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观意识形态及其颠覆——德波《景观社会》的文本学解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景观论文,意识形态论文,社会论文,德波论文,文本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居伊·恩斯特·德波(Guy Ernest Dobord,1931-1994),当代法国著名思想家、实验主义电影艺术大师、激进左派思潮情境主义国际的创始人。其最著名的学术论著是他发表于1967年的《景观社会》一书。(注:德波的《景观社会》一书的中译本,已经由王昭风博士翻译完成,即将由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在《景观社会》(Society of the Spectacle)一书中,德波明确指认景观为当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重要表现形式。他认为,景观是布尔乔亚经济关系拜物教的具象化实现,如果说原来拜物教只是一种神秘的观念,而今天它却成为一种可见的影像控制。所不同的是,人们是在拥戴这种天堂般的景观中臣服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当然,作为一名激进的左派革命家,德波也初步讨论了景观意识形态的颠覆问题。这是一种十分另类的革命。
在德波眼里,景观罪莫大焉!它既是当今资本主义社会最重要的意识形态支撑,也是其实现统治最直接的帮凶。该书的最后一章中,德波以“物化意识形态”为题,并且意味深长地采用了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的文字为引语。该段文字的大意约为:自我意识确立的本质是为他之在,即为了获得另一个自我意识的承认和认可。德波引用此语的理论意图颇为显明,他希望借此引出意识形态的本质为一种虚假的社会认同,并且重点说明景观是对意识形态的一种物性强化。
在充满冲突的历史过程中,意识形态是阶级社会的思想的基础。意识形态的表达从来不是一种纯粹的虚构,它代表了一种现实的扭曲意识,并且它同样是依次产生实际扭曲影响的真实因素。这种相互联系随着景观的来临被强化。景观——由一种经济生产的自动化体系的具体成功所导致的意识形态物质化——事实上,它将社会现实认同为在它自己的影像中改铸全部现实的意识形态。(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意识形态并非幻觉,而是一种现实社会关系的观念性扭曲,这是曼海姆-阿尔都塞以来人们对意识形态的基本定位,而德波在此却想指证意识形态存在的一种新形式:景观是整个布尔乔亚意识形态的直接物化。我们生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媒介时代,在不由分说汹涌而来的各种影像之中,景观已经将过去意识形态那看不见的隐性霸权变成了看得见的虚假影像世界强制,通过制造人之欲望、通过向我们施以无处不在的对象性诱惑,景观不可思议地实现了在深层无意识层面上对人的直接控制。并且,德波认为,这种控制业已成形为一种自动化体制,扮演着意识形态的直接影像物化的角色。故而,德波进一步指认景观是被强化了的意识形态——在自己的布展中,景观成功地实现了一种无意识的社会认同,从而肯定现存的社会统治——这,就是强暴式的意识形态。
德波说,“景观是意识形态的顶点,因为它充分曝光和证明了全部意识形态体系的本质:真实生活的否定、奴役和贫乏”。(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这算是德波的肺腑之言。匍匐在景观的统治之下,人们并不知晓自己已经放弃了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生命存在,我们所周遭实际的现实生活,其实只是景观操控的玩物而已。德波发现,在我们已经遭遇的景观操控之中:
当意识形态——普遍抽象意志和与普遍抽象意志联合的幻想被盛行于现代社会的普遍抽象和幻想的有效专制合法化时,它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唯意志主义的斗争,而是它的胜利。意识形态的要求获得了一种单调的实证主义的正确性:它们不再代表历史的选择而成为不可否认的事实。因此,意识形态的特殊名称趋于消失。甚至特定意识形态劳动的作用在对制度的服务中也只不过是对简化为“认识论基础”的认可,这一认识论基础自认为已超越了所有意识形态现象。物化的意识形态没有名称,正如它没有可表达的历史议程。这是不同的意识形态历史已经终结的另一种说法。(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人们常说,马克思的年代,作为统治阶级意志的资产阶级观念时常表现为一种强加于劳动阶级的“唯意志主义”式的入侵,那么在今天的景观意识形态阶段上,布尔乔亚的幻想已经嚣张成一种“单调的实证主义的正确性”,我们忙着一刻不停地欣赏景观,再没有人有功夫、有闲情去怀疑影像传输给我们的生活价值和科学观念是否为真。毋庸置疑,景观意识形态彻底取代了过去那些需要争论的政治意识形态。贝斯特曾经评论道,“景观是一种绥靖和去政治化的工具,它是一种‘永久的鸦片战争’,这一战争麻痹了社会主体,并使它们脱离真实社会生活的最急迫的任务”。(注:贝斯特:《现实的商品化和商品化的现实:鲍德里亚、德波和后现代理论》,载凯尔纳《鲍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传统政治意识形态的终结之处,恰好就是被景观物化了的意识形态开始之时,景观意识形态没有明确的政治意向(“历史议程”),然而这种貌似善良的匿名性,恰恰正是景观过人的阴险之处。
