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窗中的书--论宋诗“梅”、“窗”、“书”新原作的人文品格_宋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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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新原质”是林庚先生在《唐诗综论》一书中提出的概念。每个时代的人们,基于特定的社会环境和文化心理,都会发现一些新的事物或新的观照角度,并从中产生新的感情,而这些带着新角度新感情的事物集中出现在诗中,便成为这一时代诗歌的新原质①。尽管林先生没有给出“诗歌新原质”的详细定义,但提示了一种看问题的方式。在古典诗词研究中,意象研究是颇为常见的一种思路,通过对意象的考察进而把握诗词的艺术特色。不过,并非每一种新事物都能进入诗歌成为具有诗意的意象,也并非每一种意象都能代表这一时代诗歌的独特风貌。而“新原质”的角度,其所关注的不仅是诗中的意象内容,而且试图把握意象的内涵及其背后的时代精神。因此,“诗歌新原质”可以说是凝聚了时代精神并在诗化后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诗歌意象;其所蕴含的内涵深厚而复杂,在诗中呈现出来的形象却简练而明朗,并且能给读者带来具有时代特色的丰富美感。

林先生在文章中着重介绍的是唐诗的新原质,并且认为唐人发现得太多,宋人吃了唐人的亏,施展不开②。事实上与唐诗并峙的宋诗,自有一系列新原质。梅、窗和书,就是宋诗新原质中富于典型性的三种,不但拥有丰富多彩的审美形象,而且集中体现着宋代文化的精神。

一、“梅”:外在世界的人文化

梅花在宋代受到了人们空前的喜爱。尽管梅早在《诗经》时代就已出现在诗中,不过多指梅实;南北朝诗歌和唐诗中虽有不少咏梅花的作品,也开始关注梅花凌寒开放的特点,但梅花的形象仍然不突出。到了宋代,人们对于梅花的审美认识前进了一大步,其清雅疏淡的风神之美得到了充分的发现和欣赏,而宋代也成为梅题材文学的创作繁盛期、甚至鼎盛期。据程杰《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中的统计,《全宋诗》收诗25万首,咏梅之作(含梅画及梅花林景题咏)有4700多首;而在唐前诗歌总集《诗经》、《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唐诗》以及《全唐诗补编》一共近7万首诗中,咏梅诗也不过百余首③。宋代咏梅诗不仅在数量上有明显的增长,而且留下众多名篇;不但使独具一格的梅花之美得到凸显,而且将梅花凌寒开放的品格升华为士大夫精神的标识,使“梅”成为了具有时代精神的诗歌新原质。

林逋《山园小梅》大概是咏梅最有名的诗作之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④

尤其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深刻影响了后来诗人欣赏梅花的眼光。两句诗营造了一个月下水边的环境,朦胧月色映照着梅花。“影”抽取掉了梅花原有的色泽,以形体的线条出现在明暗不甚分明的氛围里,其姿态又是“疏”的、“横斜”的,流露出极萧疏清淡的意味。在这明暗不甚分明的夜色里,梅花的香味自然也是“暗”的,视觉的“暗”移用到嗅觉,恰好吻合了梅花香味幽淡的特点。而溶溶月色里景物朦胧,光影的细微变换带来流动的视觉效果,香味的若有似无,仿佛随光影而“浮动”。这两句诗写月色中的梅花,既抓住了梅花形体与香味两方面特点,又在月色的环境中最大限度地凸显了这两个特点。林逋这两句诗很可能是从五代江为“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两句点化而来。不过林逋的改动使得两句集中于咏梅,又替换了“疏”、“暗”两个最关键的字眼,从而达到了前人咏梅未曾有过的境界。宋人称“自有渊明方有菊,若无和靖即无梅”⑤。“和靖”即林逋,宋人喜好梅花,林逋有着开风气的意义。“疏影”、“暗香”的意境与神韵,引导了众多宋代诗人的审美取向,后来的咏梅诗词,总是反复提到“疏影横斜”与“暗香浮动”。姜夔的两首自度曲《疏影》、《暗香》,就将这两个最动人的意象加以分别渲染,足见宋代文人在欣赏梅花时最看重的两端。

