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一虎:对中国传统诗学基本概念的再认识_比兴手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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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1207.22;J61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841(2008)04-0021-06

一、兴与呼

兴是中国传统诗学的一个重要概念,也是《诗经》的一个明显的形式特征,历来受到学者重视,但究竟兴是什么,自东汉起争讼未休。本文把兴视为自《诗经》一直延续到当代中国歌词的一个重要风格特征,提出歌词的基本结构是呼应,而兴是呼的一种方式。

呼应结构是由歌的基本传达方式(我唱你应)决定的,歌的起源,就伏下了呼应的基本态势。《淮南子·道应训》:“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这种最原始最明显的呼应,即使在当代社会,歌词艺术发展得很成熟,歌词结构相对复杂,呼应出现了各种变体后,依然存在。传唱目的不变,歌的呼应结构就不会改变。如中国最早的一行式情歌《吕氏春秋·音初篇》所记《候人歌》:“候人兮猗。”又如《隋书·地理志》所记一行歌:“何由得渡湘?”爱尔兰当代女歌手奥康纳(Sinead O’Connor)的歌“Thank you for loving me”,同句反复四次成段。这些歌曲,虽然在歌词中悬置了文本的内部呼应结构,却在外部情感上,依然有呼应的要求。

从词义上说,兴的甲骨文原形是四手托物,刘勰《文心雕龙·比兴》中写道,“兴者,起也。”托以待接取,起而待后文承接,钱钟书说兴为“功同跳板”[1]128。兴的确是一种待应之呼。

从歌词文体学上来说,呼应方式多种多样,变化多端。在当代歌词中,常见的有问答式(如《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召唤式(如《义勇军进行曲》)、排比式(如《爱的奉献》)、由景入情式(如《太行山上》)、叙事式(如《香水有毒》)、悬疑式(如《在希望的田野上》)等等,本文无法就此一一详谈。就当代词人晓光《在希望的田野上》举例,它的呼应方式,就接近中国歌词传统的兴。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

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

首句虽然是陈述句,并没有提出疑问,却是个抽象形容词暗含比喻(田野如希望),这样就出现了一个语意悬念作为呼唤:为什么田野是“希望的”?下面的歌词提出三重解释来应答这个呼唤:因为有炊烟,有冬麦高粱,有荷塘果香,由此语意悬念被实的形象所应答。我们可以看到,这首歌词并非仿民歌。现代仿民歌,兴呼更为明显。例如乔羽为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作的两首插曲:“杏花村里开杏花,儿女正当好年华”;“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功夫花不开。”兴句成为了这些歌曲的风格化标记。相比而言,《在希望的田野上》歌词的起句,在现代歌词中非常自然,但若不注意,我们就不会觉察这个起句符合兴的一系列特点。可见兴已经成了中国歌词艺术的内在特征,正如散文与小说必有起承转合,无呼应的歌词很难想象,而呼的目的,是召出下文作出应和。

二、兴是歌词的一个文体特征

“风、赋、比、兴、雅、颂”,《周礼·大师》称作“六诗”,《毛诗大序》称作“六义”,顺序相同,或许是互相袭用,二者孰先孰后已不可考。顾颉刚认为这种说法是汉初经师所定[2]676,颇为成理,它离《诗经》之成文已有六百年之遥。汉时《诗经》是否还在唱,已无记录。汉代与魏晋六朝学者讨论《诗经》,并不认为他们讨论的是歌词,郑众、郑玄、刘勰把《诗经》当作典籍,既然“六经皆史”,他们用《左传》一一对应解《诗经》,处处有讽喻美刺。而孔子却很明白他在讨论歌词,他提到《诗》时,两次用了兴字。《论语·泰伯》说:“兴于诗,成于乐。”《论语·阳货》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两处兴,与赋比兴之兴,不是同一个意义,但孔子的话却足以使兴在六义中得到特别重视。偏偏六义中兴最为说不清:风雅颂常被认为是文体内容之别,近人认为是《诗经》中按乐调的编排方式,如顾颉刚就说:“我始终认为诗的分为风、雅、颂是声音上的关系、态度上的关系,而不是意义上的关系。”[2]677赋与比也容易理解,古今论者的解释也只是用词略变,大同小异;兴却成了至今论者争讼不已的难题,以至于刘大白对两千年讨论的总结是“比较费解”[3];何定生的总结更加苦恼:“对于诗的起兴,自来都可以说不尝会说错,却一应用就错,所以也可以说没有人说得不错。”[4]至今学界关于兴的论说更多,有的体系庞大,哲理深奥,却都未摆脱当年何定生挑明的困境:每人都言之成理,自成一说,具体一用却难圆其说。欧美汉学家也加入了关于兴的争论。“兴”的英文译法多达十几种,几乎每个论者都提出了一个新译名。叶嘉莹认为:“英文的批评术语中,根本就找不到一个相当的词可以翻译。”[5]有的汉学家就干脆用拉丁字母拼音Hsing或Xing①,表示这是中国特有的概念。