接着,德波进一步将景观意识形态的几个特征上升到更抽象的形上层面上加以说明:
首先,从存在论意义上说,景观意识形态是人生命存在的异化。德波说,“黑格尔在《耶拿时期的真正哲学》中将金钱描述为‘无生命东西的自动的生命’的特性,现在已经被景观扩展延伸至全部社会生活中”。德波终于又想到异化了,不过他对异化逻辑是不是一种人本主义的价值悬设并不在意。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先引述青年马克思,而是选择直接求助作为赫斯和青年马克思老师的黑格尔,并且还是早期的青年黑格尔。德波的宣告多多少少让异化这个我们已经耳熟能详的概念平添了几分耸人听闻的寒意,在它的笔下,景观将人自己创造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变成了生活中处处不停地自动发生并且取代我们的生命、支配我们的存在的力量!用哲学的话来说,这就是异化了。更进一步,
景观是“人与人之间关系分离和疏远的实质性表达。”集中于景观的“欺骗的新权力”以“作为物的大量增加”的生产制度为基础,“同样人也屈从于这一异化的力量。”这是一种需要与生活为敌的扩张的最高的阶段。“对金钱的需要因而是被政治经济学所创造的真正的需要,并且是它创造的唯一的需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不难看出,德波此处的表述几乎就是引文的叠加,但从总体逻辑上看,这段话显然是对马克思《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异化逻辑的直接挪用。可惜的是,德波未能正确区分青年马克思的异化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科学方法的异质性,他无法理解,即使是面对今天的景观,单一的人本主义价值批判依然显得单薄无力,仅靠这个,并不能实现对景观的科学透视。在此,德波理论基础上的薄弱无力已经一览无余了!
其次,在哲学基本问题上说,景观意识形态是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简单复活。德波认为,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已经通过实践,超越了传统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可是景观却
保持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意识形态特征,并将他们强加在它的世界伪具体(pseudo-concreteness)之中。旧唯物主义的静观的一面设想世界为一种表象而不是活动——并最终理想化物质——在景观中被完成,在那里具体的物,自动地成为社会生活的主人。相反,唯心主义理想的活动(imaginary activity)也同样在景观中被完成,通过符号和信号的技术媒介——最终物质化了抽象的理想。(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令我十分吃惊的是,德波竟然能对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作出如此深刻的解读和运用。众所周知,马克思同时批评了费尔巴哈的直观的对象存在和黑格尔的观念能动性,而德波在这一轮解读和运用时却将这两个向度的批评都移置到对景观的批判上来了。一是说在景观存在之中,旧唯物主义那种感性直观的表象世界再度得到实现,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人们通过自己的感观来直面自然对象,而是指人们只能被动消极地面对被制造出来的影像世界,景观则成了社会生活背后真正的支配者;二是说唯心主义的虚幻的能动性在景观之中被具象化了,通过“符号和信号的技术媒介”,景观化身为观念统治的物性化身。
其三,在社会存在的层面上,景观意识形态成功遮蔽了现实的社会矛盾和冲突。德波认为,在景观意识形态的控制下,
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时刻都被强迫去服从景观——这一屈从系统地毁灭了“冲突能力”并以一种社会的幻觉取代了它:一种冲突的虚假意识,一种“冲突的幻想”。在一个没有任何人再被其他人所认识的社会中,每一个个体都变得不可能认识他自己的实在。意识形态当家作主;分离建立了它自己的世界。(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迷入景观制造的世界中,疯狂追逐着景观幻象之时,人们对真实社会存在中发生的各种矛盾和冲突总是视而不见,自然无法把握自己存在的意义和生活的真相。以上,即为景观意识形态最重要的社会控制功能。