随着诗人对梅的吟咏和欣赏,“梅”所凝聚的审美意味和精神品格也越来越丰富。林逋诗中的梅花象征的是隐士的志趣,而贬谪岭南的苏轼吟咏的红梅,则寄托了士大夫的孤傲高洁。《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长条半落荔支浦,卧树独秀桄榔园。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⑥

诗中没有对梅的形貌作细致的描写,而将梅的形态美和品格美先抽象提炼出来,绾结在一起,再形象化为“月下缟衣”的仙子。被贬的诗人,与在穷乡僻壤遇见的梅花,有着同样流落天涯的命运。冷艳的梅花仿佛出尘的仙子,慰藉了诗人的迁客之愁。梅花幽寂清冷,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恰是苏轼内在人格的写照。这一冰清玉洁、空灵幽独的梅花形象,既流露了士大夫身处逆境的寂寞忧伤,又象征着士大夫对自身品格的坚持。在林逋“暗香疏影”的基础上,再融入诗人内心的主观投射。“梅”的风神与士大夫精神自此水乳交融,难解难分。

梅花在宋代所拥有的影响力,其全面性恐怕是其他任何一种植物都难以比肩的。牡丹徒有外表的美艳,缺少了一点内在的精神品格;竹自是清雅高洁,但却少了梅花的香色之美;菊因陶渊明的诗句而被视为隐逸之花,虽有品格的寄托,但只限于隐逸,不如梅所代表的整体士大夫精神。范成大《梅谱前序》说到:“梅,天下之尤物。无问智愚贤不肖,莫敢有异议。”⑦梅花形体香味所带来的风神之美,代表了宋代文人平淡清雅的审美趣味;梅花品格的孤高执著,汇聚了宋代士人的精神追求。枝条的疏瘦怪奇,“影”的褪去繁华,“香”的幽约淡雅,品格的孤高清洁,正是宋代士人所追求的“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⑧的境界。

二、“窗”:通往内在的人文空间

在宋代咏梅的作品中,除了梅,另有一件事物常常出现,那就是“窗”。在宋人对梅花的欣赏中,“窗”是最具画境与诗意的视角之一。姜夔的《疏影》咏梅,不忘提到窗的存在:“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还有曾几的“横斜便欲映窗来”(《诸人见和返魂梅再次韵》)、陆游的“一枝梅影向窗横”(《雪后寻梅偶得绝句十首》其五)、赵葵的“夜深梅印横窗月,纸帐魂清梦亦香”(《梅花》)、易士达的“莫把枯梢容易折,留看笑影上窗来”(《梅花》)……将“窗”与“梅”相结合,这样的作品不胜枚举。“窗”仿佛一个画框,人在窗内,梅在窗外,窗外的梅花如同一幅天然的画。

“窗”虽然并非宋诗中大幅增多的意象,却以新的情感、新的视角成为了宋诗中的另一个新原质。就“窗”在作品中出现的频率而言,唐宋诗的差距并不明显⑨。但唐诗更关注外在自然景物,窗的意象虽有,却不突出。而且唐宋诗中的“窗”还有一个重要的不同:唐诗中的“窗”带有较为鲜明的女性色彩,如“绿窗”、“绮窗”、“纱窗”、“玉窗”等,多是与女子闺房相关的形态;而宋诗中的“窗”则偏重于士人趣味,“书窗”、“北窗”、“南窗”、“西窗”一类的表达明显增多⑩。“书窗”自不必说,与读书人直接相关。“南窗”典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北窗”出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其中包含的都是一种士人式情感。宋诗中的“窗”大多属于这类,带有文人、士人或隐者气味。而“绮窗”、“绿窗”一类与女性、闺情相联系的词组,则转移到了宋词的领域,在诗中所占比例显著减少。作为士人日常居处的“窗”日益进入到宋诗里,与士人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

