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史学到新民族主义史学——略论宋学影响下的民国史学主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学论文,民族主义论文,民国论文,到新论文,主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332(2013)02-0040-08
引言
由新史学发展为新民族主义史学,这是民国史学主流的变化。这一变化是在宋学特别是南宋浙东史学的影响下完成的。新民族主义史学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关头,新史学家群体竭尽心智,继承、发扬宋学与浙东史学的精神,运用自己掌握的专业知识,通过历史研究,探索救亡之路,解决、回答、解释或论证中华民族救亡图存、自强、复兴所遇到的问题,凝聚人心,激发民族精神,为抗战救国、建国构建思想理论,提供智力与精神支撑,从而形成的一种新型史学。这一新型史学或又被称为“抗战史学”、“爱国主义史学”,然观察这一史学的渊源与前后演变的关系,称之为“新民族主义史学”较为确切。新民族主义史学由清末民初新史学演变而来,形成并发展于抗战时期,是在中华民族处于最危险的时候,史学家极度忧患、悲愤、困苦、耻辱,于是纷纷投身学术抗战,从全民抗战的实际出发,发掘民族传统文化,构筑民族精神长城,从而建立起一种具有鲜明的、突出的时代与民族特点的史学。由于其思想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华夷之辨”、“华夷之防”之民族意识,又不同于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也不同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史学“求真求实”的理念,而是面对外敌入侵,求中华民族之“共是”,求民族不屈、不倒与自强、自立的精神,故称之为“新民族主义史学”。其代表人物有何炳松、蒙文通、陈寅恪、陈垣、钱穆、傅斯年、余嘉锡、姚名达等,他们在国家与民族危难之际,重新发现了宋学与浙东史学的思想价值,借宋学构建新民族主义史学,取得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其代表作为陈垣撰著的《通鉴胡注表微》。
一、民初新史家重新发现浙东史学与宋学
清末,社会危机四伏,学人受新学尤其是进化论的影响,倡导新史学,借史学救世济民。梁启超先后发表《中国史叙论》和《新史学》,批判旧史学,打出“史界革命”的旗号,以史学叙述人类群体进化,求其公理公例,视史学为学问最博大而切要,称其为“国民之明镜,爱国心之源泉”,用新史学激发国民的爱国心,树立民族自信心,重塑民族精神。梁启超批判旧史学,建设新史学,都是以中国史学史的研究为基础的,即回顾、总结中国史学二千多年的发展,从而提出自己的“新史学”构想。1926年他在清华国学院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进一步明确提出“史学史”的作法。清末民初新史学的建设是从中国史学史研究方面开始的,而且又是以此为基础的,这是中国史学在近代史上的又一次觉醒。受梁启超的影响,姚名达于1927年就曾计划撰写一部《中国史学史》。1928年何炳松也“很想立志去述一部‘中国史学史’”①。梁启超由史学史研究,重新发现了章学诚的学术价值;章学诚为清代浙东史学的代表,何炳松又由章学诚重新发现了南宋浙东史学的精神,并由浙东史学追溯北宋“宋学”。他说:“研究中国史学史,北宋以前的一段是比较简单而容易,南宋以来的一段却就茫无头绪了。因此他就先去研究南宋末年浙东诸家的学说,同时并亦研究程朱陆三家的学说。”