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评王海玲的特区系列小说创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简评论文,特区论文,系列论文,小说论文,王海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大约广东文坛近年是女作家走红的时候,首先是张欣、张梅,现在又有一个王海玲。其实王海玲早在八十年代初就走上文坛了,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她便发表了处女作《筷子巷琐事》,之后不久成了江西省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1985年她从江西调到珠海特区工作至今。正如她所说的,她是跟珠海一起经历了奋力爬坡和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这期间的生活和经历无疑成了她后来创作重要资源。事实上,她真正引起文坛关注的正是近年所创作的特区系列小说。其中包括《东扑西扑》(《特区文学》95年第5期、《在特区掘第一桶金》(《广州文艺》95年第5期10——11期)、《热屋顶上的猫》(《花城》96年第6期)、 (亦真亦幻》(《钟山》97年第1期)、《四季不断的柔风》(《当代》97 年第5期)等等。据我所知,在这短短的几年间, 王海玲已有六部小说被《作品与争鸣》和《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注:具体转载篇目为:《在特区掘第一桶金》、《东扑西扑》、《热屋顶上的猫》分别被《作品与争鸣》1996年第五期、第七期和1997年第五期转载;《亦真亦幻》、《与晋代美女同行》、《好你一个卷发的老洪》分别被《中篇小说选刊》1997年第三期、第五期和1998年第三期转载。)我想这足以证明她的小说正在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
一
王海玲的特区系列小说有一个基本的主题:揭示了渴望致富如何支配特区人的生活愿望和人生选择。这个主题又常常是通过一个只身闯特区的女人的坎坷曲折的人生历程体现出来的。王海玲南迁的经历使她善于去表现站在特区的边沿受着金钱社会的挤压,又不断向特区寻找、冲击的女性形象。《在特区掘第一桶金》讲述的便是一个抛弃了周遭所有、千里迢迢来特区淘金的年轻女性蓝黛的故事。蓝黛是一个不甘平庸的现代女性,她是“拂袖将研究生毕业后分配给她的那只铁饭碗摔掉”之后来到特区的。她美丽、年轻、聪敏,也有知识,但是在一切以经济为中心的特区,仅仅拥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金钱才是衡量一切的终极标准。为了使自己更象一个白领丽人,蓝黛第一次购买衣服时便花去几乎所有的积蓄,这使她切身体会到在特区拥有财富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暗暗地对自己说:“我要博,博出自己的公司,博出一套自己的房,博出一辆自己的车……要让一面面大镜子永远映出我的自信,我的光彩和我的优雅。”最终他看准了身家几千万的总经理麦开宏,以初夜的代价换取了一种产品的代理销售权,然后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才华一步步接近自己所追求的目标。
在这部小说中,最耐人寻味的是对麦开宏和蓝黛两性关系的描写,这一关系是理智、冷静、坦率的。麦开宏清楚蓝黛并不喜欢他,之所以委身于他是希望借助他在特区一创事业,而蓝黛也明白告诉麦开宏只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发展的机会”。也就是说,是他们自己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揭开了这一关系的交换本质。也正是这一理智的态度使蓝黛在失去贞操时并没有为此感到很不幸,更没有把自己或别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本来她以为自己会彻夜失眠,“但是很奇怪,并没有想象般的那样失眠”,对于特区生活的深悟已使她变得非常务实、冷静和开放,她深知要成功,就必须放弃一些什么东西。作者无疑在这里塑造了一个以往文学少见的新型都市人物。
在王海玲以后的小说中,我们常常可以遇到与这部小说相类似的人物形象、人物关系乃至相近的故事情节。《伤心美容院之歌》中的思瑜原是在美容院做美容小姐,做美容小姐收入并不高,所以她后来便渴望自己能开一间美容院。当这种欲望“在幽静的夜晚悄没声儿地焚烧着思瑜”的时候,乐会朋出现了,思瑜并不喜欢这个“走路肥硕的肚皮仿佛稠油一般起伏”的男人的,但是乐会朋愿意出50万给思瑜开美容院,他们两个很快便达成了金钱和肉体的交换。《热屋顶上的猫》中的丽莎和思瑜、蓝黛稍有不同,她当初来特区是想离开母亲和被母亲用金钱轻易解下裤带的男朋友,但是到了特区之后,金钱社会的挤压和红男绿女的耳濡目染也点染了她内心的欲望:
“丽莎冲完了凉,躺在小床上却感到全身更热了,有一股暗暗燃烧的火在这间幽静且海风来来回回鼓荡的小屋燃烧,丽莎不动声息地躺在这张小小窄窄的床上,感到那神秘的火焰在她的全身及脑海燃烧,在这燃烧下,年轻的丽莎在黑暗中双眼如猫一样发出幽幽的光芒……”
正是在欲望的支配下,丽莎坚定了自己追求的目标,并很快与大款潘启明达成了交换。应该说,在丽莎心理是存在纯净的感情包括爱情的,但是在特区滚烫的“热屋顶”上,爱情已被蒸发成水汽随风飘散:在王海玲的笔下,特区是欲望的场所,在各种燃烧的欲望里,一些价值被焚毁,一些起价值在燃烧中生成了。
