅等老一辈革命家那种气吞山河、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超前型夸张虽然偏重从“时间”这一维给夸张对象增加可能属性,但其逻辑实质与扩大型、缩小型夸张完全一致,都是用逻辑限制的方法,给夸张对象增加一些特殊的内涵——可能属性,以使夸张对象的外延骤然缩小为可能世界中的单独概念,亦即完成了塑造“这一个”文学典型的艺术过程。
(二)
上面,我们论析到,各种类型夸张的逻辑支点都是共同的,即都是使用了“概念的限制”这一逻辑方法,通过给夸张对象增加特殊内涵来实现夸张。对于夸张的这一逻辑支点,我国古代学者王充曾直觉地感知到了,他在《论衡》中称夸张为“增”,并多次用“语增”、“艺增”、“儒增”来指称、表述“夸张”,这已经接近点破夸张的逻辑实质了,实在难能可贵。
说夸张辞格是使用了“限制”这一逻辑方法(即通过给夸张对象增加某些可能属性,使之成为某一可能世界中独一无二的“这一个”,以显示夸张的独特作用),这样的说法,对于阐释既成事实的优秀夸张是基本言之成理,持之有据。但若要回答:“给夸张对象增加一些什么样的可能属性,才能生产出成功的夸张呢?”,上面的说法就失之笼统,缺乏操作性了。为进一步揭示夸张的逻辑奥秘,我们还须对优秀夸张及失败夸张所增加的可能属性再来一番正、反剖析,以从中找出一些带规律性的逻辑准则。
从逻辑角度扫视古往今来的优秀夸张可见,它们给夸张对象所增加的可能属性虽然千奇百怪,各现异彩,但这些可能属性都处于相同的逻辑域——“远离现实世界之实,不超越可能世界之度”。
“远离现实世界之实”,是指夸张必须较大幅度地偏离现实世界的实际状况,非如此,算不得夸张。譬如,例(1)若改成“白发三尺长”,就算不得夸张了,因为这样就没有离开现实世界之实。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中,虽然相当多的人不会留三尺长的白发,但却会存在着留三尺白发的人(特别在崇尚蓄发的古代或当今某些地域)。即使把“三尺长”换成“五尺长”“七尺长”,也算不得好的夸张,因为仍没有大幅度地偏离现实世界之实,即没有达到“远离”实际的程度,没有“远离”,反而会让人感到是对现实状况的丈量有误,而绝不会象例(1)诗句那样,能给读者以惊心动魄的夸张美感。成功的夸张,读者一眼望去就知道是用了夸张手法,于是做好了接受其偏离现实状况的思想准备,愿意随夸张进入那特定的某一可能世界,去努力体味夸张所独具的艺术内蕴,进而与夸张者达到思想共振,充分理解夸张者的用心。而若夸张没有大幅度地偏离现实世界之实,那么,现实世界的读者见了后,就不能摆脱现实世界的实际状况而顺利进入夸张者创设的可能世界中,自然也就难以理解夸张者的良苦用心了。因此,给夸张对象增加的可能属性,一定要到远离现实世界的另一个可能世界中去找。就象例(6)中“小小寰球”,诗人给“地球”增加“小如弹丸”的可能属性,就要跳出地球圈这一现实世界,到广漠宇宙的可能世界中去寻来。至于夸张对象本身就已是远离现实世界的别一可能世界之可能事物,如(3)中的“金箍棒”,当要对之进行再夸张时,那自然又得到再其它的可能世界中去寻找可能属性了。好在可能世界是无穷多的,因而可能属性也就相应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永远不会产生“找不到可能属性”的危机,故人类的夸张辞格可以在逻辑的保护下万世不绝地使用下去。
“不超越可能世界之度”,是指夸张给对象增加的可能属性,必须不超越可能世界的相应限度。换句话说,夸张所形成的可能世界,必须与人们生活的现实世界相通,即与现实世界互为可达(可通)世界,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对夸张的形象、夸张的意蕴、夸张的用心可思可议,可以接受。譬如,人们能接受例(1)中的“白发三千丈”,一是因为诗句所创设的“愁思难量”可能世界被人们认可,二是因为现实世界的“白发”也确实具有会长(zhǎng)的性质,故不排斥长三千丈的可能。这样的基础,就使现实世界与夸张所构成的可能世界建立了可达(可通)关系,从逻辑值角度讲,就是夸张后的形象至少在一个可能世界中为真。如若说成“愁苦”会使人“鼻子(或耳朵,或嘴巴)三千丈”亦或说成“白发三千吨(三千层)”之类,那就成笑话了。因为这样构成的夸张形象在任何一个可能世界中都难以为真。关于夸张必须“不超越可能世界之度”的这一层意思,鲁迅先生在《漫谈“漫画”》中的一段话可以佐证:“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就变成笑话了。”可见,在给夸张对象增加可能属性时,必须考虑加上去的“属性”是否是“可能”的,亦即那“属性”能否加得到夸张对象头上去,如若加不上去硬要强加,那就是“超越了可能世界之度”,就变成笑话了。此外,说夸张必须“不超越可能世界之度”,还有另一层意思,即给夸张对象所增加的可能属性,其在量化过程中也必须斟酌加上去的“数量”、“程度”等是否是“可能”的,能否使经过夸张后的“量”至少在一个可能世界中为真,要是给夸张对象增加的量超越了所有可能世界之度,那就不但变成笑话,而且是很蹩脚的笑话了。譬如,若说“燕山雪花大如东海”“白发有三个银河长”之类,那就失败之极,蹩脚之极。当然,在发表出来的失败夸张中,类似的荒唐会稍稍隐晦些。如:
(10)玉米稻子密又浓,/铺天盖地不透风,
/就是卫星掉下来,/也要弹到半空中。
——《大跃进民歌选》
例(10)的夸张,其“超越了可能世界之度”的性质与“雪花大如东海”是同样的,但曾被誉之为“大胆夸张”而风行多时,这不能不在理论上加以廓清,让人们引以为戒。
说到这里,我们实际上已点破了生产夸张的逻辑程序:
1.用“限制”这一逻辑方法,给夸张对象增加一些特殊内涵——可能属性。
2.检查所加上去的可能属性,是否符合“远离现实世界之实而又不超越可能世界之度”的逻辑准则。
诚然,语言大家及修辞高手们在构置夸张时,绝不会如此清醒、冷静地进行逻辑操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成功夸张绝不会违背这些逻辑准则。只是他们的生活积累、文学素养、个人气质及特定的创作激情在具体创作时帮了大忙,使他们笔下的夸张似乎一蹴而就,天然合理。然而,夸张毕竟不是少数辞家高手的专利产品,它理应为更多的普通人所掌握。揭示夸张的逻辑支点及其相应的逻辑准则,其目的与作用均在于帮助一般读者能更好地理解夸张的意蕴,鉴别夸张的优劣,并渐渐能在需要时生产出一些合格的夸张来。
综上所述,夸张辞格的逻辑支点是“概念的限制”这一逻辑方法,是通过给夸张对象增加一些“可能属性”来缩小夸张对象的外延,以使夸张对象能成为特定可能世界中独一无二的“这一个”。在给夸张对象增加“可能属性”时,必须遵循“远离现实世界之实又不超越可能世界之度”的逻辑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