以德波之见,人们生活于景观社会之中,就如同
囚禁于单调世界中,被迷惑住他的景观银幕所束缚的观众,不再认识任何人,只认识那个使他服从于关于他们的商品和他们商品的政治学的单边独白的虚构的演说者。整体的景观是观众的“镜像”(signe du miroir)。在这里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种虚幻的逃避了普遍孤独症(自我中心主义)的编剧。(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读来很有一些拉康的意味——景观也是一种镜像,人将镜像误认为自己,从而失却了自己的存在。景观的叙事是“单边独白的虚构的演说者”,生活于景观之中的人将始终出演无力言说的消极观众之角,那一众光怪陆离的景观镜像就是我们要成为的东西,而恰恰就在景观之中,真实的自我被阴险地谋杀了:
景观通过碾碎被世界的在场和不在场所困扰的自我,抹煞了自我和世界的界限;通过抑制由表象组织所坚持的、在谎言的真实出场笼罩之下的所有直接的经验事实,抹煞了真与假的界限。消极接受日常现实异化的个体,通过求助于虚幻的魔术般的技术,被推向了反应这一命运的一种疯狂。对一种无法回答的沟通的虚假反应的本质是对商品的消费和接受。消费者所经历的难以抵御的模仿的需要,是一种由他的基本剥夺的全部方面决定了的真正幼稚的需要。(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在景观中,拉康的那句魔咒般的格言又出现了,所有的人都是疯子,与病理学意义上不同的是,我们是一群言行端庄的疯子。更可悲的是,在景观控制之下,我们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自我已经死亡,听从景观意志跳舞的那具肉身只是一个空心人。(注:关于拉康哲学,可参见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作为一名左派知识分子,德波对景观社会的批判最终还是着落在某种革命性的实践要求上,与后来的鲍德里亚等后现代思潮之代表人物截然不同的是,德波“拒绝放弃解释和改变社会现实的尝试”。另一方面,德波的景观理论也完全异质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因为前者的变革要求实质上是所谓情境主义式的对生活的艺术化改变。
在德波看来,自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取得决定性胜利之后,历史的思想就真实地出现了。这个历史意识也就是他前面讨论过的“不可逆时间”。此时,“生产力的发展粉碎了古老的生产关系,全部固定不变的旧秩序也烟消云散。一切绝对的东西都变成历史性的了”。(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在资产阶级全面上升的时期,作为一种自觉的革命性阶级意识,他们总是努力与“辩证的‘历史的思想’协力发展——历史的思想不再简单地满足于寻求现存的意义,相反它努力追求理解现存在事物消亡的意义”。(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然而,一旦现实地占据统治地位,资产阶级立刻就抛弃了社会历史本体意义上的历史性。历史,仅仅成为一种抽象的观念,而整个布尔乔亚意识形态的本质就是力图说明资本主义制度的非历史性——永恒性。这个分析完全正确,也是马克思已经说明过的重要观点。
德波认为,创立真正的历史科学的,的确是马克思。该学说的本质就是重新将观念的历史还原成现实的客观社会历史过程,因为“只有通过变成实践的思想,历史的思想才能被保留”。然而,德波批评马克思思想中存在所谓“决定论”的一面,因为马克思“将自己的历史分析过分简单化为一种生产方式发展的线性模式(linear model)”。(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德波选择了超稳定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为反例。其实,关于马克思晚年的古代史研究,特别是对古代俄国公社的历史考察,德波并未能得门而入。也正因为如此,才会产生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式的马克思主义:
第二国际的“正统马克思主义”是社会主义革命的科学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宣称它的全部真理居于客观经济发展过程中,居于组织对工人阶级进行教育的渐进的必然性认识之中。这种意识形态在其教学宣传中挖掘了乌托邦社会主义的信仰,并将这一信仰与一种历史过程的冥想乞灵相结合。(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对这种“社会主义的必然性”,德波并不以为然。同时,他明确反对俄国式的社会主义,因为在他看来,正是后者导致了“独裁意识形态”,而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就是集中景观的代表。“它也标志着居于现代景观统治核心的事物秩序的决定性的开幕:工人阶级的代表变成了工人阶级的敌人”。(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德波并不认为这是打破当今资本主义景观统治的正确道路。