有窗则有人,有人则有书。看窗外景、听窗外雨、于窗内挑灯读书——窗在诗中的存在,不但建构了一个内外分隔的界线,而且暗示着诗人内外有别的观照视角。窗外是风景、是花草、是自然化的世界,窗内则是居所、是书房、是人文化的空间。与窗外风景相比,宋代诗人更重视窗内的世界。窗内的立足点,折射着宋人崇尚思理、趋于内敛的文化心态。对窗内世界的审美发现,是宋诗的一个重要收获。

由于窗是室内采光的重要途径,各种室内生活都离不开从窗中进入的光亮,于是“窗”在许多诗中成为了室内的标识,窗下便是诗人进行诸多室内活动的处所。试墨、写字自然要“明窗”:“快日明窗闲试墨”(陆游《幽事》)、“故作明窗书小字”(苏轼《南堂五首》其二);弹琴下棋也往往选在了窗下:“一琴牢落倚松窗”(林逋《赠胡明府》)、“风窗花落夜棋灯”(林逋《村居书事兼简陈贤良》);又或是在窗下饮茶,细品闲适雅致的滋味:“春浓睡足午窗明,想见新茶如泼乳”(苏轼《越州张中舍寿乐堂》),“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还有图画的创作、古玩的鉴赏等等。陆游善于写窗,约有近百首以窗为题的诗作。虽说以窗为题,描写的往往不限于窗本身,而是由“窗”带出窗下的各种生活。《西窗》一首几乎囊括了士人窗下种种雅事趣事:

西窗偏受夕阳明,好事能来慰此情。看画客无寒具手,论书僧有折钗评。姜宜山茗留闲啜,豉下湖莼喜共烹。酒炙朱门非我事,诸君小住听松声。(11)

前两句描写西窗夕阳的明亮营造了温暖惬意的情境。三四句描写主客一同欣赏书画,客人都是高雅之士,手清洁干净,绝不会污染了画幅(寒具是一种油炸食物);而欣赏到佳处时,还会有精妙绝伦的评论。五六句则写饮食,添加生姜熬成的茶、放入豆豉调味的莼羹,芳香味美,教人食指大动。最末两句排斥了朱门酒肉的糜烂庸俗生活,更邀请客人听窗外的松声,一种静谧的感受油然而生。在这首诗中,心灵的隐逸结合了身边琐事的闲适,简单的日常生活融入高雅的情趣,可以说是宋代士人生活的一幅速写。

这些生活中的小事,经由诗人的观照和提炼,成为具有诗意的细节,如同展开一幅生动的诗人日常生活画卷,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内容。另一方面,写字、读书、弹琴、下棋、饮茶这些极具文人气息的生活,又体现着诗人的精神享受和追求,是诗人身上文化品格的浓缩,它们带给诗人的心灵愉悦和思维乐趣,已远远超越屋内的物理空间。“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叶采《暮春即事》),于窗内读书,几乎让诗人忘记了窗外季节的变换。“窗”在诗中,暗示了内在精神世界的广阔天地及其对诗人的巨大吸引力。窗下的种种活动以及诗人自得其乐的惬意,充分表明了这一内在世界的自足性。宋诗中频繁出现的窗意象,体现着宋代诗人对日常生活的诗意体悟和向内在精神世界的拓展,以一种清雅而内敛的审美意味,成为宋诗的新原质。

三、“书”:人文精神的集中体现

宋诗人在窗内的种种活动中,又以读书出现得最为频繁,而读书也恰是拓展内在精神世界的首要表现。“北窗枕上春风暖,漫读毗耶数卷书”(王安石《北窗》)、“遥知读易东窗下,车马敲门定不应”(苏轼《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其二)、“清江濯足窗下坐,燕子日长宜读书”(黄庭坚《侄梠随知命舟行》)、“西窗斜日在,且复勘残书”(陆游《寒食》)……于窗下读书的诗句,数不胜数。宋代以前也有许多关于读书的诗,陶渊明的《读山海经》、韩愈《符读书城南》等都是名作,但从未像宋代这样广泛存在,成为一个时代的风尚,并作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被反反复复写入诗中,贯注了有宋一代诗人的浓烈情感,成为宋诗又一项具有代表意义的新原质。

