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城市文化与宋代文学景观_柳永论文

宋代城市文化与宋代文学景观_柳永论文

宋代都市文化與宋詞中的文學風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宋代论文,文化论文,都市论文,文學風景论文,與宋詞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詞體文學是都市文化的產物,唐五代詞中已初現都市文學風景

熟悉中國古代詩歌史的人都知道,中國的詩本是起源於鄉村的,先秦詩歌基本上是以鄉村生活爲背景的歌唱。先秦詩歌經典《詩經》中的十五國風大都如此,另一個經典《楚辭》中的《九歌》也是如此。從漢魏晉南北朝到隋唐的詩歌,雖然有了一些城市題材的作品,但仍是以山水風景與鄉村生活的詠唱爲主。比五七言詩歌晚起的長短句曲子詞的情況卻大不相同了。詞起源於都市,是都市的文學,它原是配合都市里的秦樓楚館中歌伎們的流行曲調,爲了佐酒助歡而興盛起來的。曲子詞是晚唐五代兩宋那段歷史時期都市裏的流行歌曲,是以都市生活爲背景的歌唱。都市自有其不同於鄉村的文化環境與生活趣味,秦樓楚館也自有不同於鄉野的都市情調。於是都市文學風景從詞發展的早期就從一部分得風氣之先的詞家的作品中顯現出來了。

詞中有關都市風光描寫的作品究竟最早是誰開始寫作的?前兩年有研究者舉白居易的《憶江南》(最憶是杭州)爲例,認爲白氏是詞中文學風景描寫的開啓者。但按我們對「詞中文學風景」這個概念的理解,白居易此詞僅僅是筆觸稍稍觸及了杭州的山水風光,還談不上是對詞中都市文學風景的開啓。真正當一回事似的開始都市文學風景描寫的,是唐末五代聚集在西南大都市成都的「花間派」那批詞人。其中,花間派的領袖人物韋莊是描寫成都城市風景較多也較精彩的一位,他有三首《河傳》都是專門描寫春天成都市民冶遊生活的;他另有幾首戀愛相思之作,也顯然以成都爲背景。這裏舉《河傳》第二首爲例:「春晚,風暖。錦城花滿,狂殺遊人。玉鞭金勒,尋勝馳驟輕塵,惜良晨。翠娥爭勸臨邛酒,纖纖手,拂面垂絲柳。歸時煙裏,鐘鼓正是黃昏,暗銷魂。」這種描寫,跟隨在韋莊之後的一批成都地區土生土長的詞人作得更多、更成功。試看同樣是反映都市春日冶遊享樂生活,地地道道的成都人尹鶚是這樣描寫的:「雲雨常陪勝會,笙歌慣逐閑遊。錦裏風光應佔,玉鞭金勒驊騮。戴月潛穿深曲,和香醉脱輕裘。方喜正同鴛帳,又言將往皇州。每憶良宵公子伴,夢魂長掛紅樓。欲表傷離情味,丁香結在心頭。」(《何滿子》)另一位成都本土詞人歐陽炯,其組詞《春光好》八首都是寫春日成都的美妙風光和賞心樂事的。這裏僅舉其第五首爲例:「雞樹緑,鳳池清,滿神京。玉兔宫前金榜出,列仙名。疊雪羅袍接武,才花駿馬嬌行。開宴錦江遊爛熳,柳煙輕。」

二 宋詞中都市文化題材的大力開拓者——婉約詞開山祖柳永

到了既熟悉和喜愛都市生活、又創製了適合描繪都市文學風景的大量長調慢詞的婉約派領軍人柳永一登上汴京詞壇,都市文化題材創作的局面就打開了,都市文學風景詞就接著連篇而至了!清人宋翔鳳《樂府餘論》這樣論述柳永與汴京及慢詞的關係道:「按詞自南唐以後,但有小令。其慢詞蓋起於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賭新聲。耆卿(柳永)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妓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其後東坡、少游、山谷輩,相繼有作,慢詞遂盛。……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淪之氣。雖多俚語,而高處足冠群流,倚聲家當尸而祝之。」這裏宋翔鳳實事求是地指出了與我們今天要討論的主題相關的兩個基本事實:㈠北宋時,全國歌詞創作的中心是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汴京城裏最活躍的歌詞作家是柳永;㈡柳永出生之前,唐五代至北宋初期,歌壇要寫景抒情,只有小令可用,而要開闊而自由、曲折而盡意地寫景言情,慢詞長調才能敷用。在這個領域開疆拓土、大量創製慢曲者,就是柳永。可以説,在歌詞創作史上,柳永是第一位把慢詞作爲專業的作家。龍榆生先生《詞曲概論》一書第五章如此稱讚柳永的巨大貢獻道:柳永「把慢詞的局面打開了」,「如果不是柳永大開風氣於前,説不定蘇軾、辛棄疾這一派豪放作家,還只是在小令裏面打圈子,找不出一片可以縱橫馳騁的場地來呢!」(見該書第四一頁,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版)