这也不妥,那也不行,那么德波自己提出的抗拒当代资本主义景观社会的革命态度究竟是什么呢?依他的见解,在强大的景观控制之下,“无产阶级没有被抹除,相反,在现代资本主义不断强化的异化之下,它以工人大众的形式保持了其不可缩减的现存。工人已失去了控制自己生命的权力,一旦他们意识到这点,他们将重新将自己定义为无产阶级,一种在这一社会内部运行的否定力量”。(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显然,青年卢卡奇那个自觉的革命的阶级意识悄然苏醒了!并且,他发现在大多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一种“不断增长的否定迹象”依然存在,固然“这些迹象被景观所误解或篡改”。尤为重要的是,德波指出了当前出现的一种全新的革命因素,这就是年轻人对景观社会的直接反抗:“反抗青年正在发出新的抗议,这一抗议尽管是含糊的、试验性的但它非常清楚地暗示了一种对艺术、日常生活和旧政治专门化领域的拒绝。”(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德波显然依从了马尔库塞的新革命主体观和文化革命的观点,马尔库塞将后者表述为“文化大拒绝”。在德波笔下,这场由年青一代掀起的革命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早已如火如荼:“我们时代正式的不满,一种在青年人中间特别剧烈的不满,而且还产生了艺术的自我否定的趋势。艺术总是独自地表达了日常生活的秘密问题,尽管以一种隐蔽的、变形的和部分幻想的方式。”(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这场来自于青年人的艺术革命显然正中德波下怀,在后者看来,这才是摆脱景观支配的真正途径,也是他所谓新革命的实质性内容。
其实,德波将这些年青人视作知音并不足为奇,因为前者领导的情境主义国际正是一种试验性的将景观生活颠倒为艺术瞬间的革命实践运动。我以为,情境主义在法国的出现并非偶然,其更深刻的历史根源在于,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使西方世界迅速从两次世界大战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到了上个世纪中叶,在凯恩斯革命和福特主义的支配下,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更是经历了一段空前的迅猛发展期。经济的发展也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带来了一些新面貌,一方面,较之早期资本主义而言,它们在政治控制和经济结构上发生了重大变化,另一方面,由于商品物质的剧增,消费主义盛行于世。其实,早在20世纪4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列斐伏尔就提出要关注生产领域之外的由消费建构起来的“日常生活”领域,这种观念正是情境主义者德波、范内格姆等人思考的逻辑起点。列弗斐尔的学生鲍德里亚后来也在《消费社会》一书中,对资本主义发展的这一新形态作过更加详尽而深刻的剖析。
由列弗斐尔发端的这条思路,一语概括就是明确提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出现了从生产优先的基础性结构向消费优先的基础性结构的转换。这也可以被看作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理论中后马克思倾向的最初源头之一,沿着这条思路走下去,传统马克思主义所关注的物质生产领域已经被判定为社会生活本质中次要的方面。接着,德波与范内格姆将列弗斐尔的观念进一步深化,根据后二者的定位,商品社会已经被“景观社会”替代,生产方式、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和经济政治生活等概念,也开始被景观、空间和日常生活等取而代之,至于原先指向资本主义经济和政治制度的阶级斗争,也已转换为将存在瞬间艺术化的“日常生活的革命”。此外,扬弃异化和反对拜物教也成了艺术家的“漂移”和心理学意义上的观念“异轨”,而这种文化革命的本质就是所谓的建构积极本真的生存情境。有趣的是,情境主义正是由此得名。如此看来,情境主义的基本立场与马克思主义已经相去甚远了。关于二者的差异,贝斯特和凯尔纳曾经概括如下:
马克思主义强调生产,而情境主义们突出在马克思死后发展而成的社会再生产和消费与媒体社会新模式。马克思主义强调工厂,而情境主义者注重城市和日常生活,用文化革命、主体的转化以及社会联系补充马克思强调的阶级斗争。同时,马克思的理论注重时间与历史,击情境主义者重视闲暇产物和释放欲望的制度。(注:贝斯特、科尔纳:《后现代转向》,陈刚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117页。)