宋代尚文,科举制的发展促使士人投入到读书中去,书籍印刷技术的进步也为传播提供了巨大的便利。随着书籍文化的浸润,士人不再把读书只视为取得仕途的工具,而越来越把读书作为精神的享受,从阅读与治学中获得愉悦不仅如此,读书在宋代又被看做是心性修养的重要手段。正如黄庭坚所说:“治经之法,不独玩其文章,谈说义理而已,一言一句皆以养心治性。”(12)读书和心性修养合一,方能到达文章的最高境界。因此黄庭坚在评苏轼词时就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13)唯有从书卷中涵养出来的人格,才能如苏轼诗中描述的那样,“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14),由内而外地透露出不凡的气质。

对于诗歌而言,“书”或许算不上多么新鲜的意象,然而其蕴含的时代精神,却为诗中出现的“书”带来了新鲜的情感、新鲜的表现力和新鲜的意境。宋人在书本中获得了无尽的乐趣,以非功利的心态,将读书纳入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譬如陆游,“饮食起居,疾疴呻吟,未尝不与书俱”:

每至欲起,书围绕左右,如积槁枝,至不得行。时引客观之,客不能入;既入不能出。相与大笑,遂名曰书巢。(15)

由书筑造的巢,便是士人的安乐窝。诗人离不开书,如同鱼离不开水。而若缺了书,不但缺了重要的生活,而且还缺了士人的精神。黄庭坚有一个经典的说法:“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16)不读书便如同失去自我,面目可憎。书已不单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读书治学与人格修养水乳交融,并全方位地渗入宋代士人的生命轨迹,这便是作为宋诗新原质的“书”所凝聚的深层内涵。

书是诗人亲密无间的朋友,诗人对书的感情丰富而细腻,而在与书交流过程中的诗人形象,同样生动立体。欧阳修对书的喜爱表达得直接而热烈,“至哉天下乐,终日在书案”(《读书》),以读书为人生第一乐事。无独有偶,同样热爱读书的陆游,夜里睡不着觉时重又起床读书,“愁极不成寐,起开窗下书。似囚逢纵释,如痒得爬梳”(《夜分复起读书》),沉浸在读书的乐趣里,一身畅快,浑然忘我。与享受型读者有所不同,黄庭坚偏向于自我砥砺、并砥砺他人的读者类型。“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寄黄几复》),这是黄庭坚对黄几复在困境中执著读书的赞美。而黄庭坚自己也求知若渴,“身入群经作蠹鱼,断编残简伴闲居”(《读书呈几复》),埋头钻入书海中,希望能像汉代号称天下无双的黄香一样,“得读人间未见书”(《次韵元翁从王夔玉借书》)。晁补之对书的热爱则以洒脱出之,“扫地开窗置书几,此生随处便为家”(《题谷熟驿舍二首》其二),但凡能读书处便可为家,于无牵挂中有牵挂,于洒脱中有坚持,既包含看淡命运的达观,又维持了自我人格的独立——诗人作为宋代一名典型士大夫的形象,通过爱书的情感从侧面得到了呈现。

作为宋诗新原质的“窗”提示了内在精神空间的存在,而“书”则是打开内在精神世界的钥匙。内在精神世界虽是一个虚拟的空间,却同外界世界一样无限广大,其中有天地四方、古往今来,涵盖所有人类的心智活动。书是人类心智活动的重要结晶,是人文精神的重要成果。宋人爱读书并把“书”时时写入诗中,集中体现了诗人对人文精神的关怀和对心智活动的重视。沉浸在书海里的宋人的诗,在唐诗的基础上,向内开拓出一个富于智性色彩和书卷气息的诗歌境界。

