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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明初宫廷演剧之定制
教坊之制,始于唐开元二年,“京都置左右教坊,掌俳优、杂伎,自是不隶太常,以中官为教坊使。”(《新唐书》卷三八《百官志》)又,孙綮《北里志·序》谓:“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可致于他处。”据此,则知教坊实具两种职能。其一为承应宫中宴飨朝会之需,以俳优歌舞杂戏之散乐娱人耳目。其二为辖制京师在籍妓女,用备士大夫选艳征歌。二者之间亦并非决不交流。盖民间之妓女乐工可因伎艺出众而跻身教坊,教坊中人亦可因年长色衰或他种变故而流落市井,如《明皇杂录》所载之谢阿蛮、《乐府杂录》所记之许永新即其显证。
教坊之制,历宋、元两朝无大变动,唯宋室南渡以后,其名时废时存,当其废时,亦有修内司代行其事,提调临安府衙前乐人供奉御前,其事详见《宋史·乐志》及吴自收《梦梁录》、周密《武林旧事》等书。
逮至明初,仍沿前朝旧制。《明史·乐志》载:“又置教坊司,掌宴会大乐。设大使,副使、和声郎,左、右韶乐,左、右司乐,皆以乐工为之。后改和声郎为奉銮。”凡大朝贺、大宴飨,皆由教坊司设中和韶乐,陈队舞。“及进膳、迎膳等曲,皆用乐府、小令、杂剧为娱戏。”玩其词意,此处“乐府”当指套曲。
据《明史·职官志·三》“教坊司。奉銮一人,正九品,左、右韶舞各一人,左、右司乐各一人,并从九品。”同书同卷“宦官·四司”之“钟鼓司”条注云:“掌印太监一员,佥书、司房、学艺官无定员,掌管出朝钟鼓,及内乐、传奇、过锦、打稻诸杂戏”。所谓“过锦”,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余论》引吕毖《明宫史》木集谓“钟鼓司过锦之戏,约有百回,每回十馀人不拘。浓淡相间,雅俗并陈,全在结局有趣。如说笑话之类,又如杂剧故事之类,各有引旗一对,锣鼓送上。所装扮者,备极世间骗局俗态,并闺阃拙妇騃男,及市井商匠刁赖词讼杂耍把戏等项”。“打稻”,史玄《旧京遗事》云:“宫中西内秋成之时,设打稻之戏,圣驾幸旋磨台、无逸殿亲赐观览。钟鼓司饰农夫贩妇及田官吏征租交纳诸艰苦民瘼事以寓献替。祖宗示稼穑艰难于其子孙也。”
综上所引,可知明初宫廷演剧实隶二司。凡外朝宴飨之会,由教坊司承应。教坊司属外朝,隶礼部。而遇内廷演剧,则由中官“二十四衙门”中之钟鼓司祇应。钟鼓司殆亦犹清之升平署。
至其内、外朝所演剧目,大抵为金、元院本及杂剧。李开先《张小山乐府序》谓:“洪武初年,亲王之国,必以词曲千七百本赐之。”昔之论者多以其数目夸诞不足信,而考赵琦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琦美为万历时人,其校录内府藏本之日,去明初已二百余年,其时北曲杂剧已几成广陵散,而琦美犹得见百余种。而与琦美同时之臧懋循,其《元曲选序》曰:“顷过黄,从刘延伯借得二百种,云录之御戏监,与今坊本不同。”御戏监即钟鼓司,孙楷第先生《也是园古今杂剧考》一书辨之甚悉,从兹可知明初内府庋藏曲本之富。然则亲王就藩,以杂剧千余本赐之,亦并非绝无可能。
明初宫廷演剧,故以北剧为尚,南曲亦未尝不入教坊。徐渭《南词叙录》云:“时有以《琵琶记》进呈者,高皇笑曰:‘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由是日令优人进演。寻患其不可入弦索,命教坊奉銮史忠计之。色长刘杲者,遂撰腔以献,南曲北调,可于筝琶被之;然终柔缓散戾,不若北之铿锵入耳也。”此条亦见《闲中今古录》,而文字有异。“由是日令优人进演”以下,《今古录》不载。
教坊与钟鼓司虽皆以伎乐杂戏祇奉御前,而所呈献之节目实有不同。盖教坊例于朝会宴飨时献艺,面对百官,须顾及体面,诸淫媟不恭之剧必当回避。《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中现存“本朝教坊编演”者18种,依序为:
225.宝光殿天真祝万寿234.紫薇宫庆贺长春寿
226.众群仙庆赏蟠桃会235.贺万寿五龙朝圣
227.祝圣寿金母献蟠桃236.众天仙庆贺长生会