对此久悬未决的争论,本文强调兴本是一种歌词的文体特征,应将其放在古今歌词创作的实践中考察。钱钟书很早在《管锥篇》中就点明难题的关键:兴之所以造成论者困惑,是因为他们没有注意到兴不是出现于一般的诗篇中,而是“歌诗之理”[1]127,“作诗者乃词人”[1]126。

的确,兴集中出现在歌词中,在歌词中又多见于民歌或歌谣。而且,兴基本上是中国歌词绵延至今的一个传统,因此,本文把兴当作中国歌词文体的一个特征,而不在诗歌研究的大范围中讨论,只有这样,才能说清兴究竟是什么。

三、兴的几个基本形式特征

汉初以来讨论兴的学者极多,但连兴最基本的形式条件,都没有取得一致意见。一旦把兴看作只是歌词的形式特征,就很容易确定兴的形式要求。

首先,兴的位置必在整首歌词或章节的开头。

朱熹《诗集传·关雎》中指出:“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刘大白说:“简单的讲,兴就是起个头。”[3]兴的这个最直观的特征,不应有争议,但古今都有学者认为兴可以在任何位置。王季思认为:“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是篇中之兴,李白的‘相思黄叶绿,白露点苍苔’,是篇末之兴。”[6]冯浩菲也细说《诗经》中有“章中兴”、“章末兴”。这些例证,是否都为兴呢?比如,冯浩菲的例证,《卫风·氓》末章:“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其中“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在文中就是一个比喻,不能算兴。王力坚认为《王风·君子于役》中间“鸡栖于树”三句为中间兴,那明显是写景。冯浩菲举“章末兴”例:《小雅·正月》三章:“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最后这个形象句,是隐喻,不是兴[7]。冯浩菲还提出了一个“前后兴”说,例证为《周南·汉广》首章:“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淑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咏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后面四句,样式的确雷同首二句,导致冯浩菲认为都是兴。《周南·汉广》前二句是兴,后四句不是兴,即便句式语义相类,“皆涵兴意”。

可以说,确定兴句,位置是决定性的。既然是歌,文本展开就有个时间向度:必定是前呼后应,不可能是前应后呼。不在章首,就不能称为兴。唯一可以勉强说是“章中兴”的是歌隔成小段,分别起兴,比如《鲁颂·有駜》首章:“有駜有駜,駜彼乘黄。夙夜在公,在公明明。振振鹭,鹭于下。鼓咽咽,醉言舞。于胥乐兮!”一二句与五六句都是兴。这是因为一节歌隔成了二小段,每个兴呼分别得到应和。这就有点像陕北民歌《信天游》,二句一段,连续起兴,连续应和。再例如当代歌曲《三毛》:“那个叫三毛的女孩她从远方来/飘飘扬扬的长发带着淡淡的悲哀/那个叫三毛的女孩她从远方来/画出温柔的夜晚还有沙漠和大海//风悠悠的吹耶浪轻轻的拍/她说家里太寂寞/独自走出来。”其中的兴句“风悠悠的吹耶浪轻轻的拍”,看似在诗中,但从音乐结构来分析,它却是另一段音乐扩展部的起头。所以,兴必在诗节之首,这个形式原则,不应当成为问题。尤其将诗放入音乐结构中来分析,兴的起首位置,就非常鲜明地被标记出来。