有了柳永這樣的富於開拓精神的大作家,有了他所大量創製的適合描寫城市文學風景的長調慢曲,都市文學風景詞創作的局面被打開了!這方面第一批具有經典意義的篇章,就是柳耆卿創作出來的。比如,人所熟知的[中吕調]《戚氏》、[大石調]《迎新春》、[仙吕宫]《傾杯樂》、[雙調]《雨霖鈴》、[南吕調]《瑞鷓鴣》、[林鐘商]《少年游》二首、[小石調]《一寸金》等等。這裏僅舉展現江南第一名城、以後的南宋行都杭州城文化風景的[仙吕調]《望海潮》爲例:

東南形勝,一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捲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户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首詞,古今成百上千的詞話家、詞學鑒賞家都分析鑒賞過。這裏僅舉南宋人的一則記載來説明它影響之驚人:南宋初年北方的金國皇帝完顏亮讀了這首詞之後就起兵南侵,要滅亡南宋,奪取杭州——因爲柳永描寫的杭州都市風光太美了(羅大經《鶴林玉露》)!

三 宋詞中都市文化題材創作的繼往開來者——北宋婉約詞集大成者周邦彥

柳永之後的周邦彥,乃是宋詞中著力描寫都市風光的第二個大家。周邦彥繼承了柳永詞描繪都市風情與風景的傳統而加以變化,描繪的筆墨更加細密,風格大都脱俗而趨於雅化,境界趨於典麗縝密。這裏僅舉其代表性作品七篇爲例:

(一)作於汴京城(今河南開封)的《瑞龍吟·春景》: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佇。因念個人癡小,乍窺門户。侵晨淺約宫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儘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這是周邦彥詞集裏的壓卷之作,也是他描寫汴京文學風景頗顯個人特色的一篇。像柳永一樣,汴京是周邦彥一輩子從事歌詞創作的主要場所,但因爲個人仕途的波折或國家政治局面的變化,他們都曾多次被迫離開汴京,然後又滿含深情地「前度劉郎今又來」。這首詞表現的就是作者因故流落江南州縣十年之後又被朝廷召回汴京,舊地重遊時的所見與所感,其中當然有精彩的文學風景的呈現。詞分三疊,首疊以對汴京坊曲人家的環境描寫爲主,寫舊地重遊的所見所感,爲下文憶念前歡佈下濃烈的抒情氛圍。第二疊進入回憶,以描寫舊相好爲主,人物形象鮮明可愛,呼之欲出。第三疊爲全篇的重心,抒寫今昔之感,渲染訪舊不遇的傷感悵惘情緒。通篇情景交融,層層脱换,又能一氣貫注,顯得詞情纏綿、境界悠遠而沉鬱,是清真都市文學風景詞中的代表性作品之一。

(二)同樣作於汴京城的《蘇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遥,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此詞是周邦彥初旅汴京在太學讀書時思念家鄉杭州之作。一首詞兼有汴京、杭州兩地的文學風景,這在宋詞中雖非絶無僅有,但能寫得如此深情、生動,卻不多見。歷來思鄉念遠之作大都充滿哀愁和悲涼,但因周邦彥此時尚在青年,涉世尚不深,愁情的積澱還不濃厚,所以本篇抒情寫景的主調還是清麗明快的。上片描寫汴京夏日清晨宿雨初晴的美景,筆觸十分清新生動。尤其是「葉上」三句,以傳神之筆描繪出初陽照射下荷葉迎風挺舉的優美姿態,被王國維《人間詞話》贊爲「真能得荷之神理者」;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也評曰:「『葉上』三句,筆力清挺,極體物瀏亮之致。」下片由景生情,由汴京的荷花塘聯想到家鄉杭州的「芙蓉浦」,聯想到少年時在杭州的遊玩之樂,抒寫出一縷思鄉念舊的羈旅哀愁。這種如癡如醉的思鄉筆調,真能把讀者引入那夢境般透明美麗的江南水鄉中去。