作为一个女作家,王海玲对特区的关注首先表现在对特区女性命运的关切上。在这几部小说中,王海玲表达的正是对特区女性生存方式生存状态的焦虑,这种焦虑不是来自政治或男权社会的压迫,而是来自金钱和财富的诱惑,相应地她们在考验面前所要做出的反应并不是如何去反抗,而是如何去自处:在这些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几位女性都是自愿以自身作为筹码去直接换取物化的成功的,她们要走向“堕落”的时候,差不多都有过内心的矛盾和精神的失落,但是,强烈的占有物质的欲望会毫不客气地排斥羞耻心和道德感,因为他们都清楚这样一个实利主义的时代,金钱比男人牢实。蓝黛就这样在内心提醒自己:“女人是万万不能做一株依附男人的藤蔓的,永远,永远不能做藤蔓。”因此,在这些女性强烈地占有财富的背后隐含的是女性走向独立自强的追求。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些女性的追求仍然是不彻底的,她们仍然是在寻求依靠,只不过依靠的是物质而非男人,但是,由对人的依赖过渡到对物的依赖,这毕竟是历史的一种进步,也是历史的一种必然,马克思在揭示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时,曾指出它不可避免的三个阶段:
“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它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态,在这种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窄的范围内的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阶段。”(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第104页。)
也就是说,人类要经历从对人的依赖的阶段到对物的依赖的阶段的发展,才能达到自由人的最高境地。因此,当我们用道德的眼光去审视王海玲笔下的女性的生活愿望和人生选择的时候,她们的行为自然是不光彩的,但是当我们用历史的眼光去审察的时候,又可以看出某种进步的历史因素,尽管这种进步的历史因素在她们身上是以扭曲的形态出现的——事实上,新事物在旧舞台上往往就是以扭曲的形态出现的。我想,也许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吧,王海玲的叙事从不诉诸于传统道德观念的批判性表达,她在写到这些女性的“自甘堕落”时,虽然也夹杂着不满和遗憾,但更主要的是宽容的理解,有时甚至对她的冷静、理智的人生选择不自觉流露出欣赏的态度,这就难怪有些论者要指责王海玲对她的人物采取辩护的态度了。而在我看来,她的小说的魅力和贡献恰恰就在于能够以宽容、理解乃至辩护的态度去面对特区社会中萌动着的,在传统道德眼光看来可能很别扭的新历史因素。我因此想起了不少特区文学,这些作品所反映的生活确实是特区的,但是眼光却是陈旧的,而读王海玲的小说,我们却能够感受到涌动着的一股浮浅的,却同时是生气勃勃、清新刚健的特区气息。
二
但是,仅仅看到王海玲对她笔下的特区人追求物化的欲望作了合理性的辩护或者作了中性的表达还不够,这只是她表达的一个意向,她的小说还有另一个意向,即对缺乏必要节制的物化欲望的反省和对在物化世界中失去了精神向度的人生状态的焦灼和忧虑。
王海玲所塑造的形象大体上分为两类,一类是还站在特区边缘的野心勃勃的淘金者,比如蓝黛、丽莎、思瑜等。这些人物大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是高等教育,内心还葆有在校园培育起来的浪漫的理想和想象。作者很注意揭示她们在面对物化生活时既兴致勃勃而又忧心仲仲的矛盾心态,一方面她们有占有财富和金钱的强烈欲望,另一方面当内心残存的浪漫的理想和想象在金钱社会被肢解得支离破碎时,又会体味到一种那怕是短暂的失落和感伤。有时甚至作者还会表现这些在物欲世界中沉浮的人物对于自我生存价值和意义的叩问。比如《热屋顶上的猫》中与丽莎有着相似遭遇的燕子,当她以肉体去换取男人的一张张钞票的时候,有时也会拷问自己的灵魂:
“燕子穿过大街走过小巷就这样走着走着。突然,燕子的心一惊,为自己毫无目的的行走心惊。燕子问自己,你是这样一个没有目的的人,说到底你的行走你的美妙的身姿和行尸走肉这句成语又有什么差别。想及此燕子索性在街边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苦苦思索着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另一类人物则已是占有了财富的成功者,比如欧小姐、巩老板(《东扑西扑》)、闹钟(《寻找一个叫藕的女孩》)、侯七(《四季不断的柔风》)等。对于这些人来说,生存的物质方面的问题已然满足了,因为找不到精神的落脚点,空虚和无聊便会从灵魂浮出海面。欧小姐凭着自己的奋斗,在特区开了几间便利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货如轮转,手头已拥有7位数的钱财。 但是物欲在成就了她之后又把她向精神空寂的深渊,她和巩老板等一伙成天搓麻将,就是为了寻求对空虚和孤寂的逃离,但是,热闹之后,大输大赢之后,感到的是更为沉重的空寂。当然,欧小姐对自己这种生存状态还是十分清醒的,所以,她时常鄙视自己,鄙视自己成天和巩老板、纪小姐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搅和在一起,也就是说,她有一种从原来的生存状态中超拔出来的愿望。