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美在动物本性的较量中升华--关于牛汉七、八十年代诗歌的思考_牛汉论文

人格美在动物本性的较量中升华--关于牛汉七、八十年代诗歌的思考_牛汉论文

人格美在与兽性较量中升华——读牛汉七、八十年代的诗作随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作论文,兽性论文,在与论文,随想论文,人格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530(2002)04-0010-09

对牛汉这位诗人及其诗作,我虽心仪已久,但一直未能集中地拜读他的作品。今年春 天,我的恩师,老诗人玛金,在病中决定将他珍藏的众多诗人赠他的签名本诗集和其它 我所喜爱的著作转赠给我时,他还特意从中抽出一本《牛汉抒情诗选》,用他已经沙哑 的声音嘱咐我:“这本书值得你细读,读后最好能写点什么!”……于是面对这本仅有3 00页的诗卷,我产生一种厚重感。

翻开诗集,我便和诗人一道“走向山野”,远远望见“山城和鹰”,迎来鄂尔多斯草 原上奔腾的马蹄和叮当的驼铃,“从远古便沉淀在草原里的生命的绿色”中,望见了“ 赶着太阳的车夫”;在“满布陷阱的坎坷的路上”,我们不仅听到“大地母亲深沉的呼 吸声”,更感到反叛者的怒吼:“上帝的法律必须修改……”

斗转星移,随着历史的演进,诗人又让我们看到生长在“乡间小道”牲口“蹄印里” 的车前草,还有“湖边山丘”那棵“被伐倒了”的最高大的枫树,以及“羡慕绿色的青 春”,尽管自己“很红很红”的一颗“早熟的枣子”。读牛汉七、八十年代的诗作,我 们耳边不能不萦回着:那只华南虎抖动着“滴血的趾爪”所发出的“石破天惊的咆哮” ;而面对那只被枪口“盯着”的“灵巧美丽的棕黄色的麂子”,诗人深情怜悯而又急切 地呼喊“哦,麂子,不要朝这里奔跑!”更不会忘情于诗人以浑灏流转的高昂音调,为 “只向前飞奔”、“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的汗血马所做的歌吟与凭吊!诗人还引 领我们昂首望天,让我们瞧见“在云层上面飞翔”、“黑亮的翅膀上,镀着金色的阳光 ”的鹰群,它们痴迷于蓝天白云,纵然是死,也要“幸福地飞升/在霹雳中焚化/变成一 朵火云/变成一抹绚丽的朝霞”。呵,还有那“几只黄色小蝴蝶”,别以为它们翅膀柔 嫩,便不敢“跟风暴雷雨搏击”,它们却偏偏“像矫健的海鹰”,敢于在“茫茫的浪涛 上飞翔”!我们的视线还未及离开蝴蝶的翅膀,那“远去的帆影”便又映入眼帘,它给 我们更多的是生命的摇撼:“我只能在波峰浪谷里挣扎/命运没有给过我安详的蓝天和 平静的海面/飓风纠集霹雳、闪电和暴雨/撕裂着焚烧着我的单薄的布帆”……

呵,面对目不暇接的种种鲜活的意象,我感到了牛汉诗作的博大精深;掩卷沉思,更 觉其诗写得精粹,蕴含着生命之旅中艰难跋涉者的睿智和游牧民族所特有的那种刚毅与 坚忍。面对牛汉,我眼前确乎屹立着中华民魂的丰碑或巨崖!这是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 脊梁。它伟岸劲挺崇高雄健!我们自当仰望,折腰。面对牛汉及其诗作,一个新的命题 打心底瞬间涌出:人格美在与兽性较量中升华。不过,本文并不想对这位在40年代便以 “七月诗人”闻名于世的诗人当时的诗作贸然置喙,(那时本人刚生于斯世!)仅欲对他 写于70年代初至80年代中期的作品,多做些揣摩,以期于管窥蠡测中能够撷取几枚彩贝 。

(1)车前草/一棵枫树/早熟的枣子/——生命历程中“带血的风”

《车前草》一诗写于1972年7月。当时诗人被放逐到古云梦泽沼泽地湖北省咸宁县的向 阳湖畔劳动“锻炼”,严峻的生活、痛苦的磨难,反而激起了诗人涌动的诗潮,尽管他 的诗笔早已尘封了十多年。在一个拉平板车回宿舍的深夜,诗人挥笔写道:“车前草/ 祖祖辈辈/生长在乡间小道上,/生长在牲口的蹄印里,/生长在旅人的面前。//几张椭 圆的叶片,/布满了厚厚的尘土,/低低地贴着地面”。生存环境的恶劣,人生际遇中的 低微、卑贱以及被遗弃的厄运,浸染着诗人坎坷生活历程的自况与愤懑,这里已是力透 纸背。三个“生长”的铺陈,更见其生命的顽强与坚忍。具象化的情境熔铸着诗人酸楚 而睿智的生命体验,所凝成的清新诗句,则成了鲁迅笔下的“野草”形象的一种“重塑 ”。“你的紫色小花/是为了艰苦而寂寞的旅人/才开放的吗?//当跋涉的人们/当负重的 牲畜/低着头颅/一步一步/向前迈进的时候,/常常因为踩着你/才稳住了身子,/才免于 滑倒……”车前草的枝叶、花朵,“还有细小细小的种子,/默默地埋没有脚印里”。 读着这样的诗句,谁的灵魂能不为之震颤呢?这里既有对默默奉献和勇于牺牲的精神的 深情钦羡与讴歌,亦不乏忧思感愤之积郁;既有在艺术化过程中对自身心灵的净化所呈 现出的人格美,又蕴含着因“种子”的沉埋而必定会再度萌生的遐思与希冀。歌德老人 曾要求诗人,应善于处理“特殊具体的情境”,并以自己“足够的智慧”,“从惯见的 平凡事物中见出引人入胜的一个侧面”,再“据此来熔铸成一个优美的、生气灌注的整 体。”[1]应该说,牛汉基本上做到了。《车前草》尽管未脱净诗思运行中的单向思维 之嫌,但它毕竟标志着诗人在艺术上已走向成熟。更为难得的是,在严酷生活的重压下 ,更多的诗人意兴索然、诗思冻结,抑或不敢再看一眼缪斯,而牛汉不仅从卑微的车前 草身上发现了诗意,尤其是他确乎形成了这样一种思维向度:不单“文革”浩劫,给人 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和痛苦,即使是能够推动社会前进的革命或改革,人民群众首先所 得到的,也绝不是它结出的硕果,而是这些革命和变革的动荡所带来的痛苦与压力。人 民群众支撑着所有的社会革命与改革,而这种支撑,则需要更多的坚韧、刚毅和巨大的 牺牲。血的代价,往往不可避免地必须支付。牛汉70年代以后的诗作,我想正是在这个 “支点”上鼓翼起飞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才视《车前草》为其重要的作品,而且 把它看作牛汉诸多诗篇的“代序”,或交响乐章的“主旋”。

沿着这种思维向度,牛汉继续拓进,1973年秋,便有了《悼念一棵枫树》那样的名篇 。它同样有着“蒸馏”人生、净化心灵的意蕴,亦含有对自身不幸命运的一种慰藉情愫 。此诗的写就,当时有人以为是用来悼念胡风的。牛汉则说:“我悼念栋梁之材,民族 的伟大人物一个个地倒下,是可悲的。如果专指某一个人的倒下,就太没价值了。”[2 ]无疑,它也融合着自身多次蒙冤,惨遭摧残的“自悼”意绪。