(三)作於荆州城,但是兼寫荆州、汴京兩個都市元宵風景的《解語花·元宵》: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此詞也與前兩首有異曲同工之妙,即以一首詞同時寫出荆州、汴京兩個都市的文學風景之美。因此宋末元初的張炎在其《詞源》卷下《節序》條將此詞與史達祖的兩首節序詞(《東風第一枝》賦立春、《黃鐘喜遷鶯》賦元夕)一起稱讚爲「妙詞」,説是:「如此等妙詞頗多,不獨措辭精粹,又且見時序風物之盛,人家宴樂之同。」

(四)作於汴京城的《蘭陵王·柳》: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淒惻,恨堆積。漸别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沈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此詞爲宋詞中的名篇,南宋初,它傳誦極廣,行都杭州城裏「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樵隱筆録》)它題爲詠柳,其實非詠物之作,而僅僅是借柳起興,引出送别主題,進而抒寫作者本人久客京華、厭倦羈旅生涯的苦悶哀愁情緒。但詞中真實生動地展現了汴京城的文學風景,卻是詞史上一大韻事。詞的第一疊,借柳起興,引出别恨。「隋堤」三句,寫出汴京人折柳送行的習俗。「登臨」二句,抒情主人公陡然亮相,點出本篇主旨。這也是本篇文學風景中的一個重要鏡頭。「長亭」三句,與前「隋堤上」三句回應,更見主人公多年漂泊之苦。第二疊實寫送别時情景,並由眼前的離宴設想别後的寂寞與淒涼。第三疊寫主人公自己。其中尤以「别浦」、「津堠」、「斜陽冉冉」,另開拓出一個「綺麗中帶悲壯,全首精神振起」(《藝蘅館詞選》引梁啓超評語)的境界。總起來説,這個城市風景名篇,寫景、敘事、抒情有機交融,極有層次,音節拗怒頓挫,章法回環曲折,感情沉鬱起伏,結構渾然天成,各方面都顯示了周邦彥慢詞藝術與都市文學風景描寫的輝煌成就。

(五)作於六朝故都建康城(今江蘇南京市)的《齊天樂·秋思》:

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靜掩。歎重拂羅裀,頓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荆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蒭,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與《西河·金陵懷古》: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鬢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遥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繫。空餘舊跡鬱蒼蒼,霧沈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賞心東望淮水。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説興亡,斜陽裏。

這兩首詞都是作者在金陵附近的溧水任縣令時所作,它們都是描寫六朝故都金陵的城市文化風光的,但兩首詞的描寫内容與藝術處理不一樣。

前一首抒寫作者暮秋時節在金陵覽景宴飲所產生的身世之感,寫法上是以賦筆鋪陳景物人事來寄寓主觀感情,這樣一寫,美麗的秋季都市風光就活脱脱地呈現在讀者眼前了。詞中多用只有在賦中才如此大量使用的對偶句,並大量用典,使全篇帶上極爲濃重的書卷氣,因而成功地凸現了這位失意文人的身世之悲。此詞跌宕開合,沉鬱蒼涼,在章法結構和抒情寫景格調上都典型地代表了作者都市風光詞的作風。此外,本篇也顯示了作者善於融化唐詩、點化他人境界爲我之境界的作風,故王國維《人間詞話》稱讚此詞:「此借古人之境界爲我之境界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爲我用。」