第二,兴只有一句两句。

顾镇说:“诗之取兴全以发端两言为主。”[7]《诗经》中的兴一般是一句两句,偶尔有长于两句的。《诗经》中有两个兴相连,一正一反,就变成了四句兴[8],例如《小雅·沔水》首章:“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此章八句中,前四行为兴呼,后四行为应词。但这样的例子不是很多,大部分“起兴”只有一句两句。

不少学者认为可有“全篇兴”。清人郝敬举《黍离》、《清庙》、《绿衣》、《閟宫》为例,说:“本直赋其事,而把黍稷、衣服、宫室,亦即是比,臣子忠孝诚敬之情即是兴。”[9]今人冯浩菲也依然坚持有“全篇兴”,举例《小雅·鹤鸣》二章各九句,《大雅·卷阿》全章六句,全部是兴,他实际上是把讽喻全部当作兴。全篇皆兴,歌词就有呼无应,兴也就不成为兴。

当代汉语歌词风格变化多端,有时见到相当长的兴呼,张黎《山不转水转》,共分三节,第一节长达八句,可以说全部是兴,后二节应之,三节合成一首歌。这样的“长兴”歌,哪怕在现代歌词中也不多见,张黎这首歌词风格相当别致。

兴是歌词“呼”的方式,呼而求应,只能是章首几句,否则应词的位置和篇幅就会难以安放。

四、兴呼与应词的关联方式

兴作为特殊的呼,与下面的应词有语义上的关联。我认为大致可以有五个关联方式,这五种方式又可以分成二组:一组是不相关,包括语音兴呼、触物兴呼;一组是相关,包括写景兴呼、比喻兴呼;此外还有曲式兴呼,介于二者之间,既可有关联,亦可无关联。后世歌词中的兴大致依循这五种方式。

首先,兴与歌的“正文”是否应当相关?自汉以来,大部分学者主相关论,因《诗经》被尊崇为典籍,典籍不能词句不相关。朱熹开始主张无关,现代古史辨派更主无关论,但当代中国学者很多人反对古史辨派的立场,又用各种方法恢复相关论。

关于兴的讨论之所以纠缠不清,一方面是典籍文字过于简略,主张“微言大义”的经学家可以任意附会。更重要的原因是讨论者经常不加分类:不同的兴有不同的呼应方式,要统一各种兴与某一个定义(例如刘勰“比兴”论,或朱熹“绝不相干”论)就会削足适履。钟敬文断然建议把“兴诗”分为两种:一是只借物以起兴,和后面的歌意不相关的,为“纯兴诗”;二是借物起兴、隐约中兼暗示其后面歌意的,为“兴而略带比意的诗”[10]。也就是说,兴有相关联与不相关联两大类。钟敬文意见是对的,但是相关与否不仅在“比”。要作此类考察,最好的办法是看今日的民歌。顾颉刚说,他开头弄不明白兴,“数年后,我辑集了些歌谣,忽然在无意中悟出兴诗的意义”[2]677。而其悟就是苏州唱本中的两句词:“山歌好唱起头难,起好头来就不难。”兴与下文完全无须关联。钱钟书论兴时嘲笑“经生解诗”,而取窗外庭院中“儿歌市唱”。从绝对不可能“微言大义”的当代歌谣回过头来看《诗经》,摆脱经学家的纠缠,方可见出真相。

五、语音兴呼

第一种兴呼与应词的关系是语音兴呼:靠语音(音韵、节奏等)作出呼唤以求应和:语音应和,是兴呼最起码的要求,下面论述到的其他关联方式,也都是以兴呼作语音上的铺垫。

最早的《诗经》学家已经觉察到这个问题。郑樵说:“诗之本在声,声之本在兴。”[11]也就是说:兴之谓兴,主要在声音。虽然坚持这种说法的《诗经》学家不是多数,因为这样有可能使兴简单化,但依然有不少现代学者大为赞赏并加重申。顾颉刚说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它最重要的意义,只在‘洲’与下文‘逑’的协韵”。朱自清基本同意这个看法:“起兴的句子与下文常是意义上不相续,却在音韵上相关连着。”[12]朱自清精确地用了“常是”二字,表示不一定如此,因为还有意义“关连”的可能。的确,“音韵上相关连”是任何兴以呼求应的必然条件,而不一定是所有条件。钱钟书引阎若璩《潜邱札记》解《采苓》首章以“采苓采苓”起兴,下章以“采苦采苦”起兴,“乃韵换耳无意义,但取音相谐”[1]125。另采一物,只为换韵,与应词内容无关。钱钟书又把这个原则用于《诗经》后的歌谣中,汉《铙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一般解作指天为誓的“天也”,而钱钟书认为是“有声无意”的发端兴呼。

