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当代知识分子写心——《沧浪之水》写作随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知识分子论文,随想论文,之水论文,当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①1996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曾在天涯》,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想再写点什么,却找不 到话题,找不到方向,找不到非写不可的冲动。在一个失眠的夜晚,我随手拿起《李白传》 消磨时光,渐渐看进去了,到天亮看完,我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泪,凉凉的一 滴,痒痒地停在腮边。这样一位千古奇才,晚境竟那样凄凉。天下之大,却无他的容身之地 ,四处漂泊,沿门托钵,以献诗于豪门求一日之温饱,临终已是贫病交加,穷途末路,乞望 收留。其境可怜,其情可哀,其才可叹,其人可敬。
由李白想开去,我发现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文化名人,古代的知识分子屈原、司马迁、陶 渊明、杜甫、苏东坡、曹雪芹,还有阮籍、嵇康、柳宗元、关汉卿、辛弃疾、施耐庵、罗贯 中、汤显祖、吴承恩、吴敬梓、蒲松龄,这些巨人,他们的风华襟抱浩渺无涯,才情学识深 不可测,却几乎无一例外地被厄运牢牢笼罩,跟定。卑微孤寂贫窘,排挤流放杀害,这是他 们的宿命。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哪些人对他们的伤害,一种个人行为不可能持续几千年。 他们是创造者。创造,特别是第一流的创造,不但需要天才,更需要心灵的真诚和人格的坚 挺。但正是这种真诚和坚挺,给他们带来了命运的凄凉。
几千年过去了,无限的时间在今天像几页教科书一样被轻轻翻过,我们只有到先贤的生命 褶皱中去访微探幽,才可以感觉到些许沉重,感觉到历史的雪山融解之时那似有似无的屑屑 之声,不朽的灵魂在虚无之中盈盈飞动。那些为了纯粹心灵的理由而坚守的人,在空旷寂寥 苍凉广阔的历史瞬间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四顾无援,带着永恒的悲怆与骄傲,形成了民族 心 灵史上最有色彩的那一道风景。
似乎这就是写作这一部关于知识分子的小说的最初冲动。可一旦进入构思,我又感到事情 并不那么单纯。毕竟时代不同了,在今天如果有人仍将那些文化巨人作为绝对的榜样,是不 是还有充分的理由?甚至,会不会走向反面,成为一种精神上的暴力行为?
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予以嘲讽以至批判是容易的,但予以解析,特别是对复杂的历史情境 作 出比较透彻的解析,却有相当难度。这也是我为自己的小说定下的一个目标。在我的体验中 ,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我们在精神上遭到了严峻的挑战,这种挑战动摇 了我们的生存根基,使我们在不觉之中失去了身份。这是历史的大变局。转折是陡峭的,却 又是平静的。如果不对新的历史处境作出说明,不回应这种挑战,却只是展开道德上的批判 ,那不但是苍白的,而且是在逃避。
②市场经济是一种经济结构,同时又是一套价值系统,甚至是一种意识形态。它以不动声 色 的解构性,对知识分子提出了挑战。知识分子的身份规定性,就在于他比常人更多地关心与 自己无关的事情,说得大一点,就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知识分子 的精神规定性,就是更加讲究人格操守,说得大一点,是专注于君子小人之辨。在我看来, 这是他们精神上的两大根基,是他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的勇于作出牺牲的价值之源。
但世界变化了。世界变得无限广阔,分工门类变得无限多样,个人的作用已经大大下降了 ,不再面对“千古”和“天下”,个人牺牲的意义变得渺茫。那些小小的局部性事实能够成 为作出巨大牺牲的理由吗?
还有,传统的知识分子专注于君子小人之辨,可市场经济只分别强者弱者,利润最大化是 最高原则,功利是惟一的标准。在巨大而无孔不入的市场面前,关于君子小人的价值观受到 巨大的冲击。这种冲击,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力量能抗拒的吗?
还有,当理想主义已经式微,市场也不承认终极,知识分子去抵御金钱霸权的价值依托又 在哪里?人格的坚挺除了心灵的理由,又有什么实际意义?社会对个人的角色预设是可能反抗 的吗?游戏规则能不能凭着纯粹的心灵理由而无视?当市场经济把个人的欲望当作合理的原初 动力,我们有什么理由反对功利化的价值观?在相对主义的时代,一切原则都变成为一种说 法,我们是否只能以无可无不可的游戏心态进入生活?当市场以其无孔不入的力量在最大限 度上规定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人文精神到底还有多大的操作空间?我没有足够的 精神力量回答这些问题,但我必须提出这些问题,问自己,也请教别人。
③还有知识分子和权力的关系。知识分子,特别是中国知识分子,他们内心是渴望着一种 承担的机会的。承担是个人对社会的责任,也是自我证实的需要,还是拓展自我生存空间的 途径。在我看来,一个知识分子,他有权力的渴望,是正常的,有权力才有更多的承担,才 有干点什么的机会。正如小说主人公所体验到的,承担既是世界需要自己,更是自己需要世 界。没有承担,就陷入了意义的真空,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陷入这种意义的真空。因此承担 ,哪怕是痛苦的承担,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有人认为,所有进入权力的人都纯粹是为了获 得更多的实际利益,我并不这样想。说这个话的人并不是充分了解知识分子的内心。
但权力不是谁想要就能够得到的,这是一种稀有资源。稀有资源需要争取,不想要而送上 门 来的好事总是罕见的。争取权力,目标很简单,过程却极为复杂。这种复杂性构成了中国特 有的官场文学。权力的源泉在上面,一个人争取权力需要向上而不是向下努力。但上面并不 存在一个抽象的公正,上级也是人,是人就难免有自身的弱点和偏见,这不奇怪。于是这种 努力的过程必然会出现一系列的问题,生命原则问题,人格问题,真诚问题,等等。这些问 题,不是谁凭着一种良好的愿望可以绕过去的,先贤们绕不过去,今天的知识分子也绕不过 去。而且,得到权力的人他本能的选择,就是向权力来源负责。如果这种来源是没有个人偏 见的抽象的公正当然好,但如果不是呢?
在很多有名的小说和电视剧中,人们总是看到其中有两类人,好人和坏人,腐败分子和清 官。我对这种人物关系的构筑,越来越感到不满,感到其中的浅薄,甚至感到厌恶。我不太 相信那是在表现生活,而怀疑那是公式化的向壁虚构。四十岁以后,我对人性有了越来越多 的疑虑。把公正的希望寄托于良知,清官,总不太牢靠,以圣人的标准要求每一个进入权力 的人,那是一个神话。我们在神话中生活得太久了,还不知道到哪年哪月才能走出来,成为 现 代人。
雷达老师说,读这部书,有种天机被泄露的感觉。这是鞭辟入里之言。有了这种理解,我 相信自己还是比较透彻地写出了一点新的东西。我力图写出普通知识分子日常生活中那种宿 命性的同化力量,它以合情合理不动声色的强制性,逼迫每一个人就范,使他们失去身份, 变成一个个仅仅活着的个体。我理解笔下的每一个人物,他们都有各自的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 在市场的高歌猛进中,我看到了一种无处不在的逆向过程,一种遮遮掩掩甚至无需遮掩的 溃败。但如果知识分子也放弃了坚守,那还能指望谁来坚守?一方面是责任、人格、心灵的 理由,另一方是功利、名望、生存的需要,当代知识分子面临一个巨大的悖论。这其实也是 屈原李白曹雪芹们曾面临的悖论。对我个人,没有什么乐观主义可言,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悲 凉。我想这不是我一个人对生活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