如前所述,在景观社会时代,原先那种以政治强制和经济手段为主的统治方式已经让位,文化意识形态的控制接着堂皇登场,经由文化设施和大众传播媒介,景观创造出一种伪真实,一个笼罩人之日常生活的伪世界(这可能就是后来鲍德里亚那个“类象世界”的前身)。故而,革命就是要在日常生活中揭露景观的异化本质,进而摧毁景观,指引人们重回真实生存的瞬间(列弗斐尔的口号:“使日常生活成为艺术”);指引人们证伪景观布展的虚假欲望,解放人本已的真实欲望,建构全新生活情境,实现日常生活的革命。贝斯特和凯尔纳声称,情境主义的实践目标就在于“改造社会和日常生活,去征服由景观所导致的冷漠、假象和支离破碎。战胜被动,才有可能恢复现有的存在,并通过积极的‘情境’创造和技术利用来提高人类生活”。(注:贝斯特、科尔纳:《后现代转向》,陈刚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117页。)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日常生活革命中,“将创造新的环境,在这一环境中现在统治过去,生活的创造性总是统治生活的重复性”。(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情境主义者的目标是通过断然安排的短暂瞬间的变化,直接参与和分享一种生活的激情和丰富。这些瞬间的成功只能是他们的短暂效应。从总体的观点看,情境主义者认为文化活动是一种建构日常生活的实验方法,而日常生活会随着劳动分工(首先是艺术劳动的分工)的消失和休闲的扩张持久地发展壮大。(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情境主义的革命策略包括“漂移”、“异轨”和“构境”。漂移(dérivé),即对物化的城市生活,特别是建筑空间布展的凝固性否定。异轨(Détournement)则指“通过揭露暗藏的操纵或抑制的逻辑对资产阶级社会的影像进行解构”,或者说利用意识形态本身的物相,颠倒地自我反叛(比如使用广告、建筑和漫画的反打)。构境(constructed situation)则是根据主体真实的愿望重新设计、创造和实验主体生命存在的过程。用德波自己的话说,构境就是“由一个统一的环境和事件的游戏的集体性组织所具体地精心建构的生活瞬间”,(注:德波:《定义》,《情境主义国际》,1958年创刊号。)是建构革命性的否定景观的情境,而情境,指的就是某种“非景观的断层”和“景观的破裂”。在革命性的情境中,“人们能够表达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压抑的欲望和得到解放的希望”。(注:弗尔茨、贝斯特:《情境主义国际》,载《新马克思主义传记辞典》,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769页。)他们甚至认为,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改造,就是著名的颠倒式异轨策略,漂移和异轨的目的都为了揭露景观社会中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非物质贫乏和异化,以呈现人们自己更真实的本性。
人们要首先发展一种真实的欲望以代替现存的补偿物;他们将拒绝被他人所规定的行为的全部形式,并不断的彻底改造他们自己独一无二的满足;他们不再认为生活是某一稳定性的单纯维持,相反,他们热望他们行动过程的无限丰富。(注: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7、127、127、128、128、128、128、69、69、73、77、79、87、88、207、209、194、200页。)
这场革命,呼吁我们主动建构一种全新的生活情境,即建构一个以“解放了的自由欲望”为基础的个人生活空间和城市公共空间。革命的过程之中,艺术的作用是决定性的(情境主义者多为艺术家),艺术与诗意是这场文化革命的主要手段。
终其一生,德波始终以一种不屈不挠的拒绝姿态面对强大的景观,坚韧积极地投身于解蔽和改造晦暗的社会现实的革命实践中。德波试图唤醒景观中迷入的人们:情境主义者不会被动地等待遥远的革命号角,而是要坚定地站起来,彻底改造当下的日常生活,改变人们对世界的看法,变换社会的结构。经由自我解放,我们可以改变权力关系,进而改造社会,这三重使命其实是殊途同归的。因此,他试图建构情境来打破常规,帮助人们摆脱思考和行动的习惯性方式。这些拒绝的姿态被认为是创造性的表征,情境主义国际的任务就是使大众明了自己无意识所做的事情。籍此,他们希望为正在进行的革命注入新的活力和强心针。情境主义者们坚持认为,每个个体都应该积极和有意识地参与到对生活每一时刻的重新建构中来。他们之所以自称为情境主义者,主要是因为他们相信,所有的个体都应该致力于建构自己的生活情境,发挥自己的潜能,获得自己的乐趣。实际上,情境主义理论可以被看作是战后在法国以及其他西方世界中伴随消费主义的出现而萌芽的资本主义社会新的现代化的统治形式集中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