发现“南宋以后,我国的学术思想还是有三个系统:由佛家思想脱胎出来的陆九渊一派心学,由道家思想脱胎出来的朱熹一派道学,和承继儒家正宗思想而转入史学研究的程颐一派……程颐一派的学说流入浙东,演化而成为所谓前期的浙东史学。”于是他得出看法:“我们要研究中国史学史,必须研究中国学术思想史,要研究中国学术思想史,必须研究浙东学术史;要研究浙东学术史,必须追溯浙东学说的渊源。”因此,何炳松于1932年9月著成《浙东学派溯源》一书。指出:“著者因为要追溯浙东学术的渊源,发现了一件程氏为浙东开山始祖的史实。又因为要追溯浙东学说的渊源不能不旁究同时的朱氏,因此又发现了一件朱氏学说和浙东水火的史实,更因此而发现了一个程朱学说根本不同的史实。从此再追溯上去,发现了一件南宋以来我国的学术思想实在是程朱陆三分鼎足的史实。于是再根据西洋史家所谓‘历史继续性’的原则略去追溯北宋以前我国儒释道三家的源流,得到了一个我国自古以来各派学术思想流派的大概。”②浙东学派由经入史,何炳松由学术史而史学史,将中国史学史分为三个时期:自孔子作《春秋》至荀悦《汉纪》,是为第一期,编年与纪传由创造而达于成熟;荀悦至北宋末,为第二期,旧式通史之发挥时代;南宋为第三期,“吾国学术融会贯通之一大时期”,又是“吾国文化史上最灿烂之时期”,史学“独树一帜”。“故此一期实为吾国史学形成派别并大有进步之时代。”③以浙东史学为儒学正宗,借浙东史学研究构建民国新史学,此诚为何炳松治史根本。
与何炳松相比较,蒙文通对南宋史学的认识稍晚些。他早年治经史,自1933年之后,“始一一发南渡诸家书读之,寻其旨趣,迹其途辙”④,大有收获。他说:“经学莫盛于汉,史学莫精于宋,此涉学者所能知也。汉代经术以西京为宏深,宋代史学以南渡为卓绝,则今之言者于此未尽同也。近三百年来,宗汉学为多,虽专主西京其事稍晚,然榛途既启,义亦渐明。惟三百年间治史者鲜,今兹言史者虽稍众,然能恪宗两宋以为轨范者,殆不可数数观,而况于南宋之统绪哉!”又说:“余之研史,至是始稍知归宿,亦以是与人异趣。深恨往时为说,言无统宗,虽曰习史,而实不免清人考订獭祭之余习,以言搜讨史料或可,以言史学则相间犹云泥也。于是始撰《中国史学史》,取舍之际,大与世殊,以史料、史学二者诚不可混于一途也。”⑤蒙文通在大学开设“中国史学史”课程始于1935年秋季,此时也正是中华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时刻,学术救国,借史学激扬民族精神,在此背景下,蒙文通对南宋史学有了新的理解与认识。他从会通的角度认识到南宋史学的“卓绝”。说:“窃以中国史学惟春秋、六朝、两宋为盛,余皆逊之……每种学术代有升降,而史学又恒由哲学以策动,亦以哲学而变异。哲学衰而史学亦衰……六代精于史体,勤于作史;宋人深于史识,不在作史而在论。六朝人往往不能作志,为之者亦勤于缀拾而短于推论。宋人则长于观变而求其升降隆污之幾。”又说:“北宋之学,洛、蜀、新三派鼎立,浙东史学主义理,重制度,疑其来源即合北宋三派以冶于一炉者也。”⑥“北宋之学重《春秋》而忽制度,南渡则制度几为学术之中心。”⑦蒙文通溯浙东史学渊源为洛、蜀、新三派融贯为一,此与何炳松以浙东学术为儒学正宗的看法颇有不同,然其推重学术史与何氏别无二致。他指出浙东史学以制度史研究为中心,则较何氏“由经入史”的说法更为具体、明确。
何炳松以南宋为“吾国文化史上最灿烂之时期”,“吾国史学形成派别并大有进步之时代”。蒙文通认为“史学莫精于宋”,“宋代史学以南渡为卓绝”。同样,陈寅恪亦指出“中国史学,莫盛于宋”⑧,民国史学家对宋学、浙东史学的价值与学术地位的重新认识与发现,为抗战时期宋学复兴,新民族主义史学构建提供了前提。
二、宋学、浙东史学之嬗变与复兴