这种语音兴呼传统在现代歌谣中依然存在,比如彝族民歌《妹家大门开朝坡》:“哩是哩来罗是罗,妹家大门开朝坡;有心郎来才找妹,不怕别人是非多。”编者注首句:“衬词,无实意。”[13]102再如陕北民歌《蓝花花》:“青线线哩格,蓝线线,蓝格英英格采,生个蓝花花实在个爱死人。”兴与应语音配合的不是脚韵,而是关键词韵“采”与“爱”。钱钟书认为儿歌的起首“一二一”之类,是兴[1]128。依此类推,以音乐唱名“哆来咪”或其他“类语言”开头的歌,也是语音兴呼。另外,钟敬文还指出过双关语兴,他从他自己编集的《客音情歌》中举了一例:“门前河水浪飘飘,阿哥戒赌唔(勿)戒嫖。”[10]682现代民歌也有“太阳落坡又不落,小妹有话又不说;有话没话说两者,莫叫小哥老等着。”实际上,双关语起句是一种谐音的语音兴呼。

六、触物兴呼

“触物”是《诗经》中一种特殊的兴:信手随机抓到眼前事物,任意引起后文应词。钱钟书引李仲蒙语:“触物以起情,谓为兴。”钱先生赞扬其中“触物”二字用得好,把问题说得简洁而清楚:“似无心凑合,信手拈起,复随手放下,与后文附丽而不衔接。”[1]126郑樵认为《诗经》第一首《关雎》就是这类兴呼:“‘关关雎鸠,……是作诗者一时之兴,所见在是,不谋而感于心也。凡兴者,所见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类推,不可以理义求也。”[11]刘大白说:“把看到听到嗅到尝到碰到想到的事物借来起一个头,这个起头,也许和下文似乎有关系,也许是全没有关系。”[3]如果我们能断定其中“完全没有关系”的,那就是“触物兴呼”了。

触物兴呼让论者大感困惑,无法说清。形象与后文有无关联,是诠释者的任务,而诠释者各有所见,说有关联,似乎也难以反驳。尤其是从汉代起经学家解《诗经》,一首首都有历史背景,一个个都是政治讽喻,这样就没有“触物”可言了。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统计,《诗经》中用于比兴的有草木100多种,虫鱼40余种,兽类20余种。这种“语言兴奋”后人已难以体会。朱自清说“初民心理不重思想联系,而重感觉的联系”[12]684。“感觉”,即是没有语义关联可言。初民的触物起兴这种手法,一直延续到当代。刘禹锡《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当代民歌“石榴花开叶叶青,郎将真心换姐心”[13]141,都是首句与后文不相干。

语音兴呼与触物兴呼,这两种“无关联‘兴’”,一直引起很大争议。朱熹主“全不取义”说,但是《诗集传》笺注《诗经》,几乎每个起兴都有深义,连“关关雎鸠”都是“纲教之首,天教之端”。所以钱钟书气愤地说解经家“鼷钻牛角尖乎?抑蚁穿九曲珠耶?”但是当代学者主张兴必有关联的人,依然不少。王季思反对主张无关联论的顾颉刚:“说兴只是随口开头,用以凑韵。却未免把兴说得太随便也太无聊了。”[6]7王力坚认为:“仅是协韵而无其他意义的话,这兴也未免太简单,太粗糙了。”[7]此种争论,都是拒绝把《诗经》看作民间歌词引起的。钱钟书引徐渭的话说:“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自古乐府亦已然。乐府取民俗之谣,正与古国风一类。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下段欲写之情,默会亦自有妙处,决不可以意义说者。”认为徐渭这段“触物发声”之论,也完全是“深得于歌诗之理”。