《悼念一棵枫树》表现出诗人极具穿透力的眼光,它有着巨大的社会容量。作为诗人 ,他的眼睛若只能看见某种事物的外在形象,那是远远不够的。它必须用自己的灵视, 去发现围绕着某一核心事物的大宇宙间更多事物的关联和连接点,然后,再以特写镜头 去加以展示,这样才可能为诗。即就本诗而言,牛汉并没有停留在一棵高大的枫树被砍 伐而倒下的表面生活景观上,亦非把它看作某种思想的负载去演绎某种意理。它的成功 ,首先在于诗人善于将自己的情感、心灵乃至生命体验,融入所要描写的对象,使之生 命化,人格化,从而传达出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一株香枫,还未及枫红似火,便在摧 残中轰然倒地,门窗屋瓦,树草野花,还有鸟蜂小船,“都颤颤地哆嗦起来”:惊疑、 痛惜、惶惑、迷惘,多种复杂情绪交织的心灵体验,连同客观情状及令人垂泪的场景, 一起奔涌至诗人笔下。“是由于悲哀吗”独句成节,一下把纷繁的思绪,拢聚到“悲哀 ”的焦点上,顿时强化了全诗的氛围,突现了诗情的底色。可不是吗?枫树散发的浓郁 清香,“落在人的心灵上/比秋雨还要阴冷”;枫树叶片上挂着明亮的露珠,“仿佛亿 万只含泪的眼睛”;就连枫树被解成宽阔的木板后,它年轮所溢出的树脂,也成了“凝 固的泪珠”。凡此种种,看似平淡无奇的陈述,实则倾注进诗人生命的诚挚,流贯着诗 人奔进的爱的炽热,亦浸润着诗人哀悼高贵生命的切肤之痛!其次,本诗的成功,还表 现为形象思维的多向度、多层次而且有机地统一于诗人对整体艺术氛围和总体情绪的把 握与巧妙组接上。且看,“想不到/一棵枫树/表皮灰暗而粗犷/发着苦涩气息/但它的生 命内部/却贮蓄了这么多的芬芳”。这里,“表皮灰暗”与生命内部贮满芬芳,形成强 烈反差。从诗思的运行方面看,似在另一个向度上别开蹊径,实则这种芬芳之所以被人 强烈感受到,却是因为它的被砍伐,被摧折。因此,它便自然与前面的“阴冷”体验相 勾连,相融合,强化了“悼”的悲哀基调与悲剧性。而倒在草丛和荆棘中的树身和树冠 ,更显得庞大、青翠、“雄伟和美丽”,使人倍感痛惜。痛惜之情更启开超尘脱俗的想 象翅膀,于是新的意象便纷至沓来,湖边的白鹤,远方的苍鹰,依然朝着枫树这里飞翔 ,就连村边的山丘,亦为之缩小了身躯,低下了头颅!于惋惜与痛悼之中,顺乎情、谐 于理地赞美了枫树的伟美。面对正直、高贵生命的毁灭,诗人极力克制着撕肝裂胆的凄 楚与痛苦,更摈弃那种捶胸顿足愤激难抑的形态,反而采用近乎缄默的“冷”处理,为 全诗作结:“伐倒了/一棵枫树/伐倒了/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

诗是诗人感情流变的艺术结晶。牛汉的高明还表现为,他不仅突破了诗的构思中单一 的思维走向,注意挥师朝思维的多向度、多层次领域进军,而且还追求让感情在流变过 程中呈多姿多彩,或平湖秋月,天光云影,或冬潭积碧,清莹澄明,抑或飞瀑悬泉,电 闪雷鸣,他总善于在沉静中回味,凝思中引伸。而如何使多向度的思维,在连接点上交 汇,在参错中相融,又如何使多种流变的感情随物赋形,在宛若行云流水的运思中得以 月御星罗,井然有序,这是需要艺术功力和对诗的语言进行千锤百炼的。《悼念一棵枫 树》设若没有“是由于悲哀吗?”这种独语成节的承前启后枢纽设置,设若没有“飘着 浓郁的清香//清香/落在人的心灵上”,“贮蓄了这么多的芬芳//芬芳/使人悲伤”,“ 凝固的泪珠//泪珠/也发着芬芳”,这几处节与节之间的顶真联珠的勾连、开阖,同样 ,设若没有开篇的“被伐倒了……”和结尾的“伐倒了”两次间隔反复的出现相呼应, 那么这首诗将会变成一种什么样子?有了这些语词的出现,才使全诗感情流转一波三折 ,直至回肠荡气,撼人心脾,有了这些词语的复沓回环,才使无韵体的自由诗所蕴含的 诗人生命律动和诗的语言节奏如影随形,水乳交融,和谐无痕。它不仅强化了诗的内在 节奏,亦强化了诗的韵律美。

法国现代诗人保尔·艾吕雅曾说,诗是直接从现实生活的情境之中凝聚或蒸发出来的 结晶或彩虹,是“我们瞪大眼睛观看生活时在我们心中出现的真实”。这便是他所提倡 的“情境诗”的核心。牛汉虽然肯定自己写于咸宁干校的那些诗为“情境诗”,但他又 认为,真正成功的诗,它所创造的情境,往往与生活的原生态又相去甚远。他这一时期 的诗,往往“有着同一的感情动向与构思的脉络”,只是因为特定生活情境中的许多平 凡事物常常会“突然点燃”自己“隐藏在深心的某些情绪”,才发而为诗。也只能在这 当儿,他才会欣喜地感到:“只有诗才能使灵魂在窒闷中得到舒畅的呼吸”。因此,他 的诗绝不是“一般性的自然诗”,诗的意象往往带有特定的“暗示性与针对性”[3]。 看来牛汉有别于他同时代的诗人之处,则在于他不单强调生活情境对诗的孕育,他还强 调深厚的感情积淀对诗意的催生与摄取。牛汉的可贵,正在于他始终敢于面对现实,面 对人生,即使在血腥的历史氛围中,他也从不自我放逐或作心灵流亡。他对习以为常的 规范不逃避,亦不驯从,而是深思洞察;面对主导的意识话语的严密网络,虽执拒斥态 度,但又不是激扬凌厉以文闪击,而是以对自我个性独特性的维护,以诗的独特话语, 在历史的豁口或时代的断层处来展示他的作品所独具的前沿性和尖锐性。《悼念一棵枫 树》,在特定历史情境中创作的成功,正是最有力的佐证。

如果说我们从《车前草》和《悼念一棵枫树》中,已看到了可贵的生命和人性美,在 特定的历史境遇中,所遭到的践踏、沉埋乃至赤裸裸的杀戮和毁灭的话,那么,早就孕 育直至1982年秋才写成的《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则在另一个层面上打开了我们的视 野。对这首诗的成因,牛汉在接受《诗刊》记者采访时,曾做了较多的阐释:“我写《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最初是从小时家里做醉枣的过程得到启发的。做醉枣要把刚发 白的枣摘下来焖在罐子里酿制,强迫它们变泡变红。这种成熟是一种不自然的成熟,恰 好和我的生命经验相符。早在干校时我就想写这首诗了,但一直写不好。最后写出来很 平静,但其中蕴涵着几十年的苦难,心都被痛碎了”。[4]成诗时他又在题下加了一段 “题记”:“童年时,我家的枣树上,总有几颗枣子红得特别早,祖母说:‘那是虫咬 了心的’。果然,它们很快就枯凋。”早熟的枣子,有别于满树“一色青青”的枣子, 它独自通红,但“红得刺眼/红得伤心”;它之所以“在枯凋之前/一夜之间由青变红” ,仓促地完成了自己的一生,那是因为一条钻心虫钻进它的胸膛,噬咬它的心灵所致! 诗人肝胆俱裂般地呐喊:“不要赞美我……//我憎恨这悲哀的早熟/我是大树母亲绿色 的胸前/凝结的一滴/受伤的血”,“我多么羡慕绿色的青春”!就全诗的孕育到成型的 全过程来看,诗人的生命体验是深切的。无论是因为遭受外力强制而导致的不自然的成 熟,还是由于心灵的内在创伤而带来的突变,其命运都是悲剧性的,痛苦的。一切当顺 其自然,不可强求。非常态的早熟,其实是致命的病态。