後一首是宋詞中第一流的名篇。它的主題是懷古,但也極其鮮明地描繪了金陵古城内外的自然景色與文化風光。作者先描繪金陵的山川形勝(這主要是自然景色),而後重點轉入詠懷古跡(這主要是歷史文化),最後引發出對歷史興亡的深沉感喟(這主要是作者抒自己之情)。其主要藝術手段,便是引前人詠金陵的詩句入詞,點化他人詠寫金陵城的意境爲我之意境。全篇共融化了三首古人的詩:一首爲南朝樂府《莫愁樂》,另二首爲唐人劉禹鍚《金陵五題》中的《石頭城》和《烏衣巷》。作者將前人的成句和意境融化得渾然天成,不露痕跡,再加上適當的穿插勾連和鋪陳點染,於是不但極其精彩地描繪了金陵城的自然與文化風光,也構成了表現自己傷時弔古情懷的新篇章。清代詞話家陳廷焯評論説:「此詞純用唐人成句融化入律,氣韻沉雄,蒼涼悲壯,直是壓遍古今。」(《雲韶集》)

四 宋詞中都市文化題材創作的異軍突起者——豪放派盟主辛棄疾

北宋末年,即宋欽宗靖康二年(一一二七),我國中原地區爆發了導致北宋王朝滅亡,全國人民遭受東北地區新起的女真奴隸主貴族軍事集團的野蠻侵略和殘酷屠殺的「靖康之變」。汴京和大河上下被敵人佔領,宋政權被迫南遷,大批文人學士逃到江南,到處的舞榭歌臺都被打破了,詞人們無法繼續在花前月下閑適自在地「淺斟低唱」,於是詞風與詞的描寫內容徹底改變了。近人王易在其《詞曲史》中論及由時事政治的巨變導致的北宋、南宋詞風格體貌與描寫内容之巨大差異時説得好:

北宋海宇承平,風尚泰侈,詞人伎倆,大率繪景言情;其上者亦僅抒羈旅之懷,發遲暮之感而已。其局勢無由而大,其氣格無由而高也。至於南渡,偏安半壁,外患頻仍,君臣苟安,湖山歌舞。降及鼎革,尚有遺黎。銅駝遂荒,金仙不返。有心人感慨興廢,憑弔丘墟,詞每茹悲,情多不忍。斜陽依舊,禹跡都無;關塞莽然,長淮望斷。竹西佳處,喬木猶厭言兵;荆鄂遺民,故壘還知恨苦。望四橋之煙草,淚眼東風;消幾度之斜陽,枯形閲事。凡茲喪亂,自啓哀思,窮苦易工,憂患知道。蓋《民勞》、《板蕩》之餘,《哀郢》、《懷沙》之嗣,所謂極其工、極其變者,豈不信哉?至於狀兒女之情,托風月之興,仍無以越乎北宋也。

在這種政治文化背景下,雖然曲子詞大致還是在南宋的幾個大都市裏流行,人們創作出來的詞主要還是描繪都市的文學風景,但在南宋前、中期,北宋晚期周邦彥式的婉約派的文學風景雖不能説已經銷聲匿跡,但無疑已呈「式微」之勢,都市文學風景迅速出現了新面貌,這就是由南渡詞人張元幹、朱敦儒等發其端、由辛棄疾及其追隨者陳亮、三劉(劉過、劉克莊、劉辰翁)等人繼其勢的豪放派城市文學風景。稼軒及其同派詞人筆下的城市文學風景與柳耆卿、周邦彥等傳統婉約詞家究竟有什麽不同,這裏僅舉稼軒詞中的幾首經典作品來略予評介。

(一)辛棄疾作於鎮江城的《漢宫春·立春日》: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餘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閑。閑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這是辛棄疾歸宋後的第一首詞作,也是他的都市文學風景詞的第一首。填此詞時他寓居江南名城京口(今江蘇鎮江),年方二十四歲。此詞主旨,如許多研究者所清晰指出的,是想念北方故鄉,想要實現自己打回老家、統一祖國的理想。但它同時又是一首風光旖旎的鎮江都市春日風光詞。諸如立春日這個南方都市美女頭上的「嫋嫋春幡」,普通民家「黃柑薦酒」、「青韭堆盤」的風俗,這一幅幅生動景像,組合成了一軸鎮江春日風情圖卷。辛棄疾的藝術觸角十分敏感,他剛從中原地區來到江南,就迅速捕捉到這麽一些精彩鏡頭,寫成了自己的第一首高水準的都市文學風景詞!

