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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B22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627(2004)02-0062-06
一、立论
作者认为,《论语》二十篇之间存在着严密的因果逻辑联系;这种因果逻辑联系通过研究每一篇的主题可以发现;每一篇的主题由首章实际决定,由主干章回护证成,由篇名形象表达。由此可知,《论语》二十篇的篇名并非随机安立,不经意其实是经意地安排;由此可知,《论语》并非随意编排的产物,它恰恰是编撰者精心构划的结果。
《论语》二十篇之间有一种什么样的因果逻辑联系呢?
一个人立己或是立人,首先得学习,故首之以《学而第一》;学而优则仕,故继之以《为政第二》;为政当以礼(乐),故继之以《八佾第三》,“八佾”,礼也,乐也;礼乐兴则民立于仁,故继之以《里仁第四》,“里仁”,居于仁也;仁为所立之境,但得(德)有浅深,可见任重而道远,下得(德)如公冶长,故继之以《公冶长第五》;中得(德)如冉雍,故继之以《雍也第六》;上得(德)如孔子,故继之以《述而第七》,“述而”,述孔子所言所行也;至得(德)如泰伯,故继之以《泰伯第八》,泰伯,有至德而无得(德)可称者也。至此,立己立人事毕,人人皆可为尧舜;以孔子言行深广,门人所记甚多,故续之以《子罕第九》、《乡党第十》,两篇皆述孔子言行,实《述而第七》之余绪也。
总上十篇,始,志于学道;终,止于至德。
然而,“天下无道久矣”(《八佾》篇、《季氏》篇、《微子》篇)。“失道而后德”,故继之以《先进第十一》,“先进”,先立于礼乐,进而求仁,进而求至德者也;“失德而后仁”,故继之以《颜渊第十二》,颜渊,以礼乐而立于仁者;“失仁而后义”,故继之以《子路第十三》,子路,以礼乐而立于义者;“失义而后礼”,故继之以《宪问第十四》,“宪问”,问耻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学而》篇)。可知原宪,以礼乐而立于礼者;礼失则邦君不像邦君,大夫不像大夫,家臣不像家臣,故继之以《卫灵公第十五》、《季氏第十六》、《阳货第十七》,卫灵公者,邦君也,季氏者,大夫也,阳货者,家臣也;邦君、大夫、家臣同一无道,则贤能自然不为所用,故继之以《微子第十八》,微子,纣王亲兄,去国归隐者也;当此之时,我们不禁要问,天下无道,谁与易之?必须有志士仁人承前而启后,继往而开来,故继之以《子张第十九》、《尧曰第二十》,子张者,启后开来之志士也,“尧曰”者,承前继往之典范也。
总此十篇,始于失道,终于复道。
前后二十篇合观,学道——得道,失道——复道,个人得失之理、国家治乱之由,表露无遗矣。
二、释论
(一)第一篇首节:“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当知此篇以“学习”为主题。篇中有子、曾子、子夏、子贡与孔子间错议论,一唱一和,一问一答,孔子为师,有子、曾子、子夏、子贡为徒,师、生相聚,非为学而为何?又,观其所议论者,惟在学孝、学悌、学忠、学信、学礼、学乐、学诗,合而观之,即是学文、学质,亦即是学君子之道、学为士之道。是以以“学而”名篇。
(二)第二篇首章:“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当知此篇以“德政”为主题。篇中所举之人如孟懿子、孟武伯、子游、子夏、鲁哀公、季康子,皆是有政者。观孟懿子、孟武伯、子游、子夏所问,惟“孝”;观孔子答鲁哀公、季康子,惟“正己”。可见,所谓为政,不过正人先正己、为人先为孝而已。故知士学道有成则仕,仕则以德治国,以德导人。是以以“为政”名篇。
(三)第三篇首章:“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当知此篇以“礼乐”为主题。“八佾”者,天子所观之舞,礼也;舞必有乐,乐必有诗,故诗礼乐一体。全篇先论为礼,后论为乐。可见为政者固当导民以德,还当齐人以礼(乐)。是以以“八佾”名篇。
(四)第四篇首章:“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当知此篇以“立仁”为主题。篇中所显,先是叫人择仁而居,次则叫人以仁自活。由此可知,仁不远人,只在己躬日常生活之中。若导之以德,齐之以礼,何处不是仁里,何人不能立于仁?是以以“里仁”名篇。
(五)第五篇首章:“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当知此篇以“下得(德)”为主题。公冶长虽有德可称,然毕竟未免“缧绁”之难,故不及冉雍、颜回辈。篇中所显,先为弟子如子贱、子贡、漆雕开、子路、宰予、申枨,继为大夫如孔文子、子产、晏平仲、臧文仲、令尹子文、陈文子、季文子、宁武子,后为逸民如伯夷、叔齐、微生高、左丘明等,皆非孔子所许为仁者。下德之人,譬如人里于仁之边境。是以以“公冶长”名篇。
(六)第六篇首章:“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当知此篇以“中得(德)”为主题。冉雍,孔子所许有德行者(《先进》篇中,孔子说,德行如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仲弓即是冉雍);可使南面,可见德行之深之广。上不及孔子,下过于公冶长,故为“中得(德)”。篇中所举,先为冉雍、颜回、闵子骞、冉伯牛,四大德行弟子居然全部出现;其次为澹台灭明、孟之反,亦有德可称。中德之人,譬如人里于仁之城郭。是以以“雍也”名篇。