228.降丹墀三圣庆长生237.庆冬至共享太平宴
229.众神圣庆贺元宵节238.贺升平群仙祝寿
230.祝圣寿万国来朝 239.庆千秋金母贺延年
231.争玉板八仙过滨海240.广成子祝贺齐天寿
232.庆丰年五鬼闹钟馗241.黄眉翁赐福上延年
233.河嵩神灵芝献寿 242.感天地群仙朝圣
此18种中多数似为明初作品,虽不能据此断言明季教坊所演之剧皆如是乏味雷同,然以明初禁忌之多,风宪之严,推想外朝所能搬演之剧目,亦当思过半矣。
内廷演剧则无需顾忌,全然以皇帝一人之好恶为取去。观今版宋懋澄《九籥集》卷十所记钟鼓司诸伎有:狻猊舞、掷索、垒七草、齿跳板、杂伎、院本及金、元杂剧、南戏。仅女伎即达几千人。联系上引《明史·职官志》“钟鼓司”条所载“传奇、过锦、打稻诸杂剧。”则内廷伎乐远较外朝丰富,不言自明矣。
二、中期以后之嬗变
永乐十九年(1421)迁都以后,南北二京遂皆有教坊,嘉靖中,又设显陵供祀教坊司,设左右司乐各一人。此为祭祀之用,与演剧无关。两京官员品秩虽同,而南京教坊司仅置右韶舞一人,左、右司乐各一人,是从规制卑之也。而钟鼓司亦迁至北京。北京教坊司处东城黄华坊。《京师坊巷志稿》引《析津日记》:“京师黄华坊,有东院,有本司胡同,所谓本司者,盖即教坊司也。”本司胡同今尚在,位居朝阳门内灯市东口以北,东西向,距今地安门东南之钟鼓司故址不远。正可印证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所说:“内廷诸戏剧俱隶钟鼓司,皆习相传院本,沿金元之旧,以故其事多与教坊相通。”
明宫廷演剧之重心因迁都移至北京,洪、宣以降,政柄每移于奸佞,威权常寄于寺阉,于是日以新声巧伎希宠市恩。所谓“新声巧伎”,盖指新兴之声腔剧种与杂伎百戏。《明史·乐志·一》载:“弘治之初,孝宗亲耕耤田,教坊司以杂剧承应,间出狎语。”
《明武宗外纪》载:
上称“豹房”曰“新宅”,日召教坊乐工入“新宅”承应,久之,乐工愬言乐户在外府多有,今独居京者承应,不均。乃敕礼部移文,取河间诸府乐户精技业者,送教坊承应,于是有司遣官押送伶人日以百计,皆乘传给食。及到京,留其技精者给与口粮,敕工部相地结房室大小有差。于是“俳优之势大张。臧贤以伶人进,与诸佞倖角宠窃权矣。”(注:见《明史·乐志·一》。)臧贤,为武宗宠幸之伶人,初任教坊司左司乐,恃宠而骄,称疾求退,有旨勉起供职,未几即升为奉銮以宠之。王世贞《艺苑卮言》载:
徐髯仙霖,金陵人。所为乐府,不能如陈大声稳协,而才气过之。青楼侠少,推为渠帅。正德末,上南征,嬖伶臧贤荐于上,俾填新曲。绝爱幸之,令提调六院事……贤复荐吴中杨南峰循吉,杨以高尚不出。然则,臧贤以一伶人,竟能左右士之出处进退。又于慎行《谷山笔麈》卷六云:“正德中,乐长臧贤甚被宠遇,曾给一品服色,然官名体秩则不易也……未几,上有所幸,伶儿入内不便,诏尽宫之,使入为钟鼓司官,后皆赐玉。”是伶人与宦寺已沆瀣一气矣。
于时,南曲诸腔渐兴,至嘉靖间,次第输入教坊。虽有御史汪珊请谏,“令教坊司毋得以新声巧伎进”(注:《明史·乐志》。),终不能杜绝其势。降及万历朝,南曲新声遂取代北剧而独擅宫庭氍毹之胜场。《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禁中演戏”条谓:“至今上始设诸剧于玉熙官,以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俱有之。其人员以三百为率,不复属钟鼓司,颇采听外间风闻,以供科诨。”《九搢集》卷十“御戏”条亦云:“南九宫亦演之内廷,至战争处,两队相角,旗杖数千,别有女伎,亦几千人,特设内侍领其职。凡傅朱粉人,虽司礼亦时加厚犒,恐于至尊前有所讽刺也。”
按:玉熙宫为新设,专演南曲。此外,尚有“四斋”,亦演南曲,见刘若愚《酌中志》。
《金瓶梅词话》于嘉、隆间南曲兴盛,风气迁移之迹描述甚明,凡招待士夫贵胄,西门庆必用海盐戏班,此正与杨慎、顾起元、张牧所言相合。
杨慎《丹铅总录》云:“近日多尚海盐南曲,士大夫禀心房之精,从婉娈之习者,风靡如一。甚者,北士亦移而耽之。”
顾起元《客座赘语》云:“南都万历以前,公侯、淛绅及富家……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弋阳则错用乡语,四方士客喜阅之,海盐多官语,两京人用之。”