宋学,又称义理之学,通经明大义,由经义、义理以通社会实践,经世致用,明体用之学。漆侠曾总结其学术特点:重实际、讲实用、务实效。⑨宋学缘生于唐宋鼎革。是时学风文风大变,欧阳修、范仲淹、宋初三先生(胡瑗、孙复、石介)、李觏等,疑经辨伪,摒弃汉唐章句之学,为学通经知古明道,践行义理,修身施政作文,由此形成宋学。宋初学人重视经义、治事,较为典型者是胡瑗。他“自庆历中教学于苏湖间二十余年,束修弟子前后以数千计。是时,方尚辞赋,独湖学以经义及时务。学中故有经义斋、治事斋。经义斋者,择疏通有器局者居之;治事斋者,人各治一事,又兼一事,如边防、水利之类。故天下谓湖学多秀彦。”⑩宋神宗曾问胡瑗高弟刘彝,曰:“胡瑗与王安石孰优?”对曰:“臣师胡瑗以道德仁义教东南诸生时,王安石方在场屋中,修进士业……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当宝元明道之间,尤病其失。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出其门者无虑数千余人。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非安石比也。”(11)此后,宋学虽经王安石、司马光、苏氏父子(苏洵、苏轼、苏辙)、二程、张载等推演、发挥,形成不同学派,然湖学始终受到重视。南宋初,程学一度兴盛,浙东学人秉承程颐学说,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程颐曾师承胡瑗,由胡瑗经世致用之学发展为性理之学,为学在于求道,求道在于正心、养性、蓄德,中正而诚,成为圣人。欲达于此,不仅要通经,还要读史,读史观成败。《河南程氏遗书》卷24《伊川先生语十》曰:“先生始看史传,及半,则掩卷而深思之,度其后之成败,为之规画,然后复取观焉。”读史能体验历史,领悟成败之理,深深影响了浙东学人,迭经发挥,独成一派,即浙东学派,又称浙东学术,因重史学,也谓浙东史学。
浙东史学“实以程颐为先导,程氏学说本以无妄与怀疑为主,此与史学之根本原理最为相近。加以程氏教人多读古书,多识前言往行,并实行所知,此实由经入史之枢纽。传其学者多为浙东人……浙东人之传程学者有永嘉之周行已、郑伯熊,及金华之吕祖谦、陈亮等,实创浙东永嘉、金华两派之史学,即朱熹所目为‘功利之学’者也。金华一派又由吕祖俭传入宁波而有王应麟、胡三省等史家之辈出……至明初宋濂、王祎、方孝孺诸人出,一时乃为之复振……此为浙东史学发展之第一个时期。迨明代末年,浙东绍兴又有刘宗周其人者出,‘左袒非朱,右袒非陆’,其学说一以慎独为宗,实远绍程氏之无妄,遂开浙东史学中兴之新局……其门人黄宗羲承其衣钵而加以发挥,遂蔚成清代宁波万斯同、全祖望及绍兴邵廷采、章学诚等之两大史学系。前者有学术史之创作,后者有新通史之主张,其态度之谨严与立论之精当,方之现代西洋新史学家之识解,实足竟爽。此为浙东史学发展之第二个时期。”(12)
至于浙东史学兴衰的原因,何炳松说:“唯浙东史学第一期之初盛也,其途径乃由经而史,及其衰也乃由史而文。第二期演化之经过亦复如是。”(13)这仅是就现象而论,现象背后还有学术与社会的作用。明清鼎革之际,学人厌恶空疏学风,借宋学反对王学,宋学倡。乾嘉时期,汉学行,清儒用汉学矫朱子之偏。道咸以后,汉宋兼采,补救汉学之弊。清末民初,经学衰,史学受西学(又称新学)的影响而复兴。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史学重实证与科学,乾嘉诸老的考据方法受到重视,从学术渊源上讲,此期史学所受影响是以汉学为主。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寇侵占东三省,救亡图存成为当务之急,史学家发挥宋学“经世致用”思想,浙东史学的“事功”精神,结合抗敌现实,研究学术,反对投降,借学术正人心,端士习,弘扬民族正气。陈垣、陈寅恪、顾颉刚、傅斯年、钱穆等,纷纷扭转学术方向,注重现实,讲究实用,读书保国保种,宋学、浙东史学一时复振。
