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剧的“杂”及其美学特征_元刊杂剧三十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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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王国维指出:自元剧始,“而后我国之真戏曲出焉”(注:见《宋元戏曲史》第八章《元杂剧的渊源》。)。他揭开了元剧研究的帷幕,肯定了元剧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但对一些基本性的问题,却未遑顾及。直到今天,我们对元剧形态的认识,依然像雾里看花,若明若暗。为此,本文试图作一探索,进而论及其审美的特征。

元代出现的“真戏曲”,人们例称之为元杂剧。早在元初,胡祇遹就说:“近代教坊院本之外,再变而为杂剧。”(注:见《紫山先生大全集》卷八《赠宋氏序》。)其后,贾仲明在为《录鬼簿》补写的吊词中,提到了关汉卿“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提到了王实甫“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可见,元蒙之世,称以北曲为唱腔的戏曲为杂剧,已是人们的共识。

从现存的元代剧本看,它情节连贯,结构完整。但使人费解的是,为什么这明明是纯粹的“真戏曲”,却被元人、明人称之为“杂”?关于这一点,戏剧史家董每戡早就提出过疑问,他说:“两宋的戏剧名‘杂剧’,后来元人的戏剧同称‘杂剧’。其实就内容和形式来论,前者名符其实地杂;后者一点儿也不杂,不知为什么沿袭了这名称。”(注:见《剧说》第16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的确,两宋时代演出的杂剧,包括口技、杂耍、说唱、滑稽小戏等等,它们同台演出,杂七杂八,称之为杂剧,那是名符其实的。而现存元代剧本,则丝毫不“杂”,以此名之,颇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味道。

有人认为,元剧沿宋金杂剧而来,所以也名之为“杂”。不过,宋金杂剧又可称为“院本”,正如陶宗仪所说:“院本、杂剧,其实一也。”(注:见《南村辍耕录》卷25《院本名目》。)既如此,为什么元剧偏以“杂剧”而不以“院本”的称谓流传?可见此说仍未得其解。又有人采用胡祇遹的说法,认为:“既谓之杂,上则朝廷君臣政治之得失,下则闾里市井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厚薄,以至医药卜筮释道商贾之人情物性,殊方异域风俗语言之不同,无一物不得其情,不穷其志。”(注:见《紫山先生大全集》卷八《赠宋氏序》。)其实,胡祇遹之所谓“杂”,只就元剧的总体内容而言。若按此说法,那么,明代传奇的总体内容何偿不“杂”,为什么却捞不到“杂”的名目?

不过,元人称其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剧种为“杂剧”,应是有它的道理的。在明初,朱权指出:“元分院本为一,杂剧为一。杂剧者,杂戏也。”(注:《太和正音谱·词林须知》“杂剧之说”条。)我们知道,元杂剧在明初依然流行,朱权当然是熟悉它的演出情况的。他所说“杂剧者,杂戏也”,表面上似是同义重复,等于白说,可是,仔细一想,它却接触到问题的实质。

关于杂戏的名目,出自宋代。《东京梦华录》载:“内殿杂戏,为有使人预宴,不敢深作谐谑。惟有群队,装其似象。”又载:“勾杂戏入场,亦一场两段。”这里所说的“杂戏”,也就是宋耐得翁在《都城纪胜》提到“通名为两段”的“正杂剧”。而这稍作谐谑讽刺略具情节的“正杂剧”,演出时与诸种伎艺错杂相同。《东京梦华录》卷八载: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时,“于殿前露台上设乐棚,教坊钧容直作乐,更互杂剧舞旋”。又说:“自早呈拽为戏,如上竿、趯弄、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说诨话、杂扮、商谜、合笙、乔筋骨、乔相扑、浪子、杂剧、叫果子、学相生、倬刀、装鬼、砑鼓、牌棒、道术之类,色色有之。”那“一场两段”的节目,与诸色伎艺混演,所以称之为“杂剧”。朱权在《太和正音谱》叙论了元代许多戏剧作品和作家之后,便说元杂剧即宋金杂戏,我想,无非是就其表演式样而言,或者起码可以说明,朱权看到的元剧表演,有许多地方和宋杂剧相似,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至于董每戡先生觉得它“一点儿也不杂”,可能是受《元刊杂剧三十种》、《元曲选》等文本的书写方式影响,产生了误解。

元剧以一人主唱,旦主唱的称“旦本”,末主唱的称“末本”,从剧本的文学性看,堪称“真戏曲”;而从演出的角度考虑,如果它不“杂”,也真不行。

试想,一个演员连唱四折,若中间没有间歇,他(她)能吃得消吗?更重要的是,如何解决角色身份的问题呢?