张牧《笠泽随笔》云:“万历以前,士大夫宴集,多用海盐戏文娱宾客……若用弋阳、余姚则不敬。”
以戏曲传播规律度之,殆应先肇始于市井里巷,嗣后渐流布浸染于士林,终得输入宫掖教坊。倘此说可通,则历朝天子虽享九五之尊,其观赏新创之声腔剧种反须步布衣草民之后尘,思之亦可博一粲。
至于昆腔之风靡内廷,独领风骚,已属明之季年。《旧京遗事》云:“今京师所尚戏曲,一以昆腔为贵。”所指当是启、祯之时。
三、南教坊之演剧活动
刘辰《国初事迹》载:“太祖立富乐院,令礼房王迪管领。此人熟知音律,又能作乐府。禁文武官吏及舍人,不许入院,只容商贾出入院内。”此为明朝设官妓收脂粉钱之始。刘辰历仕洪武、建文、永乐三朝,所记多亲历之事。《四库全书总目》谓其“所见旧事皆真确,而其文质直,无所隐讳。”则明初亦沿唐代教坊体制,所异者官妓未隶教坊而直属礼房。后富乐院失火焚毁,乃于武定桥等处重建十六楼以处官妓。谢肇槅《五杂俎》,胡应麟《艺林学山》,顾起元《客座赘语》,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余怀《板桥杂记》,周晖《金陵琐事》等书均曾提及此事,惟所述不尽相同,或云十四楼,或云十五楼。考诸楼之命名,如重译、来宾、鼓腹、讴歌,实多取自明初朝会宴飨乐章。而十六楼之隶属,亦移于教坊司。“诸司每朝退,相率饮于妓楼……解带盘薄,牙牌累累悬于窗槅。竟日喧呶,政多废驰。”(注:见侯甸《西樵野记》。)其视唐代长安之平康里亦不遑多让。唯十六楼之官妓,并不以演剧为能事。(注:十六楼自明中叶后,渐次凋零,至万历间,所存唯南市、北市、习称旧院。)《板桥杂记》云:
教坊梨园,单传法部,乃威武南巡所遗也。然名妓仙娃,深以登场演剧为耻,若知音密席,推奖再三,强而后可,歌喉扇影,一座尽倾,主之者大增气色,缠头助采,遽加十倍;至顿老琵琶,妥娘词曲,则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矣。顿老,即顿仁,南京教坊之著名乐工,精于北曲音律,曾随正德帝入京,尽传北方遗音,独步东南。何元朗《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七“词曲”门载:“余家小鬟记五十馀曲,而散套不过四五段。其馀皆金元人杂剧词也。南京教坊人所不能知。老顿言。顿仁在正德爷爷时,随驾至北京。在教坊学得。怀之五十年。供筵所唱,皆是时曲。此等辞并无人问及。”同书同卷又云:“老顿于《中原音韵》、《琼林雅韵》终年不去手。”钱牧斋《金陵杂题》绝句亦有咏顿仁者,诗曰:“顿老琵琶旧典型,檀槽生涩响零丁。南巡法曲谁人问,头白周郎掩泪听。”妥娘名郑如英,南京秦淮曲中名妓。
然自迁都后,南京教坊实已基本丧失御前承应演剧之职能,其辖下官妓、乐人之工于演剧者,乃出于个人爱好,非关衣食之计也。张岱《陶庵梦忆》卷七“过剑门”条云:
南曲中,妓以串戏为韵事,性命以之。杨元、杨能、顾眉生、李十、董白以戏名,属姚简叔期余观剧……以余长声价之人而后长余声价者多有之。
顾眉生即顾媚,时人推为南曲第一。后归龚鼎孳,世称横波夫人。李十,名湘真,字雪衣,亦秦淮曲中名妓。董白即董小宛,《板桥杂记》云其“天姿巧慧,容貌娟妍……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后归如皋冒辟疆。张岱所记此条似与前引《板桥杂记》之说相悖,实则风气浸淫,曲中名妓亦不得不投时所好,以新声艳曲取媚于缙绅士夫。故《板桥杂记》中卷所录诸名妓,多能躬践排场,甚且兼擅生旦。如尹春,《板桥杂记》中卷谓其“性格温和,谈词爽雅,无抹脂障袖习气。专工戏剧排场,兼擅生旦。余遇之迟暮之年,延之至家,演《荆钗记》,扮王十朋,至‘见娘’,‘祭江’二出,悲壮淋漓,声泪俱迸,一座尽倾。老梨园自叹弗及。”又如李香君“亦侠而慧,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梦》皆能妙解音节”。
然则南京教坊诸妓,平日所习皆南曲,或清唱,或出堂会,间亦粉墨登场,其所侍应之对象,则为南都之士大夫。清初孔尚任之著《桃花扇》传奇,写弘光一朝群丑之急于搬演“中兴一代之乐”《燕子笺》,乃拘刷曲中诸妓,督责排练一事,实甚合明季南都教坊之制。惟此时北京教坊,已沦入清人掌握之中。
此则南北两京教坊之不同也。