钱穆于1937年初著成《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其《自序》说:“斯编初讲,正值‘九一八’事变骤起,五载以来,身处故都,不啻边塞,大难目击,别有会心。司马氏表六国事,曰:‘近己则俗变相类’。是书所论,可谓近己矣。岂敢进退前人,自适己意,亦将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求以合之当世,备一家之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盖有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而不必尽当于著作之先例者。”是书第一章“引论”,开首即论近代学术导源于宋,说:“治近代学术者当何自始?曰:必始于宋。何以当始于宋?曰:近世揭橥汉学之名以与宋学敌,不知宋学,别无以平汉宋之是非。且言汉学渊源者,必溯诸晚明诸遗老。然其时如夏峯、梨洲、二曲、船山、桴亭、亭林、蒿庵、习斋,一世魁儒耆硕,靡不寝馈于宋学。继此而降,如恕谷、望溪、穆堂、谢山乃至慎修诸人,皆于宋学有甚深契诣,而于时已及乾隆。汉学之名,始稍稍起。而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道咸以下,则汉宋兼采之说渐盛,抑且多尊宋贬汉,对乾嘉为平反者故。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14)民族危机,国难当头,是投降还是抗战,牵系人心世变与学术思想,钱穆回顾三百年学术变迁,其意在用宋学精神铸造民族精神,并说明宋学复振乃历史必然。
陈寅恪对此也有同样的看法。他于1942年1月为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正》作《序》,说:“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15)宋学复兴为新民族主义史学的产生奠定了学术思想基础。
三、宋学与民国新民族主义史学的构建
抗战时期,史学家借宋学构建新民族主义史学。蒙文通由宋学研究,探讨学术、人心与社会变动的关系,为抗战提供借鉴。他认为:人心趋静,则向心力强,社会安定;人心趋动,则离心力强,社会混乱。治乱在人心,人心动静受学术影响至深。“宋之时,亦举世而趋动,承五季之余风,邢、孙之流,袭唐人之疏,则裁其滥而约之以义理;庆历而后,更摧落汉唐之议,以极于横删六籍,怀疑摧陷之勇,迈于贲育,视魏晋有过之。故曰宋亦群众心理趋于动之时也。然宋人不苟安于怀疑之域,进而有必于求是之心,于愚夫愚妇,不学不虑,启示人心固有之知能,以之扫抄摹昔贤语格套俗伪之论,于是至理明而天下是非有准,迷曲之论不得公行,黑白不相淆,俗正而政肃。”(16)学术兴,事理明,是非有准,黑白曲直不相混淆,荣辱廉耻分明,人心才能正;人心正,才能有良好的社会风习与清明政治。学术的基础是哲学,目的是正人心,定是非。蒙文通说:“宋人之学,其始也为哲学,人人反求诸己,期于自证自得;其终也,抉人心同然之安,而天下归于一是之定……此宋之所以能有统一之治,外之足以御北狄,而僭乱不作。”(17)学术盛衰关系社会治乱,“五季之乱,烈于三国,廉耻扫地,奚止清谈,契丹之迫,过于刘、石,患迫则虑远而忧深,此宋之所以能挽一世于即倒者也。正其学术明而风教肃有以致之。及其覆亡,忠义相属,如火如荼,虽曰宋明以灭于异族之故,而仗节死义者独多,然永嘉之败,其为灭于异族则一,而节慨不稍见,岂非是非之久淆而学术太荒之故哉?宋之风以严肃,而六代习于怠荒,其盛其衰,此祸福之无不自己求之者。”蒙文通借古讽今,曰:“今之世,言议淆而政俗污,何其似魏晋、五季之甚,吾人亦希能比踪于两宋,而无为六代之续而幸也。