元剧从故事发展的需要出发,有许多戏,主唱的旦或末,在同一部戏中要扮演不同的角色。例如《单刀会》第一折,正末扮乔国老;第二折,正末扮司马徽;第三折和第四折,正末则扮关公。又如《绯衣梦》第一、二折,正旦扮王闰香;第三折,正旦改扮茶三婆;第四折,正旦又扮王闰香。这一来,在折与折之间角色身份变换的时候,如何处理舞台上的时间空隙,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在元剧,演员宣示变换角色身份,除了要在演唱中自报家门,以及按照新的规定情景表演外,很重要的是靠扮相服装的变化,像《单刀》中的乔国老是文官,司马徽是隐士,关公是武将,他们的穿戴扮相不会一样,观众便从中辨别、认知人物的身份。据涵芬楼藏版《孤本元明杂剧》所录,元代有些戏目,其“穿关”变化还显得颇为复杂,像《蒋神灵应》头折,正末饰正猛,他的化装是“兔儿角幞头、补子圆领、带、苍白髯”;第二折正末改扮谢玄,其化装是“奓檐帽、蟒衣曳撒、袍、项帕、直缠、褡膊、带、带剑、三髭髯”。有些戏,主唱者角色色没有变,但场景变了,化装也就跟着变了。像《伊尹耕莘》,楔子正末扮文曲星,化装是“如意冠、鹤氅、牌子、玎珰、三髭髯、执圭”。在头折,正末改扮伊员外,装扮为“一字巾、茶褐直身、钩子困带、苍白髯、拄杖”。到第二和第三折,正末改穿平民服饰,“散巾、补衲直身、绦儿、三髭髯”。而在第四折,正末虽然仍扮伊尹,但场景规定伊尹已做了大官,因此出场的打扮是“兔儿角幞头,补于圆领、带、带剑、三髭髯”,并且“踩马儿”。显而易见,当正末或正旦要变换身份,那么,在唱完了一套曲子并结束了一段表演时,便要赶紧下场,改装穿戴,做好变换角色的准备。

改变穿戴扮相,是需要花费时间的。

从现存的资料看,元代舞台没有帷幕,演员没有在幕后化装的可能性,他们在折与折之间的换装,只能在表演区之外进行。而装扮的改变愈大,所花费的空隙也愈多,这是不言而喻的。有些戏,即使服装不变,但角色容貌变了。像《豫让吞炭》,正末扮豫让在第三折下场后,第四折要“漆身吞炭妆癞哑上”。漆身,虽然是将身体涂墨,试想,这样的化装要花费多少功夫?

当演员换装之际,剧情停顿,舞台上也必然出现时间的空白。这该怎么办?难道让观众傻等?若如此,难免观众不会溜号。

在宋金时代,勾栏演出已经懂得重视观众心理,注意招徕观众。说唱演员为了吸引看客,在节目正式开始前还安排“得胜头回”、“焰段”等小节目,不让出现冷场的局面。很难想象,到了元代的戏剧演出,反会不懂如何解决折与折之间时间需要补空的问题。

其实,从宋代开始,勾栏和宫庭演出,已经注意到节目之间的时间衔接了。据《武林旧事》卷一载,在天基圣节,宫庭有杂剧上演。饮至第四盏,“何晏喜已下,做《杨饭》,断送《四时欢》”,饮至第六盏,又演杂剧,“时和已下,做《四偌少年游》,断送《贺时丰》”。可见在何晏喜、时和演出杂剧的前前后后,是有《四时欢》、《贺时丰》等乐曲间插着的。另据《梦梁录》妓乐载:杂剧上演,“先做寻常熟事,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两段”。所谓两段,包括“艳段”和“正杂剧”。这两段之间,则“先吹曲破断送”,亦即在节目停顿的时候,增添乐曲,使整个演出“断”而不断。