恩格斯在致拉萨尔信中,曾要求剧本应具备“较大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 这当然不能作为衡量一首短诗的标尺。但牛汉的这首诗,应该说完全达到了这种水准。 透过对早熟的枣子那种似乎平静,实则碎心的诉说,我们确乎看到了人类社会在不断异 化,人性在遭受扭曲;尤其在强大政治和集体权力的挤压下,个性丧失,个人的悲哀、 孤独、灾难深重,以及被历史“命运”的横加摆布,这一切该在人们心灵深处留下多么 巨大的伤痕!仓促成熟的极度痛苦,还表现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把人当做“驯服工 具”,“改造来改造去,越改造越不是人。结果是满脑子的神圣观念与自己生成的性格 ,与童年期形成的对美、自然、土地、亲人的人生经验满拧”,[5]而这枚历史结出的 果子,也就成了历史的“一个活生生的、新鲜的断层”,成了具有史诗痛感的历史见证 。早熟枣子的枯凋,还昭示出诗人对生命价值的追求,以及对真理的期盼,对自然的憧 憬。而那种违背客观规律的事物,小自个人,大至社会、群体,都必将归于失败,归于 夭亡!……正是在上述种种我们可以“意识到的历史内容”方面,牛汉的诗让我们感受 到了“较大的思想深度”,即通常所说的“深刻”。而“所谓‘深刻’者,莫非真是‘ 世纪末’的一种时症么?倘使社会淳朴笃厚,当然不会有隐情,便也不至于有深刻”[6] 。牛汉的卓尔不群之处,正在于他的诗贯注着对整个人生命运的深邃而睿智的反思。这 种对时代意识和历史意识的深入,不仅拓宽了诗人的视野,敞开了诗思的视角,而且由 于更深层次的内省,不单丰富了诗的蕴藉,且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迷茫中,揭出了种种难 以识别又深深埋藏着的“隐情”,撕开了多年来被着意粉饰了的虚伪面纱,从而还社会 历史以本真的原生态。自然,那“隐情”有时是异常残酷的。没有对苦难的正视,对人 生的参悟,没有足够的胆魄和对诗的赤诚,没有善于将人生逆旅中对种种厄运的遭际升 华为诗的艺术功底,就休想去揭示种种“隐情”,以抵达深刻,更不用说在生命的层面 上去构筑高标特立的思想体系了。牛汉的诗闪亮着生命本真。

不难看出,从《车前草》到《悼念一棵枫树》,再到《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牛汉 所吟唱的生命历程的三部曲,其中该熔铸进诗人多少痛苦和泪水。他用自己的生命体验 照亮了诗的每一个意象,让每个单纯得透明的意象,投射进自己所特有的情感与顿悟, 从而展示出诗人每向前跨越一步,都伴有一股“带血的风”;每留下一个足迹,都烙印 出对人性美的祈盼与张扬。但若仅止于此,可能还会留下缺憾,即满足不了读者的审美 期待。诗人似乎有必要将这种对人性美的祈盼与张扬,进而升华为人格美。歌德曾说: “在艺术和诗里,人格确实就是一切。”诗人牛汉毕竟不负众望。且不说车前草的牺牲 与奉献精神,枫树的雄伟、美丽与质地的芬芳,以及枣子对本色的留恋和它对绿色青春 的羡慕,已渗透着一种撼人心魄的人格力量,单就某一首诗而言,我认为写得比较完整 、自在,而又着眼于表现人格美的,当推那首写于1987年3月,实亦构思于70年代初的 《有这么一条路》:“人们说我挑水的姿态/东倒西歪像个梦游人/每天我从山坡下到湖 畔/上上下下挑几十担水//路过一片茸茸的草地/小黄花真美小红花真香/我的脚步很重/ 不由地躲闪过它们//一年两年三年/山坡上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没有谁相信它是 一条路”。勿须多费笔墨,这是一首写得极为平静的诗作。它平白如话,几近散文式的 陈述,确乎让人从中找不到令人惊奇的意象和比喻,亦没有常见的排比、对偶及对时空 转换的匠心独运的经营,甚至发现不了警句和诗眼。但是,诚如诗人所云:“一首平静 的诗是燃烧透了的平静,这比暴烈还难。有时一首诗看来直白透明,实际上酝酿了许多 年”[7]。这倒从另一角度佐证了鲁迅先生的论断:“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 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8]诗人牛汉曾被遣送到云梦泽“劳动赎罪”五 年多(1969年9月30日至1974年12月29日),在那儿,他饱受凌辱,尝遍辛酸,既从大自 然的花草树木那里得到抚慰,亦目击过它们所受的创伤和痛苦。自身命运的不幸,便融 汇和寄寓到自然的物象上去。这里,我们听到的是诗人爱护小花草,悯惜小生命的血泪 呼唤!诗中流贯着一种对“人”的命运的关切,对世间万事万物的悲悯。这本身便是一 种崇高的精神境界,是生命的自我完善,甚至是生命的一种圣化。这里,人性美已升华 为以道德美为内蕴的人格力量。而道德的最高境界,便是人生的理想境界,在现代社会 ,便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犹如诸葛亮所云“志当存高远”。那么,牛汉又是怎样 让他所追寻的人性美,在诗创作中得以升华为更高层次的人格美的呢?这无疑是一个值 得探索的新课题。下面我们来看这样的一组诗。

(2)华南虎/麂子/汗血马/——生命的存在须是“不羁的灵魂”

《华南虎》写于1973年6月,当时大部分干校学员均已返京,诗人牛汉属于极少数不能 入京的“分子”。一个偶然机会,他来到桂林动物园,看到一只铁笼里的华南虎。那只 虎的几只血淋淋的破碎趾爪及墙上留下的带血的抓痕,给诗人的灵魂以震惊。于是,他 返回干校后便连夜草成此诗。后几经删改,成为中国当代诗歌中杰出篇章,还曾荣获19 81—1982年《诗刊》优秀作品奖。在诗坛上曾产生过广泛深远的影响。

这首诗曾有不少人论及。我认为它的最大成功,却在于它具有诗剧的性质,尽管它在 艺术形式上仅仅是一首典型的自由体。诗中至少有四种艺术形象值得注意:其一,“看 客”的形象。他们面对身陷牢笼的老虎,“叽叽喳喳”,说三道四,却又“隔着两道铁 栅栏”,显得那样胆怯,那样可怜而又绝望,其中还有向虎掷石,以求开心者,亦有对 虎“厉声呵喝”,以显威风,或“苦苦劝诱”,以示其能者。总之,这是一群精神麻木 而又可笑,对身遭厄运者无动于衷,甚至不自觉地还参与了摧残的围观者。这种“看客 ”的形象,我们曾见于鲁迅先生的著名小说《药》和《阿Q正传》,它在本诗中又被诗 人牛汉重新塑造,这便于不经意中强化了诗的历史文化内涵,展示了在特定历史情境中 ,更多人的迷惘与无奈。其二,残害者的形象——这在诗中是通过暗场处理的形象。他 们“活活地铰掉”老虎的牙齿和趾爪,(或用钢锯锯掉!)表面上看,他们是动物园的管 理者,是园中动物的保护者,实际上,他们却是这群动物的囚禁者和残害者,是地地道 道的历史血污的制造者。其三,抒情主体的形象,这是一位精神界战士的形象。他从遥 远的长江南岸来到桂林,原来想在大自然无邪的怀抱中解脱一下,却于无聊中走进动物 园,在囚禁一只华南虎的铁笼子前,他本想瞧瞧“老虎斑斓的面孔/和火焰似的眼睛” ,却突然发现明明自己尚未解禁,倒也成了“欣赏被囚禁的老虎”的看客,尤其当他发 现老虎“用四只破碎的趾爪,愤怒地绝望地把水泥墙壁刨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血痕,远 远望去像一幅绝命诗似的版画”[9]时,他的灵魂颤栗了,内心深处“感到惭愧”,目 睹“老虎那派不驯的气魄,不但自惭形秽,而且觉得心灵卑劣”[10]。因而,诗中单独 设置这样一节:“我终于明白……/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这里表现出来的抒情主体 形象,严于解剖自己的灵魂,敢于对自身进行自审和自责,显示出诗人虽处于劫难之中 ,却依然有着中国人的血性,仍然执著于人性美和人格美的呼唤与张扬!同时,他以冷 峻的笔触,鞭挞和嘲讽那种面对严酷的人生世态麻木而可鄙的“看客”(有的实则成了 帮凶!)态度,这是极其可贵的美好品质。可以这样认为:在鲁迅之后,敢于并善于解剖 国民灵魂,严厉进行自我拷问者,实在不多。而敢于像拉奥孔式的将内心痛苦视若心脏 在烧红的铁砧上经受锻打,去强忍着火的烧灼与铁的敲击者,更是几近绝迹!尤其是在 十年浩劫的荒唐岁月,牛汉的诗却偏偏表现了这种精神,表现了这种超尘拔俗的崇高气 质,这无疑是值得我们为之击节称颂的!而以一首短诗,便塑造出一个鲜明的精神界战 士的形象,又谈何容易!没有对鲁迅精神的承继与把握,没有对往昔经验的深刻发掘, 没有人生感悟和这种感悟对客观描写对象的强力投射,那就根本无法实现对这一形象的 成功创造。