宋之为宋,学术文章,正足见其立国精神之所在,故于宋史首应研学术,则知宋之所以存,次制度,则知宋之所以败,而事变云为纷纷者,皆其现象之粗迹,而别有为此现象策动之因存,亦正今日所当深思而引为明鉴者也。”(18)从抗战现实出发,总结宋学精神,用学术正人心,明是非,共同抗敌,构建新民族主义史学,使蒙文通的中国史学史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研究宋学,从学术史的角度探索人心世变与社会治乱,致用现实。同时,又以宋人著述为标准评判民国史家的学术成果,这也是构建新民族主义史学的一个方面。1935年2月陈寅恪为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重刻本作《序》,说:“先生是书之材料丰实,条理明辨,分析与综合二者俱极具工力,庶几宋贤著述之规模。”(19)《元西域人华化考》成书于1923年10月,“此书著于中国被人最看不起之时,又值有人主张全盘西化”(20),陈垣因撰此书,富有中华民族精神,故陈寅恪曰之“庶几宋贤著述之规模。”(21)1940年7月陈寅恪为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作《序》,说:“中国史学,莫盛于宋,而宋代史家之著述,于宗教往往疏略……元明及清,治史者之学识,更不逮宋,故严格言之,中国乙部之中,几无完善之宗教史,然其有之,实自近岁新会陈援庵先生之著述始……寅恪读是书竟,别有感焉。世人或谓宗教与政治不同物,是以二者不可参互合论。然自来史实所昭示,宗教与政治,终不能无所关涉。即就先生是书所述者言之,明末永历之世,滇黔实当日之畿辅,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故值艰危扰攘之际,以边徼一隅之地,犹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者,盖由于此。及明社既屋,其地之学人端士,相率遁逃于禅,以全其志节。今日追述当时政治之变迁,以考其人之出处本末,虽曰宗教史,未尝不可作政治史读也。”(22)以宋人著述作参照,《明季滇黔佛教考》不仅超出了元明清,也超出了宋人。陈垣借明末西南地区佛教考证,将历史与现实打通,论证抗战时期政治与学术文化形势,其思想境界高出宋学,故陈寅恪曰“未尝不可作政治史读也。”同样,陈寅恪在1942年1月为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正》作《序》,也是从宋学的角度,揭示邓广铭著《〈宋史·职官志〉考正》之精神,说:“他日新宋学之建立,先生当为最有功之一人,可以无疑也。噫!先生与稼轩生同乡土,遭际国难,间关南渡,尤复似之。然稼轩本功名之士,仕宦颇显达矣,仍郁郁不得志,遂有斜阳烟柳之句。先生则始终殚力竭智,以建立新宋学为务,不屑同于假手功名之士,而能自致于不朽之域。其乡土踪迹,虽不异前贤,独佣书养亲,自甘寂寞,乃迥不相同。故身历目睹,有所不乐者,辄以达观遣之。然则今日即有稼轩所感之事,岂必遽兴稼轩当日之叹哉?寅恪承先生之命,为是篇弁言,惧其羁泊西南,胸次或如稼轩之郁郁,因并论古今世变及功名学术之同异,以慰释之。”(23)遭际离乱,国难当头,寅恪与邓广铭身同感受,故能体会其著述苦衷,才能撰出如此充满民族主义精神的序言。
抗战期间,陈寅恪撰著并出版《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此后又撰出《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和《元白诗笺证稿》,由制度史、政治史而及社会史研究,颇具宋学特别是南宋史学的精神与风格,都是新民族主义史学的成果。此外,还有钱穆撰著的《国史大纲》,亦受宋学之影响,焕发出新民族主义史学之精神。