七、写景兴呼

写景兴呼虽然也是描写一物一景,与触物之不同处,在于这种兴起首写一个“环境”或“氛围”,作为景物呼唤,以待写情句来应,景与情之间是有关联的。四川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太阳出来啰呵喜洋洋啰啰/挑起扁担上来咣采/上山岗罗噢荷。”首句与下文关系相当清楚:写景以待情生。云南民歌《小河淌水》“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得阿哥在深山”,首句之兴,是写月景,正是应句思念之境。这类歌在现代歌词中也深得青睐。纪如璟《一江水》“风雨带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兴呼句与应词是景与情的关系。

历代《诗经》学中几乎没有人提到这种明显的“写景兴”。只有唐人《诗格》的十四体有“景物入诗”一体。但略一查,就可以发现,《诗经》中写景兴呼数量极大。《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邶风·谷风》“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齐风·鸡鸣》“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回且归矣,无庶予子憎”,这些歌中首句都不只是触物,而是描写了一个环境,以境呼情。同样,当代民歌中的《四季歌》、《五哥放羊》之类,用季节、月份等作眉端之首的歌谣,季节提供了一个景物之呼,每个季节应词不同,实际上也应当属于写景之兴。

八、兼比兴呼

“比兴”关系是中国文学史的老题目:兴既然是一个事物或景色的描写,自然能兼具作比喻。但《诗经》学者所争论的,不是兴能否兼比,而是兴是否必然兼比。

钱钟书《管锥篇》在补订版中有一处增订:“孔安国《注》:‘兴,引譬连类。’刘宝楠《正义》,‘赋比兴之义,皆包于兴,故夫子止言兴。’”强调说:“诗具兴之功用者,其作法不必出于‘兴’。孔注、刘疏淆二为一。”[1]125汉代经学已经混淆比兴,后世兴概念越来越扩大,论者作出叫人如坠云雾的大文章。刘勰《文心雕龙》长篇论“比兴”,越论越乱,甚至以兴统领赋与比。郝敬《毛诗原解序》:“诗始于兴……兴者,诗之情。情动于中,发于言为赋……托于物为比。”这种混淆遗祸至今,近年教科书中,讲不清兴,就常以“比兴”这个双音词搪塞,避免谈“兴”这个难题,这就支持了“兴必兼比”之说。

应当说,这个问题不再有争论意义,许多兴明显并无比义,在兴中找比,经常很牵强。

九、曲式兴呼

兴呼有可能是点明曲谱,有可能直接是曲子的标题,也有可能是曲子程式的首句。此时与兴呼相应和的,是整首歌的音乐歌唱,不再是下文的词句。

朱熹关于兴的看法,眼光独特,但也被钱钟书挑出问题。《朱子语类》卷八:“诗之兴,全无巴鼻。后人诗犹有此体,如‘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如‘高山有崖,林木有枝;犹来无端,人莫之知。’”钱钟书认为朱熹这二例属于“触物起兴”,触物就不是纯用音节,纯用音节才是“全无巴鼻”。因此他认为朱熹此二例不当,在汉代诗中“全无巴鼻”的兴呼,应当举窦玄妻《怨歌》“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或《焦仲卿妻》“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为什么钱钟书认为朱熹道理说对了例子却引用出错?钱先生引项世安《项氏家说》:“作诗者多用旧题而自述新意,如乐府家‘饮马长城窟’,‘日出东南隅’之类,非真有取于马与日也,特取其章句音节为诗耳。”[1]126这两首才是“特取章句音节为诗”[1]126。钱钟书说的“章句音节”就是所用乐曲的程式性起句。

钱钟书对朱熹的这个驳难,引出了兴呼的一个特殊变体:曲式兴呼。它介于语音兴呼与触物兴呼之间,既非取音,又非取物象,而是因某种曲调要求如此开头。究竟是否指曲调,取决于我们对音乐史的研究,而这方面远远不足。办法是看是否有多首存留至今的同类歌曲,均用相同的兴呼句开场。汉诗有多首以“青青河畔草”或“步出东门行”开场,很可能是曲式要求。早期词中也多有“忆江南”等“章句音节”开场,后来渐渐演变成词牌名。

