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记忆与文化叙事——叶尔克西《草原火母》的文化、情感透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化论文,族群论文,透视论文,草原论文,尔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0304(2012)02-0096-04
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是哈萨克族著名女作家,散文集《永生羊》(2003年)和《草原火母》(2006年)是作家的两个重要作品选集,两个文本分别显示出作家不同的创作姿态和精神诉求。《永生羊》是作家成年后童年记忆的一次悉心梳理,在这个集子中作者借助儿童视点抒写了本民族诗意的草原生活,表现了哈萨克民族古老悠久的传统文化中的精髓与糟粕,从而显示了一位生活在现代都市,深受异族文化影响的哈萨克族女性对本民族文化身份的认同与思考。而《草原火母》则是作家有意识地返归母族文化和历史过程中的一次积极探索。叶尔克西在哈萨克的历史文化、神话传说的世界中徜徉,用女性特有的生命激情、浪漫气质和一颗哈萨克的心书写着草原上“女性怀抱中的西域”[1]。不仅“从阳性西域的深处挖掘出了令人吃惊的阴柔之美”[1],呈现出西域文学风格特征的丰富性,而且为自己赢得了一次在无限开阔的时空视野中重新审视自我及民族存在的机会,也为人们探视哈萨克民族尤其是女性心理世界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窗口。
一、草原文化意蕴
《草原火母》计20多万字,在这个集子中作者以真挚情感和浪漫笔调,对哈萨克族文化历史、传说故事、生命愿望和精神追求等,进行详尽的梳理和描述,特别是对草原女性进行了文化和情感的双重观照,使深情而神圣的哈萨克女性群体形象血肉丰满地伫立在我们面前。叶尔克西说:“我不是为写哈萨克而写哈萨克的,文字间的民族色彩应该是自然而然的流露,不是刻意的,毕竟哈萨克生活是我的根基、给养,它对我的影响是主动的,我在它的里边。”[2]
在《祖母泥》一文中,叶尔克西道出了哈萨克民族的生命观,“一种对生命世界的理解:母爱、草原、乳汁。”①这为我们认识和理解古老而伟大的哈萨克民族,打开了一个视窗。千百年来,哈萨克人钟爱和依恋草原,草原不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也是他们精神的皈依。这种朴素的观念源于他们的祖先对宇宙自然的想象和理解。在几千年前的蛮荒时期,哈萨克人不信天只信地,所以他们有了关于泥土创造人的观念,“我们来自泥土,生儿育女。最终,还要回到她的怀抱中去,变成一粒尘埃,在茫茫宇宙中,永远与她荣辱与共。那是一种永恒的境界!”南宋彭大雅《黑鞑事略》中“使生从土中来,死亦归土中去”,这实际上是关于生命自身的话题,“从哪里来,要干什么,要到哪里去?”哈萨克人认为:人是由泥土变的,所以死后必然要回到泥土中变成一把土。在《祖母泥》这篇散文里,叶尔克西转述了《阿依别克阿地达巴力》一书中关于哈萨克祖先克普恰克人想象生命起源的传说,万物之初,天下发了一场大水,大水所到之处,吞没了一切,天下一片混沌。当温暖的阳光从蓝色的天空高高洒下的时候,一座向阳的巨大悬崖上掉下了两块小小的泥屑。那两块小小的泥屑是从两个山洞口上落下来的。洞口已经被大水带来的泥巴封得严严实实。山洞的形状像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有头,有脖子,有身子,还有四肢。那以后,两个像宝石一样镶嵌在红色崖壁上的泥人,被温暖的太阳晒干,被和煦的风吹干,经过整整九个月的阳光雨露的滋润和严寒酷暑的考验,他们俩获得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生命。这是哈萨克人关于人类起源最早的“族群记忆”。这种记忆反映出这一族群的原始心灵和原始思维,借此我们可以探讨草原文化现象的起源性问题。在《草原火母》中叶尔克西记述了许多哈萨克族原始的“族群记忆”,并将此转化为一种“历史叙事”,这种转化可以较为清晰地展现哈萨克草原文化的发展、演变脉络。人类的文化往往都是从共通的基点上发展出来的。克普恰克人关于生命起源的传说,与汉民族的生命起源传说有相通之处。《太平御览·卷七八》引东汉应劭《风俗通义》中关于女娲造人传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两个传说都把生命的原初认定为泥土。所不同的是汉民族的传说是将生命的创造归为神仙,而哈萨克人却将生命起源认定为自然的造化。这两种不同的对于生命起源的想象和理解,缔造了两种不同的文化,影响着所属民族的文化心理、社会结构、生存方式乃至处事态度和人际关系。