近年,山西潞城发现了明代抄本《迎神赛社礼节传簿四十曲宫调》,这珍贵的戏曲史料所提供的宋以来民间酬神演剧的情况,与《武林旧事》等所载极为相似。例如酬神时献上“第一盏,〔长寿歌〕曲子,补空〔天净沙〕、〔乐三台〕”;献上“第四盏,《尉迟洗马》,补空《五虎下西川》”(注:参看《中华戏曲》第三辑第73页,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这里所说的“补空”,即以《天净沙》等小曲或《五虎下西川》等小节目,补足舞台上出现的时间空隙。以我看,“补空”者,就是《武林旧事》等书常常提到的“断送”,《礼节传簿》使用这一词语,倒是更准确地表述了舞台处理的涵义。总之,从宋杂剧开始,艺人们就在演出的过程中,注意到场面问题,文献资料中出现“断送”、“补空”等名目,适足说明他们有了处理“冷场”、“过场”的方法。

元剧在演出时,有没有采取类似“断送”、“补空”的办法,来解决舞台上出现时间空隙的问题呢?有的。这就是在折与折之间,插演诸般伎艺、小品。当观众被间场的节目吸引,舞台上的“空”便被“补”回来了。

在现存元剧的剧本中,最易使人产生“一点儿也不杂”的印象的,要算是臧晋叔《元曲选》所收诸戏。但是,臧晋叔分明知道,元剧在演出时,每折之间是插演各式伎艺的。他在改订《玉茗堂四种传奇》之《还魂记》第二十五折的眉批中写道:“北剧四折,只旦末供唱,故临川于生旦等皆接踵登场。不知北剧每折间以爨弄、队舞、吹打,故旦末当有余力。”而在编纂《元曲选》的时候,臧晋叔却没有把“爨弄、队舞、吹打”安插在每折之间。其他各种元剧本子,包括《元刊杂剧三十种》等也是如此。这可能是选家们出于文学性的考虑,更可能是每折之间的“爨弄、队舞、吹打”之类伎艺,究竟如何安排,并没明文规定,可以由艺人即兴发挥,这一来,选家们也就无从记录了。

根据臧晋叔的眉批,可以判断,在明中叶以前,人们所看到的从元代流传下来的戏剧演出,并非纯粹上演一个故事,而是像宋金杂剧那样,在过场中间插演诸般伎艺。作为一台戏,情节完整的故事段落,与伎艺杂耍并列,轮番上演,当然很“杂”。因此,我认为,元人明人之所以称元剧为“元杂剧”,乃是从演出的角度给予它的名实相符的界定。

其实,只要我们多一个心眼,注意从演出的角度观察元代剧本,便可发现,在折与折之间,好些地方还保留着“爨弄、队舞、吹打”等伎艺的成份或痕迹。

例之一,《孤本元明杂剧》本的《单刀会》,正末在第二折扮司马徽,他唱完了〔正宫〕套曲,也下了场,而在他于第三折扮关羽上场之前,留在舞台上的道童,和鲁肃竟有一段与剧情无关紧要的诨闹:

〔道童云〕鲁子敬,你愚眉肉眼不识贫道。你要索取荆州,不来问我!关云长是我酒肉朋友,我交他两只手送与你那荆州来。〔鲁云〕……〔童云〕……〔唱〕

〔隔尾〕我则待拖条藜杖家家走……(下)

我们发现,《元刊杂剧三十种》中的《单刀会》,是没有插入道童和鲁肃的唱、白诨闹的。可见,《孤本元明杂剧》中保留的这一段具有过场性质的“杂扮”,正是元代某个戏班演出情况的记录。

同样,在《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单刀会》的第四折,正末扮关羽,拉着鲁肃送他上船,唱完了〔离亭宴带歇拍煞〕,按理他已下场了,但剧本竟在〔煞〕之后又有两首曲子:

〔沽美酒〕鲁子敬没道理,请我来吃筵席,谁想你狗行狼心使见识,偷了我冲敌军的军骑,拿住了怎支持!

〔太平令〕交下麻蝇(绳)牢拴子行下省会,与爱杀人烈关西,用刀斧手施行可忒到为疾,快将斗大铜锤准备,将头稍(梢)钉起,待囗囗掂只,打烂大腿,尚古自豁不尽我心下恶气!