(二)辛棄疾作於南宋行都杭州城的節令詞《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著名的都市元宵詞大約是辛棄疾三十一歲至三十二歲在杭州任司農寺主簿期間所作。它的題面是詠元宵節,大部分篇幅的確也是描寫京城元宵的熱鬧場面,其藝術境界之美與章法句法之妙,前人與今人多有介紹和評論,這裏不再重複。所要强調的是,辛棄疾及其同派作家都是一些著名的愛國志士,因此他們的城市文學風景詞比起前代柳永、周邦彥等婉約詞家,其詞作裏除了描繪文學風景,還多了一些愛國思想的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間接的寄託。比如此詞結尾:「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既可能是辛棄疾所參加的那個元宵夜裏的一個真實鏡頭,同時它還有作者本人含蓄的政治情懷的比喻性表達。近人梁啓超的看法比較合乎情理,他説:此詞是作者「自憐幽獨,傷心人别有懷抱」(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引)。辛棄疾大部分城市風景詞,都有這方面的內容。這使得他和他的同派詞人的都市文學風景詞與傳統婉約詞家的同類詞明顯區别開來,主要還不在乎風格是否變得「豪放」了。

(三)辛棄疾作於鄂州(地方官衙門在今湖北武漢市武昌區)荆湖北路轉運副使衙門的《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爲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説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是辛棄疾最負盛名的代表作之一。它的主旨當然就是借描寫作者任職地區——湖北武昌春天的衰殘,來寄託其哀時怨世的政治情懷,表示對南宋偏安政局的深切憂慮和悲憤。但是,作者借作喻體的,就是武昌春天的都市風物,他對武昌春天風物的真實而生動的描繪,無疑向從古到今近千年的廣大讀者展示了一幅幅瑰麗的武昌都市文學風景圖畫。此詞愉悦人眼和振盪人心的思想與藝術魅力,恰如梁啓超所云:「回腸盪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藝蘅館詞選》丙卷引)。

(四)辛棄疾晚年作於鎮江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也是一首政治抒情詞,本不是爲著描寫都市風光而作的,但作者因爲懷念與這個城市有關聯的歷史上幾位傑出的政治、軍事人物,因而描寫了這個城市及其周圍的自然風光與歷史故事,從而我們順理成章地把它視爲一首有歷史文化内涵的鎮江文學風景詞。三國吳主孫權的行跡,南朝宋開國皇帝、曾「氣吞萬里如虎」地率軍北伐中原的劉裕住過的「斜陽草樹,尋常巷陌」,都是這一卷鎮江文學風景圖中最能引發我們聯想的畫面。此詞藝術表現的巨大成功,致使前代詞學家對它推崇道:「辛詞當以《京口北固亭懷古·永遇樂》爲第一」(明·楊慎《詞品》)。

五 融豪、婉二派之長的都市文學風景表現者姜夔

在辛棄疾的晚年,南宋崛起了一位作風獨特的詞壇領袖姜夔。姜夔作詞,大多被詞學家們認爲是走周邦彥一路,所以歷來都以周、姜並稱。又有的詞學家,如清人周濟,把姜夔劃進辛棄疾一派。但實際上他是在周、辛之外另走一條新的創作道路,他的詞風,正如夏承燾先生所論,是「在婉約和豪放兩派之外,另樹『清剛』一幟,以江西詩瘦硬之筆救周邦彥一派的軟媚,又以晚唐詩的綿邈風神救蘇辛派粗獷的流弊。……所以我説,白石在蘇辛、周吳兩派之外,的確自成一個派系」(《姜白石詞編年箋校·論姜白石的詞風(代序)》)。姜夔成了周、辛之外的第三派,他描繪都市文學風景的詞,便也與他的主體詞風同一個路子,即高舉清剛之幟,既不軟媚又不粗獷,筆力健朗而風神綿邈。試看他的幾篇代表作品:

(一)詠杭州元宵的短調傑作《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這是一首詠元宵的節令詞,但與我們前面所賞析的幾家元宵詞都不同的是,别人寫的都是正月十五,姜夔這裏寫的卻是作爲「預賞」期的正月十一,可謂别出心裁。此詞以作者自己正月十一夜上街「預賞」時的所見與所感,寫出了這一夜雖仍屬「預賞」期,但因距離燈火最盛的正月十五夜已近,歡快熱烈的氣氛也隨著時間的綿延而益發地濃烈起來。作者的一系列清新簡潔的「攝影鏡頭」都具有典型性,照出了元宵之前京城杭州準備歡慶節日的一系列精彩畫面。