构建新民族主义史学,陈垣的贡献突出且有特点。他由清学转向宋学,然他本人并未提及“宋学”,而是讲“有意义的史学”。抗战爆发,他撰著《明季滇黔佛教考》,表彰明末遗民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又撰《清初僧诤记》,借佛门派系之争,责骂汉奸变节投降。1941年,抗战处在艰苦阶段,撰《南宋河北新道教考》,论证“夷狄无百年之运”,只要民族文化不亡,中国就不会亡,著书教书,保留读书种子,等待民族复兴时机。1944年抗战后期,日寇行将败亡,他又撰《通鉴胡注表微》,结合自己一生治学心得体会,总结升华其“有意义的史学”,通过表发胡三省《通鉴注》微言大义,予以系统的理论概括,造就了民国时期新民族主义史学的一部代表作。
四、《通鉴胡注表微》所反映的新民族主义史学思想与方法
陈垣一生熟读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抗战时期,平津沦陷,民族屈辱的经历,使他切身体会到胡三省的“亡国之痛”。故“一日读《后晋纪》开运三年胡注,有曰:‘臣妾之辱,唯晋、宋为然,呜呼痛哉!’又曰:‘亡国之耻,言之者痛心,矧见之者乎!此程正叔(程颐)所谓真知者也,天乎人乎!’读竟不禁凄然者久之。因念胡身之(胡三省字身之)与文(天祥)、谢(叠山)、陆(秀夫)三公同年进士,宋亡隐居二十余年而后卒,顾《宋史》无传,其著述亦多不见传。所传仅《鉴注》及《释文辨误》,世以是为音训之学,不之注意,故言浙东学术者,多举深宁(王应麟)、东发(黄震),而不及身之。自考据学兴,身之始以擅长地理称于世。然身之岂独长于地理已哉,其忠爱之忱见于《鉴注》者不一而足也。”于是撰著《通鉴胡注表微》,“特辑其精语七百数十条,为二十篇,前十篇言史法,后十篇言史事,其有微旨,并表而出之,都二十余万言。庶几身之生平抱负及治学精神,均可察见,不徒考据而已。”(24)
胡三省与文天祥、陆秀夫为同年进士,遭遇南宋亡国,同年好友赴义,为他内心留下深深巨痛重创。其注《通鉴》,每见亡国耻辱,隐伤发背,“呜呼痛哉!”“七七”事变,外族入侵,也深深刺痛了陈垣,共同的遭遇使他真正明白了《通鉴》胡注的学术精神。胡三省借注《通鉴》,抒发其对大宋忠爱之赤诚;陈垣借表发胡注微言大义,论证爱国主义道理,尤其是在国家与民族危亡之际,能否坚守民族大义,是每一位史学家政治、思想、道德、人格、学风、方法的根本考验。并说明胡三省不仅是位音训学家、地理考据家,还是一位具有深刻爱国思想的历史学家,亦是南宋渐东学术的殿军。
陈垣也是一位以考据为擅长的著名史学家,早年深受清代考据学的影响,思理缜密。抗战爆发,其学术讲究经世致用,陈古证今,全面阐述其爱国主义思想、民族大义和史学主张,用历史研究为抗战提供理论与精神支撑,探索学术救国救亡的道路。《通鉴胡注表微》首列“本朝篇”为第一。曰:“本朝谓父母国,人莫不有父母国,观其对本朝之称呼,即知其对父母国之厚薄。胡身之今本《通鉴注》,撰于宋亡之后……然观其对宋朝之称呼,实未尝一日忘宋也。”其“恒称‘我朝’或‘我宋’……身之原文也。”“父母国”即“祖国”,史家著史当对自己的祖国忠贞不二,爱国是史家最大的政治和必须恪守的第一道德。有国有家时,人们对此似乎不措意,山河破碎,国家败亡时,祖国显得尤为重要。胡三省注《通鉴》于宋亡之后,犹称宋为“我朝”,国虽亡而国之精神不亡,由此昭见其注《通鉴》的政治立场与爱国精神。