我们拿《元刊杂剧三十种》与《孤本元明杂剧》本相校,发现后者的《单刀会》没有这两支曲子。而曲中说鲁肃偷走了马,说要把他抓来用大铜锤“打烂大腿”之类的话,俚俗粗鲁,也不似是关羽口吻,倒可能是扮演周仓的演员在主角离场后的“打散”。如果我们的推测不错,那么,这一段科诨,应是《元刊杂剧三十种》所保存的元代另一个戏班演出情况。

例之二,臧晋叔《元曲选》本《汉宫秋》,四折均由汉元帝主唱。在楔子与第一折,第一折与第二折,第三折与第四折之间,即主唱者下场以后,其他角色还有许多科白,可让主唱者有充分的喘息时间。唯独在第二折汉元帝唱了〔黄钟尾〕下场后,剧本写昭君只讲了几句话,第三折便开始,汉元帝上场就唱〔新水令〕。表面看来,间歇的时间很短,似乎演员没有多少周旋余地。但是,剧本在两折间插入〔番使拥旦上奏胡乐科〕的舞台指示。这说明,在第二折和第三折之间,是有一段乐曲作为过渡的,它就是臧晋叔所说的间以队舞、吹打之类的伎艺。有了它,饰汉元帝的演员是可以从容出场的。

例之三,《元曲选》本的《薛仁贵》,正末在第一、第二折扮薛大伯,第三折则改扮伴哥。而在第二、第三折之间,留在场上醉倒的薛仁贵做惊醒科,并向徐茂功诉说身世。这段自我介绍,竟以诗的形式出现:

〔诗云〕从小长在庄农内,一生只知村酒味,皇封御酒几曾闻,吃了三杯薰薰醉……告你个开疆展土老军师,可怜见背井离乡薛仁贵。

诗共十八名,颇似是可长可短的顺口溜。在薛仁贵念完下场后,剧本又插入一段丑扮禾旦唱〔双调豆叶黄〕:

那里那里,酸枣儿林子儿西里,俺娘着你早来也早来家,恐怕狼虫咬你。摘枣儿摘枣儿,摘你娘那脑儿,你道不曾摘枣儿,口里胡儿那里来,张罗张罗,见一个狼窝,跳过墙啰,唬你娘呵。

此曲唱毕,才由主唱的正末上场。虽然,在两折之间的薛仁贵的念白和禾旦的诨唱,和剧情并无内在联系,它们只具间场作用,属于补空的“爨弄”。

例之四,脉望馆本《蒋神灵应》,第二折正末扮谢玄主唱,在他唱了〔南吕〕的尾声下场后,留在场上的谢安和王坦之却畅论围棋:

〔王坦之云〕老丞相,这棋中幽微之趣,可得闻乎?……

〔谢安云〕是一天、二地、三才、四时、五行、六律、七星、八方、九州……外有五盘小棋势……

〔王坦之云〕是那五盘小棋势?

〔谢安云〕是小巧势、小妙势、小角势、小机势、小屯势……又有二十四大棋势。

〔王坦之云〕老丞相,是那二十四大棋势?

〔谢安云〕是独飞天鹅势、大海求鱼势、蛟龙竞宝势、蝴蝶绕园势、锦经化龙势……

二人议论了一通,随后楔子才由正末扮谢玄再上。这一大段宾白,与剧情并无相干,主唱者倒可以赢得喘息的时间。至于谢安与王坦之的耍嘴皮掉书袋,则类似宋杂剧的“打略拴搐”。