再来看诗中华南虎的形象。请注意这样三个层次:①“笼里的老虎/背对胆怯而绝望的 观众/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它面对飞来的石块和侮辱性的喝斥声,“都一概不理”! 身处逆境,却等闲视之;面对攻击,则投之以轻蔑,这该是一种何等雄壮的气度!非但 如此,它“又长又粗的尾巴/悠悠地在拂动”,这既是对“安详”的补充,又引出了抒 情主体的遐思与发问:“哦,老虎,/笼中的老虎/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是屈 辱的心灵在抽搐吗?/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观众?”足见老虎刚烈的天 性并未泯灭,它对山林的向往,对重回大自然的渴望,并未淡漠,对身心所遭受的严重 摧残,更没有忘怀!诗人虽未看见老虎斑斓的面孔和火焰似的眼睛,却分明看到了老虎 内心深处正炽烈燃烧着的一团怒火!这里,由于牛汉曾经历铁窗生涯的磨难,又置身十 年动乱的腥风血雨之中,对笼中囚禁的华南虎,自有其独特而深切的感受,因而既在写 虎,又在写人,实则是抒情主体和他所描述的客体一种叠加和形象的复合。②接下来, 诗人摒弃了对老虎其它外部特征的描述,而转向以浓墨重彩的诗笔去勾勒老虎的趾爪和 牙齿:“你的健壮的腿/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你的趾爪/是被人捆绑着/活活地铰掉的吗?/还是由于悲愤/你用同 样破碎的牙齿/(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把它们和着热血咬碎……”尽人皆知, 虎之凶猛,全凭利齿铁爪,而这只笼中虎,不单遭到心灵上的荼毒,它还忍受了肉体的 摧残,趾爪被铰掉,牙齿被锯去,天性遭到毁灭性的扼杀,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历史事 实呵!就是这样一只人格化的老虎,它却忍受着心灵屈辱和躯体创作的双重苦痛,以求 回归自然,重获自由。中华民族的坚忍主义精神,未著一字,却已力透纸背。诗人炽烈 的感情,凝聚为狂涛怒瀑般的心灵呐喊,犀利的笔锋,铿然掷出金石般的千古绝唱:“ 我看见铁笼里/灰灰的水泥墙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像闪电那般耀眼刺目!” ——这是人性与兽性较量留下的血痕,这是不羁的灵魂对专横、杀戮所做的顽强斗争和 为自由而厮拼所留下的历史见证。它不仅是老虎留下的绝命诗似的版画,也是一个历经 苦难、灾变、孤独乃至死亡的现代灵魂为生之热望身处绝境时所做的拼搏与抗争!至此 ,作为中华民族倔强性格和敢于同邪恶势力相厮拼的象征对应物,华南虎的形象描绘与 塑造,似乎已经完成,客观存在不是已颇具耀眼的光彩了吗?然而,诗人却意犹未尽。 于是,诗的结尾便出神入化地将对华南虎的形象描绘,推进到第三个层面。③“恍惚之 中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腾空而去/我看见了 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仿佛呼啸着鲁迅式的 惊雷般的呐喊,似在激荡着闻一多式的锋骨凌厉的呼号;犹见火山迸裂,狂飚突起。华 南虎冲决罗网,腾空而去的恢宏气势和拔山撼岳般的奔腾咆哮的伟力,让人敬畏,使人 激动,令人心灵承受着强烈震惊。那呼啸山林,雄视百兽的猛虎的本色,这时已恢复如 初,它所固有的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更加光彩夺目!——华南虎的新生,昭 示着人性战胜兽性,自由粉碎了专制,而这该需付出多少血的代价!尽管这是对幻化中 诗境的描绘,诗人也未忘记对人类的警示——全诗收束在让滴血的趾爪掠空而过,让虎 爪受伤的血,一点一滴,恰如灼热的熔浆,去灼痛那群长期精神麻木的“看客”的灵魂 ,希冀着他们的惊醒。诗人激情的想象,理想主义的企盼,深化了诗的内蕴,强化了意 象的巨大张力,也自然挥洒出这样两行看似回环,实系推动诗思继续向前运行,终于抵 达奇峰突崛艺术境地的神来之笔。毫无疑问,华南虎身上叠映出诗人的人生体验和生命 感悟,寄寓着诗人切身遭遇的历史痛感及其对自由人生执著追求的深笃情致。至此,我 们看到的华南虎,已远非动物园中的华南虎,它成了上述精神界战士形象与独具不羁灵 魂、个性刚烈倔强,象征着中华民魂的猛虎形象的复合。这是心灵的雕塑,是中国脊梁 的诗意造型!

胡风曾强调:真诚的诗人,“一定要和人民底苦乐相通”,其诗当是“发自诗人内部 的带着血痕和泪痕的不屈的心声”。牛汉的《华南虎》,在涉笔于上述四种形象的或对 立、或反衬、或叠映的错综关系时,展示了诗人的血痕、泪痕和不屈的心声。诗人从生 活的炼狱和精神的炼狱中走出,他敢于直面那段严峻而惨重的历史,更敢于正视革命自 身营垒中的淋漓的鲜血。应该看到,纵然是革命队伍内部,纵然是开明的政治举措,在 其运筹过程中,也难免会有僭越者的阴谋和杀戮,血污和肮脏,其惨烈情状往往并不下 于敌对力量间的互相残杀!看来命运多舛的诗人牛汉,对此是有深切而痛苦的体验的。 否则,他便无法捕捉并展示那滴血的意象。

《华南虎》的成功,还表现在诗中所透露出来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结构和感情 组合方式,这是对当时严酷的散发着血腥味的劫难中的社会现实执有的与众迥异的怀疑 而又倾向于内省的思维方式。这是对鲁迅所特有的一种思维运行模式的直接承继,是对 鲁迅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那种人生态度和猛士气概的发扬光大。同时,诗中所渗透的悲 壮美感,其丰富的思想内蕴和美学内涵还在于,它仿佛熔铸进哈姆雷特的名言:“生存 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而这种所谓的哈姆雷特情结,后来更确乎成了现代知识分 子的心灵法则。令人惊奇的是,早在70年代,牛汉在写他的华南虎时,笔下便倾注出这 种情结。面对禁锢自由的铁笼,面对制造血污的杀戮,有良知的诗人,能不严肃地沉思 “生存还是毁灭”吗!