《通鉴》胡注,又涉及书法、校勘、解释、避讳、考证、辨误、评论、感慨、劝戒,虽言史法,亦具精神。“身之推论《通鉴》之书法为多,其有关全书义例及史文构造、史料采取……固与《通鉴纲目》之所谓书法,涵义颇殊也。”朱熹《通鉴纲目》之书法,借褒贬以维护封建正统,已非《通鉴》之书法。胡注论《通鉴》书法,多就原书而言之。《通鉴》不记王莽改正朔,删削桓玄年号,书东晋帝逝世为“崩”,自有义例规范,即借笔削不予记载,表示莽之正朔、桓玄年号不合法而不予承认;书东晋帝“崩”是因为东晋承西晋,西晋原为一统王朝。胡注对此一一揭明。陈垣表胡注之微,曰:“然则读《通鉴》者,于南宋诸帝,亦可以先尝混一书‘崩’。身之盖思及本朝,而心痛国力之不振也。”至于《通鉴》不书桓玄年号,陈垣说:“然乱臣贼子可以笔削;敌国外患不可以议论弭,两宋之所以不亡于臣子,而皆亡于敌国也!悲夫!”(25)国力不振,面对强敌入侵,高谈阔论只能误国,可悲可哀!与其说陈垣表胡注之微,倒不如说是其对抗战的看法。
《通鉴》记事,有些事叙述清楚,不必出注,然胡三省特别加注。如周赧王四十九年,应侯使须贾归告魏王曰:“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屠大梁!”胡注曰:“屠,杀也。自古以来,以攻下城池而尽杀城中人为屠,亦曰洗城。”陈垣曰:“屠城之义甚浅,而重言以释之者,有痛于宋末常州之屠也。德佑元年十一月,元兵围常州,知州姚訔、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力战固守,皆死焉。伯颜命尽屠其民……明丘濬《世史纪纲》亦论之曰:‘作《元史》者谓伯颜下江南,不杀一人。呜呼!常州非江南之地邪?伯颜前此潜兵渡汉,固已屠沙洋矣。至是攻常州,忿其久下,城陷之日,尽屠戮之,止有七人伏桥坎获免。残忍至此,而中国之秉史笔者,乃亦曲为之讳,至比之曹彬,岂其伦哉!’丘濬生异代,犹为此论,文山、身之,接于耳目,其感怆为何如耶?”(26)战争残酷,人命如蚁,援庵特表此节,也有感于日寇入侵,在中国制造了一桩桩灭绝人寰的惨案。
胡三省亲历宋元易代,家破国亡的切身感受使他对于家与国共兴亡的认识尤为深刻。《通鉴》晋永和二年,会稽王昱与殷浩书曰:“即时之兴废,则家国不异。”胡注曰:“言国兴则家与之俱兴,国废则家与之俱废也。”陈垣说:“《公羊》僖公二十一年传:‘宋公谓公子目夷曰:“子归守国矣。国,子之国也。”公子目夷复曰:“君虽不言国,国固臣之国也。”’《仲尼弟子列传》载:‘夫子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人与国同休戚,夫子之训也。”孔子如是说,顾炎武亦如是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个人、家、国共兴亡、同休戚的道理,被孔子、胡三省、顾炎武、援庵阐释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通鉴胡注表微》后10篇言史事,其目次为治术、臣节、伦纪、出处、边事、夷夏、民心、释老、生死、货利,所讨论的史事涉及政治、军事、民族、民心、宗教、人生、经济等。其核心仍然是爱国与民族大义。《治术篇》说:“治术者,致治之本。”又借史事论政治,说:“专制之极,使人不敢称其恶;今乃不许称人善,亦岂是非之公耶!”“人非好为盗,亦不乐为盗,盗之起多由于不足与不平。”“民有离心,虽用重典,无济于事。故重典非万不得已不可用,即用亦必以哀矜之道出之,可一不可再,安有屡用之而能止乱者乎!”此对蒋介石专制政治而言。《民心篇》说:“民心者,人民心理之向背也。人民心理之向背,大抵以政治之善恶为依归……恩泽不下于民,而责人民之不爱国,不可得也。夫国必有可爱之道,而后能令人爱之,天下有轻去其国,而甘心托庇于他政权之下者矣……其故可深长思也!”“得其地而不得其心,未为真得也;反之,失其地而未失其心,亦未为真失也。故得失在心不在地。”“民主政治未建立之时,以天下为私物,忌疆吏之得众,然则疆吏之虐用其民,乃君主所深喜……靖康元年,李邦彦等谮罢李纲也……谓纲为民心所归,帝亦疑纲而不可解,宋遂不得不南渡矣。”失去民心,又忌忠臣得民心,宋南渡,继又亡于元,历史教训惨痛!