上述者例,说明元剧在演出时,折与折之间是有爨弄、队舞、吹打之类的片断作为穿插的。当然,《元曲选》中的许多剧本,已经懂得把间场的伎艺作为剧情发展的一个环节,在套曲结束,主唱者下场以后,戏剧的矛盾,由次要角色通对对白或科泛继续推动。但这些宾白科泛,备受重视的往往是它的伎艺性,像夏庭艺在《青楼集》中说天锡秀“足甚小,而步武甚壮”,侯副净“筋斗最高”,国玉第“尤善谈谑”,便是光从伎艺方面作出对演员的评论。总之,在元剧表演中,穿插于套曲之间的宾白科泛,与宋杂剧表演“有散说,有道念,有筋斗,有科泛”(注:见《南村辍耕录》卷25《院本名目》。)同出一脉。在这个意义上,人们仍称元剧为“杂剧”,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在《孤本元明杂剧》中,还有《降桑椹》一剧。此剧写蔡顺为给母亲疗疾,孝感动天,桑树竟在大雪天长出桑椹,供他为药。此剧的第一折,插入王伴哥与白厮赖的大段诨闹;第二折插入两个医生即太医和糊突虫的大段诨闹;第三折插入桑树神、风伯、雷公、电母的大段表演;第四折又插入王伴歌和白厮赖的诨闹。有趣的是,在各折的诨闹中,又有插白:“〔外呈示答云〕得也么,这厮!”表明在表演区之外的类似“检场”的人员,也能参予哄闹。按理,《降桑椹》宣扬孝道,它的题旨是严肃的,但是,戏中反复加插大段诨闹、宾白、科泛,把原本是正儿巴经的事情弄成稀奇古怪,把宣扬孝顺父母的庄重气氛冲洗得七零八落。若从剧本的文学性而言,《降桑椹》的编排无疑是拙劣的,但我怀疑编剧者未必看重故事内容的表述,而是以行孝的情节为框架,实际上是串演各式各样的伎艺。

不管怎样,《降桑椹》的做法,说明了元代一些剧作者十分重视伎艺的表演,乃至于有人竟不理会戏剧创作需要配合剧情营造相应的气氛,倒是利用剧情,添加枝叶,给伎艺性的表演提供机会。就重视伎艺表演而言,元剧与宋金杂剧是一致的,如果它们有什么不同,那不过是宋金杂剧纯属伎艺性表演,而元剧则注意到以故事表演为主体,尽量利用故事进行的间隙来显示诸般伎艺而已。

在元代,戏剧人物登场,所采取的程式,与宋杂剧如出一辙,这也是它之所以被称为“杂”的重要方面。

明代臧晋叔编纂的《元曲选》,往往在戏中出现“冲末”的角色。冲末是冲场的外末(注:拙文《“冲末、”“外末”辨释》有较详细的分析,载拙著《冷暖集》,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即由剧中的一个次要的男演员冲场而上,揭开戏剧的序幕。这“冲末”是剧中人,他的行为是戏剧冲突的组成部分。

但是,在最能真实反映元代演剧状况的《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却没有“冲末”一角,人物上场,使用的是“上开”的舞台提示。这一差异,很值得研究者注意。

“上开”,并不是一般意义的开场,试以宁希元校点的《元刊杂剧三十种》的《霍光鬼谏》(注:《元刊杂剧三十种》,宁希元校点,兰州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为例:

第一折(昌邑王上开了)(外云了)(外上,谏不从了)(等外出了)(正末秉扮霍光带剑上开)

第二折(二净上开,往)(卜儿云了)(二净见了,下)(驾一行上开,往)(二净上,献小旦了)(卜儿上,再云,下)(正末骑竹马上开),在〔蔓菁菜〕一曲之后,有(等驾上开往)

第三折(二净云了)(驾一折)(外开一折)(正末做抱病扶柱开)

第四折(驾上开住)(做睡意了)(正末扮魂子上开)(等驾上,再开住)

从上例可以发现,第一,“上开”并非像“冲场”那样只用于全剧的开头,而是能用于每折,甚至能用于曲子的间歇中。第二,差不多每一类演员,包括驾、净、外、末等等,都可以“开”。第三,在同一个场景中,演员们可以轮流地“开”。第四,同一个角色,“开”了之后,还可以再“开”。这一切,说明了“开”是一种特定的表演动作或程式,它与臧晋叔《元曲选》中的冲末登场有很大的区别。

考诸宋金杂剧,演员上场时,往往是有“上开”的提示的。这“开”,就是“开呵”,或写作“开和”、“开喝”。按元刊《紫云亭》剧〔尧民歌〕,有“你这般浪子何须自开呵”,明朱有燉《八仙庆寿》有“替那鼓弄每开呵些也好”,《雍熙乐府》卷十八〔寨儿令〕曲有“开硬呵,发乾科”,可见,“开呵”是一种有特定涵义的演出术语。