如果说德国著名诗人荷尔德林所说的“人,诗意地栖居……”这句名言在现代社会的 思想进程中还有着一定的意义的话,那么,对生命与世界意义的关注,对诗人生存境遇 的凝视,以及对人的生存空间和整个活动过程意义的探寻,便成了诗创作不可或缺的坐 标和审视万物的支点。牛汉另一首写动物的诗《麂子》,便显出这种目光。

1974年初夏,同样写成于咸宁干校的这首短诗,一开始便用极具流动感的犹如电影全 景镜头中的一组优美的画面,向我们眼前推来:“远远的/远远的/一只棕黄色的麂子/ 在望不到边的/金黄的麦海里/一蹿一蹿地/似飞似飘/朝这里奔跑”。长句切割成短行的 章法结构,创造出一种舒徐和缓的律动美;叠字、叠词和变式叠唱的穿插,更强化了诗 的韵律美和节奏感;“棕黄”、“金黄”两个色彩词的出现,则辉映出这只美丽的小精 灵出现的背景及自身的迷人风采;由远而近的镜头推移,活画出“麂子”灵巧美丽、天 真无邪的绰约风姿和天使般的圣洁美艳,以及勃发着自然生命力的强劲。这种自然物和 自然生命的和谐,构成了我们视觉景观中可谓最美妙的一瞬。而且这种和谐投射到我们 心灵深处,便自然升华为热忱的,甚或如醉如痴的爱,从而使一幅自然图画,刹那间转 化为爱的象征,人性美和人情美的象征,亦一并转化为诗和诗美的象征。

接下来,诗中的画面开始转换:“四面八方的人/都看见了它/用惊喜的目光/用赞叹的 目光/用担忧的目光”。荷尔德林曾把“完美”解释为主体和客体之间对立的消失,解 释为那种超然于一切分离之上的状态。而这里三个排比句的出现,首先便以它短促而紧 迫的节奏感,打破了前面舒徐和缓的节奏,造成一种“对立”和“分离”。看见“麂子 ”的人们或惊喜,或赞叹,或担忧。几种不同的心理感觉,更暗示出上述瞬间出现的那 幅美丽奇妙的画卷,将被撕裂和摧毁!瞬间的完美将顷刻遭到肢解和破坏!面对这种危机 ,美丽的小精灵却毫无知觉。于是,诗人便痛切地连声逼问:“麂子/远方来的麂子/你 为什么生得这么灵巧美丽/你为什么这么天真无邪/你为什么莽撞地离开高高的山林”? 跌宕起伏的情绪流变,紧迫而焦灼的情感翻腾,其中既有对身逢绝境的麂子的怜惜,又 有对危机制造者的严厉谴责——这是因为诗人在四面八方的人群中突然发现“五六个猎 人/正伏在丛草里/正伏在山丘上/枪口全盯着你”!——哦,“这里”,绝不是麂子生存 理想的伊甸园,而是隐藏着阴森枪口的屠场!——至此,自然生命与生存环境形成的比 照,麂子的美与猎者的丑生成的反差,有柔软质感的小精灵与冷硬阴森的枪口造就的对 立,转眼间摧毁了原有的优美与和谐。巨大的不和谐,直接昭示出生命的危机感。灵巧 美丽,天真无邪的麂子,一旦离开自己栖居的山林而涉入人类的生存圈,便面临灭顶之 灾,这是怎样的现实,怎样的世界呵!然而,善良的、以追求美为天性的诗人,却不愿 目击美的毁灭,不愿看到由“麂子”所构成的童话,瞬间化为血淋淋的冷酷事实。对自 然生命的怜惜、挚爱与深情关切,从心底凝聚并迸发出带着血痕的痛苦呼唤:“哦,麂 子/不要朝这里奔跑。”!——沉郁的悲剧氛围中毕竟闪现出一丝亮色;真切的希冀和呻 唤中,着实渗透着人格的巨大魅力。人性美,在与兽性相持中得以升华。人,真的能“ 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吗?诗人严肃而冷峻地提出了追问。或许,此时此刻的诗人,猛 然间对人的生存,对美的生存,对诗的生存,一刹那有了“整体的历史的彻悟”,面对 错综复杂的人生际遇,面对艰难严酷的生存境地,他“似乎连后背也长了警觉的眼睛” 。

如果说华南虎为返回苍苍莽莽的山林,诗人令人惊心动魄地将它定格在冲破牢笼,腾 空而去的视点上,那么,他笔下的麂子,则因莽撞地离开山林,误入重围,而面临灭顶 之灾的关键时刻,诗人则震慑人心地将它定格在停止朝“这里”奔跑的画面上。两种定 格,一脉相承。那就是“追求生命的价值”,追求真善美的人生理想境界。由此,我们 看到了在特定历史时期中的诗人的生命底蕴和生存状态,体味出他所特有的一种人格美 和人格力量。可喜的是,12年后,牛汉又以他的《汗血马》——“华南虎”与“麂子” 的生命的再现,将它重新“定格”在朝向清澈河流和丰美草原而拼命奔进的尺幅之中。 从而进一步完成了他自身人格的写照。且看——

“跑过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跑过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以对句起笔,出手不凡。“ 戈壁”、“荒漠”远非实指,它隐含着历次灾难,尤其是十年浩劫所造成的物质和精神 上的贫瘠和荒凉。两个“跑过”的领起,更见其跨越洪荒的艰辛与紧迫;“才有”的紧 承,则明示了理想追求的清晰和抵达理想境地所必须付出的沉重代价。巨大的历史痛感 和必须拼搏进取的人生情怀,洋溢在字里行间,中华民族的血脉,于是也就涌流在这匹 倾尽全力飞奔、飞奔的汗血马身上。尽管戈壁是“火的领地”,那里有着“几百里闷热 的浮尘”,汗血马却义无反顾,穿过它,“四脚腾空的飞奔”!尽管“汗水全被焦渴的 尘砂舐光”,“汗水流尽了/胆汁流尽了”,汗血马却目不旁骛,用“抽搐的胸肌”, “向自己生命的内部求援”,让自己“从肩胛和臀股/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珠”,继续奋 力向前飞奔!尽管它肩胛上没有翅翼,四蹄不会生风,它却不抱有任何幻想,不相信任 何神话,“只向前飞奔”。你看呵,它“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凭藉“生命不停 地自燃”,终于翻越了“雪封的大坂和凝冻的云天”。纵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它 用自己的筋骨,也要“飞奔一千里”!诗的结尾更见功力:“汗血马/扑倒在生命的顶点 /焚化成了一朵/雪白的花”。在其飞奔过程中,汗水曾结晶成“白色的斑纹”;汗尽继 之以血,则“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恰如燃烧的火焰;血尽再继之以筋骨的支撑,终 至焚化为“雪白的花”——或许那就是天山峰巅上的圣洁的雪莲!其间几种形象的转换 与幻化,不仅拓宽了视觉形象的造型美,而且推动诗思运行中的情绪浑灏流转,从而为 我们完成一尊尊“心灵的活的雕塑”(艾青语)。