但是,对于王海玲笔下更多的成功者来说,他们可能也感受到空虚和无聊的侵蚀,但是他们对于自身已然物化了的生存状态没有一种清醒的意识,他们拥有了钱,同时也被钱所拥有:金钱是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是他们人生的唯一依托,失去这个依托,他们所构建的人生大厦将土崩瓦解,巩老板被骗去六百万元,他的生命也就彻底垮下去了。侯七生意失败,一栋十五层的商住楼被人拍卖,他顿时觉得人生失去了目标,他在街上跟随一位陌生的女人茫然走着,却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地方。我觉得王海玲通过这些形象深刻地表达了物对人强有力的主宰,表达了在这种主宰下人的脆弱和无力,而透过作家不无调侃和揶揄的笔调,我们也能感受到她对于这些失去了精神向度的“单面人”的反省和批判。
人类从相信“人”的时代过渡到相信“物”的时代,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但是,高度物化的社会就能给人带来幸福和快乐么?一方面,王海玲对现代人对物欲的追求作了合理性的辨护,而另一方面,她对于过分物化的生存状态又不无焦灼和忧虑,特区人在追求物质并在物欲渐渐得到满足之后,如何才能活得更为丰富而充实,这正是王海玲的小说所关切和探究的。
三
王海玲的小说无疑都是“好看”的,而构成她小说可读性的一个重要因素即是故事性强。这样说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误解,以为王海玲的兴趣在于编织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说她的小说的故事性强,是指她的小说的线性叙事方式。她关注的是人物的行动本身及其结果,而不是象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那样重视人物内心动机、心理冲突的挖掘和描写,也不象有些女作家那样喜欢东拉西扯,以致有时让人觉得过于琐碎和啰嗦,她的小说的叙事是线性展开的,从人物到情节,一出发即向后传递,形成一条流畅的渠道。所以她的小说的结构绝不会松驰散漫,而是显得集中紧凑,读她的小说也绝不会觉得沉冗烦闷,而是觉得简洁明快。这种简洁明快的文本无疑是很适合现代大众的阅读口味的。当然,这样的文本也难以满足我们阅读深刻性作品的渴求,比如在王海玲小说中就还少有很有性格深度的人物形象。但是,问题的另一方面是,在王海玲所表现的那个市场特征极为发达的特区,人和社会的平面化是势在必然的,在这个意义上讲,王海玲这种简洁明快的线性叙述方式倒成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了。
构成王海玲小说可读性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可能是她的语言。语言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而王海玲,我觉得她对于语言一种敏感和自觉意识:“我的小说经常是起先没有故事,倒是先有了一段感觉很好的,似乎可以触摸的语言,”“我觉得故事并不是那么重要的,故事精彩不精彩关键在于包裹它的语言精彩不精彩”。(注:引自《你可以透过这个窗子看到飘扬的风》,见《特区文学》1996年第五期。)王海玲在叙述的时候,喜欢使用两套语言:日常化的语言和诗意化的语言。在描述都市的生存空间时,使用的是口语甚至粤方言。她笔下的都市丽人常出入高级宾馆、美容院、夜总会等娱乐、消费的物化空间,与之相联系,“揸车”、“搓麻将”、“买单”之类的方言词散漫在她的作品中,读起来有一种脆生生的感觉,非常生活化。事实上,粤方言生脆、浅俗而富于动感,是很适合描摹都市的欲望化空间的。在叙述人物特别是描写人物心理的时候,王海玲使用的则是很“可以触摸”的毛茸茸的质感的诗意化语言,试读读《热屋顶上的猫》中的一段文字:
“四周夜色浓重得仿佛已有了一种物质的属性,暗黑暗黑地一层层地缓缓流动,一层层地撞击挤压,身边张鸿建已入睡,而小雨却感觉自己被绒布一般的夜色紧紧包裹着,以往岁月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小雨心中,在紧紧包裹的夜色里灿烂地开放着,它们在一瞬间的开放之后又迅速地凋谢了,所有的花瓣聚拢在一起颜色暗淡地任想象中的风吹来扫去……”
这是非常女性化的语言了,她能把隐秘、幽微的感觉传达出来,她能在文字中融进自己的感受和体验,因此,她的语言就不是干巴巴的,而是非常感性化的。有时,在一些精短的小说中,如《四季不断的柔风》,王海玲在叙述上还采用“顶针”的修辞手段,让前句的句尾成为后句的句首,造成连续性的叙述态势,因此,读着她的小说,有时我觉得就象在抚摸一面连绵展开的滑润的绸缎,柔顺而舒畅。
日常化的语言和诗意化的语言矛盾地杂揉在一起,描摹着在作家心眼中也许是分裂着的现实空间和心理空间,我想,这种语言叙述也应该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吧。
王海玲的小说当然也有缺点。首先是如上面所说的人物和社会的平面化叙述,少有人物见出性格深度。这与生活的平面化有关,也与作家不太重视以分析的态度面对这种平面化生活有关。另外,王海玲这类特区小说的人物、场景和意象也时有重复,我想,这些可能是以后她的创作需要认真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