四、宋诗新原质的融会与衍生

诗歌新原质的形成,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即便成型之后,诗歌新原质也并不是孤立的、凝固不变的,而是开放的、融通的。诗歌新原质与整个时代文化有着互动的关系。它们的生成有赖于时代文化的刺激,而在生成之后又会作为时代文化的一部分参与到文化的发展中去,并在与文化的互动中不断丰富新原质的内涵,甚至产生其他的新原质。

诗歌新原质的发现,在最初可能只是偶然,是诗人无意间获得的妙句,但却吻合了当代文化的审美需求,获得了广泛的回应,从而在时代精神的推动下脱颖而出。以“梅”为例,“疏影”、“暗香”成为梅花形象的典型,原本只是林逋的妙手偶得,而其他诗人的赞美,共同激发了诗句内在的意蕴。司马光曾称赞这两句“曲尽梅之体态”(17)。苏轼也说此乃诗人“写物之功”,将其视为梅花所独有的传神写照(18)。据《王直方诗话》记载,王诜曾对苏轼论及这两句诗,说:“咏杏与桃李皆可用也。”苏轼则说:“可则可,但恐杏李花不敢承当。”(19)将梅的风味神韵置于桃杏李之上。《梁溪漫志》的记载更加生动:

陈辅之云:“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殆似野蔷薇。”是未为知诗者。予尝踏月水边,见梅影在地,疏瘦清绝,熟味此诗,真能与梅传神也。野蔷薇丛生,初无疏影,花阴散漫,乌得横斜也哉。(20)

可见,在宋人眼里,“疏影”、“暗香”是梅花独有的风神。与“繁秾”、“花阴散漫”的桃李蔷薇相比,他们更喜欢梅花“疏瘦清绝”的韵味。朱熹也曾论及这两句诗:“这十四个字,谁人不晓得?然而前辈直恁地称叹,说他形容得好,是如何?这个便是难说。”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这两句诗如此神妙?这是不容易解释清楚的问题。不过朱熹同时又给出了一个说法:“须要自得言外之意始得。须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21)也就是说,要读诗者理解到了内在的意思,仿佛触摸到活泼生动的事物本身,才能领略到前人诗文的妙处。宋人之所以不断称赞“疏影”二句,恰是因为他们能够理解这“意思”的“好处”。也就是说,林逋的发现代表着宋人对梅花的新体悟,反映着宋代文化的审美取向,这是梅在宋代成为诗歌新原质的重要原因。

在经过诗人的层层积累、凝聚了丰厚的意蕴与情感之后,诗歌新原质得以形成,而形成的诗歌新原质仍然充满活力,不但持续着自我更新,并且能够激发其他诗歌新原质的出现。仍以“梅”为例,在梅的经典形象确立起来之后,便成为宋代文化的一部分,渗入方方面面。对“疏影横斜”喜好催生了墨梅这一画类。据记载,墨梅始自北宋释仲仁:

(仲仁)偶月夜未寝,见窗间疏影横斜,萧然可爱,遂以笔规其状。凌晨视之,殊有月下之思。因此好写,得其三昧,标名于世。(22)

这个情境几乎就是“疏影”二句的再现。后人的记载或多或少掺杂了想象的成分,然而却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这两句诗深刻的影响力。仲仁也许正是在欣赏窗外月下梅花的过程中偶然触发了灵感,于是以水墨来摹画朦胧月色下梅花的疏影。在宋代,以水墨为主要表现手段的绘画已经逐渐发展起来。大约比仲仁稍前的文同,就以画墨竹著称。而墨梅也在仲仁之后逐渐成为一个画类。宋代是文人画逐渐兴盛的时代,“疏影横斜”的由诗到画,浸润着浓厚的文人气息。