不难发现,汗血马奔腾不息的精神,乃是久经压抑后的一种山呼海啸般的力量的爆发 ,它高扬着中华民族顽强拼搏、不屈战斗、奋力进击的民族魂的大旗。它飞奔的蹄声, 正是民族魂大旗猎猎飞动的回音。这是我们心灵中最壮丽的音乐,最辉煌的篇章。诗中 充溢着中华血性男儿的阳刚之美,却又出自于沉雄、冷峻的笔锋。长期遭受压抑,却不 忧郁内敛,虽有一腔悲愤,仍能豪放豁达。这本身就是可贵的磊落情怀。如若我们视牛 汉写成于“文革”中的那些诗篇,为无声中国的虎啸龙吟,那他写于80年代众声喧哗之 际的诗作,却也不失为清音独远。贺拉斯曾在他的《诗艺》里有云:“一首诗仅仅具有 美是不够的,还必须有魅力,必须能按作者愿望左右读者的心灵”,看来诗人牛汉是深 谙此中三味的。牛汉的真正魅力,正在于他不惮于以自己不羁的灵魂,化作滴血的趾爪 去刨冷硬的牢笼高墙;更不惮于以其“冲刺的目光”,挺着“抽搐的胸肌”,去笔傲历 史留下的千里洪荒。可以这样认为,苦难使牛汉穿过严密的藩篱,一步步走上真正人生 的精神高台;罪恶,社会造成的罪恶,反而开启了另一条通道,打通了诗人长期内敛的 诗性智慧。牛汉的真正魅力,还在于从《华南虎》到《麂子》,再到《汗血马》,这些 诗作均以其精美传神的写照,使诗从狂热的、单一的、乃至令人窒息的意识形态氛围中 解脱出来,把触觉深入到人生体验和生命感悟中去,从而开拓并展示出人性美、人情美 乃至人格美,让人们注意到诗之作为诗的存在,它本身所应有的审美质素。牛汉能够左 右读者的心灵,还在于他精心于从“平凡的自然现象里,捕捉一个个突破点,写出人( 通过我)和自然和社会和历史相溶合的复合的情感”。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他善于以自 己犀利的哲思和神思般的理性,通过对自然物的颖悟,来进一步感悟人类的生存状态; 以个人深切的人生体验而最终企及民族的、人类的、人性的内蕴,且精于创造新的形象 ,来体现一个独特的诗人对民族命运,对人类命运以及自身生命状态的终极关怀。而这 在物欲横流,很多人丧失良知的现时,就更显得气度非凡。

(3)蝴蝶/鹰/风帆/——诗路跋涉中的灵魂拷问终构成“冰山的风度”

或许选择了诗,就意味着选择了正义、良心和信仰;选择了诗,就意味着痴情于真善 美。一位真正的诗人,无论在多么艰难险恶的环境中,都不会退缩,都不会舍弃他所追 求的事业。因为对他而言,诗乃是一种生命方式,而非其它存在方式。同时,在更高的 层面上,还意味着他必须不断地有时甚至是严酷地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拷问,并凭藉对自 我灵魂的重铸,去丰富滋润刚健峻拔的民族品格和自信自强自谦的民族精神。真正的诗 人,无不是新的民族精神和民族灵魂的重铸者。应该说,牛汉的诗鲜明地透露出这一诗 路历程。

先看他写于1973年的短诗《蝴蝶梦》:“那些年/多半在静静的黎明/我默默地写过诗/ 又暗暗地撕了/撕成小小的小小的碎片/(谁也无法把它复原)/一首诗变成数不清的蝴蝶/ 每一只都带有一点诗的斑纹/(谁也无法把它破译)/它们乘着风/翩翩地飞到了远方”。 在非常平易而透亮的话语中,我们看到了诗人所追求的语言,那种独特的“原生的状态 和气息”;在“默默地写”和“暗暗地撕”细节描述中,我们看到了生活在干校的诗人 ,亦是生活在思想文化禁锢中的诗人,那种困惑,迷惘和凄楚的情怀。多年的苦难打磨 和人生摧残,在个人情感体验和心灵搏动中,不能不使喧嚣尘上的主流意识形态发生变 形,原来认为正确的政治形态,权力形态乃至整个社会历史形态,均皆发生了倾斜。因 而,诗中对自然物象“蝴蝶”的捕捉,便洗炼并提升了诗人的灵魂,他希望它作为鲜活 的生命个体,带着“诗的斑纹”,即自身生命状态的密码,去超越当时群体意志的共识 ,突破现实生活的禁锢,而翩翩飞向远方。

八年之后(1981年),我们又看到了诗人笔下的“海上蝴蝶”。在常人的眼里,“能在 海上飞翔的/一定有坚硬的翅膀/敢于跟风暴雷雨搏击”,而诗人却偏偏看见“几只黄色 小蝴蝶/在渤海湾茫茫的浪涛上飞翔/不是贴着岸边飞/是朝远远的大海飞去,飞去!/它 们忽上忽下/很像矫健的海鹰。//黄色小蝴蝶/火苗一般闪烁/不像迷路/也显不出一点儿 惊慌/它们越飞越远/海岸渐渐地消失//……”这是执著于诗歌艺术的诗人的灵魂写真, 是诗人“艰难地探入心灵的深处,穿过一层层伤痕,穿过生活潮流沉落后沉淀的沙碛层 ,还有许多年来心灵上生出的某些铠甲似的自卫性‘抗体’”,及别的杂质,所汲取出 的“心灵的原汁”和历史的回声。海上蝴蝶的美丽意象和永不回头的刚毅风姿,分明展 示出征服困难的生命激情和面对艰危时生命所闪烁的亮色,更见出历尽十年浩劫和多重 炼狱后,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民族精魂。海上蝴蝶那柔嫩的翅膀,因为负载着在新的历 史时期,诗人和广大人民群众振兴中华的恢宏志向和为新诗开创新的境界的诚挚希冀, 而化为矫健海鹰的双翼。这里,诗和人生,诗和诗人的生命,融合为一;历史的记忆和 价值的重建,在对苦难的反思与对人的生命价值的终极关怀中得到了统一。诗人自己说 过:“在我身上,时代、人生和诗是血肉不可分的”;“我的诗不是个人的自传,而是 历史大传的一个微小细节,是历史结出的一枚果子”,“我与每一首诗相依为命”[11] 。又说,“1995年至1980年,25年间没有发表东西,但是我看重这一段时期。这段时期 ,我经受了革命的真正考验。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反动,什么叫历史,弄清楚了。”“ 是诗拯救了我”,“如果没有诗,在干校那样的环境下,我就活不下去了”[12]。只有 当我们弄清牛汉诗路跋涉中这些凝着血泪的思绪和情愫时,我们才算真正找回了他那丢 失了25年的,能够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可以这样认为,历史塑造了他的人品和诗 品,他的诗则塑造了历史所体现出来的真理女神的亮丽形象。她高标特立,自成风范。 坚毅的人格力量和对真理的坚定信念,这便构成了牛汉所特有的“蝴蝶梦”,构成了“ 海上蝴蝶”的灵魂与肝胆。

再看《牛汉抒情诗选》中最早写于咸宁干校的《鹰的诞生》(1970年夏)。作为自然界 的猛禽,鹰的生存条件极其艰难简陋:在高山、峡谷,它的窠“筑在最险峻的悬崖峭壁 ”上;在平原和丘陵地带,则“筑在最高的大树上”。而且,“鹰的窠/简简单单,十 分粗陋/没有羽绒或茅草/没有树叶和细泥/全是些污黑污黑的枯树枝/还夹杂了许多荆棘 芒刺/它不挡风,不遮雨/没一点儿温暖和安适!”——鹰过着赤贫却又清贫自守、寂寞 自适的生活,这不正是诗人自我人格的写照吗?是的,我们完全可以把它解读成那是诗 人的自况。就在这种生活境遇中,鹰的蛋,却蓝得像睛空,“上面飘着星云般的花纹/ 它们在鹰窠里闪闪发光”。更耐人寻味的是:“鹰的蛋/是在暴风雨里催化的/隆隆的炸 雷/唤醒蛋壳里沉睡的胚胎/满天闪电/给了雏鹰明锐的眼瞳/飓风十次百次地/激励它们 长出坚硬的翅膀/炎炎的阳光/铸炼成它们一颗颗暴烈的心”。——这是雏鹰的诞生!更 是真正诗人的诞生,亦是杰出诗篇的诞生!只有经得起时代风雨的洗礼,在与生活中的 电闪雷鸣搏击时,才能炼出坚硬的翅膀,熔铸成暴烈的心!这种诞生,可谓轰轰烈烈, 坚实顽强,于凄苦中更见壮烈。就连刚诞生的雏鹰,它们在“翅羽还很短小的时候,/ 就扇动着,鸣叫着/钻进高空密云里学飞”。而且,“在雷鸣电闪的交响乐中”,我们 可以听见它“激越而悠长的歌声”。诗人总是富于想象并多系理想主义者。且看:“鹰 群在云层上面飞翔/当人间沉在昏黑之中/它们那黑亮的翅膀上/镀着金色的阳光”。目 光深邃,高瞻远瞩,在艰危的世事中总能最先看到光明,这是诗人应有的质素。无疑, 这在诗里化成了付诸视觉的鲜明形象。

不难看出,牛汉的诗创作,自70年代始,便是他生命的全部投入,是他灵魂的鲜活展 示。它不但根本有别于当时流行的那种声嘶力竭的吼叫和矫情挥洒的颂辞,也迥异于那 些卿卿我我风花雪月的低吟浅唱,亦同当今诗坛那种以“新潮”标的,或以新概念的狂 轰滥炸为能事的,时装表演似的彗星闪现般的写作,划清了泾渭。牛汉在他的《鹰的诞 生》一诗中,以其恢宏的气势、高远的格调、凝重的诗思和感人的意蕴及沛然的情感, 宣告了他的诗篇的诞生。这种诞生,无疑是重新撞响了东方文化的古钟,尤其在那荒唐 而疯狂的年代,它自身便是一曲黄钟大吕!