(七)第七篇首章:“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第九篇首章:“子罕言利与命与仁。”第十篇首章:“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当知三篇皆以孔子为主题,或说以“上得(德)”为主题,以三篇所举皆孔子言行故。之所以分为三篇,是因为孔子德行深广,弟子所记甚多故;之所以三篇没有联缀在一起,是因为接着还要举至德如泰伯,不便冲淡主题故。三篇依自述、他述方式间错排列而成。所谓自述,即孔子自己述自己;所谓他述,即弟子们述孔子。“述而”者,述孔子信古、好古、述古也,所谓信古,信先圣所行己立立人之道也;所谓好古,好仁、好义、好礼、好乐而乐此不疲也;所谓述古,依先圣之道自立而立人也。“子罕”者,述孔子示于人之多者也,观达巷党人、太宰以至颜渊、子贡所赞,皆是赞夫子之文章,可见,“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信不诬也。“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亦势所必然也。“乡党”者,述孔子平日言行举止、衣食住行、待人接物之范式也。观此三篇,孔子之形象跃然纸上矣。上德之人,譬如人里于仁之宫殿。是以以“述而”、“子罕”、“乡党”名篇。
(八)第八篇首章:“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德而称焉。”当知此篇以“至德”为主题。所谓至德,至高无上之德也,乃至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分别。篇中显示惟泰伯、尧、舜、禹、文、武能当。之所以于“上德”外更立“至德”,以孔子有德而无位,编撰者不应将孔子与尧舜相提并论故。至德之人,譬如人里于仁之全境,无在而无所不在。是以以“泰伯”名篇。
(九)第十一篇首章:“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当知此篇以“尚德”为主题。德者,得也,得于道也;得于道者,立于礼乐,立于仁,乃至立于至德也。篇中所举,前为颜回、闵子骞、南容;后为子路、子贡、子张、子夏、冉求、公西华等。前者立于礼乐、立于仁,文质彬彬,故比于先进。后者文质不能彬彬,故比于后进。若以至德为标的,则两类人皆不能到。虽然如此,先进较后进更近至德。故孔子于尾章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观曾皙之志,正是志在至德。是以以“先进”名篇。
(十)第十二篇首节:“颜渊问仁。”当知此篇以“尚仁”为主题。颜渊于众弟子中为立于仁之首者(《雍也》篇中,孔子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故以“颜渊”名篇。篇中先举颜渊、仲弓、司马牛问仁,意在显示为仁之纲目;接着举邦君如鲁哀公、齐景公,大夫如季康子,士如子张、樊迟、子贡,意在显示无论为邦君、为大夫、为士,一是以克己复礼为本。
(十一)第十三篇首节:“子路问政。”当知此篇以“尚义”为主题。子路于众弟子中最为好义,故以“子路”名篇。义者,宜也。士之所宜,为政也。故此篇所论,皆为政之所宜者。篇中先举子路、仲弓、孔子,以明为政之所宜;后举叶公、子夏,以明为政之所不宜。
(十二)第十四篇首节:“宪问耻。”当知此篇以“远耻”为主题,或说以“尚礼”为主题,以依礼而行则远耻辱故。士之所宜,固当受聘而为政,然无德而受聘、无功而受禄,亦士之所耻也,故孔子说:“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观原宪所行,以邦无道故,归隐林下,安于贫穷,合于士礼,故以“宪问”名篇。篇中先举大夫如管仲、公叔文子、孔子,以仁义而受聘,故免耻;继举使者受礼而为使,不辱使命,故免耻;继举隐者如晨门、荷蒉者,以邦无道而不受聘,故免耻;继举天子如高宗,守三年之丧礼,亦免耻也;终举老者如原壤、少者如阙党童子,不依礼而行,故未能免耻。
(十三)第十五篇首节:“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当知此篇以“劝邦君”为主题。卫灵公,邦君也;“问陈于孔子”,失礼也。故以“卫灵公”名篇。何以劝邦君?篇中先劝施仁政,后劝举贤人。
(十四)第十六篇首节:“季氏将伐颛臾。”当知此篇以“劝大夫”为主题。季氏者,鲁大夫也;伐颛臾者,失礼也。故以“季氏”名篇。何以劝大夫?篇中先劝守友道(虽信而义);次劝守臣道(虽忠而谏);次劝守父道(虽慈而教);终劝守夫道(虽昵而敬)。
(十五)第十七篇首节:“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当知此篇以“劝家臣”为主题。阳货者,家臣也;孔子不见而归孔子豚者,失礼也。故以“阳货”名篇。何以劝家臣?篇中先劝学文,次劝学质。
(十六)第十八篇首节:“微子去之。”当知此篇以“叹隐士”为主题。微子者,纣王之兄,孔子许为仁者也;去之者,归隐也,故以“微子”名篇。篇中先举贤人如楚狂接舆、长沮、桀溺、丈人、虞仲、夷逸;后举能人如太师、少师、二饭、三饭、四饭等。叹隐士何?若邦君有道,必为所用。
(十七)第十九篇首章:“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当知此篇以“启来哲”为主题。子张为启后、开来之先锋,故以“子张”名篇;篇中所举,惟子张、子夏、子游、曾子、子贡,俱是弘扬、护卫孔子之道者。
(十八)第二十篇首节:“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当知此篇以“崇先圣”为主题。唐尧为承前、继往之典范,故以“尧曰”名篇。篇中孔子承周(文、武、周公)、周承商汤、汤承夏禹、禹承虞舜、舜承唐尧。合而观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至子张辈,孔子之道之历史渊源涣然明矣。又,尧、舜、禹、汤、周皆遵天道而行,孔子亦以天命相酬,孔子之道之哲学基础亦确乎不可拔矣。所谓天道,虽不可见、不可闻、不可捉摸,然平等利益、生杀予夺之功用历历在目,故其德谓之至德。圣人大公无私,奖善罚恶,合天之德,其德亦谓之至德。士若能明天道、敬天德、畏天命、法先圣、修至德,下学而上达,不几立于圣人之道乎?