历史、族群记忆等常被认为是凝聚了族群认同这一根本情感的源头。哈萨克人“从脚下的泥土中去获得关于生的灵感,获得关于前世的感知,甚至获得关于来世的启示。”由于这一缘故哈萨克人崇拜草和火。哈萨克族绝大多数人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按季节转移牧场,每到一处他们就建起轻便而又易于支、拆的毡房,社会经济也以畜牧为主,饮食则主要是肉和奶,广阔的草原成为他们的物质和精神家园。这种简易的生活方式造就了纯朴、诚实、彪悍、勇敢、直爽、热情的民族性格。在游牧、迁徙过程中他们吸收周围民族的文化内容,创造出了具有鲜明特色的哈萨克民族文化。这种文化表现为以下五个主要特征:
一是以自然为核心的认知文化。哈萨克族人认为一切植物和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对今天的哈萨克人来讲,依然是万物有灵。山有山神,水有水神,火有火神,连圈里的牲畜也有各自的神灵”。草原养育了哈萨克人,哈萨克文化则表现出了人们对草原的赞颂和眷恋。他们爱护青草、保护草原。在哈萨克人看来,春天生长的鲜嫩青草是生命的象征,所以人们禁忌拔草。秋天牧草干枯,哈萨克人禁忌在草原上放火烧草。甚至,哈萨克族最厉害的咒骂则是拔一把青草面对青天的咒骂。对动物也是如此。哈萨克人对马有着特殊的感情,“我们是草原上的人,财物礼仪无所有,最有价值的就是马群,最好的食物是肉类,最可口的饮料是马奶。”[3]所以,在哈萨克文化中,马是极其重要的意象符号。不仅在文学和绘画中表现马的作品比比皆是,在音乐、舞蹈中马也是重要的表现对象,在一些表现骏马的冬不拉乐曲中,或描摹马的年龄、毛色、姿态、走式,或表现马的气质、习性,可以说千姿百态,惟妙惟肖。哈萨克的舞蹈轻快有力,刚劲粗犷,舞姿优美。舞蹈的动作多用“动肩”,步伐上则多用“马步”,表现了粗犷剽悍的草原风格。其舞蹈以骑马为题材的很多,如流行于巴里坤哈萨克牧区的《走马舞》,表现了骏马在草原上奔驰的各种脚尖姿态,其节奏明快,乐曲悦耳动听。
二是以部族为核心的伦理文化。由于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文化的积累和传承主要依靠口耳相传,无法形成如农耕文明那样发达的社会文化和制度组织,因而以血缘关系形成的部族则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形态。部族的权威大于宗教的和政体的权威。习俗上以长者为尊,有尊老爱幼的传统。
三是以草原为核心的情感文化。草原是哈萨克人赖以生存的家园,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冬天搬进冬营地,夏天迁上夏牧场,春秋两季,又峰回路转于冬夏牧场之间……他们的生生息息无不与大自然的节律一道完成生活的进程。他们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失落,也像大自然那样——寒则风霜雪雨,暖则山花烂漫。在他们的生活中,光明与黑暗,干旱与滋润,生长与枯萎,仿佛都已化入他们感悟生命的草原。”[4]草原是他们文化的根,生命的源,也是精神的皈依。因而他们世代居住草原,不愿离开草原。
四是以伊斯兰教为主、多种宗教信仰融合的游牧宗教文化。“伊斯兰教是很讲究宗教行为规范的,每天必须五次礼拜,而相关教规体现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哈萨克是一个游牧民族,整天、整年生活在野外,逐水草而居,历史上哈萨克草原基本没有发生过宗教战争,所以,对大多数普通的哈萨克人来讲”他们的信仰“好像更接近大自然本身”,伊斯兰教对哈萨克人的影响主要在于饮食、婚姻、丧葬等习俗上,他们的心理结构更倾向于崇拜自然的萨满教。
五是以口头流传为主的文学艺术。哈萨克族文化是一种典型的草原文化,草原文化是千百年来游牧民族文化的沉淀,居无定所的迁徙生活使他们选择了最简单便捷的方式——口耳相传来接续民族文化,文字的传承反而很少。因而他们的文学艺术和文化很大一部分是以歌和诗的形式流传下来,哈萨克文学中许多重要作品就是通过口耳相传的形式得以传承。
在《草原火母》这个散文集里,叶尔克西用情感充溢的笔墨,讲述着哈萨克民族的文化历史、传说故事、生命愿望和精神追求,表达着对本民族文化的深深眷恋、热爱及感动。用她自己的话讲,“写作这本书,是我对我的民族的文化,一次很有意义,也很有意思的体验、咀嚼、消化和吸收。她让我感到人生的丰富,让我感受文化这个‘东西’让人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永远的、永恒的魅力。”在这个散文集里也表达了作者对古老民族文化的反思与忧虑。《一个诗人的生命轨迹》一文,讲述了哈萨克民族历史上一个很有影响的人物依布拉音·胡南巴依的事迹,并借助这个故事对民族文化进行了反思,阿拜“给沉寂千年的哈萨克文化带来的是一个新的视点和新的思维方式,是在理性和客观中学会自我批判、自我怀疑,甚至自我否定。”对哈萨克族人来讲阿拜是一个标尺,“他们用他来衡量自己的民族文化,衡量民族的生存方式、生活方式、社会行为、公共道德,以此批判阻碍民族进步的一切弊端,包括人性的弱点,以使自己更能适应时代的发展。”她引用阿拜的文章对民族某些方面的劣根性进行了揭示和批判,“因为他们的肌体中,有一种来自老祖宗的——骨子里的迂腐。看起来,他们更善于诡笑,传小话、发微词,抑或说大话——他们以为这是乐趣,别的不用去想。即使想了也想不到点子上,因为说几句正经话给他们,没几个人用心听。