那么,鹰的归宿又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写于1981年6月的《鹰的归宿》,不仅着眼 于它的归宿,且画出了鹰的壮丽的一生:“在太阳面前/在大地之上”,鹰翱翔于辽阔 的天空,不管是晴是阴还是黑云沉沉,它都同样安详而英勇,因为它以天地为“神圣的 领域”。它“生生不绝”,飞翔了亿万年,“星星只是它们的路标”。其间谁也没有见 过,有一只鹰,哪怕是受伤的鹰,衰老的鹰,抑或“羽毛未硬的雏鹰”,“从高邈的天 空坠落”过。它在搏击天空时,则“像黑色的陨星/划一道亮光”俯冲而下,又似“响 箭一般向上飞升”。在与暴风雨搏击中,它脱落的羽翎,或撕裂或烧焦,或带着血迹, 简直令人为之震惊。当闪电撕裂黑云,窒闷的旷野上,还能嗅到一股“羽毛烧焦的辛辣 气息”,而且“在风声雨声雷声中”,还可听到它一阵阵的“凄厉而悲壮的啸声”。那 才是鹰,在“向太阳/向大地/永远地告别……”更令人惊异,眼睛为之一亮的是:“鹰 没有坟墓/找不到它的归宿/鹰的一生/最后不是向下坠落/而是幸福地飞升/在霹雳中焚 化/变成一朵火云/变成一抹绚丽的朝霞”。或诉诸嗅觉,或诉诸味觉,或诉诸听觉,更 多地还是诉诸视觉,凭籍通感艺术手法的运用,诗人让我们深深感到鹰的刚烈雄健,拼 搏向上。它的一生,是雄奇瑰丽的一生;它的个性特征,有着英雄性格的崇高美。它是 执著于追求光明和胜利的强者,它粗犷、刚毅、沉雄之中蕴含着洒脱,这正是真正诗人 应有的气质和理想的精神境界。鹰的归宿,原来是诗人崇高理想的幻化,是诗人审美情 趣和艺术追求的一种极致。诗人牛汉,曾多次受到历史的伤害,多次以自己的肉体代替 灵魂受难,尔后又让自己的灵魂在严酷的拷问中于诗里得以升华,并回转来“超度”、 支撑自身伤痕累累的肉体。牛汉能活过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他所经历的磨难,较之 同时代的某些诗人,恐怕要多得多。但是,牛汉不仅是一位朝着严酷命运永远进击的斗 士,他更是一位善于冲破重重樊篱,从禁锢中突围的“越狱者”。生活的道路绝非花团 锦簇,更非处处皆用天鹅绒铺成,我们自当学会在艰苦中拥有对胜利的渴望,在苦痛中 深怀对理想的憧憬。牛汉说过:“对于生活与命运,诗永远是一个热诚的不懈的挑战者 ”。诗即生命,生命即诗。诗人既然与诗相依为命,他的诗中,便自然将个人切身体味 到的情感流变,同祖国人民普遍意识到的历史内涵相熔治,以便让心灵从中得到净化, 精神得以升华。这样看来,牛汉诗中的底蕴,实际上已经成了中华民族的精魂。

亦不难看出,牛汉似乎特别喜爱描写那种“飞动的意象”。我们甚至认为,他笔下的 “小溪”意象,就是从蝴蝶的翅膀衍化而来:那为野草掩埋,弯弯曲曲绕过山麓的溪流 ,“在平原的尽头”,竟在“命运捉弄”下,“坠进深深沟壑”,但它却“不由自主地 飞翔起来/变成一道亮晶晶的瀑布”,原本细弱的声音,竟“扩大了几千倍”;“立起 来飞起来之后”的小溪,则“显得异常的飘逸高大”,阳光还为它在“洁白的胸前/挂 了一道彩虹”。纵然是“向深深的沟壑坠落”,在“狰狞的岩石上”,“被撞得粉碎” ,它却自以为那是“绽开朵朵绚丽的花”,“我并没有毁灭/我在快乐地大笑/笑声传得 很远很远。”。毫无疑问,这里有对现实生活的高度概括和浓缩,亦有诗人基于人本主 义的生命感怀与精神抗争;而诗中逐渐增强的反讽意味,则表明诗人在透过心灵深处对 文化与历史的反思和对人类生命难以捉摸的忧患情愫,完成了诗人由原先注重对历史文 化的深层思索转向对当下人类社会“生存状态”的揭示这种审美心理的过渡与置换。诗 以第一人称来写,更见出诗人从鲜活的个体生命出发,去拷问自己的灵魂,并由此提出 关于人的本质与价值的追问。出人意料的是,在对小溪这种具体的“存在”进行描述时 ,诗人的思维走向,竟若有神助地抵达到逼近世界“本源”的境界。这种境界,深邃而 颇具神秘感。从字面上看,又显得那样本真、平静而澄明。由表现生活到表现生命,到 描述生存状态,进而客观冷静地去展示某种普遍的具体的“存在”世界,牛汉诗路历程 ,在坎坷中一步步艰难行进,他的诗的精神品位和主旨内蕴,有着极大的超前性。

或许是诞生于“荆棘芒刺”中的鹰的“黑亮的翅膀”,抑或是在“幸福地飞升”中“ 焚化”为“一朵火云”,或“一抹绚丽的朝霞”的鹰的双翼,幻化而为“远去的帆影” ,它在风云变幻的海域继续搏击。哦,这是一叶“满是补丁的粗麻布帆”,大海不给它 岸,也“根本不相信有岸”,但这帆则在心中默念:“我相信海的尽头是岸/这是我那 沉没在海底的/千万代祖先的遗言/我只能在波峰浪谷里挣扎/命运没有给过我安详的蓝 天和平静的海面/飓风纠集霹雳、闪电和暴雨/撕裂着焚烧着我的单薄的布帆”。它和支 撑它的桅杆,都在“痛楚地叫喊”,“海水飞腾起来冲刷”,使它“浑身挂满晶亮的盐 粒”,“横劈竖砍的闪电”,把它“砍杀得鲜血淋漓”……哦,在遥远的岸上人的眼里 ,“远远的帆影姿态翩翩”,“多么飘逸多么神秘多么魅人”。可是“人们哪里能看得 清楚/我的呜呜叫的创洞/我在浪涛上/怎样匍匐前进//我变成为海难者悼念的碑/动荡不 宁的碑/闪电颜色的碑/大海时刻想吞没了我/因为我是一叶帆/我立在险恶的浪涛上//我 永远比海高/我就是不沉的岸”[13]。诚如诗评家杨匡汉所言:“这是背负着人生和诗 的十字架艰难地航行的痛苦的心声,也是在承受的同时又充满自信的强者的呼喊”[14] 。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敢于搏斗、抗争,又不断进取、探索和超越的倔强的灵魂。透 过它那撼人心魄的历史纵深感和隐约可见的史诗品质,我们还能发现,面对现代人的生 存困境,在诗人的心灵视野中,似在燃爆着苦涩、积郁、质疑、既充满智慧又充满苦痛 和悸动的诗思。而那种颇具“禅”意的诗的结尾,更将诗的内核或底蕴,推向一个更新 的精神层面:诗人在拷问自己灵魂的同时,亦对存在着的世界进行拷问;诗人在观照自 我命运的同时,亦对现代人的整体生存状态和群体的深层心理进行探问和关注。而这种 诗路历程的发展,面对当今诗坛过多的自恋、自虐、自悼,或“自我抚摸”的众声喧哗 ,应该说牛汉的选择;是一种高尚的“审美超越”的选择。