三、答疑
或问:你对二十篇篇名之间因果关系的演绎看似很有道理,很合乎逻辑,但是,将你对篇名的演绎与你对主题的演绎对照起来看,似乎两者并不完全一致,这种不一致表现在对后十篇的演绎上:
篇名演绎: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礼则邦君不像邦君、大夫不像大夫、家臣不像家臣——天下无道则贤能归隐——当此之时,孔门师徒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主题演绎:尚德——尚仁——尚义——尚礼——劝邦君、劝大夫、劝家臣——叹隐士——启来哲、崇先圣。
这是否意味着你自己为《论语》构造了两个系统:一个篇名系统、一个主题系统?或者说,这是否意味着你认为《论语》编撰者本身构造了两个系统?
答:可以说编撰者为《论语》构造了一个篇名系统,同时也构造了一个主题系统,但这两个系统“同,出而异名”。譬如父母对待不听话的孩子,言辞十分激烈,心里未尝不充满了慈爱。又如孔子,以“不仁”责宰我,但未尝不以“言语”许宰我;以“艺”许冉求,未尝不以“鸣鼓而攻之可也”责冉求;抑、扬虽异,诲人实同。篇名演绎似乎叹世风日下,君臣失德,主题演绎却处处显示修身立德,师君友臣,一责一导,正好入于中道,这不正是孔子“叩其两端”精神之所在吗?由此可见,篇名演绎与主题演绎一表一里,不一不异。非但不矛盾,而且它恰恰体现了编撰者高超的编排技巧。
或问:“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为老子之言,《论语》编撰者怎么会据此而谋篇布局呢?
答:“德、仁、义、礼”可以是平行范畴,即“德”依结果而建立(得或失),“仁”依动机而建立(向或背),“义”依决断而建立(取或舍),“礼”依言行而建立(依或违);“德、仁、义、礼”也可以是种属范畴,即“礼”以“义”为标准,“义”以“仁”为标准,“仁”以“德”为标准。一个人好“礼”而不本于“义”,难免流于“迂”,观“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阳货》篇)”,可见其理;好“义”而不本于“仁”,难免伤于“慈”,观“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颜渊》篇)”,可见其理;好“仁”而不本于“德”,难免失于“愚”,观“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尧曰》篇)”,可见其理。准此而论,无论老子言与不言,《论语》编撰者都会循此次序勾画天下由治转乱之轨迹。
或问:你认为每一篇有一个主题,各章都是围绕主题来编辑的,但你并没有严格论证各章是如何有机联系在一起为主题服务的,这是出于省略呢?还是力所不逮?如果不能建立起各章与主题之间的严密逻辑联系,这是否意味着所谓主题并不成立?
答:《论语》在每一篇的编排上运用了比较复杂的技巧,有些章与主题直接相关(这些章以赋的形式贯穿在一起,形成主干章,共同说明主题),有些章则与主题间接相关(这些章以比、兴的形式依附于主干章,形成枝末章,共同繁荣主题)。这样,若只抽取主干章解释主题,当然每一篇都是严格围绕主题来编撰的;反过来,若只抽取枝末章解释主题,则每一篇中的各章自然形同散沙,看不出它们与主题有什么内在联系。正是因为主干章与枝末章交互错杂,所以,有些学者虽然感受到了每一篇有主题、各章之间有内在联系,但又无法给出有力的证明。显然,作者在释论时回避了枝末章,一味用主干章证明主题;作者的观点因此而很明确,章与章、章与篇之间客观上存在着逻辑联系,但它们不必都具有直接的逻辑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