关于“开呵”,徐文长在《南词叙录》云:“宋人凡勾栏未出,一老首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谓之开呵。”引证百回本《水浒传》五十回,艺人白秀英说唱诸宫调,唱之前,先由其父“持扇上开呵云:老汉是东京人士白玉乔的便是……”他介绍了一番之后,白秀英才开始演唱。《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一回写“笑乐院本”的演出,“当先是外扮节级上开:法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我如今叫副末抓寻着,请得他来见一见,有何不可,副末在哪里?”很清楚,《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提到的白玉乔与节级,其身份、作用,等于徐文长所说的“夸说大意”的“老者”,是引导角色上场的人物,他们以念诗、说白主持演出。这一种做法,又分明是唐代歌舞表演“引戏”、“引舞”、“竹竿子”的孑遗。

又据任光伟先生介绍山西雁北于今尚流传的“赛戏”,在演出《投唐》、《孟良盗骨》等戏之前,先有“摆队”,上场人物有真武爷、顶和、桃花女、三判等角色。演出时,先由兵校引顶和上。顶和肃立场中“致语”,(念)“唯××年之正月十四日××村扮社火一场”。随即鼓乐齐鸣,“口号”四句,接唱“曲板”四句,跟着是(白):“我有两个鬼厮,唤他前来,他就前来;他不来,就不来。”然后才是扮鬼厮的人上场(注:参看《中华戏曲》第三辑第199页)。我认为,山西“赛戏”这一段表演,正是宋元以来“开呵”、“开和”的活化石。所谓“顶和”,无非是“开和”的蜕变。如果上面的分析不致大谬,便可说明宋杂剧的“开呵”,还保留在现今的农村舞台演出中。既如此,元代戏剧上演时依然搬用宋杂剧的程式,自然是顺理成章的。

当我们弄清楚了元刊本中“开”的含义,就晓得元代演员登场时,是需要有人宣赞引导的。这个“夸说大意”的角色,其行径颇似于今天舞台或屏幕中的“节目主持人”,他虽然出现在舞台上,活动于表演区中,却游离于剧情之外。他以局外者的姿态,使演员与观众沟通,让观众注意剧情的发展;而他的出现,又打断了戏剧动作的连贯线。对于这个专司宣赞引导的演员来说,“开”无疑也是一种专门伎艺,他对剧情或角色的推介,是否恰到好处,唱念、表情能否抓住观众,应该是有讲究的。在元剧演出中,这“开”的程式的存在,说明当时的舞台表演重视伎艺性,重视对观众的直接提示,却对故事情节的完整性、连贯性,显然还未给予足够的关注。

到明代,当臧晋叔编纂元剧的时候,“上开”的舞台提示被大量淘汰,代之以“冲末”冲场,间或出现“冲末扮××上开”的提法。戏曲术语的变化,反映了表演形态的变化。这一点,容另文论述。

上述的见解如能成立,那么,可以想见,元剧的表演体制,包括每折戏、每套曲的间场以及人物的登场方式,既是继承了宋金杂剧,又是十分驳杂的。而表演体制,既受一定历史时期观众审美情趣的限制,又反过来影响演出活动和演出效果。换言之,表演的体制和戏剧的审美特性,有着密切的联系。

在西方,从亚里斯多德开始,人们便把戏剧种类区分为悲剧和喜剧。与此相联系,近年来我国的学者,也有人把元剧区分为悲剧与喜剧。根据戏剧冲突的本质,亦即根据新旧两种力量在斗争中的态势,作品或是反映新生力量受到挫折,导致悲惨的结局;或是描写新事物取得胜利,嘲笑、否定旧事物的丑陋可笑,从美学范畴的意义划分元剧的种类,这当然不无道理,也易于“与国际接轨”。但是,按照我国传统观众,人们认为世间万物,彼此并非绝对对立的。包括物质和意识,除了“非此即彼”之外,同时存在“亦此亦彼”,“此中有彼”的状态。在审美方面,既有大喜大悲的区分,更多的情况是亦悲亦喜,悲喜交集。受儒家中和、中庸思想的影响,我国古典美学既注目于崇高、悲壮,更重视和谐、均衡。从元代戏剧演出和创作的情况看,经过悲欢离合,融合喜怒哀乐,最终达至矛盾的调协,情绪的和谐,是大多数剧目共同表现的审美意识。因此,简单地以悲剧或喜剧的概念给予界定,似既不符元剧的实际,也不能说明元剧乃至我国文化的特色。