沿着这一诗路不断前进,抚摸着“生命里里外外的创伤”,诗人牛汉终于“理解了珍 贵的人生和诗”——这在神性和兽性竞相屠戮的夹缝中生长着的人性美的本真与对这种 本真锻打的闪光。痛苦的烤灸,使牛汉成为一位为诗与真而燃烧的杰出的诗人。苦难的 磨砺,造就了一个真诚执著而不驯的灵魂:“一千次悲伤和失望加起来/变不成一次绝 望/一千个新的旧的伤疤连起来/不过是一个大的伤疤/绝不是死亡”。他那坚实粗犷而 又“多血质”的诗篇,便成了“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座冰山”,呈现出一种特有的风采: “它们十分之七隐没在汹涌的波浪之下/那么雄伟那么庄严/沉默地闪亮地在移动——不 朽的大海/托着它”!

敢于直面痛苦和血污,“直面人生,用全身心去拥抱,搏击充满荆棘与鲜花的人生和 命运”,这其间便饱蕴着笃实的道义,人类的良知。理性与体验的融合,诗意与形象的 锻造,这便构成了牛汉所特有的诗路历程的景观。牛汉的诗,虽缺少那种为更多的人所 张扬的灵气,但他铁骨铮铮毫不媚俗的气度和禀赋,却使它们充满着传统的忧患意识和 愤懑情怀,激荡着自屈原以降的中国诗魂的热血。

解读牛汉,最使人眼睛发亮的闪光点在于:有个性而无“角色化”的定位。纯洁的灵 魂无需掩饰,成功的作品,乃是纯洁灵魂的袒露。早在70年代伊始,牛汉就极力避开普 泛化的情结,让自己从主流意识形态中解脱出来,把目光投向生活和生命的本真,让被 放逐多年的诗人的个性,重新回到诗的文本中来。这种审美选择,无疑是在逼近诗人自 身的生命底蕴,亦在逼近诗歌艺术生命的底蕴。钟情于描摹自身的心灵搏动和情感体验 ,面对狂乱的现实生活,绝不放弃自身的独立人格和批判精神,这在当时的诗坛,甚或 在此前二十年的中国诗坛,确属鲜见。著名科学家爱因斯坦曾经说过:“任何一种伟大 高尚的事物,无论是艺术还是科学成就,都来源于独立的个性”,并认为:“大多数人 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牛汉的可贵,就在于他从种种束缚中 突围出来,骄矜地维护了自身独立的个性。

性格即命运的先导。牛汉的个性,牛汉的人品,牛汉所坚守的人格美,必然注定了牛 汉坎坷多舛的悲剧性命运,但也注定了他不懈地抗争和永远地进击,注定了他不断探索 、不断突破的诗路历程。牛汉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有的论者,曾就诗的“境界与精 神品位”方面,视“当代诗歌的主题衍化经过了四个层面的爬升”,即“生活—生命— 生存—存在”。[15]从中国当代新诗的发展向度的横切面来看,确实存在着这样四个层 面。牛汉写于1970~1987年的诗作,则是对这四个层面的囊括。但就时序而言,牛汉的 诗,却未表现出一个层面对另一个层面的“爬升”。它们各有侧重地相互交错或相互渗 透。就此而论,可以说牛汉以自己十多年的诗路历程,走完了中国当代新诗将近50年的 历程。牛汉的杰出之处,也正在于,在这四个层面上,他较之同时代的诗人,更具有前 卫性和超越精神。就诗的“境界与精神品位”来说,我也不认为后一个层面是对前一个 层面的“提升”,更不以为表现了“存在”,便能抵达诗的“最高境界”。仅从“主题 内蕴”方面来考察,笃定不是评判诗之境界高下的可靠尺度。令人感到歆羡的是,牛汉 在各个层面上都为我们创作了堪称“精品”的成功诗作。难道会有人认定他的《梦游》 和《空旷在远方》那类以表现“生存”和“存在”的诗,在境界和精神品位上,就一定 会高于他的其它优秀篇章——即使是诗人自身对它们有所偏爱,我们恐怕也不能做出那 种有失精当的比较与评说。

牛汉诗的另一个光彩炫目的特点则在于,他不执著于任何一种流派或创作方法。他很 重视诗的现实感,并强调应有血有肉地去反映当今中国的历史和人生现实,因而他的诗 极具现实主义的特质。但他从来就是一个像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者”。诸如浪漫主义 、象征主义、现代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等,凡此种种在他诗中都有较明显的表现。这在我 们前面所提及的那些诗中都有着鲜明的交融,只是某些诗各有侧重而已。当然,从时序 上看,他80年代中期的诗,超现实的色彩有所强化,现代主义的因素明显增多(例如《 梦游》和《空旷在远方》等诗)。诚如诗人自己所说:“不管我的诗有多少超现实色彩 ,也不意味着我信奉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是从现实起飞的;而一首飞起来的诗,任 何‘主义’都无法限定它”。他又说:“我讨厌固定,讨厌规范,讨厌被归于某一不变 的旗号下,……所以我说我身上有游牧民族的特色。游牧就是拒绝定居,永远寻找水草 最丰美的地方”。[16]的确,牛汉所追求的是那种能“飞起来的诗”。它们带着诗人灵 魂的律动,载着诗人诗性的智慧,展开壮丽的双翅,飞向精神家园,飞向灵魂宿营地, 飞向缪斯的殿堂。牛汉不屑于某一流派的山头,不屑于世俗的喝彩和商品大潮所带来的 五光十色,更不屑于某些原有楞角,尔后被打磨成滚圆,甚至精美得令人歆羡的鹅卵石 式的“圈中人物”。牛汉善于从各种流派的领地,寻找丰美的水草来滋补自己,但又始 终保持自己特有的个性。牛汉的诗,不会消失其独有的锋芒。他诗中充溢着的那种“念 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气魄与风骨,必将再现辉煌!那些喧嚣浮躁、炫新耀奇 之风正劲的诗作,在牛汉雄奇、厚重、质朴而又近于稚拙的诗风荡涤下,未免显得尴尬 ,牛汉正以他高尚、坚定的情操和人格力量,涤荡着当今喧闹的诗坛。

勿庸讳言,牛汉的诗,多受外国现代诗的影响,他虽然未放松对传统诗词的学习与借 鉴,亦坚守我国传统文艺美学的轴心,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审美对象,但他的诗,似乎 未能深得中国古典诗歌的神髓,亦少有东方诗美的神韵。尚须看到,牛汉的诗,“智慧 的机敏与空灵显得不足”(杨匡汉语)。他重视诗的内在节奏,却对诗的外在“音乐美” 有所忽视,甚或拒斥。但他毕竟在追求进入“创作的灵境”,并着眼于更高的层次上写 出“真的活的诗”,即“飞起来的诗”。我们相信,牛汉能够进一步超越自我。同时, 我们更加相信,任何历史时期,都会是光明与黑暗共生,进步与罪恶交并。而人性与兽 性的搏击,也必将持续下去,这种较量绝不会轻松。诗人的人性美与人格美则将在与兽 性果决地较量中得以升华。尽管中国新诗的发展陷入了低谷,但它绝不会走向毁灭。因 为,有像牛汉这样众多的“诗之赤子”在。

收稿日期:200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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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美在动物本性的较量中升华--关于牛汉七、八十年代诗歌的思考_牛汉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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