你看到的一定是一双游无定所的目光,抑或是一张魂不守舍的脸。”叶尔克西认为这种惰性和迂腐是千百年来草原的生活和文化养成的,今天已成为民族进步、发展的障碍。应当说类似的批评是比较尖刻的,而这种尖刻正是缘自于对民族文化的热爱和民族未来的忧虑,因而显现出深沉而远视的情怀和底蕴。“叶尔克西从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诗意眷想,进入到对民族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困境的观照,又进而开始对现代人的思想情感状态进行反思。”[5]叶尔克西对哈萨克族历史、文化的梳理和描述以及对本民族文化底蕴的揭示是多层面的,因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也是多维的、立体的。
二、民族情感透视
叶尔克西将哈萨克人赖以生存的草原归结为母性的。“千百年前,这充满生机的草原已经是母性的草原了。哈萨克的游牧文化因此被母性的光芒所包容,所滋润。她们在母性草原的怀抱里生活,生儿育女,享受人生,感情因此变得细腻和真挚。”在她看来,“一个文化里倾注了母亲崇拜情结的民族,必定是热爱生活的民族、善良的民族。因为爱自古以来就是这片母性的草原最古老的主题。”这个观点为我们理解哈萨克民族和草原文化提供了新的视窗。
《三千年的坎普洛依》讲述的是布尔津草原游牧文化园中的“石人”坎普洛依,坎普在哈萨克语中是“老大妈”,洛依的意思是“思念”。作者深情地写道:“我知道,面对一个在草原上站了三千年,思想了三千年的老祖母,我嘴里吐出的任何一点声响,只能是吹过草尖的一阵小风,轻飘的不得了。”“她却用她三千年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我们,就像那风只是三千年前她做过的一个小梦。而那梦对我们来说永远是神秘的,不可知的。”面对草原女石人,作者意识到“也许,她是三千年前某个年长的妇女死后,人们为她立下的墓碑。而那个死去的人一定是个不平凡的女性,以至于死后定要化成一块石头,守望千年……”在作者眼中“草原女石人更像一个农妇或牧人家的妻子,拥有的只有拙朴、平实、厚重,还有顽强的生命力……她们更像一个真正的活人,而不是神。站在地上,埋在草丛中,掷地有声。”叶尔克西借助草原女石人所要表达的并非只是审美层面的,而是在更深层面上揭示哈萨克族文化的精神底蕴。
沈苇在《女性怀抱中的西域》一文中写道:“长期以来,有一种普遍弥漫的论调,认为西域是阳刚、雄健、豪迈的代名词,似乎是男性神话和雄性激素创造了西域文明。这种奇谈怪论遮蔽了历史的真实,至少只道出了半个西域。”这样的评论是很有见地的,沈苇认定“在西域粗粝、坚硬的外表下,一定藏着一个阴柔、温婉、细腻的西域,藏着一颗柔情似水的女性的心”[6]。《草原火母》中的很多篇章,正是以女性视觉为切入点,深入到被遮蔽的幽暗的历史中去捡拾散佚的故事和传奇,通过对细节的挖掘,找回失去的真实和生动。在《天父地母》这个作品中,叶尔克西引用了哈萨克人的谚语“把男人变成天的是女人,把男人变成地的还是女人”,来说明女人具有草原的主心骨地位。她们的立人之本是付出和奉献,为他人奉献自己的艰与辛、苦与乐、爱与痛、情与恨。“一个哈萨克女人的一生都是在操劳中度过的。在牲畜迁徙的漫漫旅途中,常有一个正怀有身孕的哈萨克妇女临产。于是,她停下马来,在路边生下她的孩子。然后,把腰带一紧,把孩子往怀里一揣,又翻上马背去,继续随队伍前进。”这是一个令人震撼的细节,这个细节让人们发现,这是世界上最为辛苦、坚韧的一个群体,她们把对爱情的坚守,对家庭的责任,对子女的爱心当作她们共同的情感信仰。这正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动力和文化蕴涵。
哈萨克是一个善歌的民族,他们唱着歌来到这个世界,又唱着歌离开这个世界。在哈萨克民歌中差不多都离不开三大主题:“爱情、故乡、母亲”,这三个主题唱的都是女性。“爱情主题唱的是对女性的赞美,故乡主题唱的是女性的博大胸怀和对儿女的孕育之情,母亲主题唱的是无私的母爱和她们身上散发的奶香。”女性是哈萨克文化尤其是文学和民歌中真正的主角。叶尔克西通过这些民族传说、历史记忆和生命故事,塑造出一个民族的心灵形态,也描绘出了一个诗意的母性草原。草原的历史文化和民族情怀是博大的、厚重的、深远的,更是细腻的、真实的、顽强的。因而,《草原火母》实际上是一部女性的西域传奇,她复现了这一区域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柔美、温婉、细腻,它与阳刚,冷峻、粗犷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而真实的西域。
注释:
①下文如没有特别注明,引文均来自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草原火母》一书,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5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