判别戏剧的种类,除了要注意戏剧冲突所反映的社会本质之外,也不能不顾及它的演出所产生的美感,不能不考虑一台戏的整体、综合的效应。元剧在演出时,或以局外人的提示打断剧中人的动作线;或以伎艺性的部件隔断故事的连贯性,这势必使观众视点分散。试想,四大套的北曲,“中间错以撮垫圈、观音舞或百丈旗,或跳队子”(注:《客座赘语》卷九戏剧条。),这一类“杂扮”、伎艺,是会产生美感的,但与剧情没有必然联系,纯粹起“间场”的作用,作为一台戏的组成部分,又必然影响了观众对戏剧性的欣赏。当元剧的连贯线不断被“杂扮”、伎艺隔断,观众的情绪不断受到多方面的牵扯,人们却要把它截然区分为喜剧或悲剧,实在是困难的,也是不科学的。特别是那些被视为属于“悲剧”的戏,且不说它的团圆结局不能产生悲的效果,就从它不可避免地用伎艺间场,不断地以勾栏调笑插演来看,我们也难以视之为具有完整意义的“悲剧”。

研究戏剧史,不能不关注剧场的情况。我国戏曲演出,有其发展变化的过程。元代戏剧表演承宋金杂剧余绪,而且主要是受“诸宫调”演出的影响。一个主唱,势必需要以“杂扮”、“杂耍”诸般伎艺间场。到明代,传奇演出吸取了南戏每个角色均可主唱的方式,不存在演员更换装扮需要时间喘息的问题,这才抛开了“诸宫调”程式的制约,进而抛开间场的伎艺,戏剧便以连贯的故事表演,呈现在观众面前。当然,“杂”的痕迹还有遗留,像《牡丹亭》在“道觋”一出中插演石道姑一段打诨之类。但毕竟和元剧把“杂扮”、伎艺作为演出机制的一部分大不相同。显然,当我国戏曲发展到以传奇为主体的明代,才向具有纯粹意义的戏剧表演迈进一步。

从另一角度看,元剧的杂,也说明了元人对戏剧审美功能的认识。在我国,儒家一直强调“文以载道”。但实际上,元剧作为文的重要方面,其演出却非完全“载道”的。戏者,戏也,戏谑、戏耍之谓也。试看宋杂剧,固然有“二圣环”之类稍具社会内容的小品,但更多的是“跳火圈”、“弄虫蚁”、“蛮牌”、“倬刀”、“跳丸”、“吐火”、“吞刀”之类杂耍伎艺,这又能,“载”什么样的“道”?在元代,叙事性文学第一次居于创作的主导地位,舞台上出现了故事表演,这当然是戏曲史上的飞跃,也表明元初剧坛已充分注意戏剧的教育功能。然而,大量伎艺性“杂扮”的存在,又表明看客们看戏时,还需要娱乐。我认为,不能把元剧以伎艺间场,仅仅视为编剧和表演水平的局限,还应视之为时代的产物,是特定时期的审美要求。当北方观众依旧习惯于宋金杂剧特别是“诸宫调”的表演,依然喜爱观赏伎艺性节目的时候,元剧“杂”的模式,就必然长期地保留。很明显,追求娱乐性,是元代观众审美理想的重要方面,他们既需要从完整的故事情节中获取教益,也需要从精湛的伎艺表演中获得愉悦。当“载道”与娱乐的双重需求在表演的层面尚未渗透、统一和水乳交融,元剧就呈现出“杂”的审美特征。

中国戏曲作为文学与唱做念打结合的综合艺术,在发展过程中有其历史的阶段性。元杂剧之所以被视为“杂”,恰好是戏曲发展到一定时期所留下的充满特色的烙印。弄清楚这一点,对历史地认识元剧的演出和创作,也许是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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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剧的“杂”及其美学特征_元刊杂剧三十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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