生逢乱世,性命无保障,生死存亡考验着每个人,如何对待生与死?陈垣在《生死篇》中说:“人生须有意义,死须有价值,平世犹不甚觉之,乱世不可不措意也……胡身之生乱世,颇措意于生死之际,故注中恒惜人不早死,以其生无意义也;又恒讥人不得其死,以其死无价值也。”“张溥谓‘假令(秦)桧死于靖康,忠直著声,岂不与王莽之死于建平,谦恭流誉,同为贤士大夫乎!’亦惜其不早死,而有期颐之寿也。”夏贵年八十,投降元朝,仕中书左丞。有人赠诗说“自古谁无死?惜公迟四年。闻公今死日,何似四年前!”又有人吊其墓说:“享年八十三,何不七十九。呜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陈垣说:“古人以不得早死为憾者多矣。”“可以死而不死,可以不死而死,生死都无是处也。”
面对外敌入侵,最为重要的是什么呢?陈垣答曰“爱国”,国重于亲和友。他在《伦纪篇》中说:“君臣、父子、朋友,均为伦纪之一。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为国,则不能顾及亲与友矣。伪齐之立,有背祖国而从刘豫者,自诿牵于私谊也,亦终与刘豫偕亡矣。”人不能以私情害公谊。“父母不欲其子就死地,私情也;为国而至于死,公谊也。公谊所在,私情不得而挠之。”(27)
陈垣在民族危亡之际,借胡注阐述国家与民族至上的道理,语重心长,即使铁杆汉奸阅读其书也会动摇其心。宋学,尤其是南宋渐东史学,重义理、气节、事功、实用,重视文献掌故与考证,所有这些,都经《通鉴胡注表微》得到完美演绎。浙东学术以制度为中心,援庵发挥《春秋》大义,辨是非,褒贬劝诫,用近代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道理阐释历史,传统与近代融贯,精心构建民国新民族主义史学和爱国主义史学思想与方法体系。其阐述个人、家、国同休戚的道理,仍具现代价值。
结语
梁启超等倡导新史学。新史学的发展有两条线:一是以梁启超、何炳松、蒙文通为代表,以史学史研究为基础,建设新史学,由史学史研究发现了章学诚,由章学诚发现了浙东史学,又由浙东史学发现了宋学;另一条线是以王国维、陈垣、陈寅恪为代表,由历史考证建设新史学,借考据通义理,特别是“史学二陈”,在民族危亡时刻,转向宋学,总结、践行宋学与浙东史学的精神与方法。这样,新史学两大主流派别于抗战时期在学术方向上趋于同一,在宋学、浙东史学的影响下,以“经世致用”和“事功”精神相号召,共同构建了新民族主义史学。到了抗战后期,胜利曙光初现,抗战建国又成为史学家思考与探讨的问题,新民族主义史学家由于对光明、民主的新中国的向往,自然而然地与马克思主义史学融合。抗战胜利之后,新民族主义史学家在新的历史使命感召之下,逐渐演变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由新史学到新民族主义史学,又由新民族主义史学到马克思主义史学,这是民国史学主流变化的路径。
(附记:本文撰写,承蒙向燕南、汪高鑫、周文玖三教授提出很好的修改意见,特致感谢!)
注释:
①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自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②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自序》,第4—6页。
③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自序》,第1、3页。
④蒙文通:《中国史学史》附录《跋华阳张君〈叶水心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页。
⑤蒙文通:《中国史学史》附录《跋华阳张君〈叶水心研究〉》,第161页。
⑥蒙文通:《中国史学史》附录《致柳翼谋(诒徵)先生书》,第126、128页。
⑦蒙文通:《中国史学史》附录《评〈学史散篇〉》,第123页。
⑧陈寅恪:《明季滇黔佛教考序》,见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外宗教史论著八种)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35页。
⑨漆侠:《宋学的发展和演变·总论》,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
⑩《五朝名臣言行录》卷12,引《吕氏家塾记》,四部丛刊本。
(11)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1章《引言》,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页。
(12)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自序》,第3、4页。
(13)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自序》,第3、4页。
(14)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1页。
(15)陈寅恪:《〈宋史·职官志〉考正·序》,载《邓广铭治史丛稿附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9页。
(16)蒙文通:《中国史学史》附录《〈宋史〉叙言》,第131页。
(17)蒙文通:《中国史学史》附录《〈宋史〉叙言》,第131页。
(18)蒙文通:《中国史学史》附录《〈宋史〉叙言》,第132页。
(19)陈寅恪:《重刻〈元西域人华化考〉序》,见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58页。
(20)陈智超编:《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818页。
(21)陈寅恪:《重刻〈元西域人华化考〉序》,见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附录,第158页。
(22)陈寅恪:《明季滇黔佛教考序》,见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外宗教史论著八种)上,第235-236页。
(23)陈寅恪:《〈宋史·职官志〉考正·序》,载《邓广铭治史丛稿附录》,第49—50页。
(24)陈垣:《通鉴胡注表微·小引》,《陈垣全集》第21册,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25)陈垣:《通鉴胡注表微》前十篇《书法篇第二》。
(26)陈垣:《通鉴胡注表微》前十篇《解释篇第四》。
(27)陈垣:《通鉴胡注表微》后十篇《生死篇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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