曲式兴呼的作用非常类似乐曲的过门,是音乐上的准备,只是过门为曲呼待词应,曲式兴呼为词呼待曲应。

十、各式兴呼的混合使用

以上对兴呼的五种分类,其实并不难解。优秀的歌词家经常在这几种兴之间跳动选用。试看曹操的《短歌行》,其中有语音兴呼: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有触物兴呼: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有写景兴呼: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有兼比兴呼: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唯一没有找出的是曲式兴呼,这可能是因为我们已经不了解汉末乐府歌曲的程式:有可能开首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当时及时行乐劝酒歌的程式化开场,也有可能“呦呦鹿鸣”、“青青子衿”引《诗经》兴句,也是导引音乐。这首乐府歌词驾轻就熟地用各种兴,似乎在嘲弄汉代经学关于兴的严肃讨论。清陈沆《诗比兴笺》一书,继承汉儒传统,把从汉乐府到晚唐诗作中的兴全部笺释成政治事件之美刺,对这首却态度不同,认为此诗“无烦笺释”[14]。齐梁之后,乐府诗变成徒诗,兴几乎消亡。做诗与做歌很不同,往往先有主旨,用心苦吟,呼应结构内化,不太会把首句抛出作为引呼。但此后每次的中国诗回到歌词,例如刘禹锡让《竹枝词》成为热门曲调时,兴又出现。唐宋词的兴起,也引来兴的潮流。清沈祥龙《论词随笔》指出:“词则比兴多于赋。”张惠言《词选》强调词以比兴寄托为特色,成为常州词派的理论根据。虽然清人解宋人词多穿凿,但宋词中的确多“兴”。甚至可以宽泛地理解说上阙常为兴呼,下阙多为应词。

兴归根结底是一种歌词的呼,应词是歌的主要意义所在,但是兴呼在形式上的多变,往往给人印象更为深刻。试看现代民歌用兴最多的《信天游》,其格局多是一句兴呼跟着一句应词:

一对对木鸽一对对鹅,一对对毛眼照哥哥。

二不流流山水滔河楞,难话不过人想人。

马里头挑马一搭手高,人里头挑人就数哥哥好。

石榴子开花看叶叶子黄,谁的娘教子女最贤良。

兴呼的各种类别——语音、触物、描景、兼比——交替出现,使呼句别有风致,呼句比应句更为生动,更让歌者费心,也更令闻者动容,这也是《诗经》的经久魅力之一。兴对歌词的重要性可见一斑。而兴作为中国歌词中经常出现的特殊的一种呼,是中国歌词艺术的一个重要民族特点。至今我们只找到很少国外歌曲类似兴的例子②,在世界诗歌史上,其他民族的歌曲看来没有可比规模的“兴呼”形式传统。因此,歌词中的兴呼值得我国学界进一步深入研究。

注释:

①我见到过的译法,有Evocation(James Legge),Evocative Image(Harrison Huang),Mood,Implied Comparison,Symbolization-Contrast,Stirring,Induction,Mental Stimulation,Stimulus(Pauline Yu),Affective Image(Stephen Owen)等等,不一而足。有些汉学家做长篇讨论,越论越无从译起,干脆保留汉语拼法,用xing,或Hsing。例如Hongchu Fu,"Historicity of Interpretation:Reflection on Xing in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Pacific Coast Philology,Vol.29,No.1,pp.14—27)。

②外国类似“兴”的例子为数极少,例如格鲁吉亚籍英国歌手Melusa的一首歌:There are nine million bicycles in Beijing,I will love you until die.钱钟书先生认为,西方喊口号"One two three four,we don't want the war."是新型的兴。另一首类似兴的,是Jemmy Miles著名摇滚曲"Rock Around the Clock"."One,two three o'clock,/Five,six,seven o'clock,/Eight o'clock rock,/Nine ten eleven o'clock/,Twelve o'clock rock,/We' re gonna rock,/around the rock to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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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一虎:对中国传统诗学基本概念的再认识_比兴手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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