随着“疏影横斜”进入画图,墨梅也进入诗歌题咏的范围,成为又一项诗歌新原质。与仲仁同时的华镇就有《南岳僧仲仁墨画梅花》诗,“世人画梅赋丹粉,山僧画梅匀水墨”。陈与义《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是咏墨梅的名作,《其四》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提炼出以墨画梅的创作旨趣,即求神似而不求颜色之似;《其五》的“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及《次何文缜题颜持约画水墨梅花韵》中的“夺得斜枝不放归,倚窗承月看熹微”,在吟咏墨梅时加上窗与影的描写,与描写真实的梅花如出一辙,说明诗人在观察梅花与欣赏墨梅时采取着相类的视角,都陶醉于“疏影横斜”的韵味。

与“梅”相似,作为宋诗新原质的“书”同样在与时代精神的互动中激发了宋诗的活力。“书”所带来的智性色彩和书卷气息,不仅表现在描写读书生活的诗中,而且广泛影响到诗歌表现的方方面面。宋代众多读书诗、咏史诗等,以另一种方式将“书”纳入诗的领域。书的世界本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世界,读书的感觉更是抽象而又难以言明,宋人却擅长把握和描述这一抽象的心理。朱熹的《观书有感》写的是读书的心理过程: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23)

即便抛开诗题,这也是首形象分明的好诗。而若与诗题并读,更能发觉诗意的巧妙,借助方塘的形象来写读书为心智注入的活力,心胸如有源之水般流动明澈。短短四句,却将一般人读书时一种心里感觉得到、口里却说不出来的好处蓦然挑明。读书这项不易把握的智力活动,在诗人深细的体悟中得以呈现,并以丰富的想象和细腻入微的表达将读书的心理过程充分诗意化。在这类诗中,“书”更多以变形的方式出现,以另一种途径呈现宋诗对于“书”的审美体悟和欣赏趣味。

宋诗新原质与宋代文化的互动,促使宋诗进一步将诗意的触手探入内在精神世界的深处,开拓了诗歌在智性思维和人文文化方面的表达方式和审美价值,从而使宋诗从表现内容到内在精神都有了独特的资源。

注释:

①林庚:《诗的活力与诗的新原质》,《唐诗综论》,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8-166页。

②同上,第162页。

③程杰:《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第4章《梅花题材的文学表现(上)》,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270-271页。

④林逋:《林和靖先生诗集》卷二,《四部丛刊》影明钞本。

⑤辛弃疾:《浣溪沙·种梅菊》,《稼轩词编年笺注》,邓广铭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66页。

⑥苏轼:《苏轼诗集》卷三十八,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75页。

⑦范成大:《梅谱》,《范成大笔记六种》,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58页。

⑧苏轼《评韩柳诗》,《苏轼文集》卷六十七,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10页。

⑨依据北京大学组织研发的《全唐诗》、《全宋诗》分析系统,《全唐诗》57592首诗,“窗”字出现2071次(含“窗”的异体字“窓”、“牎”、“窻”等),约占3.60%,而在254240首宋诗中,“窗”字出现9982次,约占3.93%,增幅并不算太明显。

⑩在《全唐诗》和《全宋诗》分析系统中,分别抽取女性色彩较为鲜明的“绿窗”、“绮窗”、“纱窗”、“玉窗”和士人色彩鲜明的“书窗”、“北窗”、“南窗”、“西窗”进行统计,得到如下数据,可以参看:

(11)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二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011页。

(12)黄庭坚:《书赠韩琼秀才》,《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五,《四部丛刊》影宋乾道刊本。

(13)黄庭坚:《跋东坡乐府》,《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

(14)苏轼:《和董传留别》,《苏轼诗集》卷五,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1页。

(15)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930页。

(16)苏轼:《记黄鲁直语》,《苏轼文集》苏轼佚文汇编卷五,第2542页。

(17)司马光:《续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75页。

(18)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20页。

(19)王直方:《王直方诗话》,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页。

(20)费衮:《梁溪漫志》卷七“陈辅之论林和靖梅诗”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1页。

(21)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一四,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55页。

(22)王原祁等撰:《佩文斋书画谱》卷十二“宋释仲仁画墨梅”条,中国书店出版社,1984年影印扫叶山房本,第2册,第302页。

(23)朱熹:《朱熹诗词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1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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