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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关于紫藤的印象,是我住校生涯刚开始的时候。我所在的初中校园里,教学楼前搭建着一片精致的凉棚,凉棚顶部被满满的紫藤覆盖着。每到春天,无论活泼的同学们怎样把教学楼喧嚣得底朝天,那一片紫藤都会静静地在渐渐温暖渐渐躁动的季节里开花,深紫浅紫,倒挂下来,一朵一朵,仿佛在和阳光静静地说话。
那片紫藤之下,坐过一个我。
十三岁的我在明媚的春光里,眼泪滴落在已经半月没有洗过的校服上,脑海里全是声嘶力竭的呼喊:爸爸……爸爸……
十三岁的我升入了以紫藤闻名的重点初中,我的身材刚刚抽条。在我即将迈入女孩子最美丽的年华时,一个春情浓郁阳光明丽的早晨,一纸确诊单打破了我本该宁静的生活。
爸爸被确诊为甲状腺癌!
我永远不能想象病床上的那个人就是一直以来给我捧珠之爱的爸爸,一根输送着黄色液体的导管,连接着我的爸爸和他所眷恋的世界。他用面黄肌瘦的脸挤出一个笑容,算是对我的迎接,一旁是母亲三天没有合眼的倦容。爸爸刚刚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手术,之后还有两次大手术,其中有一次可能会横切气管,以清除气管背后的癌细胞。爸爸的生命时时刻刻都与危险相伴。
我记得在和爸爸的双眸对视的一刻,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开始往下坠落,打破了病房所有的沉寂。
探望过爸爸后的第二天,我就被家人赶回了学校。升旗仪式过后,我一个人停留在空旷的校园里,在紫藤盛开的温暖春天里,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我。爸爸会死吗?会死吗?会死吗?
“双双,你怎么还不上楼?早自习都开始了,我还以为你在厕所,没想到在这里!”
我抬起头,是我的同桌王希春。
一直到今天,这个名字就像它的字面所呈现的含义一样,给了我温存和暖意,给了我坚强和希望。
“双双,你怎么哭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希春静静坐在我的旁边,一只胳膊揽住我,这个动作让我的眼泪再次决堤。我靠着她的肩膀毫无顾忌地哭起来,泪水在她的肩头画出一片大大的疆域。
我开始向这个背负着逃课罪名来找我的小知己倾诉,诉说我是怎么发现家里出了大事,怎样向千方百计瞒着我的妈妈探寻真相,怎样看到那张沉重如巨石般的确诊病历,怎样央求着家人让我见见病房里的爸爸,见到爸爸的那个瞬间我是如何的绝望,最后又是如何被妈妈赶到了学校。
“希春,我看不进去书了,现在我真的好担心爸爸,我怕……”我看到希春的眼睛里全是理解全是怜悯。
我以为她会在这个时候,对我说一些老生常谈的安慰,例如“没事的”,例如“天无绝人之路”,例如“吉人自有天相”……
但希春只是抱着我,静静地抱着我,把我满是泪痕的脸颊靠在她瘦弱的肩上。那瘦瘦的肩膀,承受了我怎样沉重的悲凉啊!
等我哭个够,希春才把我拉到凉棚的一角,半是安慰我半是安慰自己说:“这个地方老师从楼上看不到的。”然后,她把我的眼泪擦干,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说:“你知道紫藤的花语吗?”
我摇摇头。
“我从书上读到的,紫藤的花语是:为爱执著,这是最幸福的时刻。”
“最幸福的时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希望叔叔能够平安,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还能坚持着去爱,我想,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刻。”
希春的目光不露锋芒,却流露着不会被任何锋芒所伤的笃定。今天想起来,我依然觉得她的目光非常有力,一点不脆弱。我相信即使再过十年,希春的眼神也一直会温暖着我。
我抬头看看正在头顶上为我和希春奉献出一片阴凉、遮蔽了楼上所有目光的紫藤,感到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我真正能品味出紫藤花语的深意是在几年之后。也许当时我只是凭借直觉在希春的话里鼓起了勇气,但紫藤的花语是在那个季节里我收到的最好礼物。
以后的时光,我和希春在那片紫藤下共处过很多个日子。她检查我古诗词的背诵情况,我和她交流英文单词的背法。无数次我担忧爸爸安危的时刻,希春都为我垫上她瘦瘦的肩膀。我在繁忙的学业和内心的不平静里努力主动起来,希春也从来不缺席我和悲伤情绪的拔河,她不停地给我加油,为我呐喊。
我知道我拿出好成绩、表现出好的状态,其实是对病床上的爸爸最大的安慰和鼓励。渐渐地,我能够沉下心来应对初中阶段渐渐加紧的学业。每个周末我都去医院探望病中的爸爸,静静听妈妈对医生治疗计划的转述,我已经能够接受爸爸生病的现实,并且乐观地面对。
那片紫藤在整个暮春时节旺盛地开放,一串接着一串。
盛夏到来,简直要开成花灾的紫藤最后也退出了人们的视线。来来往往的同学依旧嬉笑打闹,欢快愉悦,他们并不知道在这片绿荫下,一个悲伤的女孩在另一个女孩的陪伴下度过了怎样的春天。
在连续一个月的时间里,爸爸接受了两次大手术,那个可能要切断气管的手术最后被取消,因为医生确定了那些癌细胞生长的位置不在气管背后,手术的危险系数大大降低了。
我把期终考试成绩单拿给爸爸看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三次大手术使他消瘦了不少,因为手术的位置在甲状腺,他每次说话尽管竭尽全力,可发出的声音仍有些含混不清。但是我能明白他的意思,爸爸吐出的每一个词都是希望,至少每天我都能发现他的声音比前一天更加清楚了。他的体重每天都在增加,气色也渐渐好转。
爸爸看着我的成绩单,露出了安慰的神情,那是我第一次取得班里第一名的成绩。
校园里的紫藤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初中又过了两年。在这两年里,希春一直陪伴着我,爸爸的康复治疗出现反复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地默默静守着我,她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脆弱,就像是紫藤花不会拒绝春天。
初中毕业,我和希春分别考入两所高中。分别的那天,我们在紫藤下度过最后一个傍晚。
“希春,是夏天了。”
“嗯。”
“紫藤……我们明年春天再来母校看吧。”
“当然好。”
我和希春都知道,其实何必明年一定来看呢?我固执地认为这份豆蔻时代的友谊是永远不可能褪色的。但希春在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开始不能遏制地哭起来,聪明的她必定清楚,年幼的我们一旦成长,曾经的美好就成为永久封存的回忆。友谊越是炽热,此刻的分别越是痛苦。
我安慰着希春:“你忘记紫藤的花语了吗?为爱执著,这是最幸福的时刻!”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和希春已不在同一个城市,也很少联系。然而,每当路过他处的紫藤,我都会瞬间回味起初中的时光:静静倒挂着的紫藤下,三个春天,一个女孩陪着另一个女孩,空气中弥漫着紫藤花的低语——为爱执著,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