(二)詠揚州的千古名篇、作者的自度曲《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爲誰生。

這首詞是淳熙三年(一一七六)冬至姜夔初訪揚州時所作,作者的目的當然是抒發感時傷亂的黍離之悲,但在感情抒發中運用了情景交融的手法,因而具體地描繪了戰亂後的揚州文學風景,這種描繪十分成功,並有鮮明的姜白石特色。以故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析説:「此詞極寫兵後名都荒寒之狀。『春風』二句,其自序所謂『四顧蕭條』也。『胡馬』句言壞劫曾經,追思猶慟,況空城入暮,戍角吹寒,如李陵所謂『胡笳互動,……只令人悲增忉怛耳』。下闋過揚州者,以杜牧文詞爲最著,因以自況,言百感填膺,非筆墨所能罄。『冷月』二句誦之若商聲激楚,令人心倒腸回。篇終『紅藥』句言春光依舊,人事全非,哀郢懷湘,同其沉鬱矣。凡亂後感懷之作,詞人所恒有,白石之精到處,淒異之音,沁入紙背,復能以浩氣行之,由於天分高而醖釀深也。」

(三)詠武昌的名篇、作者自度曲《翠樓吟·淳熙丙午冬,武昌安遠樓成,與劉去非諸友落之,度曲見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鸚鵡洲者,聞小姬歌此詞,問之頗能道其事,還吳爲予言之。興懷昔遊,且傷今之離索也》: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簷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此詞也是抒情之作,但因就景言情的需要,所以描寫南宋邊防重鎮武昌城的樓臺建築、歌舞人物、周圍環境與文化氣氛極爲生動,也極爲成功,所以也可稱爲文學風景之作。上片以蕭瑟氣象寫寧靜之景,寫出夜冷清幽,仿佛逝者無痕。下片妙在化用唐人崔顥《黃鶴樓》詩之意境,寫出天涯情味,皆自客愁。結尾更透出幾分幽怨情緒,使整個景觀描寫餘韻悠長,耐人尋味。全篇空靈悠遠,是典型的白石情味。這種抒情寫景的風格氣度,使得當時此詞就獲得了「白石體」的讚譽。(見趙聞禮《陽春白雪》)

六 宋詞中都市文化題材創作的結穴者吳文英

吳文英是婉約詞最後的一位大家,也是宋詞都市文學風景描繪的結穴者。與柳、周及南宋前中期的婉約諸家有所不同的是,吳文英的都市文學風景詞與他那些豔情詞一樣,比他之前的傳統婉約詞家色彩更加豔麗,描繪更加細密,章法結構更加回環曲折,而「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的亡國象徵意義更加突出和明顯了!他這方面的代表作有:《霜葉飛·重九》、《六醜·壬寅歲吳門元夕風雨》、《應天長·吳門元夕》、《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遊靈岩》、《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澡蘭香·淮安重午》等等。堪稱他都市風光代表作的是作於杭州城的《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

修竹凝妝,垂楊駐馬,憑闌淺畫成圖。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東風緊送斜陽下,弄舊寒、晚酒醒餘。自銷凝,能幾花前,頓老相如。 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爐。怕艤遊船,臨流可奈清臞。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莫重來,吹盡香綿,淚滿平蕪。

此詞充分代表了夢窗都市風光詞的風格和這種風景所呈現的「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時代景象。陳洵《海綃説詞》評曰:「『淺畫成圖』,半壁偏安也;『山色誰題』,無與托國者;『東風緊送』,則危急極矣。凝妝駐馬,依然歡會;酒醒人老,偏念舊寒;燈前雨外,不禁傷春矣。『愁魚』,殃及池魚之意。『淚滿平蕪』,城邑丘墟,高樓何有焉,故曰『傷春不在高樓上』。是吳詞之極沉痛者。」麥孺博也評曰:「穠麗極矣,仍自清空,如此等詞,安能以『七寶樓臺』誚之!」(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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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城市文化与宋代文学景观_柳永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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